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寧承忠的官邸在重慶千廝門的水巷子裏,這裏挨臨嘉陵江,離長江、嘉陵江交匯處的朝天門大碼頭不遠。他這個夔關監督時常在江邊巡查。城門是死的人是活的,城門能否守得住在於人,當下的第一要務是絕對不能對洋人敞開重慶的水碼頭。

盡職守責的他多數時間都住在官邸,除日常繁雜公務外,他最為關注的是洋人覬覦的在重慶別開一隙以逞其開埠之謀的事。昨晚,安邦知府請他吃飯,說是朋友聚會,說東道西,他聽明白了,是想請他對查封的那艘五百海關擔的“廠口麻秧子船”網開一麵。美酒佳肴他吃了,卻硬著張臉,不答應安邦知府的請求。那木船上可能載有洋人立德樂的違禁物資。他把臉拉長:“安兄莫不是跟立德樂有啥子瓜葛?”安邦連連搖頭:“我是擔心你老弟又惹通天的禍事。”他說不怕,隱隱覺得立德樂這家夥遲早要把重慶的水碼頭攪亂。立德樂其實不可懼,可懼的是他身後的貪婪的英帝國,擔憂的是軟弱的朝廷。他探得情報,英國人已經在悄悄勘測川江水道,說是隻要宜昌至重慶通航,則漢口一路洋貨就可以銷往重慶,並可轉運至四川諸州府以至於雲南、貴州、廣西、西藏。洋人愁的是川江上的“狐灘”“折桅子灘”“新灘”等險惡的灘口。哼,隻夔門那“灩澦堆”險灘就過不了洋輪船。安邦說洋人厲害,怕是過得了。

他醉醺醺回到官邸,和衣而臥。

撲進窗戶的天光揉醒了他,窗外的景象令他快慰也不安。

暖柔的陽光衝開霧障撒向大河、小河。大河長江、小河嘉陵江就熱烈、喧囂。碼頭上眾多的木船紛紛解纜,各自向長江的下河段、上河段、嘉陵江段開拔,船工們的吆喝聲、號子聲、叫罵聲四起。光緒九年的這個春天,重慶水碼頭是見不到一艘在長江下遊見慣不驚的洋輪船的。這使他略感欣慰。洗漱畢,他穿了便服,到門外的擔擔麵攤吃了碗麻辣小麵,抬步朝千廝門水碼頭走。

陡峭的碼頭石梯彎成蛇形,熟門熟路的他快步下到江邊,河沙地裏留下他重重的腳印。他時常到江邊明察暗訪,近些天,他幾乎每天都要到江邊各碼頭巡查。鄒勝探得消息,那個英國商人立德樂近日到渝,乘坐的是一艘載重一千八百海關擔的“三板船”,這船在川江的木船中算是載重量大的。他與立德樂在宜昌打過幾次交道,熟悉這個長他四歲的英國人。他清楚,一般船隻是午後或是傍晚靠岸,而違章船隻會出其不意清晨靠岸。

浩瀚的兩江流水發出巨大的轟鳴,來自崇山峻嶺曆盡險惡的小河嘉陵江帶著長久的渴盼,一頭紮入大河長江的懷抱,相擁東去。

寧承忠沿了江岸快步走,見一艘三板船靠攏船塢,嗯,立德樂怕是就在這船上,往那三板船走去。走近時,見一女子下船,心跳,是她?怕又會認錯,細看,確實是喻笑霜。跳板在搖,人在晃,水在流,提著有她半個人大的皮箱的她走得謹慎。她穿左右開襟的青色旗袍,開衩處露出雪白結實的腿杆,衣領是西式的,袖口是荷葉形的。他不喜歡她這不中不西的怪異穿著,還是高興,快步登上跳板,接過她手裏沉重的皮箱:“喻妹崽,你回來了!”喻笑霜驚詫:“是你,寧大人,你咋曉得我坐這艘船?”他賣關子:“我是夔關監督,不論從東洋或是西洋來的人與貨都躲不脫我的眼睛。”喻笑霜半信半疑,盯他那身“烏龍”馬褂便服,他真曉得我的行程?真是來接我的?心裏有股熱。在日本留學的這些年裏,她還是念想他。她氣憤他竟為他二弟來向她提親,傷心透了。那日裏,幹爹跟她說起在日本留學的事情,她就說,要是也能去日本學習就好。幹爹說,這容易。立馬資助她去日本留學,說,這也可躲避李泓壽一夥的追捕。她好高興,走得倉促,沒有也不想與寧承忠道別,也後悔,還是該跟他說一聲,把心裏話留下。又想,說啥,人家根本就沒有把你放在眼裏。在日本留學時,她想過給他寫信,還是沒寫,心硬起來,就忘了他。有時又心軟,怕是忘不了的。自己寬慰自己,有愛就少不得有痛,有愛有痛還是比無愛無痛好。一別六載,不想他竟然來碼頭接她,可他怎麽知道自己乘坐的是這艘船?在漢口碼頭急於等船的她是花高價上的這艘船,他不會曉得的。他提了她的皮箱快步下跳板,放下皮箱就回盯船上。她明白了,他是來接別人的。這時候,有洋人登上跳板,寧承忠一眼就認出其中的立德樂來。立德樂身邊有個洋女人,身後是提有行李的隨從。立德樂一行下跳板走來,寧承忠攔道叉腰而立。立德樂認識他,朝他抱拳:“哦,是寧大人,您好!我們又見麵了。”介紹身後的洋女人,“這是我夫人阿綺波德·立德樂。”

