#第三章 一二七同情和偏見
幾天以後,山頭的草葉染綠了延安的春天,胡杏身上的棉襖越來越覺著笨重了。延河兩岸的邊上還結著牢固的泳,人可以在上麵自由行走。延、河的當中,已經露出一條潺潺的、清澈的流水,約莫有一丈來寬,人們過河的時候必須在大石頭上麵跳躍著才能走過去。
這一天早上,縣委幹部科長楊生明叫人去找胡杏來談話。他在自己的辦公的石頭窯洞裏坐著等她,整個窯洞顯得有點灰暗和沉悶。最近,楊生明從隴東、;合水搞來了一大袋子煙葉,他就拿一根小小的銅煙袋把那些煙葉貪婪地、一鍋接著一鍋地抽著,使那些煙霧彌漫了整個石頭窯洞。胡杏一掀開棉簾子走進去,就叫那些辛辣昧兒熏得嗆咳不止。她的秀麗的身影給這個窯洞帶來了一道明亮的閃光,她的端莊、美麗的臉型投影在窯洞的牆壁上,給這整個房間帶來了生動的活力,使整個窯洞顯得有點兒生氣勃勃。楊生明拿起銅煙鍋,在桌子旁邊敲了一會兒,忽然,無緣無故地大笑起來,一一這是他一種長期的習慣,每逢說話之前,他一定會大笑一頓的。在他這樣笑的時候,他的臉上皺紋顯得特別多,特別深,從眼尾發射出去的那兒根皺紋一直深到頭發腳裏麵去。過了一會兒,還不見楊生明開腔,胡杏就撫媚地笑著說:“老楊,我聞這煙味兒跟燒穀草差不多,為什麽你那麽喜歡抽呢?“楊生明高興起來了,眼她分辯道:“哪裏!你都不曉得這個合水的煙又香又純,真是了不起。你抽了它以後再抽別的煙葉兒,那就象菜葉兒一樣了,一點味道都沒有了。“說到這裏,楊生明忽然把話題一轉,用一種非常嚴肅的臉孔對胡杏說道”你那幾個朋友一一我說你帶到延安來的那幾個人,一一他們就是張紀文、何守禮、張紀貞、李為淑吧?一一最近,你看見了他們沒有?我聽到一些反映,說他們幾個人最近的表現都很壞。“胡杏一昕,登時也嚴肅起來了,說道:“老楊你聽到些什麽反映呀?他們壞到什麽程度了?有些什麽事實呀?“她的臉孔在她表現得嚴肅的時候,甚至比她表現得撫媚的時候更加好看,一種認真的熱忱溢於言表。
楊生明又無緣無故地大笑了一陣,才說:“胡杏同誌,你別緊張,我這就告訴你。最近,我聽到有人跟我說,張紀文這個小子要住洋房,要穿皮鞋,要塗頭蠟。你解下,這幾樣東西咱們邊區可是尋不上的。“胡杏連忙替張紀文更正道:“不是那麽格,老楊,不是那個樣子的。他說這句話我也知道,他是說他現在沒有了洋房,不穿皮鞋,不塗頭蠟是一種物質上的犧牲,他並沒有說現在要住洋房,要穿皮鞋,要塗頭蠟,這是有很大的區別的。“楊生明搖著他那個象喝醉了灑一樣發紅的腦袋,堅持己見道:“不管他什麽時候要吧,一一要不要吧,都沒有大關係。反正,廣州有洋房,有皮鞋,有頭蠟,那是洋地方嘛,那是大城市嘛。咱們邊區窮,咱們沒有這些東西。這是事實,委屈了他了,咱們對不起他了。可是,誰叫他到邊區來的呀對於這樣的人咱們一一“胡杏低著頭,小聲說道:“不錯,他們都有些不滿。“楊生明大聲說對了,你說對了。這不就是問題的所在麽?他們不滿,他們對咱們覺不滿,對咱們邊區不滿,一句話,對咱們的製度不滿產胡杏抗聲說道:“不對,老楊,他們不是那個樣子的!不是那個樣子的絕對不是的!我了解他們。他們是有些不滿,可是不會象你所說的那麽嚴重。他們都是要革命的,他們來延安的時候和後來學習的時候、剛分配工作的時候,表現都是很好的,對咱們黨、咱們的邊區、咱們的製度都是很擁護的。“楊生明站起身來,好象準備結束這次談話的樣子,說:“好吧、好吧,咱們不要爭論了,你去把他們的檔案都拿來,好好地看一看,過細地研究一下。如果真是有什麽問題的話,就狠狠地把他們整一整“胡杏也站起來了,說:“對,檔案我可以去拿,我可以看,可以研究。這都沒有問題,你放心好了。可是,我要跟你說清楚,我很了解他們,他們都是有些缺點的,但不象你說的那麽,嚴重,你也不要對他們存什麽偏見。“第二天一早,胡杏匆匆忙忙吃過了早飯,就離開縣委,向曹店區一鄉走去。她從東到西,走在東川的大道上。太陽從她後麵照射過來,落在一望無際的冰川上,反射出絢爛五彩的光暈,使她覺著有點兒紮眼。她悠然自得地向前走著,一一她走路的時候,體態是那樣的輕盈,那樣的舒展,那樣的勻稱,那樣的和諧,一看就知道是一個精力旺盛、豐滿成熟的少女。一一據有些人統計,當時延安的男子和女子的比倒是三十比一,這就使得象她那樣的人在那樣的平川大道上出現,是多麽的稀有和矜貴。過路的人都站著,在她的後麵長久不舍地目搓著她,並且把她錯當是一個文工團的演員。
