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山文集 第8卷 第一章 一二一表姊妹
胡杏、楊承榮、何守禮、李為淑、張紀文、張紀貞六個人自從去年六月離開廣東,經過長途跋涉,來到革命聖地延安以後,過上革命青年的無憂無慮的愉快生活,不知不覺又度過大半年的時間,到了一千九百三十九年一月中旬了。一到延安,組織上就分配胡杏到延安縣委組織部工作,楊承榮因為學過醫,就分配到邊區醫院當醫生。他們兩個人都想再參加一段學習然後工作,提出意見跟組織上商量。因為工作需要人,他們暫時還不能去學習,因此,就接受了任務,各自走上工作崗位去了。同來的何守禮、李為淑、張紀文、張紀貞四個人都進了陝北公學。經過半年學習以後,也都分配了工作相守禮分配在延安縣曹店區一鄉當鄉文書,李為淑分配在二鄉當鄉文書,張紀貞分配在桃林區三鄉當鄉文書,張紀文分配在四鄉當鄉文書。這些地方的群眾政治水平都很高,文化水平卻很低,需要有文化的人去工作,他們幾個人又是初次接受工作任務,十分興奮,都痛痛快快地走止了工作崗位,;得很起勁兒,也很有成績。
這個奪天,延安下了求雪,別說從南方來的人沒有見過這樣的大雪,就是長住北方的人,甚至是在延賣生長的人,也很少見過這樣的大雪。三天前,那雪花飄下來比鵝毛還大,比木棉花絮還密,整個天空都飄**著一朵朵杏花般大的雪片,漫山遍野地蓋下來,真是人世奇觀。打那時起,整個縣委都叫白晃晃、軟綿綿的雪花封住,隻有一長排的窯洞門窗還依稀可以辨認。大雪斷斷續續下了三天才停下來。整個東川,整個二十裏鋪是那樣的幹掙、通明,簡直象是透明的晶體。晚上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可整個世界明晃晃的,象大自天一樣。
星期六的黃昏,機關裏麵大家都已經吃過晚飯了,半山的窯洞前麵已經有人在來回走動了,縣委辦公室的文書幹事吳生海才趕忙刻完了蠟板,從辦公室裏麵慢慢地走了出來。這長方形的縣委大院建築在山垃腳下,座北朝南正麵一排七孔石頭窯洞,是延安縣委辦公室和會議室東西兩邊各有五孔石窯,是各部的辦公室。大院後麵,半山上和東西拐向上,一共有三四十孔土窯,是縣委的宿舍。吳生海頭腦裏昏昏沉沉,不住地闡臼氣哈著手指,叫涼風一吹,頓時清醒了許多。他無意中抬頭一瞧,看見胡杏站在半山土窯前麵的土坪上,好象在向遠處眺望。這時候,她身上穿著灰色棉襖,灰色棉褲,腳下穿著黃色的氈窩,實上用一塊舊紅布包著,露出一個楚楚動人的;微帶黑色的,蓮子形的臉蛋,真象冰天雪地裏忽然開出一朵紅杏一樣。他看了半天,覺著十分陶醉,就悄悄地對自己說道“廣東女子就是秀氣。”
飛他正在欣賞著,忽然回頭一望,看見犬門口收發室旁邊又走出來一位同樣秀氣的廣東女子,她正是何守禮。今天傍晚,何守禮走了十多裏路,微微地喘著氣。她同樣穿著灰色棉衣,灰色棉褲,腳下穿著一雙青鳥布的棉鞋,頭上沒有包頭巾,也投有帶帽子,頭發蓬蓬鬆鬆的,越發顯得好看。她的身材比胡杏還要高一些,細一些,看起來非常苗條。大概因為走路,揮身都發熱了,棉襖的鈕扣全都打開著,一個也沒有扣上。她走到吳生海麵前,向吳生海點點頭,笑了一笑,吳生海覺得非常高興,。就跟她打招呼道何守禮,你好。“何守禮隻是點點頭,也不答話,一直走過他的身邊,從窯洞東邊的一條通道上坡去了。
吳生海抬起頭,仰望著鑲嵌在素白背景上的那一朵雪中紅杏緩緩地向東麵移動,又看見何守禮爬上了坡,和胡杏緊緊地摟抱著,胡杏用一隻手輕輕地撫摸著何守禮的蓬鬆的頭發這一切,簡直把整個吳生海看呆了。等到胡杏跟何守禮彼此摟著腰,一直向東邊移動,、最後看不見了,他才緩緩地向食堂走去一一他因為工作忙,把晚飯也給誤了。
胡杏住的土窯又狹小又簡陋,土炕占了窯洞的一半,上麵鋪著蔑席,席子當中有一張矮小的炕幾,炕幾的一邊放著簡單的鋪蓋,另外一邊還在著。炕頭有一個火灶,灶上放著一口小小的砂鍋。炕前有一個長方形的土鑫,羞不多到人的肩膀那樣高,裏麵放著一些零星的雜物。土鑫旁邊的牆上掛著洗換的衣服、掛包飛洗臉手巾之類的東西。窗子前麵放著臉盆,布草鞋和一把鍛頭,此外,就什麽也沒有了。胡杏跟何守禮並排著坐在炕沿上,何守禮依偎在胡杏的懷中,一個勁兒撒嬌道”表姐,表姐,你答應我一件事兒。“胡杏摟著何守禮,用手撫摸她的凍得通紅的臉蛋,說道,“表什麽姐呢,一一你看你,都這麽大了,大冷天的,帽子也不戴,棉襖扣子也不扣,你就不怕著涼咱們現在已經是同誌了,不是親戚了,應該以同誌相處,你老叫我表姐、表姐的,不怕別人聽了難為情。“何守禮不依,繼續撒嬌道”表姐表姐!表姐!我就是要叫,就是要叫!除非你答應我一一“胡杏問她什麽事兒,何守禮說,去年年底領的那件棉襖是小號,當時穿起來正合適,想不到多吃了幾碗小米,精神又快活,才一兩個月,身體就長胖了,現在,根本扣不上鈕扣。很明顯,她的意思是要求胡杏給她把棉襖放寬。胡杏一聽,聲音抄啞地大笑起某追:“唉,我當什麽事情。!你已經二十二歲了,還不學一點針諧,一一你看我這件棉襖扣子都掉光了,我還顧不上釘呢。好吧,好吧,你脫下來我看著。身何守禮一昕,高興起來了,一麵脫棉襖,。麵大聲叫道“好同誌,幫個忙吧”把胡杏逗得又嘻哈大笑起來了。