阿綺波德·立德樂金發白麵,端莊文雅,穿黑色寬鬆長裙,懷裏抱著隻卷毛洋狗,向寧承忠禮貌施禮:“寧大人,您好!”寧承忠黑著張臉,對立德樂說:“立德樂先生,你要違章?”盯他那身發皺的燕尾西服、歪斜的領結、布有灰塵的高禮帽。心想,你也夠狼狽的。

立德樂不解:“寧大人,您……”

寧承忠嚴肅說:“是的,我是眼睜睜看著簽署了不平等的《煙台條約》,可是,其中有明文規定:‘又四川重慶府可由英國派員駐寓查看川省英商事宜,輪船未抵重慶以前,英國商民不得在彼居住開設行棧。’可是你,不僅在重慶大做火油、海帶生意,還把夫人也帶了來。”

立德樂笑:“誤會誤會,是的,我是在重慶做有生意,可是我並沒有在重慶開設行棧。我是帶夫人來四川旅遊的,揚子江、白帝城、峨眉山很有詩意。”

寧承忠一時語塞:“可你,你偷運違禁物資!”

立德樂搖頭:“違禁物資?NO,您請上船檢查,查到我願受罰。”

寧承忠說:“我當然要查。”

“請便。”立德樂禮貌說,挽了夫人的手,招呼隨從走去。

寧承忠胸脯起落,他本想說,他懷疑那艘廠口麻秧子船上就有他偷運的違禁物資,可搜查的結果令他失望。他不甘心,讓鄒勝帶人再仔細搜查那船。這時候,鄒勝帶人走來。鄒勝見到喻笑霜,好高興,拱手招呼。寧承忠怒氣未消:

“鄒勝,你們馬上去查這艘三板船,給我嚴查。”

鄒勝應諾,朝喻笑霜笑笑,帶人上船。

寧承忠欲隨鄒勝上船,又止步,對喻笑霜說:“我送你,去招輛馬車送你回武家山莊。”提起皮箱朝碼頭石梯走。

喻笑霜跟了走,心想,他心裏還是有我的:“寧大人,你剛才好凶。”

“我再凶也沒有霸道的洋人凶。”

“其實這個立德樂很和善,真的。”

“他皮笑肉不笑。”