半前晌,胡杏就到了曹店區一鄉。她找著了老支書兼鄉長曹步有,。問了問何守禮的情形。曹步有臉色蒼白地躺在炕上。他平常就有胃病,最近幾天,胃又有點出血,正在休息。他對胡杏說,何守禮是個年輕人,有時候有一點逞強,有時候性子有點急,也沒有多說什麽。他還讚美何守禮工作很能幹,也很肯幹。胡杏取了檔案,把它放在那個特製的大掛包裏。就去找何守禮。沒想到何守禮這一天下村子去了,也沒有說下哪一個村子,隻是說到晚上才回來。後來,胡杏又到曹店區二鄉去,找著那個年輕的支部書記曹德旺,查看李為淑的檔案。曹德旺是一個很能幹的人,二鄉沒有鄉長,實際上,他兼挑著鄉長的工作。他已經結過婚,並且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年紀都很小。他很信任知識分子,但是,對他們要求很嚴格。他有一個毛病,就是愛把文化人叫做聞糞人,他並且為自己這個發明暗中覺得非常得意。一看見胡杏來到,他用手掠一掠自己那一頭的黃頭發,急急忙忙地跟胡杏說道”胡杏,你來得正好,給咱幫個忙吧,我一滿沒有辦法了。論工作,她還是肯幹的,也是踏踏實實地幹的,可是,就是不開口,貴賤不說一句話,看見什麽錯誤的事情,一句也不批評。對自己的自我批評,也是一句都沒有。你叫她對本鄉的工作提點意見,批評本鄉的同誌,她死也不幹。可是,到了一鄉,到了其他的地方,她就什麽話都說開了,她到處批評這裏的工作、這裏的人,對這裏十分不滿意。“吃過中飯以後,胡杏找著李為淑,跟她說道”為淑,我聽說你對曹德旺有意見,是真的麽?曹德旺是個很能幹的人,對知識分子也是很信任的,隻是要求有一點嚴格。另外,他還有一個毛病,他愛開玩笑,老是什麽聞糞人、聞糞人的一一可他沒有惡意。“胡杏這樣說的時候,態度非常嚴肅,李為淑感覺到,這種嚴肅甚至還隱藏著一種威力,鎮懾著自己,使自己有點兒害怕,因此,更加不敢做聲。她自。己想,憑以往的經驗,胡杏是很少用這種態度對別人說話的。
後來,胡杏還加上幾句道產為淑,你要很虛心地昕別人的意見,考慮別人的意見,這樣子,才能夠進步。特別是對黨組織的意見,一定要好好地昕,好好地想,千萬不要存著抵觸的情緒。一個人,隻有對黨完全敞開胸懷,對黨完全忠實,才能夠求得進步。不然的話一一唉,你今天晚上躲在被窩裏好好地想一想,當初為什麽要跑到延安來著”第三天,胡杏跑了更遠的路,到了南川桃林三鄉,找著了老百姓管他叫老支書的王誌萬。他身材高大,但是不很壯實,也是?個老遊擊隊員,又能幹,又和氣。他一見胡杏,就拉著她的手說“胡杏,你快來,你看我,又鬧出亂子了。我不過說了小張幾句,勸她不要這樣子驕傲自大,可是她就受不了了,她說我輕視她,說我容不下她。你看,昨辦呢”胡杏一麵把那用舊報紙糊成的檔案卷宗放在大掛包裏,一麵充滿希望地說道“老支書,張紀貞是一個好閨女,她過去是進步的,現在也在不斷要求進步,你要是能夠加倍的愛護她,培養她,那就好了。”老支書昕了之後,就笑笑地說道:“如果她象你這樣子,那什麽話都好說了。”說完以後,又輕輕地搖著頭。後來,胡杏還去找張紀貞單獨談了一次話。她著著實實地替王誌萬辯護了一頓,說王誌萬不管怎麽樣,實際上是愛護她的,並且誠懇地勸她不要把自己估詐太高。張紀貞聽了以後,也。
微微地笑著說:“如果
他能象你這個樣子,那一切話都好說了。”以後,不管胡杏對她說什麽,她都沒有回答,隻是象王誌萬一樣,輕輕地搖著頭。
吃過午飯以後,胡杏接著隻跑到桃林區四鄉去,找著了老鄉長王誌發布年輕的支部書記王貴堂,卻沒有碰見張紀文。王誌發今年已經四十一歲了,長得矮小結實,留了兩撇胡子,剃著一個光頭。他也是一個老遊擊隊員,當鄉長已經當了好幾年了。他用很大的嗓門對胡杏說道:好我的你咧!你趕快把這個張紀文調走吧,我們這裏養不住他一一廟太小了。“王貴堂今年才二十五歲,身材高大,但是很單薄;。臉長眼睛也很長,嘴巳很大,可是嘴唇老有點歪歪地扭著。他的皮膚很白嫩,白裏顯出淺淺的紅色。,他念過幾年中學,在鄉下裏素來有”才子“的稱號。他說起話來,聲音又高又尖,嘴唇上冒出很多的泡沫。自然,他也免不了有那種鄉下才子的通病,十分喜歡譏笑所有的外來人。他尖聲對胡杏說產胡杏,你想想看,咱們鄉裏最高的不過是中學生一一實際上,連念完中學的都沒有,可人家是個大學生,這怎麽辦呢?這個地方他能住得下麽”胡杏說產算了吧,張紀文一一我知道,是有點兒缺點,也許缺點還不少,還比較嚴重,可是,不象你們說的那樣沒治。你看,你們一個鄉長,一個支書,都說出這樣的話來,叫別人昕見多難受嗬。“說完了以後,收拾好檔案卷宗,就辭別出來。
胡杏一麵想著心事,一麵低著法隻顧走路,忽然發現前麵有一個人伸出一隻手來擋住她的去路。她抬頭定神一看,隻見是一個年輕男子,圓腦袋,短脖子,高額骨,小眼睛,露出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好象正在急著要探昕什麽消息似的一一他?