。胡杏說做就做,她叫何守禮坐在炕上,、拿張棉被把她整個裹住,又從炕前麵的土盆裏拿出剪刀針線之類的東西,立刻著手給她表妹放寬棉襖。她一麵低頭忙碌著,一麵問何守禮道“你說說,你為什麽會這樣快活。”何守禮莫名其妙地回答道護我無憂無慮,什麽要求都滿足了。一可你問這千幹嗎;難趨你不希望快活主“胡杏微微地笑道馬惜,我也十分快活跟你一樣。不過,我還是不停地反複忠考運個問題咱們為每麽都這樣快活儼為了趕做好這件棉襖,胡杏聚精會神地、紮紮實實地做了三個鍾頭。何守禮在一旁觀看著;隻見她那樣專心一意地做活,手指又那麽靈巧,那根針兒好象變廈術一樣在棉花跟灰布層中鑽來鑽去,使旁觀的肟吹醚芻ㄧ月遙勰講恢埂腖些什麽給胡杏解解悶,但是又怕打擾她,一直沒有做聲。看看已經到了夜深了,熄燈號都吹過丁,胡杏就說:“怎麽樣,咱們晚一點睡好不好?我把它趕起來,讓你明天早上一早有得穿。“何守禮說:“好倒是好,不過怕你太累了。“胡杏說:“累點兒沒關係,不過我倒要批評你一句,你今天晚上本來是不該請假出來的。你要知道,農民是沒有什麽星期六的,他們也許晚上有事情去找你,你不在,就耽誤了。“何守禮點頭讚成道:“是倒是,不過我心裏西實在太快活了,要找人說說話。鄉政府裏麵人都跑光了,都用去過禮拜六去了,我一個人守著,怪寂寞的。“胡杏用嬌憨的鼻音嘲笑她道:“晤,晤,按寞起來了,不得了啦,不得了啦。“一直趕到三更天過後,才算把棉襖趕起來了。她叫何守禮試穿一下,雖然還嫌稍緊一點兒,可是鈕扣已經能扣上,何守禮也就滿意了,還說緊一點好,緊一點好,緊一點暖和。”這時候,胡杏才長長地伸了一個懶腰,脫了衣服,眼何守禮兩個人在一個被窩裏睡下。那土炕生了一點火,有一點微溫,這對南方人說來正好。她兩姊妹一直悄悄地談著,談著。何守禮把剛才閉著嘴忍住的話兒這時候都一籮一籮地倒了出來,最後,何守禮再一次盤問胡杏道:“你為什麽要談論快活不快活呢”胡杏笑著不吭聲。何守禮再三催問,她才說咱們不能盲目快活,應當知道所以然!“何守禮就說道:“我想來想去,就是因為我得到了民主,得到了自由,又得到了平等。你說是麽?那麽你呢“胡杏低聲說道:“我覺著我真正到了自己的家。你知道,在蔣管區我是沒有家的,一一你知道得很清楚“何守禮沒有答腔,她已經睡著了。
第二天又是一個大晴天。太陽照在延安的群山上,把群山都鍍了金子,光芒四射,十分好看。邊區醫院的內科醫生楊承榮天一亮就起來了。他急急忙忙地從南川七裏鋪走到新市場,花了三毛錢,買了一副豬肝。那時候,邊區的群眾還不習慣吃豬的內髒,因比,豬肝的價錢很便宜。外麵來的人覺著它的味道好,又便宜,都喜歡買來吃。楊承榮提著那副硬梆梆的豬。肝,一直往東川二十裏鋪走去。他走得很快,不久就到了縣委大院的門口。誰知道在那裏恰恰又碰到了縣委辦公室的文書幹事吳生海。他看見這位年輕醫生提了一副豬肝走進來,就眼他笑著打招呼。楊承榮也十分熱情地跟他說了幾句話,然後走開。不知道為了什麽緣故,吳生海看見這位年輕的廣東醫生人品那麽好,又那麽和氣,心裏麵反而有一種說不出味道的不快活。他一直望著楊承榮上了斜坡,向胡杏的窯洞走去,同時不自覺地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楊承榮走進胡杏的窯洞,看見兩位年輕姑娘,別的不說,隻顧大聲叫嚷起來:“年輕人,年輕人,快來看看,咱們好好地,會它一頓餐“胡杏跟何守禮都笑起來了。過了一會兒,何守禮把上唇一扭,發話道:“有你狂的,看你那雙鞋子,帶了多少雪疙瘩眼土疙瘩進來,把表姐的窯洞弄成什麽樣子了?誰喜歡吃你那爛髒的豬肝呢“楊承榮辯解道:“不,不是爛髒,這是好髒,營養價值很高。你知道它花去了我的津貼的幾分之幾“何守禮依然不高興地說你花多少,跟我什麽相幹!人家老百姓都不吃這號東西,扔得滿地都是。”楊承榮說:“沒有這回事兒!有些人不吃,那是因為他不習慣。好東西到底是好東西,我是特地把它買來孝敬你的。”何守禮說了一句她新學會的延安話道產亂彈琴!你孝敬我,你就不孝敬你幹姐“胡杏不等楊承榮答話,連忙伸出兩手左右搖擺著,說:“你們鬥你們的嘴,可別把我扯在裏麵。“說完了以後,她就把豬肝放在砂鍋裏,端了出去,一個勁兒洗豬肝,生炭盆。把炭盆生好了,就放在窯洞門口,煮起豬肝來。沒事兒她就在左邊窯洞串一串,右邊窯洞串一串,總不回到自己的窯洞裏去。