登陡峭的石梯時,喻笑霜去接皮箱,寧承忠撫開她的手:“我提,這箱子重。”她感動,感激他這個朝廷命官為自己提皮箱爬坡上坎。

登上石梯後,兩人都喘氣。他盯她笑,問她咋乘坐這艘貨船?她說買不到客船票,是花高價錢上的這船。他問她在日本留學可好?她說,她在日本學的是商業,有收獲,還學會了日語和英語。他心裏遺憾,她咋也步入商道,沒有說出心裏這想法,問,那你可以跟立德樂夫婦用英語交談了?想了解立德樂夫婦此次來渝的實情。她點頭,說立德樂夫婦也是在漢口上的船。他三人用英語也用中文交談,才曉得他夫婦是來川旅遊的。埋怨說,這艘船靠岸特多,每次靠岸,立德樂夫婦都要下船去轉遊,後悔不該乘這艘慢船,不過,也從立德樂夫婦那裏聽到不少趣事。立德樂給她說,湖北那個放牛娃王定邦了不起,二十多年的水上生涯成就了他川江駕船高手的地位。五年前的春天,他揭榜成了他的雇員,冒險駕駛“彝陵”輪從漢口開到了宜昌。還笑說,在你們中國,有個深藏腹地的形似蚌殼的溫潤豐腴地,環繞其外的是如同持戟武士般的無盡山巒,這就是綽約似神女的您的家鄉四川,其財富和資源是世界上任何地方都無法比擬的。立德樂的夫人阿綺波德·立德樂是位熱心的社會活動家,是英國官員歐根納的女兒。她遊曆了北京、青島、寧波、蕪湖等地,到處教唱《勿纏足歌》。中國女人纏足的野蠻習俗給她很深的刺激,她發起並成立了“天足會”,自任會長,帶了四名放足的中國婦女到處宣傳。大清國那最大的輪船公司招商局,資助她周遊全國。不少男人聽她演講後,當場捐款參加了“天足會”,發誓其妻女不再裹腳。一些婦女當場扔了裹腳布。那個福州道台說她是觀世音菩薩,湖廣總督張之洞也支持她。她把張之洞反對纏足的言論寫在紅紙上,演講時,張貼在會場的四周。她對喻笑霜沒有纏足感到驚訝,喻笑霜回她說,我從小任性,父母也還開化,父親又教我練功,就沒有裹腳。

“這個英國人立德樂有意思,船過險灘時,他竟然脫了皮鞋,光腳板跟纖夫們一起拉船。”

“真的?”

“我親眼看見的。”

這個老外,還吃得苦。寧承忠想,又覺蹊蹺:“就他一個人下水去拉船?”

“還有他的隨從。啊,對了,跟我們同船的還有個叫蒲蘭田的英國人,他率領的測量隊一路都在測繪,安設標杆、浮標、畫航線圖。所以這船慢,四十多天才到重慶。”

“蒲蘭田的測繪隊,定是立德樂雇傭的了。”

“你咋知道?”

“和尚腦殼上的虱子--明擺起的。我早聽說了,立德樂一直想把輪船開來重慶,他是在探路。”

“是這樣倒好,比起東洋西洋的發達,我們實在是太落後了。有輪船開來重慶,交通就會發達,經濟就會繁榮。”

寧承忠聽著,心裏不快,看來東洋人已經為她洗腦了。當初那麽恨洋人的她,竟然會希望洋人的輪船開來重慶,就責備她勸導她。她聽著,點頭也搖頭,說她是不會忘記洋人對大清國的侵略之恨的,說她在日本眼見了其交通的發達,那個彈丸島國不僅輪船多,還有火車,鐵路都有一百八十多英裏了,街上還行駛有蒸汽驅動的三輪車。日本人很注意信息,報道了世界上第一台燒汽油的汽車誕生的消息,是個隻有二十七歲的法國人多布維爾製造出來的。那報上說了,要讓這種燒汽油的汽車也在日本的大街小巷行駛。交通是啥,就是金錢。他聽著,對她刮目相看。她說得激動,俊俏的臉蛋似紅透的葡萄。

“丁零零……”馬車鈴聲響,有輛馬車過來。

寧承忠下意識抬手,馬車就停下。

喻笑霜提了皮箱上車,咬嘴唇笑:“謝謝啊!”對馬車夫,“去南岸。”

馬車夫揚鞭,馬兒抬首噴氣,邁動四蹄。

寧承忠後悔不該抬手,沒能跟她多說說話,問題不在於交通之事,在於國家的主權。再呢,該問問她是否還在生自己的氣,其實,自己心裏一直有她。

馬車漸遠。

“哦,喻妹崽,回去跟你幹爹幹媽問好!”

“嗯,拜拜!”

喻笑霜探著頭,心裏酸酸的,他不是來接她的,是偶然遇見的,他對她還是好。回來了,還有機會見麵。想起件事忘記說了,她給雪瑤姐帶得有禮物。又想,給他說做啥,又沒有給他帶禮物。她其實是想給他買雙日本皮靴的,看中了一雙,去那商店幾次,依舊沒買。不買,不給他帶禮物,就不帶。她是量過他的腳印的,那次,他去了她的住屋,在她屋裏留下了有帶有泥土的腳印。她是想親手給他做雙布鞋的,卻賭氣沒做。