正是從前的文科大學一年級學生張紀文。他的身材相貌都很象他爸爸張子豪,隻是身體比他爸爸高得多。胡杏說好極了,我正要找你呢”張紀文也說好極了,我也正主尋找你呢!我跑到這兒來等你,就是為了要找你談一談。在咱們鄉政府裏,那是什麽話也不能說的,那兒沒有說話的自由。“胡杏耐心地跟他解釋道產那又何至於這樣呢?在鄉政府墅,你一樣可以談嘛。王誌發、王貴堂都是好幹部,對你也沒有什麽惡意,你不要老往壞處想。既然如此,好吧,你就陪我走一程吧。”於是,兩個人相跟著往前走,一麵走,一麵閑聊著。跽偶臀慕嶗锝嵐偷馗鈾嚦嗟胡杏,你是上級來的,我跟你反映一些真實的情況吧。那兩個王昵、王八蛋是兩個死昵、死心踏地的官昵、官僚主義,我算是把他們看昵、看透了。那個王誌發老頑固還好對崛、對付,那個臭小子王貴堂真是氣焰衝呢、衝天,叫你簡直忍受不了胡杏毫不含糊、幹淨利落地說道小張,我看你感情不對頭。那兩個人都是你的上級,你怎麽能用這樣一種感情對待你自己的上級呢?這一點,你應該好好地想一想。你說他們是官僚主義,有些什麽事實根據麽?“張紀文抗聲說道:“我的感情不對頭?隻怕是他們的思想跟作風不對頭。我當然有很多事實根據第一,他們不準我說國民黨軍官裏麵也有好人,事實上是,的確國民黨軍官裏麵也有好人嘛,為什麽不許人說呢?這是沒有言論自由。第二,我要和重慶的媽媽寫封信,他們左推右搪,總是說不能通郵,帶又帶不出去。這實際上是要我不能和重慶的媽媽通信,這就是沒有通信的自由。第三,我不願意當這個鄉文書,可是,卻非當不可氣?你沒有辦法去找別的事情做,這兩個王八蛋也不讓你去找別的事情傲。這就是沒有選擇職業的自由。也象這種沒有一點自由的機械生活,你能夠忍受麽儼胡杏更加明確、更加果斷地說:“我根本就沒有這種感覺。
你口頭上老是在說自由、自由、自由,實際上,你隻是想著你的爸爸,你的媽媽和你自己,不是這樣的麽儼不知怎地,張紀文臉上露出蠻橫的神氣,嘴裏又結巴起來了,他說道川是崛、是,不崛、不錯,我光想到爸昵、爸爸,媽呢、媽媽,個昵、個人,我不象你。你總是想到黨崛、覺,國呢、國家,人昵、人民,這就是為什麽你能夠在縣昵、縣黨部裏做官兒,而我呢,隻能夠在鄉呢、鄉政府裏做一名文呢、文書。”也不知道他是無意的還是有意的,他竟然把縣委說成縣黨部去了,甚至把胡杏也尊稱為官兒了。
胡杏仍然耐著性子,好聲好氣地對他說道:“好,咱們就談到這裏吧。我看,我要回去好好地想一想你所說的話,你也應該回去好好地想一想我所說的話。那麽,看以後是不是有機會,咱們再慢慢地談這個問題,好不好儼張紀文偷眼望望胡杏,隻見她的臉上逐漸表現出一種端莊和嚴肅的神氣來張紀文很了解,每逢胡杏的臉上露出端莊和嚴肅的神氣來的時候,也就是她對於一種什、麽東西堅信不移的時候,於是,他也就不再做聲了。他陪著胡番走了差不多有五裏路,然後,眼胡杏告別,沒精打采地回到鄉政府去了。
胡杏緩緩地走著,一麵考慮今天所碰見的這許多問題。太陽已經落到西麵的鳳凰山後麵去了,她才經過如今被人叫做寶塔山的嘉嶺山,向二十裏鋪走去。過了曹店川口不久,她忽然發現何守禮從東到西向她迎麵走來。她猜想,這一定是何守禮到縣委去找過她沒有找著,如今,要回曹店區去了。當下,何守?
禮一看見胡杏,就三步拚做兩步,跳到她的麵前。她那尖尖的嘴臉已經漲得通紅,那雙又深又大的眼睛瞪得象兩個小碗兒似的,感情衝動地對胡杏大聲叫嚷道”表姐!胡杏同誌!我跟你事先聲明,我何守禮是不允許別人懷疑的“胡杏低聲下氣地說道:“阿禮,誰懷疑你了?你昕見些什麽了儼何守禮仍然大聲叫嚷道:“不管是誰,誰懷疑也不行!難道說,他們沒有看見我臉上這塊疤痕麽”說著,她舉起一隻手,指著自己的疤痕,又往下說道:“這就是證明,這是敵人在我的臉上留下來的一個證件。誰要是沒看見它,誰就是瞎了眼。”胡杏仍然保持一種心平氣和的態度,緩緩地說道產據我所知,沒有那麽一種懷疑。“何守禮昕見她那麽說,越發抑製不住自己的感情了,她用更大的聲音叫嚷道:“是麽?是沒有人懷疑我麽?那麽,我就要間,昨天是誰跑到一鄉去查我的檔案?又是誰跟咱們那個破老漢曹步有說了別人的閑話?又是誰跟那個區助理員劉滿浩整理了別人的材料,向縣委反映的“她使映了那樣高的嗓門,使得來來往往的過路老鄉都停下腳步來聽她說話。胡杏把她輕輕地拉到離開大路不遠,延河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兩個人並排坐著,好讓她慢慢地把火氣退下去。可是,何守禮一個勁兒追問著,到底是誰去鄉上查她的檔案,到底是誰跟曹步有嘰嘰咕咕,到底是誰跟劉滿浩串通一氣,等等、等等。胡杏覺著她蠻不講理,就沒有答腔。追了半天迫不出個所以然,何守禮叉開腔說道:
