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煙台城這條彎拐的老街好長。白牆、灰牆或油漆木牆的瓦屋間夾雜有西洋東洋式樓房。衣帽店、雜貨鋪、香油坊、染坊、票號、字畫堂、客棧挨一接二。寬窄不一的踩得變形的青石板路泛著青光,印證著這條老街久遠的曆史。住家戶多數不麵街,有的客棧也不麵街,由一道道窄小的胡同通向屋門。寧承忠住宿的官驛就在這條街的一道寬而深的胡同裏。

黃昏時分,太陽倒出來,悶熱得人難受。

從海邊返回的寧承忠撲打折扇朝官驛走,覺得這條街的形狀像蜈蚣,蜈蚣又名天龍,天龍亦無回天之力,任人捕捉去泡藥酒。哀歎自己空有一腔抱負,亦無回天之力,眼睜睜看著洋人瓜分大清國土。自己由重慶來煙台,斜貫中國萬裏之遙,可見中國之大,卻是大而弱,任由那些國土小得多的外國欺辱,實是可悲。

街上店鋪已經關門,路上幾無行人。寧承忠走著,覺得北方這城市的店鋪關門太早,念想起夜重慶的熱鬧。西斜的日光將他的身影投照到青石板路上,他盯了自己的身影走,哀歎空有其夫人所說的鋼澆鐵鑄的身板,卻是有勁無處使。他路過一道胡同口時,一個穿白色短袖綢衣白色綢褲的年輕女子從胡同裏走出來,隻見其側影,很像喻笑霜。遠在異鄉的他對她的思念油生。喻妹崽,你現在何處,吉凶如何?看手中的她送給他的金楠紙扇,渴望能夠找到她。年輕女子苗條的身影與他的高大身影拉開著距離,她的頭影到他腳下了,他不由地轉身看,年輕女子走路的姿勢也像喻笑霜。喻笑霜那動人的背影浮現他眼前:窄小菲薄的青色衫褲顯露出渾圓結實的屁股,粉紅色係帶在股溝間飄擺,穿青色布鞋的腳輕柔地翻動。心裏一陣熱,不會是她,她咋會跑到大老遠的煙台來。抬步走,心不平靜。對於女人,除了王雪瑤就是喻笑霜讓他動過心。

那年輕女子的身影又跟他近了,他聽見了急促、細碎的腳步聲,聽見了女人的喘息聲,渴盼的快感湧上心頭。

“寧大人,你是寧大人!”

熟悉的聲音,他住步回身,驚喜不已:“喻笑霜,喻妹崽,真是你!”確實是喻笑霜。她身子秀挺,臉蛋緋紅,黑眸放亮:“我覺得像您,轉身細看,真是您耶!”清亮的兩眼發濕。他**猶生,很想抱抱她,卻隻是拍拍她柔肩:“喻妹崽,我找你找得好苦!”“寧大人,我也找您找得好苦……”

落山的夕陽將他倆的身影拉得老長,兩個身影挨得近。

“寧大人,您咋到煙台來了?”喻笑霜問。

寧承忠歎曰:“我是被調派來參加喪權辱國的所謂談判的……”說了來煙台的前因後果,說了心中的憤懣。臉上汗水滑落,他撫去汗水,“呼呼”撲打折扇。

喻笑霜看清寧承忠手中的那把金楠紙扇,心湧熱流。在“一壺醉”餐館與他相識後,她開先是感激,後來偷偷愛上了他,覺得他就是自己命中注定的人。一個姑娘家,送自己寫了詩句的折扇給他,就是向他表白心中的愛慕。她知道自己是一廂情願,年歲的差距不算啥,地位的差距太懸殊,且人家已有妻室。孤單的她心裏也還有個小算盤,希望寧大人能夠做她的靠山。

“呃,喻妹崽,你咋也來煙台了?”

“咳,一言難盡……”

太陽埋進西天,天色漸暗。

他倆轉了幾條街,終於尋到一家夜店,點了酒菜吃喝。原來,喻笑霜也住在那老街的一家客棧裏,是出來尋餐館吃夜飯的。天氣悶熱,二人都衣衫汗透。他用折扇為她扇風,她道謝,撲閃亮目:“寧大人,不想你還帶著這把折扇。”他笑:“你送的啊,我一直隨身帶著。”指扇麵,“這梔子花工筆畫好精美,這詩也好。”她看扇麵,說:“這畫是製扇人繪的,這打油詩是我自己編的自家寫上去的。嘻嘻。”他說:“你的字寫得不錯,呃,說說看,是啥意思?”她說:“胡亂編的,沒啥意思。”