江風大了,掀動寧承忠的衣衫。這個喻妹崽,還是那麽年輕秀挺,留洋歸來了,長了學識,誰娶了她都是福分。咳,自己為啥就不能娶她?是呢,倘若她還沒有男人,就娶了她做二房,安邦就剛娶了四房呢。又覺自己傷過她的心,她定是記恨自己。否則,她去日本咋就不跟他說一聲,且去後也不來封信。本來,時間已讓他對她淡忘,不想今日又意外重逢,心又熱烈。時間會抹去她對他的怨氣的。如今二弟已經有了月季,隻要喻妹崽願意,就給雪瑤說,娶她進門。想到雪瑤,就想,好久沒有回家了,得回家一趟了。

跟喻妹崽的重逢有收獲,她提供了重要的情報,正如他所料,立德樂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回身下石梯,得去跟鄒勝等人一起搜查,得抓住立德樂偷運違禁物資的把柄,得弄清他這次來的真實目的。

寧承忠走到河灘時,鄒勝等人來了,說是沒有查到立德樂偷運的違禁物資。他還是親自上船去查,查到一批毛料洋貨,包裝皮上印有“洋貨莊重慶總號”字樣。追問船主得知,是重慶一個商人經銷的。鄒勝說,那艘廠口麻秧子船上也有洋貨莊重慶總號運的洋貨。洋貨怕是要鋪天蓋地而來,他心裏黯然,對這個經銷洋貨的重慶商人耿耿於懷。這個“洋貨莊重慶總號”他還是頭一次聽說,啥時候成立的?

當日正午,安邦知府派人送來大紅請柬,請他今晚著官服攜夫人去湖廣會館赴宴。昨晚安邦請吃,今晚又請,啥意思?恐怕還是為立德樂說情之事。還說啥情,沒有拿到對方把柄,他已讓鄒勝放行了那艘廠口麻秧子船。不去囉。又想,昨晚是私人請吃,今晚怕是公務,也許有啥子重要事情或是上麵的官員來了。公私分明的他決定去,吩咐鄒勝去接來夫人雪瑤,著官服乘官轎前往。

坐落在東水門的“重慶湖廣會館”離寧承忠的官邸不遠,晚暮時分,生意人、賣藝人、遊人把會館門前的壩子弄得吵鬧、擁擠。

寧承忠讓官轎停在會館門外的遠處,他不想擾民,領雪瑤下轎朝會館走,鄒勝緊隨。走過挨一接二的攤鋪,臨會館大門時,見這攤鋪擺放的全是毛料洋貨,旗幡上有“洋貨莊重慶總號代銷點”字樣,頓生不快。雪瑤細看毛料,問這問那。攤主口若懸河:“大人、夫人,這全是英國的正牌貨。你們看,這是華達呢,呢麵光潔平整,不起毛,做衣服穿顯得莊重。這是嗶嘰,精紡呢絨,色光柔和,耐穿。這是花呢,有平紋和斜紋的,做西裝和套裝最好。這是凡立丁,就是薄毛呢,是精紡呢絨中質地輕薄的品種。這是板司呢,懸垂性好,滑糯,有彈性……”寧承忠無心聽他說,欲打斷他的話追問這洋貨莊是誰辦的,過來了一撥看洋毛料的男女,攤主忙著接待。

寧承忠歎口氣,拉雪瑤進了湖廣會館大門。

但見廊房、庭院鱗次櫛比,粉壁彩屏,古色古香。歇山式房頂的禹王宮極是氣派,在戲園子看戲的人好多,一邊看戲,一邊喝茶、嗑瓜子、抽煙、擺龍門陣。

戲台上正演川戲《五台會兄》。

喜歡看川戲的寧承忠駐足觀看,夫人王雪瑤依在他身邊。

台上的楊延德唱得脖筋鼓脹:“射了一百單八箭,七十二箭穿胸膛,你看他慘傷不慘傷。”就有唏噓聲。楊延昭唱:“五兄把弟不認識,弟本鎮守三關的楊六郎。”兄弟倆抱頭痛哭。

滿堂感動。

響起掌聲和喝彩聲,有個人喊聲響亮。

寧承忠循聲看,那人坐樓台正中的座位:“好,演得好,唱得好!”引了滿堂越是熱烈的掌聲和喝彩聲。是個穿長衫馬褂四十多歲的人在喝彩,他身邊坐著個珠光寶氣的女人。寧承忠覺得麵熟,又一時想不起來。劇情把他的腳粘在石板地上,鄒勝就拉他和夫人坐到座位裏,他讓鄒勝也入座。就有小二過來收錢,他付了三個座位的錢。小二問喝濃茶還是淡茶,雪瑤說喝淡茶,小二就吆喝:“兩碗葉子結厚點,一碗少提幾匹葉子!”很快端來三碗蓋碗茶。這座位包括有茶水。他又叫小二送來葵瓜子,付了瓜子錢。鄒勝曉得,但凡私事,寧大人都是自掏腰包,他就跟著沾光。