”胡杏同誌一一其實我不應該這樣子稱呼你,我把你叫做同誌,我自己知道不配,我問心有愧。可是,你跟我又是最親近的,咱們從小一塊兒長大,沒有哪件事情你不清楚的,因此可以說,我的全部生活、我的一舉一動、我的思想感情,你都可以給我做證明。你現在是縣委裏麵的工作人員,為什麽縣委對我有懷疑的時候,你不出來給我做證明呢?“胡杏仍然一聲不吭一一這一下子,可把何守禮氣壞了。她很明顯地看出來,自己是在虛張聲勢,而胡杏卻在那裏嚴陣以待。嚴陣以待就是敵對方麵什麽動靜也沒有一一表麵看起來,既沒有一個人影兒,也沒有一聲槍響,可是從各方麵監視著自己,一有機會,就要用雷霆萬鉤之勢,撲頭蓋腦地壓過來。何守禮懂得,這是胡杏的陣勢。而自己,吵吵嚷嚷搞了半天,究竟有什麽效果呢?這些聲勢雖然很大,可是底子卻是很虛弱的。而最糟糕的一點,何守禮想,就是這種虛弱的情況,胡杏心裏麵非常明白。
考慮了這一切以後,何守禮決心用更大的火力向胡杏進攻。她說產一個法科大學生在一個鄉裏麵當一個文書,這到底有什麽意義呢?整天羅羅嗦嗦、婆婆媽媽的,又是兩嬸姆吵架了又是兩兄弟討債了又是誰跟誰離婚了又是誰占了誰的耕地了。一一老搞這些名堂,到底有什麽用嘛!我學了政治,學了法律,一點都用不上嘛!這不是糟蹋人麽?這不是用牛刀來殺雞麽?個人還有什麽前途、什麽出路呢?”這一天的談話就是這樣,一方麵按兵不動,一方麵氣焰囂張,看來簡直沒完沒了。
一二八夏至之夜
三個月以後,情況有了些變化。延安地委宣傳部宣傳科長一一那個老海員麥榮找了李為淑、張紀貞、何守禮、張紀文四個人談話。麥榮大叔對他們提出了懇切的要求,希望他們能夠做到對組織上、對黨忠誠老實。而忠誠老實的第一步,就是把自己的幹部履曆表填得很準確。而要把幹部履曆表填寫準確,第一步就要把各人的家庭出身填寫清楚。四個人的反映各有不同李為搬、張紀貞填的家庭出身,一個是舊職員,一個是舊軍人。她倆對麥榮表示,如果這樣填不合適,她們願意回去再好好考慮,同時,跟支部去商量。何守禮填的是舊職員,她對麥榮說:“這是我們在陝公的時候,經過討論以後決定下來的。我家裏的人既然是舊職員,那當然就應該填舊職員了,這有什麽辦法改變呢”張紀文填的是跟張紀貞一樣一一舊軍人。
他對麥榮辯解道:“我想,我們現在的八路軍、新四軍都是一些新軍人,那麽,國民黨的軍人當然就是舊軍人了,這難道還有什麽疑問麽”麥榮沒有勉強他們,隻是勸他們都回去好好地想一想。
豆至那天的晚上,明月當空,十分清麗,大川裏的涼風一陣接二陣地吹著,涼快得眼廣州的秋天一模一樣。那天晚上,為了慶祝黨的十九周年誕辰,延安縣委大院裏要演出一場廊鄂戲。胡杏邀大家去看戲,並且預先向大家介紹,陝北的廓鄂戲很好聽,很有點兒廣東音樂的味道。可惜,麥榮跟楊承榮兩個人都因為有事情不能來,何守禮、張紀文兩個人又推說精神不大好,不願意來。倒是江炳、李為淑、區卓、張紀貞四個人高高興興地大早就來了。
那些業餘的老藝人給大家演出了三個小戲。第一出說的是賭徒的故事,它形容一個賭徒怎麽樣子千萬百計地要搞出錢來,拿去賭博,後來,終於悔悟了。第二出講的是一個小姑跟她的嫂嫂的故事,大致說嫂嫂怎麽不好,小姑怎麽好,後來,兩個人終於和好了。第三個是新編的小戲,是講八路軍怎麽樣英勇抗日,巧妙用計,把敵本打得落花流水的。演員們表演得很逼真,唱得也很熟練,音樂又是那樣子悠揚頓挫,十分好聽,全場的人都在聚精會神地聽著、看著、欣賞著,忘記了一切。李為淑跟張紀貞兩個人自從離開了“陝公”以後,到現在一年多來,都沒有看過一次戲,因此都看得十分迷。李為淑看著四麵站著的密密麻麻的農民,都在跟自己一道看戲,覺著非常親切,自己能夠跟他們相處得融洽無間,心裏也暗暗高興。張紀貞卻留心看著坐著的人們當中,有縣委書記,有縣長,有部長,有科長,都跟大家一樣坐在地上,坐在人叢當中看戲,覺著這才真是媽媽經常所說的博愛跟平等。
戲散了以後,江炳、李為淑,區卓、張紀貞四個人別過胡杏,一同離開縣委走到大川上麵來。這時,已經是二更過後。他們四個人坐在延河岸邊的石頭上,一麵賞月,麵談心,興致十分濃鬱。月亮越升越高,越升越圓,也越發明澈,還帶著一種淡淡的紫色,十分動人。江炳不勝感慨地說道“你們看,這個月亮多好,上海、廣州,所有的月亮都沒有延安的月亮好,它真是咱們大家光明前途的一個象征。我一想起七一快到了,一想起我們黨在這十九年裏麵領導著全國人民做了多少驚天動地的大事,我就感覺著慚愧。回想自己什麽事情也沒有做出來,真是十分渺小。總覺著該多做一點事情,該多出一點力量。”李為淑怯生生地說道:“那你也不算沒有做過事情。你跑了那麽些地方,幹了那麽長的革命工作,還坐過牢至於你說的那句自己渺小的話,我聽得出來一一是說給我昕的。”江炳沒有答腔。區卓接著說道:“老江的話我完全有同感。每逢到了七一前後,我就想起過去曆次的革命運動裏麵犧牲了的烈士一一一想起他們,我就覺著對不起他們,心裏十分煩躁。這樣一來,碰到有什麽煩惱,碰到有什麽委屈,也就不大在乎立。比起犧牲了生命的人們,還有什麽煩惱,有什麽委屈值得一提的呢?”張紀貞應聲說道:“是呀,你當然可以那麽說了,因為你這一輩子就沒有碰見過什麽煩惱,也沒有碰見過什麽委屈。”區卓也應聲回答道:“我怎麽沒有煩惱?我怎麽沒有委屈?洗鑒、黃群、陶華他們都留在廣州打遊擊了,沒有我的份兒,我可是委屈了好幾個月呢!”夜深了,他們才分做兩對兒散去。江炳送李為淑回曹店區二鄉,一路上盡在談論對黨,對中國革命,對七一紀念的感想。