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二四三勸

組織部跟周炳談過話,決定滿足他堅決要求到前方去的願望,分配他到晉察冀邊區工作。聽到這個盼望已久的遊息,周炳時不得當天就啟程前往,但是,運組織上對他前,得等一等,等集中了一批人以後,大概得過了舊曆年,才能動身。周炳覺著揮身的氣力沒有地方使,他整個身軀好象充滿了氣的氣球一樣,到處都顯示出彈力跟活力,到處都是脹鼓鼓的,熱辣辣的,簡直不得安寧。

二月中,舊曆臘月快到盡頭。一個刮風的黃昏,寒冷刺骨。一吃過晚飯,周炳就決心去找何守禮。這是他們早就約好了的,不管多麽忙,周炳必須前去踐約。看見周炳要走,麥榮就說:“這麽大冷天氣,你冒著寒風出去,當心著涼。生了病,延誤了你的行程,那真是糟糕依嗎斯了!“這最後一句是他剛學會的延安時髦話。周炳說:“不要緊,我心裏麵有一團火,正熱著呢。出去吹一吹風,倒覺著涼快。“麥榮說:“你不要太呆板了。隨口說那麽一句話,說了就要兌現麽?你將來跟她解釋一下,說今天天氣太壞了,實在不能去,也就算了。反正她邀你去也沒有什麽重要的話要講,不是麽?“周炳點點頭,說是倒是,沒有什麽重衷的事情。不過既然答應了她,不去她要生氣的。”麥榮笑了說,“阿炳,你這個人就有這麽一股傻勁兒。她生什麽氣呢?就是生了氣,又有什麽要緊呢?反正,她是經常會生氣的,這難道你還不曉得麽”周炳抓住麥榮的兩邊肩膀,使勁搖著他那有一點駝背的身軀,把他那個國宇臉兒搖得前後晃動,兩隻長長的胳膊也在身軀兩旁擺動著,說:“算了、算了,麥榮大叔,別在背後議論人家了。我看,還是別惹她好。這回是雙方約好了的,如果不去,就是我的不是了。”麥榮抬起頭,瞪大他那兩個深深的眼窩,聳起那對高高的黯骨,露出一排向外突出的哨牙,說道你們的事兒,我弄不清楚,我也分不清誰是誰不是。“周炳戴起口罩,圍上圍巾,戴好棉帽子,係緊了棉衣外麵的皮帶,就走出窯洞門口。才一出門,一陣狂風吹過來,幾乎把他吹倒。隻見那陣風過後,把山上、地上的雪花都卷了起來,飛上半空中,旋轉著,高低起伏著,象翻騰起了一陣雪的波浪似的。周炳不管這些,一直往前走。出了大川,他向南走去。好在是順風,不是頂風,他的眼睛雖然叫雪浪迷住了,但是腳下的道路還依稀可以辨認。走到北門外,他就慢慢地感覺到身。上的棉衣太薄了,胸前雖然還是熱嗬嗬的,可是背後卻一片冰涼。他使勁往前走,過了東關,進了東川,再折進曹店,身上才覺著慢慢地暖了起來。天還沒有全黑,他就趕到了曹店區一鄉鄉政府。他自己感覺到,他戴的那個紗布口罩已經全部都濕透了。

一吃過晚飯,何守禮就躲在窯洞裏麵等待著,心情感到十分窟寞,又十分煩躁。她那高高瘦瘦的身軀坐在炕上,隻一會兒就坐不定,跑了下地。她在窄小的窯洞裏來回走著,一一沒有幾步路好意,於是又頹然地停了下來,用她的尖尖的臉孔對著那盞油燈,凝神獨坐。外麵的天色還很明亮,可是窯洞裏已經黑在模的,看不見東西了。她剔亮了油燈,拿趨一本《國家與革命》在翻看著,可是又看不進去。她放下了書,拿起個小圓鏡子,照著自己的臉孔,望著自己那寬寬的前額跟大大的眼睛出神,覺著臉上一切都很正常,投有什麽可以挑剔的地方。她用一把舊鐵勺子撥開炭火,一直到看見了紅炭,又急急忙忙地用炭灰把它蓋上。她打開窯門,一陣冷風鼓進來,幾乎把她吹倒,她自己對自己說道產唉,這樣的鬼天氣。”然後又把窯門關上。隔壁的老支書兼鄉長曹步有叫人來喊她去打撲克,她答應了。後來,人家來催的時候,她又有點兒後悔,說今天晚上不想打撲克,不去了。

正在這個百無聊賴的時候,忽然昕見窯門上有輕輕叩打的聲音。她一跳跳起來,把窯門打開一看,赫然就是周炳。她這一下子真是驚喜萬分,心裏麵一個勁兒亂跳。她連忙把周炳讓回窯裏,看見周炳脫下濕透了的口罩,那眉毛上早已結成一片雪白的霜花,便連忙舉起手去擦周炳的眉毛。就在這個時候,她忽然感覺著自己表現得過於熱情了,過於露骨了,就按下心頭的驚喜,裝出一副冷撓的樣子,指著那張木板拚成的硬抄發對周炳說“坐吧,就著炭盆暖一暖手。周炳點點頭,沒有做聲,接著她的吩咐坐下了。

何守禮彎著她那苗條秀麗的身軀,對客人說道炳哥,你何必那麽當真呢?我那天也料誌到今天是什麽天氣,不過隨便說聲約你罷了,想不到你真是來了。既然又大風,又冷,路上又黑,又難走,你又何必來呢”周炳聽了,覺著她口不對心,就沉默著,投有做聲。

過了一會兒,何守禮拿出吃飯缸子,又拿起炭盆上坐著的水雄,給周炳倒了半缸子熱開水,接著說;“本來,我以為天氣好的話,你來隨便聊聊天也好,其實我根本沒有什麽事情非跟你談不,可的。”周炳聽了,更加覺著奇怪,一一何守禮怎麽說出這樣的話來呢?他心裏麵實在想不通,嘴裏仍然沒有做聲。