酒添熱氣,久別重逢,二人好一番長談。

寧承忠說了那天晚上他去“一壺醉”餐館吃夜宵看見的情景,說了對她的擔心和思念。說那日發現,他扣押的木船上有四件物品被盜,那四件物品很可能是毒品。喻笑霜說盜賊定是李泓壽一夥了,李泓壽早就跟洋人勾結私販禁物了。喻笑霜說時,淚水湧眶,說了他倆分別後的情況,說了自己的身世和遭遇,說她誤解他了。寧承忠才知道了她的痛苦遭遇,其禍根是他深惡痛絕的洋人。

那天,空肚子的喻笑霜喝幹了寧大人那餘下的白沙燒酒,腦子發脹,就喝了綠豆稀飯吃了涼麵,早早地關了小包房的屋門,搭涼板床脫衣睡了。小包房夜裏是她的臥室。黃昏時分,一幫嚷著為袍澤兄弟報仇雪恨的人撞開了小包房的屋門,她被驚醒,來不及穿外衣就拿起板凳抵抗,奪路奔逃。幸虧她抓起了枕頭下的那包銀錢,否則會身無分文。隻穿了內衣短褲的她開先躲在“一壺醉”餐館吊腳樓下的岩縫裏,天黑時才摸出來,繞道去了萬縣城臨江的那條街市。街市人多擁雜,她那**的臂膀被男人的汗臂擠碰,**的大腿被男人掐捏。她生怒卻不聲張,怕引來那幫追殺的人。她進了一家衣店,買了套便宜的粗布衣褲穿上。她穿衣褲時,那男店主一直盯著她。

她旁若無人穿好衣褲出店,叫了輛馬車出城。馬車在人叢裏穿行,路過“家常菜”餐館時,她眼目一亮,餐館門前站個撲打折扇的穿民服的男人,她認出是寧大人,想喊他又沒喊,他是官府的人。

她父親喻秉智原本在重慶下半城做皮貨生意,隨眾“嗨”了禮字號袍哥。重慶的袍哥有仁、義、禮、智、信五大堂口,原本無高低貴賤之分,後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就有了差別。仁字號地位最高,多是軍政要人、富商大賈、士紳名流;義字號多是殷實商人、一般官吏、水旱兩道業者;禮字號多是小商人、小市民、販夫走卒。就有“義字講銀子,禮字講刀子”的說法。至於智字號,多是小販;信字號則多是無業遊民,地位最低。父親說,“嗨”了袍哥好,有利於做生意,不想卻引來殺身禍。同治二年,重慶發生教案,起因於洋人強拆民居,她家的房子也被強拆。那個法國傳教士範若瑟,據其天津和北京條約對傳教弛禁還堂的條款,持清廷文牒,強拆長安寺修真原堂,致使川東三十六民團保甲暨八省會館首事辦公聚會地被迫遷出。時隔不久,升任川東教區主教的範若瑟,又以擴建真原堂為主教座堂為由,強拆民居。住戶們憤怒了,聚眾抗爭,搗毀了真原堂和教士住宅。她父親和袍哥兄弟也在其中。混亂中,她父親見阿瑟等幾個教士、教徒在圍打興隆綢布莊的寧老板,寧老板倒地身亡。她父親二目噴火,怒獸般撲上去逮住阿瑟,掐他脖頸怒喝,殺人償命,老子掐死你,掐死你!父親的雙手似兩把鐵鉗,二十來歲的阿瑟沒有了氣息。這場教案激怒了範若瑟,他通過法國駐京公使向清廷總理衙門施壓,索取巨額賠款。清廷妥協,責令重慶府八省會館賠償白銀二十餘萬兩;由法國傳教士另外擇地修建教堂;重慶府所轄境內教會可以自由購地建房;通令緝拿行凶罪犯。

她父親的一個袍澤兄弟李順向官府告了密,說她父親是掐死阿瑟的凶手。李順是發跡了的禮字號袍哥掌旗大爺李泓壽的心腹,是李泓壽指使他去告的密。範若瑟的下屬買通了李泓壽,說是抓到她父親後有重賞。這些事,是父親的一位摯友趕來報信說的。父親氣不過,李順是他好友,他多次慷慨解囊資助過他,後來,發現他將資助的錢拿去跟李泓壽做違禁生意,就不再資助他,規勸他莫做違法事情。看來是觸到了他的痛處,家夥記了仇,竟然出賣自己。夜裏,怒氣填胸的父親摸到李順床邊,揮匕首朝他猛刺,李順捂胸肋、額頭慘叫,翻滾床下。叫聲驚動了屋裏熟睡的人,父親隻好趕緊離開。父親又去行刺幕後黑手李泓壽,未能如願,隻好帶了銀票帶了她母女逃出重慶,後來,在萬縣碼頭落腳,開了“一壺醉”餐館。父親練過武術,也教自小任性的她練武術防身,沒給她裹腳。三年前的初秋,她父母皆因瘟疫喪命,留下孤苦伶仃的她。