何守禮跟楊承榮兩個人離得遠遠地坐在胡杏的炕括上,好久都沒有說話。後末,還是何守禮開口說道:“楊承榮,你為什麽會跑到這個地方來“楊承榮笑著說:“因為你也到這個地方來了嘛。“何守禮說:“你怎麽知道我到了這個地方來儼楊承榮笑笑地說:“我有童子報。”按古老迷信的說法,這種精靈專門給巫師通風報信。何守禮裝作生氣,的樣子說:“別瞎扯!什麽屁童子報,你到底怎麽會知道我在邊裏”楊承裴笑得更加溫順了。他摸摸自己的棉襖的衣角,低著頭說:“你想,問題不是很明顯了麽?這是今星期天,又是大雪剛停,這麽好的日子,不見你到我那裏去,那麽,除了到這個地方之外,你還能夠飛到天上去?難道連這一點都還猜不出來麽”何守禮用手拍著自己的大腿說:討嫌!討嫌“胡杏打了三個人的飯回來,大家飽吃了一頓豬肝之後,楊承榮就要走了。他說他下午還要值班,就吹著口哨,邁著跳舞似的腳步,嗡把那矮矮胖胖的身軀送出了胡杏窯洞的門口。胡杏跟著也走到窯洞外麵,端起那些砂鍋飯碗跟筷子,一直走到山坡下麵的夥房裏。洗幹淨了,才又捧著回到窯裏來。何守豐挨著牆壁坐在炕上,正在想什麽出了袖。胡杏把那個炭盆端進來,放在蔑席上麵,然後閘何守禮道”小禮,要不要睡一睡“何守禮搖搖頭說僅那麽冷,不睡了。”胡杏以為她還有什麽話要說,就靜悄悄地等著。何守禮好象有滿腔心事似的,兩個眼睛直瞪瞪地望著窯頂,許久都不曾開口。
這個時候,窯門撒的一聲打開了,有一個高高大大、黑黑壯壯的中年男子走了進來。他的臉龐很寬,左眼有一點兒斜視,他是一個老遊擊戰士,今年四十嫠炅恕蛭錈笥鐧娜碩己苣昵幔乇鶚茄影蠶倀┖諉嫻墓ぷ魅說跡都是些年輕人,因此,人家都管他叫老縣長。胡杏看見老縣長來了,趕忙讓他上炕。他也不推辭,將身一縱,上了炕,坐在炕沿上。胡杏又忙著給何守禮介紹,剪能文說“不用介紹了,我認識她。她是曹店一鄉的文書何守禮,對不對”何守禮聽見茹縣長叫出自己的名字,也就很高興地說“我也認識你,茹縣長,我還昕過你做報告呢。”茹能文哈哈大笑一陣,然後給胡杏開玩笑道小杏子,你們吃好的都不通知一聲“胡杏連忙辯解道不,沒有什麽好吃的,就是楊醫生帶了一副豬肝來,一一我知道你也不喜歡吃豬肝。”茹能文點頭承認道對,對,咱不吃這個東西,咱沒有文化,不懂得這個朵西的好處。我早就看見了,那楊醫生是個有高級知識的文化人,對麽“何守禮接著說也沒有什麽很高深的知識,學過兩天醫,當個醫生罷了。”茹能文說撤,話可不能這樣講。念過洋學堂,還是大學生,當然是高級文化人了。咱們這些人,哪裏配跟他們在一起呢?咱們全是大老粗,連字也不認識一個。“茹能文說的倒是真話。他從小放牛,後來打遊擊,打完遊擊以後,又當了幹部,一直沒有擠出時間來學文化。胡杏知道這些情況,就接著說:“識字不識字吧,有什麽關係呢?還不是一樣革命儼茹能文爽朗地笑著,一邊笑,一邊點頭,顯得很高興。後來,茹能文從炕上跳下來,腦袋向左偏,對著何守禮說“好閨女,你也是個文化人,你也是個大學生,跟咱們大老粗交個朋友吧。你什麽時候有工夫,一定上我家裏來玩兒。”說著,說著,就走出去了。胡杏看見剪能文走遠了,就深受感動地對何守禮說:“多好的革命幹部!雖然四十多歲的人了,簡直純真得眼小孩子一個樣。他的婆姨也很好?惱的幾個娃娃也很好戶都挺喜歡客人的。”何守禮顯然不怡、談論這些事。簾。話沉默了午會兒以後,突然對胡杏說“楊承榮這家夥傻頭傻腦的,自作多情,你看怎麽辦”胡杏說盧揚承榮這人不壞嘛,你怎麽說他傻頭傻腦呢“何守禮說;”論人嘛,倒還算可以。可是,隻做些技術工作,能有什麽政治前途呢?他自己可樂滋滋的,連這一點都不曉得。“胡杏不同意她的話,替楊承榮辯解道產做技術工作有什麽不好呢?做一個醫生,給群眾治病,一一群眾那個感激喲!我聽邊區醫院的人說,楊承榮在群眾當中反映很不錯他既然向你表示好感,你就接受了他吧。”何守禮抗聲說道“接受?你這是什麽居心儼胡杏沒有回答。又沉默了很久,何守禮說;”楊承榮說起來倒是不錯的不過不合我的理想。“接著又反問胡杏道”既然他這麽好,他對你也表示好感,為什麽你自己又不接受呢“胡杏沒有想到她這樣說話,開頭怔了一怔,隨後就安詳地回答道”我老了。“這一天,本來胡杏還要留何守禮吃晚飯,可是何守禮怕天晚了有狼,不肯答應。於是,太陽才剛剛落山,她就走了,因曹店區一鄉鄉政府去了。
一二二美景良辰
過了十天以後。有一個早上,胡杏剛剛吃過早飯,還沒有巴回辦公室工作,幹部科長楊生明就來到了她的窯洞門口。這是一個在陝北打過遊擊的青年男子,看樣子,有二十七、八歲的模樣,身材長得很矮,但是很壯實,臉上很多皺紋,眼睛大,鼻子也大。在冰冷的空氣當中,他的臉色是紅通通的,象喝醉了灑一樣。他站在窯洞門口,把一大疊子草稿、表格、文件交了給胡杏,然後,站在原地不動,無緣無故地哈哈大笑起來,弄得胡杏呆呆地望著他,有點莫名其妙。笑了一會兒,他才對胡杏說:“中央組織部來了個條子,說是重慶有兩個工人調到咱邊區來了。組織部的意思是要你馬上去看看他們。”說完了以後,又哈哈大笑一陣,方才走開。胡杏也顧不上問他為什麽那?