又過了一會兒,何守禮坐到炕沿上,對周炳微微一笑,說:“其實,認真說起來,炳哥,也許今天晚上你不來會更好。讓我自己一個人孤孤單單地,靜悄悄地過一個夜寞的晚上,也許要更好一些。”周炳聽見她甚至說出這些不合情理的話來,心裏感到驚疑不定,不知道這位小姑娘打的是什麽主意。如果說從前那個何守禮,周炳是十分了解的,在這個時候,最好不要去驚動她,追問她,或者企圖向她打聽什麽東西。外麵一陣狂風呼嘯著奔跑過去以後,周炳慢騰騰地,不慌不忙地說道“阿禮,我很快就要到前方打仗去了,我調動的事情已經得到組織上的批準了。”何守禮一昕,整個人從炕上跳了下來,兩三步衝到周炳麵前,舉起一隻手,大聲叫嚷道:“反對!反對!一百個反對!一千個反對!一萬個反對!”周炳安詳地坐著,用於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說:“你反對一一何苦呢?這是中央的號召,本人的要求,組織的決定。”何守禮說:“我不管你這許多,也不聽你這許多,我就是反對,就是反對!這樣重大的事情,為什麽事先你不來跟我商量一下子呢?就算你不眼我商量,你跟其他的人,一一象胡杏呀,楊承榮呀這樣的人,也該商量一下吧”周炳調皮地說道沒有。你們平常不是愛說我疲塌、冷淡、怯懦、軟弱麽?這回我倒要堅強一下子了,一一我自己覺著應該這樣做,就向組織上提出了要求。你不認為這樣做是對的麽“接著,何守禮仍然極力表示反對,並且想方設法來勸阻他,但是周炳一點鬆動也沒有,兩個人幾乎鬧得反了臉。

後來,氣氛緩和下來了。何守禮坐在炕上,用一種誠懇的神氣對周炳提出第二次的勸告道、”我說炳哥,我對你是真心誠意的,是掏出心來說話的。

我誠懇地勸你,不要想什麽前方呀,打仗呀那些事情,你可以向組織上提出要求,分配給你一個單位的領導工作崗位。你從小參加革命,打過仗,坐過牢,能分配到好崗位。你要知道,在延安,領導眼被領導是完全不同的,一一是的,完全不同。不論你的職位大小,隻要帶一個長字,這一一什麽都會變個樣。也不要當很大、很大的首長,哪怕隻要當個鄉長,管一個鄉,負責一個鄉的事情,那就很不一樣了。“在暗淡的油燈映照下,周炳看不清何守禮的臉孔,但是他非常詫異,為什麽這個年輕的女孩子竟然會說出這一類的話來。後來他回心一想,覺著何守禮到延安才不過半年多一點兒,又不是一個黨員,沒有機會直接接受黨的教育,便對她原諒起來,說”阿禮呀,你聽著,一個人應該有大誌,可決不能有大癮。上了大癮便是害了絕症了。“何守禮聽見他這麽說,就笑了起來旨說:“我隻希望你當個鄉長嘛,二個鄉長又不是什麽大官,哪裏算得上大癮呢?我還告訴你一個消息,我們一鄉如今正缺一個鄉長。老支書是個很好的好人,可是他年紀也大了,又要管黨,又要管政,他自己覺著忙不過來,整天嚷著,眼上麵要求派人來,這不是很好的機會麽儼一周炳說“常言道,組織上比自己更了解自己,這話難道還會假麽?它沒有分配我去當鄉長,這就證明我決當不了一個鄉長”說到這裏,他又呆呆地望著何守禮,好象還要說些什麽話,可是到底沒有說出來。何守禮又一次跳下炕來,用那個剔子剔亮了油燈,在周炳麵前豎起右手的食指,對著他的鼻子搖晃道;“哎呀,炳哥,我說你這個人真是個死心眼兒,真是個肉頭”周炳叫她吳落了兩句,覺著很不受用,就又服著嘴不做聲。何守禮走到用略帶赤色的紗紙糊成的紗窗前麵,感到外麵的寒冷空氣一陣陣地向裏麵滲透進來。她轉回身,走到周炳的身邊,向他提議道:

“我的好人兒呀,我求求你,說不寇你向組織上提一提,組織上就會重新考慮,也會同意的。你要是真能夠來我們一鄉當鄉長咱們在一塊兒工作,該有多好”周炳既沒有點頭,又沒有搖頭,隻是一個勁兒望著窯洞頂發愣,急得何守禮毫無辦法。她茫然地走到紗窗眼前,深深地吸了幾口寒冷的空氣,然後重新轉過頭來,苦苦地繼續勸告周炳道“所有的理由都不必說了,單說一樣一何況你還是個跟敵人做過英勇鬥爭的殘廢人手指有外傷,肺部有內傷,光憑這一點,你就可以不到前方去,一一任何人都能夠理解和同情的。”如果在從前,周炳準會以冗長的身份說;“你敢作了!你敢胡說八道?我揍死你!”可如今不行了。如今,他隻能甕聲甕氣地說道:“阿禮,如果任何人都能夠理解和同情,那麽,我自己倒不能理解和同情了。我雖然有三個指頭殘廢,可是我還能寫字,還能打槍,那為什麽不能夠去前方打仗呢。為什麽一定非當一個什麽長不可呢!”何守禮昕他這麽說,真是急壞了,連聲說道:“好了、好了,咱們談不攏了,別談了吧。咱們是越扯越遠了,怪沒有意思的。”周炳用很低沉的聲音,好象自己對自己說話似地說道:“一個人還是老老實實地做一些平凡的工作好。”他的聲音雖然低沉,可那是一個演員的聲音,依然昕得清楚。何守禮聽見了,隻裝沒有昕見,賭著氣不做聲。

周圍非常跟靜,周炳取下水罐,添了兩塊炭,就在炭火上蠟著他那濕透了的口罩。整個窯洞裏沒有聲音,隻在炭火上發出輕微的畢畢剝剝的爆裂的聲音。隔壁窯洞裏偶然傳出在打五百分兒的時候,不知道誰耍賴了的吵鬧聲。此外,不遠的地方也偶然響起了一聲兩聲的狗吠。