江炳勉勵她道:“你要積極地暢開自己的思想,真正地展開思想鬥爭,不管對自己、對別人都一樣,不管說得對、說得不對都一樣。說對了,對黨有好處,說得不對了,別人糾正了自己,對自己有好處。”李為淑沒有說話,隻用一種輕輕的鼻音表示同意:“晤。”江炳又說道:“如果真能這樣子做,那你就可以爭取覺。你想一想看,你到延安來已經兩年了,還沒有黨,自己不覺得心焦麽”李為淑同樣用輕輕的鼻音表示了欣然的接受嚴晤。“江炳接著又說:“這樣看來,你同意我的話了?你願意這樣去做了儼李為淑再一次用鼻音表示:“晤。”江炳十分高興,用一隻手緊緊摟著李為淑的細細的腰肢,把她拉到自己這邊來,李為淑也同樣地用一隻手緊緊摟著江炳的粗壯的腰杆,把他拉到自己這邊來。一一這樣子,他倆就緊緊地挨貼著往前走。兩個人沉默著走了很長一段路,誰都沒有說一句話,都在享受這夏至之夜的美妙的景色,簡直是如醉如癡。月亮在給他們引路,一處處山卵子都清澈透亮,象水晶造成的一般。山間小道曲折盤旋,不知道通向哪裏。
區卓眼張紀貞兩個人相跟著往西走,又是另外一種情景。他倆別過了江炳和李為淑,經過了嘉嶺山,走到七裏鋪的時候,已經更深人靜了。區卓提議她就在被服廠住一宿,明天大早趕回桃林三鄉去。張紀貞執意不肯,要漏夜趕回鄉政府去。於是,區卓就陪著她慢慢地繼續往前走。明晃晃的月亮照著沉沉睡的大地,周圍一個人影兒都沒有,甚至,連一隻狼的影兒都沒有。區卓想起來,應該眼她說幾句正經話。他一麵走,一麵緊緊地抓住她一隻手,懇切地說道“小張,你的優越感一我看這玩意兒對你障礙很大,它象一堵牆一樣擋住你的去路,使得你沒有法子更前進一步。”張紀貞漫不經心地反問道“我哪來的這麽些優越感呢”區卓還是老老實實地往下說道“我看有兩點,不知道對不對。一點就是你念過幾年書,對那些念書不多的人有點瞧不起,第二是你覺著你拋開了那富裕的家庭和上流的社會,便覺得你做了犧牲,是不是這樣子呢”張紀貞幹脆利落地回答道產不是。“區卓有點生氣了,他說:“這有什麽用呢?明明擺著的事實,你能否認得了麽?還是想法子把這種優越感克服下去吧。“張紀貞調皮地頂撞他道”如果我根本就沒有優越感,那你怎麽辦呢“區卓低聲地,象喃喃自語般地說道:“如果你否認這一點,那你就沒有法子向農民群眾學習,向農村幹部學習,這樣子,你跟他們就合不到一塊兒,你就沒有法子爭取你本來應該有的進步。“張紀貞臉上微微笑著,可是嘴巴裏仍然使用剛才那種不妥協的腔調說道”如果我根本不想進步,那你又怎麽辦呢“區卓昕見她這麽說,從旁邊用眼睛斜斜地望著她,心裏麵想著:“天下哪有這麽落後的人兒?而這個人兒竟然還是個女的,這真是一種奇怪的事情。“接著,他開腔說道:“如果是這樣子,那你就很難爭取覺。你到延安來已經兩年了,還沒有黨,你不覺著丟人麽“他沒有感覺到自己的聲音越來越高,並且越來越緊了。張紀貞收斂了臉上的笑容,沉默地走了一段路,然後,又調皮地反問區卓道:“如果我根本不想黨,那你又怎麽辦呢“區卓這一次沒有答腔,他用一種突然的動作,兩隻胳膊把張紀貞打橫抱了起來,貼著自己的胸膛,又用兩片熱烈的嘴唇在她的天堂上、眼皮上、臉頰上、嘴唇上熱烈地吻著。張紀貞在他的懷裏輕輕地掙紮著,輕輕地叫喚著,輕輕地捶打著,然後,兩手彝拉下來,癱軟地躺在區卓那兩條粗壯有力的胳膊上麵。月亮把區卓那張很象區挑的杏仁臉投影在張紀貞那張尖長臉兒上麵,把張紀貞的羞紅的臉孔輕輕地覆蓋起來。曠野十分跟靜,而他們兩顆心卻跳動得那麽厲害。他倆都好象聽見遠遠的地方發出一種象建築工地上麵的打樁似的,笨重的撞擊聲:“略、略、略、略“區卓就那麽一個勁兒抱著張紀貞往前走,也不知道一共走了有多遠。天上的月亮一會兒躲進雲層裏,一會兒又悄悄地溜出來。
七一那天的前晌,李為淑、張紀貞兩個人來到縣委組織部和幹部科長楊生明談話,胡杏也參加了。楊生明見她們兩個人進來,又無緣無故地大笑一陣,給她們兩個人倒了開水,讓她們坐下,然後說道:“小李,你把你的家庭出身從舊職員更正成為偽官吏小張,你也把你的家庭出身從舊軍人改成偽軍官。一一這樣子很好嘛。哉們歡迎知識分子進步嘛!一一當然,最要緊的就是要有自知之明。“李為淑、張紀貞兩個人都顯出委屈的樣子,扁著嘴不做聲。楊生明又說道:“對了,你們應該想清楚知識分子大半都是剝削階級出身的,身上有很多肮髒的東西,必須把它們清除掉。你們說是麽?“李為淑、張紀貞兩個人仍然沉默著不做聲,楊生明又說道:“沒有什麽稀奇的,凡是從剝削階級出身的人,一定會帶來很多剝削階級的壞思想、壞作風,這樣子,跟廣大的人民群眾就搞不在一達裏,這是很顯然的事情。一個人如果認識了這一點一一我老實告訴你們,咱們很多知識分子經過一定時期的鍛煉,都慢慢地認識了一一隻要認識了這一點,他就高興了,他精神就愉快了,他跟其他的人關係就融洽了,他也再不會感到苦悶了。“胡杏在一旁聽著,覺著楊生明這番話無疑是對的,但是,對於剛剛到延安才兩年的這兩個年輕女孩子說來,是有點過生硬,過於呆板了,就插嘴說道”我了解她們,她們是經過一段時期的思想鬥爭,最後才得到這種新的認識的。這裏麵,她們也有苦悶,也有煩惱,可以說有個不長不短的過程。總而言之,思想意識上的前進一步螅保部蠢床⒉荒敲慈菀住£“楊生明接著又哈哈大笑起來,一麵笑,一麵喝了一口水,說:,對、對、對,對、對、對,是這個樣子,是這個樣子,如果工人、農民,就不需要那麽長的過程,一一工人、農民想問題,一下子就想通了。可是知識分子就不能這樣。不過這不要緊。如果一個知識分子當真想通了,那還是很好的,那他還是很有用的,不是麽?小李、小張,你們都還很年輕,將來都會成為有用的人。可是,你們必須更進一步,把所有舊作風、舊習慣、舊思想、舊感情都一股腦兒拋棄掉,克服掉。你們說,不應該這樣麽”李為淑感覺到很大的壓力,也沒有多說話,隻用鼻音答應了一聲:
字?“
”口。
到底是張紀貞有本事,她稍為遲疑了一下,就抬起頭來,對著楊生明說道:“不錯,我應該這樣做,可是我不知道做得好、做不好。說老實話,為了把舊軍人改成偽軍官,隻改了那麽兩個字,我的心裏麵一直疼了三天一一好不容易呀”胡杏安慰她倆道:“那有什麽問題呢?痛苦是輕微的、暫時的,可是,想通了以後,跟革命更接近了,跟黨更接近了,跟人民更接近了,那就是最大的愉快一也可以叫做永遠的、真正的愉快。”楊生明還是照樣哈哈大笑一番,沒有再說什麽,談話就算結束了。恰好碰上那天中午縣委機關會餐,吃的是白麵饃、紅燒肉。胡杏留她們兩個人吃過中飯,又把她們拉回窯洞裏,一起休息,讓她倆睡了午覺以後才走,俗話說,三個女人成個墟。這三位姑娘碰在一起,哪裏還睡得著覺呢?隻見在炕上,胡杏躺在當中,李為淑在左麵,張紀貞在右麵,三個人嘻嘻哈哈地說這說那,一越說越高興。後來,張紀貞又從胡杏的身上爬到李為淑那一邊,李為淑又從胡杏的身上爬到張紀貞那一邊,在她的身上滾來滾去。胡杏覺著她倆這個時候是最可愛的了,就舉起手來,擰她們的臉蛋,把她們擰得哇哇直叫。後來,胡杏象個大姐似地說起正經話來道“阿淑,阿貞,我看你們兩個應該趁熱打鐵,趁著這股勁兒,堅決地向支部提出黨的申請,看看支部意見怎麽樣,要他們多多幫助自己。”李為淑照例用鼻音答應了一聲:“唔。”張紀貞卻快嘴快舌地說道:“行,我豁出去了,反正一定試試看”
說完了以後,三個人又在炕上滾做一團,誰也忘記了睡覺的事情。後來,胡杏看看時間不早了,料想睡也睡不成了,就跑到地上,在窯洞角落裏捧出一個西瓜來,用刀子把它切開。西瓜瓢已經十分成熟,紅通通的,冒出一股清香的氣味兒。胡杏切好西瓜,就叫她倆下來吃。又看見她們各自隻穿著一件單衣,窯洞裏麵有些涼,又把炭盆端過來,輕輕地撥開炭火。大家圍著炭盆,美美地吃起西瓜來。
兩個月後,棗子都熟了。有一個星期天的早上,何守禮拎著一個掛包,徒步走到南川七裏鋪去,準備上楊承榮那裏去玩兒。路過南門外的時候,看見路旁那些小攤子上麵,一檔一檔地擺賣生棗子的,不覺停下了腳步。那些棗子個個都是又長又大,一邊兒粉紅色,一邊兒嫩綠色,十分可愛。她挑了一檔最大的棗子,足足買了半掛包,沉甸甸地提在手裏。進了邊區醫院,她找著了楊承柴,在楊承榮的窯洞裏麵坐下,兩個人麵對麵地一邊聊天兒,一邊吃棗子。楊承榮說:“這棗子真不賴。你看,一年到頭,秋天又來了。”何守禮說產可不是麽?又清,甜,又香脆,多好呀這是我在延安唯一的最高享受。“楊承柴半開玩笑地說道:“怎麽了,你倒作起詩來了?怎麽是唯一的呢“何守禮縮縮鼻子,說道:“不唯一的怎麽著?就是這個棗子能使我快活,其他的事情都使我煩惱。有一件新聞一一特大新聞,你聽說了沒有“楊承榮輕輕地搖著頭,表示不知道什麽新聞。何守禮又往下說道:“你還不知道,李為淑跟張紀貞兩個人都了黨了,你還不知道“楊承榮嚴肅正經地點著頭說產哦,原來這樣。這是好事情,我們都應該向她們祝賀。”何守禮接著說道:“對她們來說是好事情,可是對我來說,就是難事情了,我沒有她們那樣樣的福氣。
講出這祥的話來呢?儼”何守禮說儼“我怎麽不講這樣的話呢?她們有人瞧得起,氣、可是我沒有人要誰也瞧不尊我。”兩個人沉號墩了半天,也不吃棗子,也不說話。後來,楊承榮慢吞苟地說道“阿禮,你別怪我,我覺著你這番話裏麵有些不實在的東西。”
何守禮抗聲說道:“實在的,實在的,每一個字都是實在的。誰叫我是個大學生呢”
兩個人又沉默下來。楊承榮隨手拿起一個棗子,慢慢地嚼著,何守禮也隨手拿起一個棗子,慢慢地嚼著。看樣子,兩個人都沒有吃出什麽味道來。楊承榮考慮來,考慮去,最後還是規勸何守禮道:“阿禮,你這句話就說得不對了,中央的精神不是這樣子的。黨的大門是敞開著的,對知識分子一樣敞開著的,對大學生也不例外。”何守比禮在鼻子裏冷笑一聲,說道:“你這句話倒說得對,可是事實上並非這樣。中央的政策是對的,可是到下麵,那就變成另外一回事情了。中央要知識分子,可是下麵不要知識分子,更何況?一”何守禮說到這裏,停了一停。楊承榮也在心裏盤算著,覺著她說的話很不對頭。因為李為淑跟張紀貞既然都了黨,怎麽能說下麵基層就不重視知識分子呢?這道理是很明顯的,不過他嘴裏不說出來,不想在這個時候招惹何守禮。後來,何守禮經過一番考慮,下了決心,說出這樣一句話來“更何況一一區裏有助理員劉滿浩掐住我的脖子,縣裏也有人暗中作梗。”楊承榮聽於以後,更覺著滿腹狐疑。區裏劉滿浩跟何守禮關係搞不好,這他是知道的,可是縣裏有誰會暗中作梗呢,她這句話指的是誰呢,楊承榮就不了解了。他說了一句陝北話道“做過咧,我一滿解不下。”這就是糟糕了,我點都不懂的意思。他覺著不便追問,就等何守禮自己往下說。可是,何守禮始終也沒有明說出來。