樣開心,連忙鎖上窯門,一個勁兒趕路,朝自家坪招待所走去。、她也不知道自己要看的究竟是誰,隻覺著,;神晃**,萬般興奮。二十多裏地,不到兩個鍾頭就走到了。進了招待所一看,原來不是別人,正是日夜思念的區卓眼江炳。胡杏一見,就把他們親親熱熱地抱住,用陝北話高聲喊道:
“好我的你咧!好我的你咧!你們總不預先通知一聲,一一隻顧嚇唬我”說得區卓眼江炳兩個人一時也聽不大懂。
原來,區卓跟江炳兩個人調到延安來以後,已經眼組織上談過話,馬上就要分配到西北局去工作。後來,胡杏再問他們到西北局又分配到什麽機關,他們兩個人同聲回答道:“是分配到邊區被服廠。”聽見這樣說,胡杏就沙啞地甜甜地笑了起來,說:“這下可好了,你們眼楊承榮成了鄰居了,離張紀文張紀貞兩兄妹也不遠了。”往後,胡杏問了他們周炳最近的情況,他們兩個人也問了楊承菜、何守禮、李為淑、張紀文、張紀貞等人的情況,大家都覺得非常快慰。吃過午飯以後,胡杏說要領他們去賞雪,又帶著他們兩個人到左邊、右邊山溝裏到處溜達,欣賞延河的雪景。天氣玲,雪化不了,有些已經壓實了,變得象白色的瓷器一樣;有些就結成了冰塊。延洞上麵,全部都已經結成厚冰。這裏一堆雪,那裏一堆雪這裏一瓏雪,那裏一墟雪,堆得非常錯落有致,非常好看。江炳雖然見過城市裏的雪,可是沒有見過山地裏的雪,區卓根本就沒有見過雪,所以都十分高興。區卓用雙手捧起雪花,一直往臉上擦,把整個臉都擦紅了。江炳問他,“冷麽”他說,“不冷。”胡杏也高興起來了,在雪堆裏跑過來,跑過去,跑得滿臉通紅。她還對他們兩個人說:“你們別以為我早來了半年,一定看見過很多雪。其實不,我隻看見過兩三回盡雪。象這回這樣大的雪,我一輩子也還是頭一次看見呢。”後來,區卓發現胡杏看著路旁一塊大石頭發呆,又用她的靈巧的手指去輕輕撫摸著那塊大石頭,就問她道:“幹姐,那塊大石頭已經夠光滑幹淨了,你還擦它幹什麽”胡杏說川和尚,你不知道,這是我經常歇腳的一張酸枝馬杭。我每次看見它,都要用手把它上麵的灰土擦擦幹淨。“那天他們在冰天雪地裏玩了個痛快,直到傍晚,天都快黑了,胡杏才急急忙忙地趕回東川二十裏鋪。
幾天以後,又是一個晴朗的星期天。胡杏一早就跑到南川七裏鋪邊區被服廠,找著了區卓跟江炳,和他們一道,在南川上飽覽延詞的美景,順便去逛了半天南門外的新市場。接著她又帶他們走進邊區醫院找到了楊承榮。楊承榮一見這兩個新來的客人,就熱情得不得了,抓住他們的手問這問那,說個沒有究。後來楊承來還自告奮勇陪他們到桃林區三歲鄉政府去找張紀貞,恰好碰上原來住在四鄉鄉政府的張紀文也來看他的妹妹,六個人見了麵,大家都有說有笑,十分歡喜在三鄉;鄉政府吃了中飯以後,張紀文、張紀貞把他們四個人送了出來,一直走了很遠。太陽偏西,楊承榮也回醫院去了。就剩下胡杏帶著區卓、江炳兩個人從東關往東川走去。他們沿路又瀏覽了一番東川的景物,方才興致勃勃地信步折進曹店區,先在二鄉鄉政府找著了李為淑,又邀上李為淑一道到一鄉鄉政府找著了何守禮,這些兄弟姊妹們於是美美地暢敘了一番,過了一個既忙碌又充實的假日。到了黃昏時分,何守禮跟李為淑堅持把胡杏、區卓、江炳三個人送出來,陪他們走了很長一段山溝路。何守禮和李為淑告別回去以後,江炳首先發表感想道:
”你們注意了沒有?我看出何守禮有一點心不在焉的樣子,可是呀“胡杏把手一揮,學著上海話對江炳說別在人家背後瞎三話四。女孩子家,誰沒有一點兒心事呢”
江炳拍手讚成道:“對,對,女孩子家都有點兒心事。你看剛才張紀貞多麽關心區卓呀”區卓立刻反唇相稽道:“是呀,隻怕比不上剛才李為淑那樣關心你呢”
胡杏露出副明察秋毫的神氣,對他們兩個人說道“玲了,好了,別鬧了,別鬧了。誰都應該關心大家,那就好了,對麽?”