這種不愉快的沉默繼續了至少有二十分鍾。何守禮躺在自己的炕上,眼睛望著窯洞頂,兩隻腳從炕帶上懸空垂下來。周炳看見她這個樣子,不知道怎麽辦才好。他想,自己坐在木板沙發上,她卻躺在炕上,如果有人走進來,這一一還成什麽雅相?他想叫她坐起來,又覺著不大好開口。不久,何守禮忽然跳下地來,把油燈再剔亮了一些,然後重新躺在炕上。她兩隻腳依然從炕沿上搭拉下來。她心中暗暗地下了決心,要對周炳進行第三次的勸告。這個時候,她很想正對著周炳的臉說話,但是她畢竟害怕碰見周炳的眼睛。於是她就躺在炕上,對著窯洞頂說話道:“我的炳哥呀,你再昕我句勸告好不好?我知道,我的勸告對你都是不發生作用的。但是為了證明我的誠心誠意,我還是說了出來,聽不聽,隨便你吧。”她說到這裏,停了一會兒,昕昕周炳有什麽反應沒有。結果,她什麽也沒有聽見,隻好又接下去說道:“炳哥,你年紀大了”她實在覺著很難說出口來,就又沉默了一會兒。後來她把心一橫,、一一反正周炳是要到前方去了,自己跟他見麵的時間沒有多少了,這個時候不說,以後就要後悔了。於是她拚足了全身的勇氣,對周炳說道炳哥,我勸你還是結婚吧!你知道,你自己都三十二歲的了。按古老人家說,三十二歲,一一如果好命的話,都拖著孫子過橋了。可是你一一依然一個單身漢,還沒有結婚,這怎麽行呢?這不是反常了麽就是說,這不是違反常規了麽?“她說了以後,覺著自己的臉孔燙得難受,就拿出一條手帕來,在麵前輕輕地搖晃著。

周炳聽見她這麽說,登時活躍起來了,說道:“阿禮,蚊,你說一個人反常有什麽不好?“何守禮說:“反常當然不好啦。你就是因為沒有結婚,所以到處亂碰,象撲火的燈峨一樣,到處亂撲,沒有辦法腳踏實地地安下心來。這難道好麽?“周炳點頭同意道:“對,對,是這個樣子,你說得很對。可是,難道我不想結婚麽?可是可是我有我自己的悲傷的回憶。隻要一想起那些悲傷的往事來,我就覺著,有帝國主義在,有國民黨在,一個人談什麽戀愛呀,結婚呀,都不過是在製造悲劇。難道說,這一點你都不能夠理解麽?“何守禮說:“怎麽不能理解?我理解得可透徹呢!正是因為理解你,我才來勸告你。你說的話,當然是有理由的。如果那是在帝國主義統治的地方,在國民黨統治的地方,你才有充分的理由。可是現在,你是在共產黨領導的地方,你是在解放區,你是在抗日民主根據地。這裏並沒有你所說的帝國主義統治者,也沒有你所說的國民黨統治者,因此,也不會產生任何的悲劇。“周炳隻是堅持己見,對她說道阿禮,埋頭工作吧,埋頭學習吧,織好那匹抗戰。付花緞子吧,不要為個人的瑣事分心了。”說完之後,站立起來,戴上帽子就要定。何守禮無可奈何。地跳下炕來,送他到窯門口,說“每逢到了關鍵的時刻,你就表現成個大傻瓜。”周炳本想說,“你又作了”但是並沒有說出來,隻微笑道:

“我要走了,我還得頂著逆風走十幾裏地呢。”說完以後,就轉身走出窯門口,往明晃晃的雪地裏邁大步走去了。

一二五離情

過了舊曆年,嚴峻的,幹燥的寒冷天氣有點兒和緩下來。周炳從空氣裏嗅出了一點兒濕氣,就感覺著十分舒服。他知道,有一絲絲最早的春意來到了。

有一個滿天星鬥的晚上,周炳掛著一根好象手杖一樣的,細細的棍子,在東川的冰河上行走著。冰河上有一灘一灘的殘雪,冰河兩岸上,也遠遠近近地堆著一灘一灘的殘雪,都在發出閃光。遠處山青晃裏,也有一攢一錨的殘雪在發出閃光。天氣既沒有刮風,又不算太冷,還有到處積雪的閃光在給他照亮著道路,使他走得非常舒適。

他一時高興起來,悄悄對自己說道:“如果這條光滑、平坦的道路一直遇到晉察冀邊區,這該多好哇”他正在低頭沉思著,忽然抬起頭,發現離自己約莫一百米遠的地方,在冰河的岸邊上,蹲著一培黑嗎嗎的東西,看不清是一個動物還是一塊石頭。他用那根細細的棍子敲打著眼鏡子一樣平滑的冰麵,發出清脆的叩擊的聲音。再一看,那個黑影子忽然就消失了。

這個時鯨,周炳感到格外的高興。他覺著自己是這個機睡在夜靜的冬夜裏的延安的真正的主人,還覺著剛才那個小小的黑影子就是來迎接他這位主人的一個特使。於是,他就象跟誰拌嘴似地說道產敢情你是下來喝水來了。如果你真是想迎接主人,那麽,為什麽主人沒有來,你自己就跑掉了呢“實際上,沒有任何的聲音回答他。他又掛起那根棍子,把它敲在冰麵上,篤篤地響著,一直往前走。借著雪光的映照,他能夠分辨出來,在黑沉沉的天幕前麵,有遠遠近近的,高高低低的山巒一起一伏,在空中劃出一排一排的曲線。這延坷的平,蜿蜒曲折地伸進群山裏麵,左右兩麵山腰都閃爍著村子裏麵的窯洞的微弱的燈光,產生一種異常純樸的情調,十分誘人。於是,他又自言自語地說起話來道”我是主人,我就是要保衛這塊神聖的土地。可是一一可是為了保衛你,我就必須離開你。“他繼續往前走,心裏麵暗暗地拿廣州的海珠來比喻這個革命的民主根據地延安。他覺著延安真是一片苦海當中的一顆明珠,象在狂月惡浪裏麵屹立不動的一個海島一樣。他覺著十分詫異的是自己到延安還沒有幾天工夫,就感覺著依依不舍,對延安有一種難分難離的感情。

到了縣委,進了胡杏的窯洞,周炳用一種響亮的聲音,興高采烈地對胡杏說道”小杏子,我明天就要出發了,我明天就要走了。如果路線碰得巧,我也許可以先看見胡鬆兄弟然後,到了晉察冀,和胡樹兄弟在同一個地方了,我一定又能夠看見他。你高興麽“他預期著胡杏一定會爽朗地回答”我當然高興“,可是他沒有昕見胡杏的聲音。胡杏本來麵對麵站在他的眼前,聽他說完這幾句話以後,卻擰轉身,走到窗台眼前那個角落裏,彎著身子在摸索什麽,好象她丟掉了一件東西,一直沒有找著似的。周炳坐在炕沿上等著,等了半天,還不見胡杏轉過身來,也昕不見她說什麽話,隻見胡杏的身軀微微地有一點兒顫動,她的嘴巴裏發出一種哽咽著說不出話的,象打嘀似的聲音。