就在這同一天的早上,張紀文離開了四鄉鄉政府,一個人在蔥蔥綠綠的山野中間逛**著。這裏采集了一捧馬蘭花,走不上一半裏地,就把它扔了那裏再采集了一捧馬蘭花,走不上一半裏地,又一次把它扔了。就那麽一麵采著花,一麵扔著花,毫無目的地從南川一直向東川走,一一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會走到哪裏去。後來,他又改變了主意,在延河兩岸來回地趟著水,從南岸走到北岸,從北岸又走到南岸。在一次趟到延向中心的時候,他忽然自己說了一句話“唉,我真是生不逢時。”他的周圍一個人也沒有,他這句話是說給自己昕的。其實,嚴格說起來,他如今要在邊區找一個能跟他說話的人也找不出來了。本來,他的妹妹跟他還談得來,可以說幾句知心話,可是現在他妹妹也趕超“時髦”來了,了黨了,知心話也說不成了。這樣子,兩凡妹拌嘴的時間越來越多了。他除了自己跟自己說話以外,再找不到一個可以說話的人了。整整。一個前晌,他就那麽毫無目的地走著、走著,不知道疲倦,也不知道肚子餓。有一次,走到嘉嶺山前麵站住了,就在那寶塔底下,他不指名地罵著他的妹妹道“哼你有什麽了不起,趕時髦!你請我,我還不呢!”這一天,他就那麽走著、走著,隻是啃了一塊大餅,喝了兩口延河的涼水,直到太陽偏西了,才回鄉政府去。以後,他每天早上都拄著一根手杖在延河兩岸趟著水走來走去,或者沿著延河岸邊一瘸一拐地走著,一麵走,一麵高唱在延安當時很流行的俄國歌曲《囚徒之歌》。他唱起歌子來,倒一點結巴也沒有了,隻是聲音慘淡淒厲,跟周圍的氣氛很不調和?
一二九降龍峪
這是陰沉的秋天。天空整個兒灰灰暗暗的。烏雲壓著山頂,使整個延安變得更加低矮、更加狹窄了。早上白漾暖的霜花覆蓋了大大小小的山崗傍晚,烏鴉成群結隊地吵鬧不停。每家窯洞門前的土坪上那些嬌撓竊究的波斯菊跟那些粗壯茂密的西紅柿都枯萎了,連支撐西紅柿的樹杆架子都七倒八歪了。正在這個深秋的時候,周炳從晉察冀前線回到延安來。他既沒有給任何人寫信,也沒有托人捎過什麽口信,卻突然在延安出現了。這使得認識他的人弄不清什麽道理,都為之大吃一驚。何守禮那天早上到延安縣委有事,從胡杏那裏聽到了這個消息,連忙趕回了二鄉,找到李為淑,對她說“小李,炳哥凱旋了,你知道:麽?趕快去看看他吧。我今兒前晌有事情,不能去了,你替我告訴他,順便也替我問候他。”李為淑趕到自家坪招待所,隻見眾人都到齊了,有胡杏、楊承榮、江炳、區卓、張紀貞、張紀文等人。她一走進窯裏,就聽見眾人都在議論什麽胳膊長、胳膊短的。她也聽不明白,隻好先把何守禮托她告訴周炳的話一句一句照樣說了,然後問周炳道:“炳叔,誰的胳膊怎麽了儼用炳笑笑地回答道:“我的胳膊受了一點輕傷,沒大事兒。“李為淑一聽,心裏怦怦跳了兩下,慢慢地坐在炕沿上,滿臉愁容地歎息不止。周炳把周圍的人望了一望,獨獨缺了個何守禮,心裏麵正在揣摩她不來的原因,有點納悶兒,隻聽見張紀文大聲催促他道”表男一一不對。老師一一不對。周炳同誌,一一我其實打算叫周炳同誌,接昵、接著往下說吧,接昵、接著往下說吧。“周炳笑道:“小張,你別淨打岔兒,聽我給大家講。“於是,他又繼續往下說道:
”我要給大家講的這段降龍峪的故事,其實不是什麽故事,是一件很簡單的真事。約莫在三個月以前,天氣還正熱的時候,日本鬼子在咱晉察冀邊區進行著大掃**。開頭離降龍峪還很遠,後來,慢慢地就逼近了。這降龍峪是區政府所在地,我在那兒當助理員。這兒雖然是一個窮山溝,可是,咱們武工隊的力量卻是相當雄厚,光區府直接掌握的武工隊就有三個小隊,槍枝都是很齊全的。有一次,咱們接到情報,說是日本鬼子要來對降龍峪進行一次突然的襲擊。咱們跟正規部隊一聯係,摸清了情況,知道這一路敵人不過隻有百把子人,就決定在降龍峪來一個殲滅戰。咱們的計劃是將降龍峪的三個小隊埋伏在三個山頭上,另外,由正規部隊慢慢地迂回運動過來,把峪口堵死。這樣子,一旦完成了包圍的陣勢,就發動一次徹底幹淨的殲滅戰。
“作戰計劃訂下來不久,就聽說敵人慢慢地向降龍峪逼近了,咱們就緊張地開始了殲敵的部署和緊急的疏散。那天天不亮就吃過早飯,我到處檢查了一下工作,覺著還都滿意,隻有一個問題不好解決。那就是,第一隊小隊長方虎子他爹方老漢跟他娘方大娘,都沒有疏散出去。原來方大娘今年已經六十多歲了,如今正生著病,發著高燒,不能走動。那方老漢今年已經七十多歲了,看見方大娘不走,他也不肯走。他仗著自己年紀大,說一定要留下來陪伴方大娘;又說他自己已經一把年紀了,他不怕日本鬼子;就是日本鬼子來了,也奈他不何。多少人勸他,他都不昕。有幾個年輕小夥子要拿一副擔架把方大娘抬到山上去,方大埠又不答應。時間越來越緊迫了,聽說日本鬼子離開這兒已經五旦地了,我跟方虎子都沒有辦法,隻好把他兩老留在村子裏。另外,還有十幾個老大爺、老大娘,都是走不動的,也隻好都留在村子裏。我和方虎子的第一小隊埋伏在左邊山上,第二小隊埋伏在右邊山上,第三小隊埋伏在正麵山上,隻等日本鬼子走進來。一一咱們都盼望日本鬼子進得越深越好,隻要它能夠鑽進咱們的口袋底,咱們就把它看得越清,瞄得越準。打得越好。隻等外麵的正規部隊槍聲一響,咱們就可以一起動手,來它個一鍋端。