戲園的台子對著“凹”字形的樓台包廂,樓台包廂滿座。當間的地壩裏坐的散客,他們就坐在地壩裏。地壩上方是個“口”字形的大天井。看一陣戲,鄒勝見天色已暗,提醒走得了。寧承忠才戀戀不舍離開座位。三人出了戲園子的側門,爬老高的石梯,朝上麵的依山修建的挑簷樓閣走,那裏有宴請的包房。請柬上寫的是“朝天”包房,是會館裏最大的包房。

進得包房,見大圓桌已坐有安邦知府和他那花枝招展的四夫人。另有幾位官員都著官服正襟危坐。坐首席的安邦知府起身笑迎:“嗬嗬,寧大人和夫人來了,坐,請坐!”招呼他倆挨他的左位入座,鄒勝在一旁侍候。寧承忠巡看圓桌,發現方才喝彩的那人和那珠光寶氣的女人也在座。經安邦知府介紹,此人是重慶禮字號袍哥掌旗大爺李泓壽,那女人是他夫人。寧承忠查抄過李泓壽私運的違禁洋貨,是說覺得麵熟。李泓壽恭謙地向寧承忠施禮。寧承忠視而不見,這個可惡的李泓壽,一直在追殺喻笑霜一家。這時候,門口人影閃動,又來了五個人,都是寧承忠認識的。是他二弟寧承業和其夫人月季,他夫婦恭送立德樂夫婦和法國傳教士範若瑟進門來。寧承忠搖首歎氣,氣憤二弟的奴顏媚骨。

安邦知府恭謙地起身迎接,安排立德樂夫婦和範若瑟挨他右邊入座。

立德樂夫婦和範若瑟向寧承忠施禮、問好,寧承忠朝立德樂夫婦禮節性回禮,對仇人範若瑟視而不見。這個範若瑟,每年都以教堂需要應用物品為由,以領單向上海運來大量洋貨,包庇李泓壽走私,還幹涉大清內政。他父親被阿瑟打死,範若瑟難辭其咎,就是這家夥通過法國駐京公使向清廷施壓,索取了巨額賠款,還通令緝拿所謂的行凶罪犯,害得喻笑霜一家東躲西藏,喻妹崽至今不得安身。

二弟夫婦來向他請安。他瞥視二弟,說:“承業,你是甘為洋奴呢。”寧承業笑而不答。雪瑤拉了弟媳婦月季坐到身邊,寧承業就挨了月季坐。雪瑤跟月季說起女人家的話。

經了安邦知府介紹,寧承忠才知道,開張不久的洋貨莊重慶總號的老板是寧承業,不想這洋禍水竟然來自自己的二弟,才知道這餐宴會是為來川旅遊的立德樂夫婦接風洗塵的。麵布黑雲。

酒過三巡,席上熱鬧。

安邦知府不住地向立德樂夫婦敬酒,立德樂夫婦應酬地喝酒。喝的是洋酒。寧承忠覺得這洋酒沒得國酒好喝。他二弟承業卻喝得痛快,麵飛紅霞,引經據典大談其經商之道:“太史公曰,農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虞不出則財匱少。太史公倡導任由商人發展,多行物資交換,國家是無須強行幹涉的,更無須與其爭利。太史公主張重本興末,從商得利,反對小國寡民,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倡導農工商虞並重,重視商者求利之合理合法。認為財富的占有關乎民之貧富、國之衰盛……”他聽著,覺得二弟也還有才,可他把心思用歪了,沒有國之主權,何談商利?

寧承業的一番談論博得在座人稱道。範若瑟點首,在胸前畫十字。安邦知府頷首笑。立德樂認真說:“你們大清國要是多有些像寧承業寧老板這樣的商人,就會發達。”心想,中國太大了,資源太豐富了,卻是太閉塞太禁錮太貧窮了,否則,是會比英國還強盛的。李泓壽鼓起掌來,有人就跟著鼓掌。

便是觥籌交錯。

寧承忠清楚了,今晚赴宴的這些人,看來幾乎都是跟洋人穿一條褲子的,後悔不該來赴這鴻門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