周炳等了一會兒,就跳下地來,走到胡杏的背後,舉起一隻手,想扳過胡杏的身子。正在這個時候,又他躊躇起來了,放下了手,在窯洞裏轉了一個圈兒。第二次來到胡杏的背後,他依然沒有決今去扳動胡杏的肩膀,於是,他又在窯洞裏轉了一個圈兒。到他第三次轉了圈兒以後,他下決心了,把他的大手搭在胡杏的肩膀上,輕輕地扳起她的身子,叫她擰過來,麵對麵地向著自己。這時候,他才發現,胡杏滿臉堆著笑容,象有什麽十分值得高興的事情,而同時,眼眶裏直淌著眼淚。油燈的燈光雖然黯淡,滿臉的眼淚都閃閃發光,看得十分清楚。這張帶著眼淚的笑臉兒顯得十分婉順,又十分嬌媚,一這樣一種神態,是周炳從來沒有看見過的。他在心裏麵不斷地讚歎、悖剩歟病

”唉,天下間真有這等美好的女孩子“

可是在實際上,他不知道說些什麽話才好。躊路:了一會兒,他才結結巴巴地說道”小杏子,你怎麽一我說錯了什麽“胡杏仍然滿臉笑容,那眼淚還在不住地往下淌。周炳有點著忙起來。他兩隻手抓著胡杏的兩邊肩膀,輕輕地搖擺著她,重複地說怎麽啦?怎麽啦?我想,你是高興的。一一我相信,你是高興的。不是麽?”胡杏仍然沒有回答。周炳把她扶到炕前,讓她坐在炕沿上,自己也坐在另外一邊的炕沿上,兩個人傻傻地對望了好一會兒。

到底還是周炳先開口了,他說:“小杏子,你讚成一一還十分高興”

胡杏用手擦去臉上的眼淚,她的笑容更加舒展了,那大酒窩兒也露出來了,她的微帶赤色的蓮子臉兒也更加美麗了。她用手指輕輕地撩一撩垂在眼睛旁邊的一縮短頭發,用無比誠實的聲音開腔回答道“我當然讚成。我當然高興。這是你長時期的願望,一一你有這個誌向。現在,這個願望實現了,我怎麽不讚成呢?我怎麽不高興呢?你在廣州暴動的時候拿起槍打過仗,在震南村也打過仗。老戰士啦!我很清楚,你一定要拿起槍,跟帝國主義在戰場上較量較量,心裏麵才舒服。不是這樣的麽”周炳連聲說道“對,對,就是這麽一回事兒。我跟所有的敵人在所有的場合裏麵都較量過了,就是沒有跟帝國主義在戰場上見過麵,這到底是一種遺憾。是麽,小杏子”胡杏當真高興了,就說“我知道你確實這樣想的,我知道這準沒有錯。”說著,她一縱身跳了下地,走到周炳的身邊,用手輕輕地敲打著周炳的背膊,又低下頭,細心地昕周炳呼吸的聲音,完全象一個內科醫生一樣。聽完了以後,她鄭重地對周炳說“自從你這一次來到延安以後,我一直留心你那個嗆咳的毛病到底好些還是壞些,結果我發現,你是好了。你的嗆咳的毛病現在已經減少到非常少了,幾乎發現不出來了。”周炳笑道本來是嘛!一個人有一些毛病,怎麽不能好呢?時間長了就會好的胡杏又拿起周炳那葵扇般的大手來,在他右手那個中指、無名指眼小指上麵撫摩著。她知道,這三個指頭硬梆梆的,都僵直了,不會有恢複的希望了。不過她不願意在臨分別的時候說出這一點,怕周炳昕了掃興。周炳看見她這些舉動,就明白了她的心意,趕快笑著安慰她道。:,你別在意那幾個鬼指頭。它們活動是活動不了的,不過,我就用兩個指頭也還能夠打槍。再不然,我現在的左手也練得差不多士,我左手也能打槍,你相信麽“胡杏娓然一笑道”我什麽時候懷疑來著一一我完全相信,我從來就相信。“,飛。

周炳調皮地說道”是麽?是每一句話麽“胡杏坦然地點頭道”是,是每一句話。“周炳聽了以後,就說:“那麽,我倒要告訴你一件事情。剛才,我在凍冰上走著上你這兒來,歉,半路當中,我忽然覺著我對否延安真有點舍不得了。你清楚,一一我到這裏才不過半個攻,可是我對這個地方已經發生了感情,舍不得離開此。楹優氖中“嘿嘿,小資”

周炳接著說道“小資也罷,無產也罷,我的的確確有這麽一種感情一一還包括你,舍不得你。”

胡杏兩隻腳左右輪流頓著地,一隻手高高地舉在頭上,連聲叫喊道:“哎呀,不好了!越發小資了”這時候,她渾象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嬌憨之態可掬。周炳看見她這副神態,隻是迷迷糊糊地笑著,象喝醉了酒的一般。

後來,兩個人在炕沿的左右兩邊分頭坐下,沉默著,沒有說話。外麵,天空上麵的星鬥緩緩地移動著,窯裏窯外沒有任何一點聲音,整個宇宙出現了一片甜蜜的應靜。周炳悄悄地望了胡杏一眼,胡杏也悄悄地望了周炳一眼。兩個人的眼光碰上了,又趕快低下頭去,隻是微笑著,不說話。周炳覺著,這種寂靜在他一生中是很難碰到的,是很寶貴的,是千載難逢的一種幸福的享受,因此,他不想用任何的語言去打亂這種應靜。

胡杏也同樣感覺到,在她的顛沛流離,悲傷痛苦的一生當中,。她從來沒有碰見過這樣幸福、這樣愉快、這樣令人留戀的寂靜。她願意從白天到夜晚都生活在這樣和諧的窟靜當中,不離開它。她也恰恰跟周炳一樣,不願意用任何的聲音、語言和動作去打亂這種寂靜。一秒鍾,兩秒鍾一分鍾,兩分鍾炕幾上麵的油燈燈花已經結得很大,那光線慢慢地暗淡下來了。胡杏輕輕轉身,剔亮了油燈。猛然想起周炳馬上就要遠征了,就從寂靜的世界裏跳了出來,問周炳道“哥哥,你什麽時候回來?”“,。