一眨眼間到了下一個假日,又是一個明朗的晴天。胡杏這一天約了區卓來吃中飯。延安的人每天都不得閑,隻有星期天才有一點兒時間可以串串門子,料理料理個人的私事。想不到,縣委書記郝玉寶恰恰在這個時候要找胡杏去談話。胡杏連忙跑到大門口下麵給收發室關照了一聲,然後跑回山上,一直走進縣委書記的窯洞裏。這個郝玉寶身材矮小,有一張瘦長的臉兒,嘴唇微微地翹起來。他今年已經三十八歲了,也是一個老摒擊隊員,愛人在邊區政府交際處工作,一直沒有生養,因此他們都還沒有兒女。他一見胡杏進來,就讓胡杏坐那張用一張放倒的長方凳、兩塊一長一短的厚木板做成的靠背椅,自己坐在炕沿上,問她道產胡杏同誌,你到延安來已經半年多了,生活還過得假麽?“胡杏用眼睛撫媚地直望著縣委書記,說:“好極了。這樣的生活是最理想的生活,全中國的人想過這樣的生活都過不上呢。“郝書記高興地笑了起來,說:“好,好,好極了。你知道,我們這裏生活為什麽這樣好?就是因為我們大家都象一家人一樣,不管黨員、非黨員,都象一家人。“胡杏說:“可不是麽,這一點就是最最難得的。“郝玉寶說:“好。既然是一家人,理應無話不說。那麽,我來向你提一個問題,撒一一我來給你做一個媒,好不好?你也二十五歲了,也該結婚了。“胡杏一昕,愣了一擺,然後,把頭慢慢地低了下去,過一會兒,又把頭猛然抬了起來。她那黑中帶赤的臉孔登時變得非常慘白,她斬釘截鐵地對郝玉寶說”我這一輩子都不結婚,我一輩子要過獨身的生活,我用我的全部力量為革命做工作。“郝玉寶碰了個釘子,一時沒有了主意,結結巴巴地說:“這個全部難道革命不過。,我是說我想,你們廣東可能有這種習慣,是麽儼胡杏幹脆地回答道:“對,廣東有這種風俗,女孩子家把頭發挽起來,梳一個魯,叫做梳起雪,這以後,她就不嫁人了。”郝玉寶不停地點著頭,感歎地說道產哦,原來這樣,原來這樣。“他雖然不完全相信胡杏所說的話,但是,為了胡杏這樣有誌氣,他心裏麵覺著更加器重她。於是,他就換了一個話題,說道”那麽,你既然是這樣,一一就不提了。跟你很熟的那位姑娘呢?我是說,在一鄉的那個何守禮呢?她年紀也不小了,我給她做個媒怎麽樣儼聽見這麽說,胡杏的臉色才轉為紅潤,淡淡地問道:“男家是誰”郝玉寶說:就是咱們那個文書幹事吳生海嘛。他人倒是挺好的,今年已經二十四了,就是話稍為多了一點兒。“胡杏站起來說產好吧,瞧著辦吧,我盡量努力,反正他倆彼此也認識的。”說完,就告辭出來了。
胡杏回到窯裏,原來區卓已經坐在那裏等候她,看見她回來,就刷的一聲站了起來,高高興興地連笑帶叫地喊道:胡杏同誌“笑聲落了以後,區卓就說:我剛到邊區的時候,昕見人家把我喊做同誌,心裏麵那個樂滋滋的味道真是形容不出來。可是叫我喊別人同誌,我怎樣也喊不出口,這是很難習慣的呀”胡杏也笑著說產可不是麽,我剛到延安的時候,也有這種情形,昕到人家喊自己同誌,覺著渾身的血管都冒出熱氣來了,覺著真是親得不得了。唉,為了這一聲同誌,也不知道犧牲了多少人喲“往後,胡杏就脫了鞋子,盤著腿坐在炕上。區卓不會盤腿,就坐在炕沿上,把離別以後這半年來他們在外麵的幾個人的生活情況約略說了一遍。他告訴胡杏,周炳最初在長沙工作了一個時期,後來又調到桂林去工作了一個時期,最後,又調到重慶來工作。可是,這半年來,他在蔣管區工作一直很不安心,整天嚷著要到前方去打仗。胡杏插話道:“是的,他這個人就是這個樣子,他叫人心疼一一就在這裏,他的好處也就在這裏。“他們談了大概足足有一個時辰,才算是把他們幾個人的生活情況大概地介紹過了。區卓說:“如果要講得詳細一點,那真是十天十夜都說不完呢。“後來,他又歸結成這麽一句話告訴胡杏道”這半年來,炳哥那種粘帖滯滯的情況已經一掃而光了。他再不是從前那樣疲塌、冷淡、怯懦、軟弱,卻變得十分開朗,十分自信,變腐一個勇往直前的人了。“胡杏說:“這就是你們不了解他。從前在廣州,我也不好替他辯護,可是我的的確確知道他根本就不是一個疲塌、冷淡、怯懦、軟弱的人,不,他完全不是那號人。他的那種表現,不過說明他是在那兒理解一個新的世界,他是在那兒使自己對集體生活感到習慣罷了。等他一適應了黨、內生活,他就會完全變樣。“這天早上,當區卓去看胡杏的時候張紀文也走了十裏地,到桃林三鄉鄉政府來看他的妹妹張紀貞。他給他妹妹帶來了他們的母親陳文英從重慶寄來的一封信。信裏麵說重慶各人生活都很好,舅舅跟姨姨們身體都很平安,生活都過得十分體麵和富裕。要張紀文把延安的所見所聞一件一件地寫信告訴她,讓她了解他們兄妹倆在延安的生活情況,以便從中得到安慰。張組文等妹妹看完信,就問她道:“他們說他們很體麵,很富裕,我們覺著我們也很快樂,主底誰更幸福些呢?“張紀貞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當然是我們更加幸福術過哥哥,、你說我們為什麽會如此自豪呢“張紀文也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這是因為我們這裏物質生活雖然比較簡單一些,但是,我們的精神生活卻是很體麵,很富裕的。這樣子,我們就能得到比蔣管區那些人們更高的幸福。“張紀貞十分佩服地說道:“不錯,不錯,我們有精神生活,所以我們快樂。但是,這種精神生活為什麽會使我們感到快樂呢“張紀文矜持地點著頭,好象一位教授在回答疑難問題的時候那樣子說道”傻妹子,一個人為了抗日救國,拋棄了自己的榮華富貴的生活,跑到這樣的窮鄉僻壤來,這是一種高尚的行為。“張紀貞聽了,象雞啄米似地頻頻點頭,十分心折後來,他兄妹倆又談了很多話,一直到吃過中飯,張紀文才回去了。