她父母出生於榮昌縣萬靈鎮大榮水寨,她二爸喻秉銘在古鎮上開有“喻家客棧”,她經由陸路、水路,輾轉去投靠二爸。

萬靈古鎮臨瀨溪河,瀨溪河向西流,沱江在那邊等著它。時值盛夏,黃湯滾滾。河岸是舟楫林立的水碼頭,有客棧、食店、攤鋪、貨倉。趕場天,水上人、官人、商人、農人、小販眾多,熙攘嘈雜。她第一次來萬靈鎮,尋遍彎拐狹長陡峭的河街,也沒見到二爸開那客棧,就到瀨溪河邊尋找。毒烈的太陽跟著她走,汗水濕透她那寬大的粗布衣褲,她邊走邊拽胸襟扇風,發現有個漢子緊隨。一悸,未必是那幫人追來了?覷眼看,那漢子的目光順了她的乳溝爬。就用手拐頂那漢子腰勒,那漢子痛得大叫,拔腿遛走。

這時候,喻笑霜看見了前方的在河風中飄擺的“喻家客棧”的旗幡。

喻家客棧臨河,兩層瓦屋樓房,厚實的石板牆基,木柱白牆。門前有棵黃桷樹,四周竹樹環抱。她快步走攏客棧,驚散一群啄食的雞兒,門口一條老黃狗兒過來對她齜牙,沒有叫,搖尾巴嗅她那破了口子的繡花鞋。狗兒通人性,搖尾巴迎接住店的客人。她邁步進門,就看見了櫃台裏的穿對襟夏布衣褲的二爸。二爸看清楚是她,驚喜說:“哦,是笑霜,嗬嗬,我的侄女,你還是來了!”

二人來到後屋,她拜見了二媽,三人喝茶說話。她說了在“一壺醉”餐館發生的事情。二爸責怨說:“你父母病故後,我和你二媽去奔喪,當時就叫你住過來,後又幾次三番寫信讓你過來,你就是不聽,說是要獨闖天下。看看,好危險!”二媽擦抹眼淚。她說:“我以為他們不會找到萬縣來。”二媽說:“袍哥的眼線多,你呢,近些日子千萬莫要出門。”她點頭,心中憤懣,哼,不怕你李泓壽凶,我以後也入袍哥,也當頭頭跟你鬥。她把這想法對二爸二媽說了。二爸說:“你耶,個男娃兒秉性,你有這誌氣二爸倒高興。”

喻笑霜確實是男娃兒秉性,在書院念書時就跟男學子打架。父親說她有喻家人的硬氣,做人行事就是要有硬氣,才不會被人欺負。她在二爸家住下來,晚飯後就在客棧裏待不住,獨自出門到鎮內外轉悠,轉悠得太陽落到後山去。

她登上大榮橋四看,晚暮的橘紅的古鎮水鄉如夢似幻,驚歎此乃天賜寶地,沒有重慶城的繁華卻有重慶城沒有的鄉壩美景。不遠處,幾個年輕妹崽在河灣處用木棒敲打衣服說笑,有個妹崽唱道:“石頭拱橋肚裏空,蜘蛛牽絲在腹中。燕子銜泥嘴要緊,兩人相好莫漏風。”齊哄笑。她也笑,突見那幾個妹崽抓起正洗的衣服和木盆跑,尖聲叫,像是發生了啥子事情。才看清楚前方岸邊有兩個男人脫得精光,“撲通撲通!”跳進河裏洗澡,扭動的屁股在水麵泛亮。她紅臉,卻沒跑,她在長江邊長大,跟父母在水碼頭開餐館,這樣的事情見怪不怪。覺得這小小河邊的女人還是比大河邊的女人靦腆。重慶人把長江稱之為大河,把嘉陵江稱之為小河,這瀨溪河就隻能稱之為小小河了。她勾首看橋下白銀石灘奔湧的瀑水,心想,這兩個男人怕是船工或是纖夫,是在挑逗那幾個洗衣妹呢,“撲哧”笑,朝大榮橋朝南頭走,看見青瓦白牆香煙飄嫋的萬靈寺,快步下橋,眼睛又被拽回河北岸,臨河的綠蔭掩映的古鎮盡收眼底,飛簷瓦屋、祠堂、吊腳樓錯落其間,水車緩緩轉動,日月門似張開的嘴巴,引人遐想。