這個問題問得很自然,很簡單,又很合情理,可是周炳一時竟然不知道如何作答。他心裏暗暗在想說一年、兩年、三年吧,這對胡杏可能好過一些,可是,自己有把握麽?三年準能行麽?不會說得太短了麽?要說四年五年、六年吧,也沒有什麽把握。實際上,這樣說法,也不能給胡杏任何安慰。後來,他想起毛澤東的《論持久戰,他覺著,既然是持久,就不可能很快勝利。他想來想去,最後這樣說道”十年吧。我想,十年一一也許夠了。“在微弱的油燈下麵,周炳望著胡杏,隻見她揮身一動,仿佛打了一個寒顫,可也看不清楚。

胡杏重複著他的話道:“十年?哦,十年“她伸出手來,屈起一個一個的指頭在計算著那似水的流年一一過去的,未來的周炳說:“十年不算很長。一一既然是打持久戰嘛,時間短了,隻怕也不成一一“胡杏打斷他的話道:“十年有多長,一一你記得十年以前的事情麽?那個時候,你才剛剛從上海回到震光小學,我還在何家受罪。你還都記得麽“周炳說:“記得。怎麽不記得?你看,這不是很快就過了十年了麽?從那個時候算起,到現在不過一晃眼的工夫,咱們兩個人都到了延安了。那個時候誰想得到呢“胡杏點頭同意道”不錯,不錯,誰也想不到。這個十年,你說慢,它也很慢可是你說快,它卻也很快嗬誰知道往後十年又是怎樣一番光景呢?往後十年一一那個時候,你是四十二歲了,我也三十五歲了,咱們誰料得到那時候世界會變成個什麽樣子呢?我們自己又會變成個什麽樣子呢“周炳昕出來,她這些話裏麵有一種纏綿惆悵的情意,也就不再說話了。

胡杏用兩個淺棕色的圓眼睛望著周炳,象兩顆燃燒著的火炭一樣。這雙眼睛好象在對周炳說:“我剛才所說的話不是我的本意,而我自己是天生快活的。“果然,不久以後,胡杏就向周炳提議道:“炳哥,我想送你一樣東西做紀念。這樣東西夠你用十年的。你猜猜看,它是什麽?猜對了,我送給你猜不對,你就空手走吧,我就不送了,我藏起來自己用。“周炳高興起來,就在油燈底下胡亂猜著。第一,他猜是一本書,把胡杏笑得用雙手捂著臉孔,左右搖晃著腦袋。其次,周炳猜是一雙鞋子,胡杏又笑得捧著肚子喘不過氣來。第三,周炳實在沒有辦法了,就胡亂猜是一條毛巾。這一下子,把胡杏笑得哇哇大叫起來,說”哥,哪有這樣給人送禮,越送越輕的“周炳駁她道:“誰說毛巾輕的?從前,平貴別窯的時候,王寶例不是送他一碗清水麽“胡杏報著嘴笑了起來,說:“好呀,人家一個貴族小姐,二一我哪有王寶告那樣的才情?我可不敢端出一碗水來。“:;周炳也點點頭說產是呀了我也沒有平貴那樣手的本領,也不敢接受一碗清水呀。”窯洞裏的空氣逐漸地嚴肅起來,胡杏沉默著。周炳從她那張沉默的臉上看得出來,她是分明感到了未來的十年是什麽味。

道,終於接受了它,並且做好準備,以便對付一切即將到來的艱難,險阻。周炳想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她的嬌憨的嘴唇是不會那麽用力地緊閉著的。又過了一會兒,還是胡杏開口先說道:“算了,我也不要你猜了看來你也沒有這樣的小聰明,我還是給你開了估吧。”說完,就跳下地,從炕前那個土盒裏拿出一件東西,藏在背後,先不讓周炳看見,然後上了炕,盤著腿坐在炕幾前麵,把卻件東西平平展展地鋪在甜燈下麵,對周炳說道“哥你吧,這就是我的禮物。”儼氣烏大胡杏的神氣象一個軍人觀察了地形檢查了軍備;洞悉了民意,審度了敵我,然後下了決心,下達命令。周炳馴服地按照她的命令去看那件禮物,隻見那是青布舊衣改做成的一個掛包,大概有豎起一本雜誌那麽大小,邊角的地方都捆了邊,挎帶是用十層八層青布納成的,十分堅固牢靠。掛包上還繡著一朵白蘭花,玲瓏浮凸,生意盎然,十足鮮花一般。周炳一麵用手去撫摩那個掛包,一麵慢慢地說道“默,這太好了,這太好了。我該怎麽感謝你呢!一一我過去就說過,現在還是這麽一句話,怎麽全天下的靈慧都集中在你們胡家兩姊妹身上了。你不止會種白蘭花,還會繡出一朵真真正正的,活的白蘭花來。”胡香又明朗、又含蓄地微笑著,沒有做聲。可是,周炳覺得他能夠理解胡杏這種微笑所包含的一切意義。她心裏麵所想。的,她眼睛裏麵所看的,她嘴裏麵所準備說的,都在這一個微笑裏麵表現了出來。此外,她過去怎麽樣活過來的,她將來準備怎麽樣活下去,也就在這個微笑當中傳達出準確的訊息。他覺著自己能夠了解胡杏一一並且,為了這一點,對自己感到滿意。

隨後,胡杏又換了一個姿勢,兩手平平地伸出去,扶著炕幾,頭偏向一邊,微微抬起,對周炳說道:“也不知道有什麽用沒有,反正做了出來,就給你留個紀念吧。”她這樣說著“紀念”兩個字,表達著自己的情意,把千言萬語都包藏在一句極其簡單的語言裏麵。這個時候,真是大雁沒有她那麽高潔,麻鷹沒有她那麽果斷,孔雀沒有她那麽絢麗,白鶴沒有她那麽安詳。周炳不僅領會她的用意,聽得十分出神,。一甚至都變呆了。他搜索了一些詞句,並且在這些詞句上麵加工修飾,激動地重複說道“我一定把它珍藏起來。我要把它當作一件稀有的藝術品珍藏起來電”