在張紀文離開三鄉的時候,區卓正從縣委出發,走了三十裏地,來桃林三鄉看望張紀貞。他們兩個人見了麵暢談人生的理想,抗戰的前途,各自的希望,一直談到吃晚飯,兩個人都感覺到很投契。吃過晚飯以後,區卓要走了,張紀貞就送他出來,一直走到南川的大川上麵。那裏的河麵寬闊,冰也結得很厚,有許多幹部跟老百姓都穿了布底棉鞋,在冰上一隊一隊地捆著。他們兩個人手拉著手,利用一股衝力,在冰上使勁跑著,突然停下來,使自己的身體向前滑行。有時候他們能滑到一丈多遠,有時候跑得很急,衝力比較大,可以滑到兩丈多遠,真叫人十分開心。兩個人在冰上一次又一次地溜著,彼此都不願意停止。天氣十分寒冷,可是他們兩個人覺著渾身發熱,簡直都在冒汗。有一次,他們兩個人站在冰上稍息片刻,兩個人站得那樣靠近,區卓連張在己貞的心髒突突地跳動的聲音都聽得十分清楚。這時候,張紀貞看見區卓那個發愣的樣子,覺著有點兒慌張。為了掩飾自己的心境,她就把今天早上張紀文講的那番話一字一句地對區卓複述了一遍。區卓靜悄悄地聽著,聽完了以後,又想了一會兒,才慢騰騰地說道”這樣看法也有一點對,愛國當然是一種高尚的行為。不過,我想,這樣的提法還不夠準確。我認為,判斷一件事情,應該看它對人民有利不有利,而不是看它高尚不高尚。“張紀貞聽了,又覺著他說的比張紀文說的更加深刻。她正在思索的時候,區卓又往下說了紀貞,你想一想看,要不是為了全中國人民的利益,我們兩個人能來到延安這個地方麽?象我這樣的工人,能跟你這樣的姑娘交上朋友麽?”張紀貞一昕,臉上刷的一下子排紅起來,就摸弄著自己的衣角,輕輕地提議道“和尚,咱們再溜一會兒吧說完以後,兩個人叉開始奔跑、滑行,再奔跑、再滑行地溜將起來,象一對錦雞在荒山雪地上啪啪啪啪地飛翔一樣。兩個人一直溜到天都黑了,人都散了,才停止節來,彼此都感到心裏麵象喝醉了灑一樣,陶陶然,醺醺然的,快活得無法形容。在分手的時候,張紀貞悄悄地對區卓說道”和尚,想不到這極樂世界果然是在西夭。“當天晚上,李為淑在曹店區二鄉鄉政府自己的窯洞裏麵,拿起一枚鐵釘挑亮了油燈,準備看書。想不到窯門外麵忽然有腳步停住的聲音,眼著,就有人在窯門上輕輕地敲著,也不知道是誰。她輕輕地踞著腳尖兒,走到窯門麵前,又輕輕地把門拉開一看,隻見一個二十八、九歲的,中等身材的男子漢赫然地站在門口。那個人有一張熱情堅定的尖長臉兒,笑得很爽朗,也有一點傻氣,原來不是別人,正是延安被服廠的機工、江北人江炳。她沒有想到江炳會在這個時候來訪問她,連忙把他讓進窯裏坐下,心中不兔有一點兒忐忑不寧不過,不需要多少時間,就完全平靜下來了。這時候,外麵刮起了風,呼呼地、呼呼地響著,使得窯洞裏麵格外顯得溫暖。李為淑拿起吃飯的大漱口缸子,抓了一大把紅棗,倒了些開水進去,又撥開炭盆,在炭火上咕嚕咕嚕地煮著。過不多久,整個窯洞都充滿了紅棗的香味兒。兩個人一麵吸著紅棗的芬芳氣息,一麵低聲慢慢地聊天兒。江炳說:“我一到了延安,就覺著自己象成了神山一樣,渾身的骨頭都飄灑起來。“李為淑昕見他說的江北口音的普通話,覺著非常舒適就笑起來道所以嘛,所以我就煮了這麽滿滿一缸子紅棗孝敬你這位仙家。”江炳說“你想想看,外麵滿山遍野的積雪,風在雪上呼呼地吹個不停,人們坐在窯洞裏,對著炭盆煮紅棗,這是多麽幸福的時刻嗬”李為淑接上說道:“整個中國、整個社會所有的人都在過著心驚肉跳肮髒恥辱的生活,哪裏有一處地方能夠跟這裏相比呀”後來,紅棗煮熟了,煮爛了,李為淑又拿出兩個冷饃來,把它切成薄薄的饃片,用鐵絲架放在炭火上煒著。等饃片煒脆了以後,兩人就拿出吃飯的鐵勺子,呂著煮爛了的紅棗,就著又香又脆的饃片吃起來。李為淑邊吃邊對江炳說這是我招待你的一頓延安的典型的消夜。“江炳說”這頓消夜留在我的記憶裏,一輩子也不會磨滅。“說完了以後,兩個人臉紅耳熱,相對著傻笑不止。
一二三天堂紡織廠
一千九百三十九年二萬中,麥榮大叔和周炳一起調到延安來,住在白家坪招待所。