”嘿嘿,一個鍾頭以後,一一不,也許還不到一個鍾頭,日本鬼子果然來了。看樣子也有一百多人,浩浩****地開進村子裏。因為山路難走,他們沒有帶重武器,隻有步槍、輕機關槍等等。小夥子們個個都非常興奮,看見敵人果然鑽進咱們的口袋裏來了,就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大家笑一笑,不做聲。我看見大家都用手輕輕地摸著那杆上了膛的步槍,汗珠從手背上麵冒了出來。我也跟大家一樣,心裏非常緊張,隻是在盼望著溝口那邊能夠很快地響起槍聲。不過,我同時又有點擔憂,我想起村子裏麵還有十幾個老大爺、老大娘,不知道敵人會怎麽樣對付他們。
”不久,那些日本兵把十幾個老大爺、老大娘通通趕到一個草坪上麵來,把他們團團圍住。那個軍官一個一個地拷問他們,一個一個地把他們渾身上下都搜遍,接著輪到一直坐在地上的方老漢跟方大娘兩個人。那軍官向他倆盤問了老半天,昕不清說了些什麽,看樣子,是要他倆把方虎子的所在招供出來。折騰了半天,那日本軍官又強迫他倆站立起來。隻見方老漢攙著方大娘,搖搖晃晃地在日本兵中間站著,那日本軍官繼續向他們盤問,他們一個勁兒在搖頭,嘴裏麵說些什麽,也完全聽不清楚。握磨了半個時辰,那個日本軍官沒有辦法了,就叫所有的日本兵散開,另外指定四個日本兵端起步槍對著方老漢跟方大娘兩個人,繼續威脅他們。那個日本軍官再三盤問他倆,那四個日本兵又對他們舉起槍來。後來,那個日本軍官在草坪上跳來跳去,哇啦哇啦亂叫,到底還是沒有結果,就後退幾步,命令那四個日本兵舉起槍來。
“情況十分緊急,大家的心裏都很沉重,誰都看得出來,那些日本鬼子是在對方老漢跟方大娘進行生命的威脅。一一看樣子,一定要他們說出第一小隊長方虎子的行蹤。到日本兵第三次舉起搶來,那個日本軍官退到一旁,舉起一條胳膊一這個時候,我的心裏麵怦怦地亂跳不停。我十分明白,隻要那日本軍官把胳膊一揮,那四個日本兵一起開槍,那麽,方老漢跟方大娘就要遭難了。我自己問自己:應該怎麽辦呢?這時候,拘口那邊沒有一點動靜,也聽不到信號的槍聲一一我到底該怎麽辦?我總不能看著方老漢眼方大娘在我的眼前白白地死去吧?我總不能對這麽兩個很好的老人見死不救吧?我總不能親眼看著日本鬼子踩在我們的頭上,隨便屠殺我們的同胞吧?我再一次留心地聽著溝口那邊,仍然是什麽動靜也沒有。我再回頭看一看方虎子,隻見他舉起步槍,已經瞄準了那個日本軍官,手指勾在扳機上,一動不動,象一座雕刻一樣,隻是眼淚從眼睛淌下來,一直滴到地上。就這樣子,方虎子既不動,也不說話,隻是淌著眼淚最後,我實在沒有法子再忍受下去了,我怒不可遏地喊了一聲打,!
”我自己根本沒有想到這就是一種命令。果然,方虎子首先開了槍,接著,右邊的山坡上眼中間的山坡上,所有的武工隊都一起開了槍。日本鬼子知道中了埋伏,就一麵開槍向山坡上還擊,一麵向向口退卻,把老百姓都丟在草坪上不管了。我們繼續和日本鬼子打了差不多二十分鍾,可是吃不下他們,結果,還是讓他們從降龍峪溜走了。這一仗打下來方老漢眼方大娘是得救了,村子裏的其他老百姓也得救了,咱們打死了十幾個日本兵,咱們武工隊自己也犧性了十幾個人,很不劃算。日本兵溜到大路的時候,咱們的正規部隊離降龍峪也不過隻有五裏地光景,可是因為我過早下命令的緣故,我們的伏擊力量也過早地暴露了,因此,沒有能夠完成把敵人全部殲滅的計劃。你們看,我自己犯了一個大錯誤,我的右邊胳膊拐肘上也中了彈,負了傷。“周炳說完這個故事以後,胡杏、楊承榮、江炳、區卓這幾個人都異口同聲地在痛罵日本帝國主義的野蠻侵略。楊承榮後來還補充說道:“從軍事觀點上看起來一一唔,到底應該怎麽說呢?我又不懂軍事一一也許,可以說是一個錯誤吧。不過從革命人道主義這個觀點上看起來,炳哥的做法就不能算是什麽錯巳誤。“張紀文、張紀貞、李為淑三個人都異口同聲地說道:“對、對、對,不算錯誤,不算錯誤。“周炳說:“你們先別忙下結論,我自己也是矛盾了很久才認識自己的錯誤的。“張紀文覺著這回非發表自己的觀點不可,就急急忙忙地說道”這不是很清楚了麽?這就是紀律跟人情的矛盾,這就是紀律為什麽不合理的原因,這就是紀律對於人們的高尚行為的一種束縛。因為這樣,所以人們經常說,共產黨員都沒有感情。“李為淑鼓足了勇氣,但仍然是靦靦腆腆地駁他道:“你又胡說什麽了?你少、說兩句吧,你哪裏知道紀律的偉大處!要是人們都象你這樣子毫無紀律,那革命怎麽搞得成現呢?每個人都各行其是,那麽中國還不是一盤散沙“周炳隻用嚴厲的眼光望著他的學生張紀文,沒有做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