胡杏笑著駁斥他道:“那怎麽行呢?珍藏起來,一一一個掛包還有什麽用呀?它應該裝吃飯缸子,裝鐵勺子,裝手巾、牙刷,還裝窩窩頭。”周炳聽見窩窩頭三個字,就笑了起來。他覺著有機可乘,就反問胡杏道產窩窩頭?你吃過窩窩頭麽“胡杏坦然地回答道:“沒有。不過,十年以後,你回來的時候,一定帶一個給我嚐一嚐,好麽“周炳見難不倒她,就連聲說道:“好,好,“甘拜了下風。又坐了一會兒,天色已經很晚了,周炳罵是了。他戴起帽子,圍圍巾,就對胡杏說,叫她不要掛心,他自己會當心自己的身體。胡杏深沉堅定地說”我不擔心這些。我擔心的隻是你分不出人的真、假,過於輕信別人。“周炳一麵戴口罩,一麵說:“你總是擊中了要害。“說完以後,兩個人就長時間地握手告別,胡杏堅持一定要把他送出縣委大門口。

一二六樂極生悲

在浩浩的神州裏,在那經曆著戰爭的屠殺和多重的壓迫的痛苦的深淵裏,延安是一塊空前絕後的、特殊的、奇妙的抗日民主根據地一一革命的聖地。它把中國最進步的東西跟最貧窮落後的東西非常奇妙地結合在一起,生活當中隻有革命和生產、平等和自由,別的玩意兒就少得很,或者簡直沒有。胡杏喜歡它,就覺著它是最神聖的,最可愛的,最令人心情愉快的地方。可也有一些不喜歡它的人,覺著它是那樣貧窮,那樣落後,簡直叫人不能忍耐,它的毛病之多,簡直叫人惶惶不可終日。

俗話說四季都快活,一年容易過。自從周炳上前方去了以後,一九三九年很快就過去了。這一年也有春、夏、秋、冬,都各有各的好景致,可惜胡杏一直在辦公室裏忙著,顧不上看春天的風景、夏天的花景、秋天的月景、冬天的雪景,就那麽一下子讓它象拉洋片似地拉過去了。她老在自己跟自己說道:“怎麽,又到了夏天了?怎麽,又到了冬天了“自己不斷地問自己,自己不斷地嘲笑自己糊塗。

自然,胡杏也有她自己的煩惱,有三件事情她無論如何都放心不下,想來想去都沒有個著落。第一件,她離開家裏已經。有年把子光景了,現在震南村到底怎樣了呢?那兒有她的爸爸跟媽媽,有她的嫂子區蘇跟侄兒周賢。廣州的情況又怎樣了呢?那兒有她的幹爹和幹娘。那些地方都是日本鬼子占領了的,他們這些親人怎麽樣了呢?還平安麽?沒有受什麽損害麽?都還勉勉強強地活著麽?她老是翻來複去地想著這些問題,可是,一點信息兒也沒有。第二件,在過去了的整整一年當中,她隻收到過她哥哥胡樹、胡鬆、周炳每個人一封信,她覺著很不滿意。他們每個人各自才給她寫了一封信,一九三九年就過去了。二哥胡鬆的信是從晉綏托人捎來的,信裏麵隻簡單地說道見著了周炳,大家都很快活。沒有幾天,周炳就到晉察冀去了。大哥胡樹的信是從晉察冀托人捎來的,也是說見著了周炳,大家很快活,可是周炳分配到地方上去工作了,以後就沒有見麵了。周炳的來信甚至隻是托人捎了一個口信,說已經分配到地方上,在一個什麽區當助理員,管的是民兵的工作,其他什麽也沒有說。胡杏最不明白的是周炳為什麽忙得這麽厲害,連寫幾個字給她的時間都沒有。

第三件使她煩惱的事兒比較複雜,牽涉的人也比較多周炳走後不久,在那黃沙滿天,刮大風、下黃雨的春天裏,南川挑林區四鄉的鄉文書張紀文眼本鄉的支部書記王貴堂,一一一個念過幾年中學,在鄉下也算一個中等知識分子的,今年才二十四歲的年輕人爆發了一場很厲害的爭吵。張紀文公開聲言,他想不到他個人付出了那麽多的犧牲到了延安來以後,換到的卻是那樣的極度的不自由。王貴堂問他犧牲了一些什麽東西,他就說他犧牲了大學,犧牲了城市,犧牲了自己住的洋房,犧牲了自己穿的皮鞋,犧牲了自己塗的頭蠟,隻是為了到延安來換取自由。到了清白、潔淨的,甘露似的雨水從天上灑滿了延

安的大地,使大地變成一片蔥綠的夏天,東川曹店區一鄉的鄉文書何守禮跟區助理員劉滿浩,一一一個中年的、農村的小知識分子也爭吵了一回。據楊承榮後來向胡杏反映,何守禮當時說過法科大學生到了延安也不過當一名跑腿這樣的話。到了月色明朗,氣候宜人的延安的秋天,想不到平日怯生生的李為淑,氣一這個曹店區二鄉的鄉文書,居然也跟本鄉的支部書記曹德旺,一一那個對人要求非常嚴格,喜歡把文化人叫做”聞糞人“的曹德旺吵了起來。曹德旺批評她對農村裏麵的落後分子隻是一味子遷就,又批評她對何守禮的缺點錯誤隻是閉著嘴巴不說話,不提批評意見。李為淑就和他攬了起來,、說她隻要把事情,辦好,她不想靠鬥爭吃飯。她說,一家人裏麵光自己鬥來鬥去,多沒意思。到了大雪把延安覆蓋得嚴嚴實實的,露出一派雄偉壯觀的景象的時候,南川桃林區三鄉的快嘴鄉文書張紀貞也跟桃林區的助理員任步雲,一一一個不管碰到什麽事情都保持一種無可無不可的態度的中年人吵了起來。張紀貞堅決認為,整個桃林區就是不重視知識分子。一一這些事情都叫胡杏十分煩悶。她經常不斷地在想,為什麽這些人的性子都那麽飄忽不定,在生活當中都那麽容易樂極生悲。

一千九百四十年的春天,延河裏麵的冰已經開始溶化,清澈的河水在冰縫當中嘩啦嘩啦地流著,到處的棗樹開始冒出了綠色的嫩芽。人們聞到了溫暖的芳香氣息,精神都非常愉快。三月的一個早上,何守禮正在自己的窯洞門口晾曬棉被,李為鼠就到一鄉找她來了。她為一件牽涉到兩鄉的老百姓的債務糾紛案來找何守禮,又跟何守禮一道去找老支書兼鄉長曹步有。曹步有為人和氣,凡事都好商量,問題很快就解決了。他很疼愛李為淑這個年輕姑娘,對於她有著這樣的身世一一居然能夠安心留在二鄉當文書,也十分器重。當就不放她走,一寇要留她吃中飯。