那天早上一吃過早飯,胡杏就離開了二十裏鋪,往延安城走去。走到曹店川口,一碰碰上了何守禮跟李為淑兩位姑娘。胡杏說“怎麽這樣巧儼何守禮說:“不是你叫人通知我們的麽儼胡杏笑了,連聲答道:“是二是、是。我想起來了。”三個人一起走,經過大眨溝的時候,一碰又碰上了楊承榮、區卓、江炳三個青年男子。胡杏又說了嚴嗬,怎麽這樣巧“區卓說:“不是你叫人通知我們的麽“胡杏連連點頭笑道:“是、是、是。我差點兒忘了。“於是,三男三女一直往北麵走去。走到小眨溝附近,想然後麵有一男一女呼叫他們的聲音。、他們站下來等了一會兒,原來張紀文、張紀貞兩兄妹也趕來了。胡杏又用她的甜甜的、沙啞的嗓子說道:“哎喲,你們兩兄妹也來了,怎麽這樣巧“張紀貞是個快嘴,立刻就接上說道產什麽巧不巧,都是你叫人通知我們的嘛!”胡杏仰著頭,露出恍然大悟的樣子,微微地笑道:,嗬?是呀,是呀,真該死!你看我全都忘記了,真是老了,忘性大了。“張紀貞一點不饒人地說我看你不是忘了,是過於高興了:“這四男四女會齊了,一路走,一路揣測麥榮跟周炳兩個人如今都變成什麽樣子,浩浩****地一直朝自家坪招待所走去。到了以後,他們走上了一道長長的斜坡,在招待所的傳達室問清楚了他們要找的地方,於是,興高采烈地直奔麥榮跟周炳居住的窯洞。麥榮跟周炳兩個人早就站在窯洞門口等候他們的到來。大家見麵以後,這八個人輪流上前,摟著麥榮跟周炳兩個人,跳呀、叫呀地鬧個不停,好象在窯洞門口開了一個跳舞會似的。就這樣叫著、跳著喧嘩了一陣,麥榮大叔讓大家回窯裏坐,好慢慢地暢敘闊別之情。大家回到窯裏,上了炕。胡杏跟何守禮坐在正麵,其餘六個人挨著窯壁坐著,隻有麥榮眼周炳兩個人不會盤腿,就坐在炕沿上,扭著脖子陪他們說話。周炳說產今天是什麽好日子,大家到得這麽齊“楊承榮說:“今天不是星期天,咱們大家都是特地請了假來看你們的,看你們怎樣打發吧。“周炳飼胡杏,她兩個哥哥一一胡樹跟胡鬆一一都在什麽地方。胡杏告訴他,胡樹現在晉察冀工作,胡鬆在晉綏工作,都很少到延京來。周炳又問何守禮,這半年多來,生活過得怎麽樣。何守禮告訴他,這半年多來,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麥榮大叔又問張紀文過得怎麽樣,張紀文也興高采烈地說”沒說的,沒說的。延安真是個好地方。如果我早知道它這麽好,我就不考什麽鬼大學,一直跑到延安來了。“接著,各人都講了一下自己對延安的觀感,跟這半年來充滿快樂眼幸福的生活。麥榮大叔看見大家這麽高興,就湊趣地說”好哇,咱們都回到振華紡織廠來了。你們看著這些人,一一這不是麽“,區卓說。”不是振華紡織廠,一一如果把延安比做一座紡織廠,那麽,它應該叫天堂紡織廠。“胡杏接著說咱們黨抓住全國的經績,亙在這裏織一匹抗戰的花緞子呢”周炳說:“小杏子說得好,很有詩意,一一不用說,花緞子上有星星點點的血和淚。”胡杏捂著嘴笑了一笑,說“我沒有進過學堂,不會作詩,隻會織布。”楊承榮說織綢子也好,織緞子也好,炳哥,你打算怎麽打發我們“麥榮大叔是個老實人,端起個臉盆就準備到食堂去打客飯張紀文攔住他,高聲抗議道”你們剛到延安,不懂得延安的規矩老實說,誰到延安來,都要叫別人打土豪。“麥榮跟周炳兩個人不懂得”打土豪“的意思,都愣住了。區卓連忙解釋說產是遠樣的,你們從蔣管區來,身上多糾二定有些錢,我們在延安生活久了,都變成無產階級了,所以,誰到延安來,都得委屈一下,暫時當一當土豪。”麥榮跟周炳一聽,都說咐,飛行,當土豪還不容易咱們現在就是”。結以後,大家下了炕浩浩****地走出了招待所。
他們在延安甫原因海飯館開於一個房間”這是這家飯館唯一的一個雅座。麥榮叫了紅燒雞、米粉肉、獅子頭、燉羊肉,還有拔絲山芋五個菜,兩大盤蒸饃,還要了兩嗦予白酒。
這種酒嗦子是高身、窄頸、敞口的一種酒具,用錫打成,大概一嗦子能裝四兩灑的光景,很便於燙酒。大家一麵吃著,喝著,麵聊天兒,十分暢快。麥榮先談起廣州那個遊擊小組的情況,說他們在南、番、,院一帶十分活躍,打過偽軍,也跟日本人見過麵,可是每一千隊員都很好,最多隻有個別的人受了一點輕鉗。現在,在珠江三角洲一帶已經有一些名聲了。昕完這些情況,胡杏就朝著周炳問道“幹娘呢”周炳搖搖頭,說:。“我爹跟我媽都不肯躲開,他們現在還住在三家巷,也不知道情況怎麽樣。倒是嫂子跟侄兒,二一我都把他們送到震南村你家裏去了大概那要是平安的。”胡杏又問道昕區卓跟江炳他們說,文婷表姐已經自殺了,這是什麽道理呢?她受了什麽委屈呢儼周炳又搖搖頭,回答道:“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她要玩弄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卻不讓她玩弄,於是,她就掃興了,感覺著連這麽一點小事兒都不順心,一一無疑是受粑恕£”接著,周炳又告訴大家,陳文英如今住在重慶,還是一樣的熱心宗教活動。昕說,她丈夫張子豪升了一個什麽司合如今駐紮在陝西。陳文雄眼他想姐周泉兩個人也在重慶,生活讚很奢侈,薩文雄一直還在做黃金踉鈔票的買賣,泉若有時候高鄭手來,就對抗戰諷刺幾句。陳文掉一味追求享樂,過著醉生夢死的生活,她的丈夫何守仁也在陝西什麽地方當了一名專員。隻有陳文捷跟李民天兩個人還在正正經經地企圖把振華紡到廠重新、辦遠來,還堅持她現個勞資合作的主張專求寥聽毛曹雪著和蔣管區對比起來,延安的生活是李鄉健康多麽愉快,。多麽京極”。多麽自由,真是一種向上的,有意義的,有點兒人樣的生活。一一這樣看起來,延安真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天堂。