兩位姑娘回到何守禮的窯洞裏,李為淑坐在何守禮那張術板沙發上,一句話不說:露出悶悶不樂的樣子。何守禮問她:“是不是想家了?“她搖搖頭。何守禮又問她是不是跟江炳吵架了”她同樣地搖搖頭。何守禮再問她是不是受什麽人欺負了“她還懸搖搖頭。過了很久以後,她才慢吞吞地說:“欺負倒不是欺負,是握批評了。”。

何守禮一聽,立刻兩手攥著拳頭,兩隻腳在地上跳著,大聲叫嚷道什麽?批評你於?又批評你了?他們批評你什麽?你隻管對我說叫我給你出出這口氣。我就不相信,一一哪來一這麽多的批評!”娶為淑說“還有誰呢?還不是那個曹德旺麽?他說我對壞人壞事不鬥爭光一昧子遷就、調和,又說我對自己的缺點、錯誤也不鬥爭,對自己也不要求進步。”何守禮拿過一個漱口缸子,從炭盆上麵那個開水罐子倒了一點開水,遞給李為淑,說“喝點水吧。唉,你也真是一一叫我怎麽說呢?你總象一個鄉下大姑娘一樣那麽羞羞答答的,靦靦腆腆的,什麽話也說不出來,這就難怪受人欺負了。依我說,遇上別人的批評,如果他說的還有點意思,你就聽著,如果胡說八道,你就給他頂回去,這不就行了麽?”李為淑說:“那是因為你有本事。我可不敢那麽傲,我沒有你那麽吃得開,我什麽本事也沒有。”何守禮說:“那也不能這麽說,我們老支書兼鄉長曹步有他就不敢批評我。他要是批評了我,我照樣給他頂回去,那以後,他也不再說了,這多省心呀。就是我們區上那個助理員討;:;厭,你也看得清楚的,就是那個劉滿浩。他自以為了不起,這?樣也批評,那樣也批評,好象我沒有幹過一件好事似的。我就跟他對頂,一點也不客氣。我跟他說你別淨挑刺了,你們區裏有一小法科大學生在當跑腿,你知道麽?他這下子就沒有話講了。刃李為淑一麵昕著一麵喝水,麵又在搖頭,說:“我沒有你那樣的膽量,我害怕。“何守禮拍拍胸膛說:“這有什麽可害怕的呢?咱們也的是真話,不是假話,有什麽可怕的呢?不說別的,就說我到了邊區這一年半以來,生活總是那麽平凡、瑣碎“每天在公文堆裏,在老百姓當中竄來串去,沒有做過一件出色的事情免這樣子,我的前途有什麽出路呢?咱們從廣州到邊區來,是聳人聽聞的事情。可是到了邊區來了以後,一一當然,邊區是很美麗的,我們自己倒變成消聲匿跡,無聲無臭了。這不是令人十分煩惱的事情麽?我不知道你到底怎麽樣,反正我是十分煩惱。”同一天的下午,張紀貞聽說她哥哥張紀蟲病了,就請了個假,打算去看她哥哥。她把掛包裏麵所裝的東西全都倒在炕上,找著了那一小盒萬金油,把它慎重地放在衣兜裏,然後從南川桃林區三鄉急急忙忙地走了十裏路,趕到了桃林區囚鄉。她十分記掛著她的哥哥,又不知道他生了什麽病,因此走得很快。等走到四鄉的時候,雖然天氣還很冷,她已經渾身都冒出汗來了。她推開她哥哥的窯門一看,見張紀文躺在炕上,她就連忙走上前去,問她哥哥病情怎麽樣,是什麽地方出了毛病,還說:“哥哥,我給你把那盒萬金油捎來了這還是我從廣州帶出來的,我一直都舍不得用。刀張紀文一咕嚕從炕上坐了起來,對他妹妹說:“我什麽病也沒有,隻是這裏有幹點病。“說到這裏,他指一指自己的心窩,又補充說道”

、張紀貞聽說,也笑了起來,說:“你真嚇死人了,我還當你出了什麽大毛病呢。你知道,咱們邊區的醫藥條件是十分困難的,一個人生了病可不是好玩兒的。”張紀文說:“你來了也好,咱們倆可以好好地訴訴苦,抒發抒發心中的煩悶。我叫鄉長王誌發跟支書王貴堂這兩個王八蛋整得真夠嗆。”後來,他又跳下炕,把兩扇窯門大大地敞開著。張紀貞問“你這樣把門打開,我們說話不是讓人昕見了麽”張紀文說產聽見了又怎麽樣?我正是要他們聽見才好。“後來,他又補充說產門打開了,我也能看見誰在那裏裝做過路的樣子,實際上要來偷聽我?門兩個人說話。”,心張紀貞搖搖頭,歎了口氣,又彎下腰去,用手掉去自己棉植褲腿上沾著的泥巴。她義正詞嚴地規勸她哥哥道:“哥,你也號?不著這個樣子嘛。咱們這裏今年一月發表。了《新民主主義論把中國的前途都說得那麽清清楚楚,叫人信服。二月一號,又在文化溝青年運動場開了延安民眾討汪大會,對當前的奮鬥目標也指得明明白白,這都是好事情嘛。”張紀文點頭同意道“不錯。要不然的話,我前年怎麽會一個勁兒奔到延安來,去年為什麽過得這麽高興、快活?這都不成問題。”說到這裏,他又把口氣一轉,說嚴?可是妹妹你要知道,我從文化溝開了大會回來以後,立刻覺著這個窯洞玲冰冰的,四周也是冷冰冰的,這裏附近周圍的農村也是冷冰球的,你說該怎麽辦呢“張紀貞茫然不知所措地說了一句陝北土話道:“這我就一滿解不下了。“,

張紀文沒有給妹妹多做解釋,卻自言自語地說道:“其實,叫作麽文化溝呢?還是跟老百姓的習慣叫它大眨溝就對了。你往那裏一走,往四麵一看,你能看出什麽文化來麽?不,沒有,一點也沒有,什麽文化也沒有。“張紀貞接著說道產哥,你快別這樣說,我們那個老支書、老遊擊隊員王誌萬就是這樣批評我的。他人很和氣,可是他非常輕視知識分子。有一天,他很誠懇地對我說小張,你要知道,咱們邊區有革命,有生產,這就夠了,咱們要打仗,要吃飯,別的都不急嘛。什麽文化不文化的,還不是瞎胡鬧一頓,有什麽意思呢?你看,隻因我嘴快,不小心漏了幾回文化這樣的字眼兒,他們就對我另眼相看,他們把我看作跟他們不相同的另外一種人。這樣子,我樣樣事情都受到歧視。他們說人家是大城市來的人又說人家是高中學生。他們一堆人在低聲說話的時候,我一走過去,他們就不吭聲了,散開了。你想想,這叫人多麽難受。”張紀文火上添油地說:“妹妹,看、看、看,這回你親自嚐到了,知道什麽滋味兒了。可是依我看,你們那裏的王誌萬還算是好的,你還沒有見過我們這裏的鄉長王誌發跟支書王貴堂這兩個王八蛋,那才夠你受的。”張紀貞製止他道小聲點兒,小聲點兒,你現在又不是喊話,幹嗎使那麽大的嗓子“張紀文抗聲說道:“我正是要喊話,我正是要叫他們聽見!在別的地方,他們不讓我講,我在窯洞裏一個人講,還不行麽?好妹妹,我告訴你,這一個月來,我犯了什麽天條呢?其實,我不過一共說了兩句話。一句是我說邊區樣樣都好,就是沒有水,一洗臉也沒有水,洗澡也沒有水這一點不好;第二,這句話也許更糟一些,我說,國民黨的軍官裏麵不一定個個都是壞人,也有好人一一就是說了這麽兩句話,這一下子可不得了了。那個王誌發在所有的會上都指桑罵槐地說同誌們,大家要注意!就是咱們邊區裏麵,也有不少兩條心的人。當然,他這個人還是比較和氣的,不。過這樣講,分明是衝著我來啦。這還不要緊。就是那個支書王貴堂,真懸要命了“張紀貞瞪大著眼睛,很替他擔憂似地問道”他怎麽要命法呢?“張紀文說:“這個人年紀也不大,頂多比我大朵兩三歲;知識也不高,大概在我們鄉裏可以算得上一個中等知識分子。可是,那個傲氣可就厲害了。他自以為自己非常革命,非常正確,那個勁兒,你真是看不下去。他找我單獨談話,直接了當地跟我說,我這兩句話是違反了黨的紀律的。因為黨說要擁護邊區政府,我在這裏挑剔,黨說要打倒國民黨京動派,。我在這裏替國民黨說話,這都是黨的紀律所不允許的。你看,他這個架子多麽大,他這個罪名多麽嚴重。可是,兔的紀律跟我有什麽關係呢?我隻不是一個黨員,我遵守那個紀律幹嗎呢?可是,這樣的一些意見,你又別想有機會能夠講出來。“張紀貞點頭同意道:“對,對。不過這樣的話,我想你也不應該講。因為,我們是擁護黨,擁護邊區政府,才老遠跑到這裏來的,這樣的話不是我們的本意。“張紀文苦笑一聲,說道:“是本意、不是本意吧,我現在也沒有工夫去考究了。不過你有這麽一股勁兒,我想你會過得很好的。可是我呢,我連這麽一股勁兒也沒有了。說老實話,我現在十分後悔,想起前年的事兒,覺著到底應不應該離開廣州,跑到這個鬼地方來,確實是一個問題。我坦白說,我現在甚至想走回頭路。可是你想,這辦得到麽?我能夠按照我自己的意誌,想離開延安就離開延安麽?這就是我為什麽生病,一這就是我的心病所在。“過了幾天,李為淑把她眼何守禮談話的經過情形都告訴了江炳,張紀貞也把她跟張紀文談話的情形告訴了區卓。江炳跟區卓兩個人又把這些情況在支部會上談出來了,並且,他們都說,希望組織上花一點力量,具體幫助何守禮、李為淑、張紀文、張紀貞這幾個人。又過了幾天以後,延安縣委組織部副部長高克業把胡杏找去談話,他把這一切的情況都告訴了胡杏。

”當然,這都是一些思想問題,可你也要提高警惕,看看有沒有思想以外的問題。紗胡杏昕了以後,臉上火辣辣的,十分不好受,可是也沒有做聲。那天晚上,在漫長的夜靜的春夜裏,胡杏一個人坐在炕上,對著一盞搖搖晃晃的油燈,苦苦地沉思著。她想起前年她和楊承榮帶著他們幾個人,從廣州曆盡千辛萬苦奔到延安來。在路上,他們都是精神抖擻,鬥誌昂揚,不管國民黨怎麽樣子對他們威脅利誘,他們都毫不動搖,堅決要跑到抗日民主的聖地延安,做一名普通的革命戰士。不論從他們的動機和表現看起來,都是沒有任何地方可以懷疑的。她又想起,在他們學習的半年期間和分配工作的開頭幾個月,他們又是那樣子充滿了快樂和要求進步的決心,在各自的工作崗位上,艱苦地奮鬥著,沒有任何的動搖和埋怨。她印象非常鮮明地想起來,就在周炳去了前方以後,在去年一年當中,這些人就起了這麽大的變化,他們有話也不跟自己說了,很顯然,他們都跟自己疏遠了一一可是,這到底為了什麽緣故呢?是他們自己鬼迷心竅麽?還是這個世界上發生了什麽事情,剌激了他們,冤屈了他們,打擊了他們呢?一一她想來想去,都覺著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情。最後,她又想,是延安變了麽?是延安變壞了麽?她覺著也沒有,延安還是從前一樣,跟他們剛來的時候一樣,眼他們在學習的時候一樣,跟他們剛分配工作的時候也一模一樣,一一還是那樣進步,那樣可愛,那樣平等和自由。後來,她想來想去想不通,就想到自己本身上來。她覺著自己到了延安以後,精神上跟物質上都上升了,舊社會的一個賤丫頭來到黨中央的身邊,思想上、政治上都有了進步,文化上也進步了不少,四十三歲的老縣長剪能文還眼自己一道學文化。黨是那樣的關心、信任和愛護自己,縣委裏許多的老前輩、老革命都把自己當作他們的女兒眼妹妹想來想去,想到夜深人靜還沒有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