他們這一頓飯一直吃到太陽有一點兒偏西。麥榮跟周炳兩個人把兜裏所有的錢都掏出來,湊在一起會了賬,大家才一道,走出飯館的。楊承榮、區卓、江炳、張紀貞、張紀文五個兒跟他們一一握手道了別,就往南邊走去了。剩下麥榮、周炳、胡杏、何守禮、李為淑五個人結伴兒向東邊走去。他們先送李為淑回曹店區二鄉鄉政府,然後又要送何守禮回一鄉鄉政府。大家走到拐彎的地方,何守禮突然攔住大家,說道”就讓炳哥一個人送我回去,吧,我還有事情要跟他談呢。“大家一聽,就都停了下來,周炳用手搔著他那推了個平頭的大腦袋,正在躊躇不知道怎麽辦好。早上,組織部有人跟他說,今天要找他談話,他也不知道是下午還是晚上,得趕回招待所去聽音信兒。正在這個時候,他忽然一眼瞧見胡杏的臉上露出傲然不悅的樣子,象發愁,象抱怨,又象有滿肚子的話說不出來,十分天真,十分撫媚,又十分可憐。他很少看見這樣標致,這樣動人的胡杏,於是又舉起手來,搔著自己那推了平頭的大腦袋,說:
何守禮居左,用炳居右,兩個人已經挨得很近,可是何守禮一直朝周炳這邊擠過來周炳向右挪動一寸,她立刻也向右擠一寸,一直擠得兩個人挨得緊緊的,不讓當中有一點兒空隙,好象故意向後麵的人顯示他們兩個人親密的程度。麥萊大叔看見這種情況,就用手指一指他們,眼睛望著胡杏,好象在向胡杏問訊。胡杏會意了,也沒有說話,隻是輕輕地搖擺著腦袋。忽然之間,前麵又響起了何守禮的畸帶輕狂的聲音,“你連這一點都不知道麽?區卓這個和尚雖然到邊區來還不久,可是已經跟那個機關拉莫駕貞好起來了,真有本事。這個張紀貞也真是,人小鬼大。件下麵周炳跟她低聲說了一些什麽話,後麵聽不太清楚,隻昕見何守禮曹聲嗲氣地回答道“什麽事情也別想瞞我,什麽事情也別以為我會不知道,。
一一這樣的事情我敏感著呢!說老實話,也不用親眼看見,我就可以猜出來。或者說得玄一點,我就可以感覺出來。不管怎麽樣,我在這方麵還沒有出過什麽差錯。”往後,周炳又低聲說了幾句什麽話,後麵同樣聽不清楚,倒昕見何守禮高聲叫嚷道:“別看江炳、區卓、為淑、紀貞這些人沒有幹出一番驚天功地的事業,可是他們懂得生活,會生活,真叫人羨慕。”再往下,他們兩個人又低聲說了很多的話,後麵就一滿聽不清楚了。
到了一鄉鄉政府,恰好老支書兼鄉長曹步有也在,何守禮品就把他給麥榮和周炳兩個人介紹了。曹步有是個老遊擊隊員,令年已經四十歲了,生得矮矮瘦瘦,舉止文靜,完全看不出是個會打仗的物。他說話非常緩慢,又十分和氣,當下,他就對麥榮眼周炳兩個人稱讚何守禮道“這閏女很好,又聰明,。又能幹,真是給咱鄉幫了大忙咧!”何守禮昕二了,望望麥榮,望望胡杏,又特別注視著周炳,十分得意。
三個人循著原路往回走,周炳跟胡膺兩個人走在後菌,麥榮走在前麵。可是,他經常走錯於路不該拐彎兒的地方就拐了彎兒,該拐彎兒的地方又在前直走。他東斷地重複說道“這延安的路好難認哪儼每逢他鬥走錯路胡在就在後麵象吆喝羊群似地吆喝著他。這樣子,他們三個又慢慢地走出了曹店區。
走進了東川大道,陪伴著胡杏回在安縣委去。”胡杏一麵走,一麵把棉軍帽脫下來放在一千指頭上麵轉著,好象二個雜技演員樣後來,她又提議大家不要走山邊這一條驟馬大道,讓大家一起跑到冰川上,在邢裏逍遙自在地慢慢走著。周炳在旁邊看著胡杏在凍冰上輕輕地滑行著,象是一種跳舞的步伐,他心裏麵確實感覺到胡杏這個時候是輕鬆而且舒適的。他低聲問她道“阿禮表現得怎麽樣,你能夠跟我講一講麽”
周炳搖頭道:。“不是說她以前的表現,是說她到了延安以後表現得怎麽樣。”胡杏收斂:了笑容,嚴肅地說產整個說來,阿禮是快樂的,想進步的。她到了延安,這裏給她準備了一種真正有意義的幸福生活。這一點,她是非常滿意的。可是,我看得出來,在她心靈的深處,總埋藏著一股怨氣,好象她在期待著什麽,可是沒有達到願望。我知道,那顯然是一種個人的東西,但是我不能肯定地說那到底是一種什麽東西。“周炳聽了,就重複地說著”哦,個人的期待,個人的期待、我好象有一點兒明白了。“沉默了一會兒,他又問胡杏道”小杏子,你也說說看,你有什個人的期待麽儼胡杏仰起頭,望著周炳的臉孔,好象不大明白他的用意。後來,她輕輕地笑了一聲,說“哥哥,你看我從早到晚就是這些表格、報告文件記錄,簡直忙得個一塌糊塗,連做夢都在夢著開會,我哪裏還有什麽時間去期待什麽呢?在個人的問題這方麵,我想我簡直是麻木不仁了。”。,周炳說:“敢情你一心一意在織你的緞子呢。”他這句話用的是今天早上在招待所發生的典故,胡杏聽了,深沉地、安靜地望著他,左臉上那個又大又深的酒窩兒閃動了一下,並不回答。周炳用自己那隻發熱的手握著胡杏那隻同樣發熱的手,一直把她送回延安縣委。這一天,麥榮跟周炳回到、招待所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