喻笑霜轉遊回喻家客棧時天已擦黑,二爸二媽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說有兩個人來打問她,都穿的民服,汗爬流體的。說為首那人叫鄒勝,說是寧大人派他們來找她的。她詫異,寧大人?他咋曉得我在這裏?二爸說他們看見“喻家客棧”的旗幡就找了來,就對他們說,沒得喻笑霜這個人,全鎮子全水寨都沒得。他們就搖頭歎氣走了,邊走邊說天氣好熱,下河洗個澡去。她擔心了,剛才在河裏洗澡那兩個人定是鄒勝和差人了。看來,不僅袍哥的人,連官府的人都追來了。她父母已不在人世,抓住她會拿她去頂罪的。是了,自家那“一壺醉”餐館被那幫人砸了,寧大人會順藤摸瓜查出她的身世的。後悔不該送他那把折扇,那扇子上有“榮昌金楠紙扇”字樣,是那把扇子把他們引來了。心裏駭然也惱怒,知人知麵不知心,這個寧承忠,是個笑麵狼。

當晚,喻笑霜睡得早,住的二樓臨河的房間。醒來時,晨輝撲窗。她走到窗前,綠葉婆娑,河風拂麵,黃湯滾滾的瀨溪河畔船帆待發。不由腳板發癢,穿上二媽給她的嶄新的夏布衣裙和布鞋,下樓出了客棧。門口那隻老黃狗兒懶懶地爬起來,搖尾巴舔她那新布鞋。她朝老黃狗兒友好地笑,沿河岸朝上遊走,看見昨天那幾個年輕妹崽洗衣服的河灣處,就轉回身,可別遇上鄒勝。她轉回身時看見了鄒勝,他和一個差人正站在客棧門口的黃桷樹下說著什麽。怎麽,他們查到我了?幸好自己出來了。趕緊轉身走,邊走邊回看,鄒勝轉過身來,她好緊張,飛步登上身邊一艘木船,鑽進貨倉裏。貨倉裏物品雜亂,光線昏暗,混雜有油漆、橡膠、布料、樟腦味兒。透過貨物間隙,她看見二爸出客棧來,與鄒勝二人說著什麽。

這時候,木船啟動。漲潮天,下行船快,很快駛過能行漕運大船的橋孔,喻家客棧漸漸遠了。喻笑霜急得欲哭,二爸二媽,我的命咋這麽苦,父母去世了,好不容易來投靠你二老,又遇人追捕。心想,那個鄒勝精靈,定是打探到了她的行蹤,是要在客棧守株待兔拿她。又想,自己來二爸處無人知曉,二爸二媽斷不會說,他鄒勝又如何打探得到?管他的,等船一靠岸就下船,趕回二爸處去,弄明白是咋回事情。可這船好久都不靠岸,貨倉裏好熱,渾身淌汗的她閉目忍耐,昏昏入睡。她醒來時,船已停了,停靠在瀘州碼頭。饑腸轆轆的她打算下船去找吃食,卻身無分文。想起父親,父親發家前討過口。好吧,就當回叫花兒討口,填飽肚子為要。觸到身邊的貨物,軟綿綿地,像是布貨,船主,對不起囉,先借用一下,改日一定償還。使勁打開一包,是本色的細軟夏布,卷了包夏布揣進懷裏,溜出貨倉。有卸貨的船工扛貨物走過,她旁若無人朝跳板走,剛踏上跳板,就被船上保鏢逮住,搜出她偷拿的夏布來。這時,一個麵堂紫紅穿對襟綢衫約莫四十來歲的漢子走來。保鏢抱拳:“武大爺,抓住個女偷兒。”她解釋:“我不是偷兒,我的錢用完了,借點子夏布換錢吃飯,我會還的!”來人說:“鄙人姓武,叫武哲嗣,我且信你說的。”

上午時分,濃雲把太陽罩住,依舊投來毒焰。

武哲嗣扇紙扇領她下船,說是帶她去吃飯。她擔心會對她不軌,又想,見機行事,填飽肚子為要。武哲嗣領她進了河邊最大的“老碼頭食店”,要了鳳羽茶,點了辣子雞丁、麻婆豆腐、東坡肘子、白菜豆腐湯。她端起碗筷就吃。“拿酒來。”武哲嗣對店主說。店主拿來老窖酒。武哲嗣為她斟酒。她端杯喝酒。酒菜下肚,精神起來,邊吃邊自我介紹邊解釋,說她絕對不是偷兒,否則願去坐牢。她以為武哲嗣會追問,他卻沒問,隻盯她笑。她警惕,他那亮腦門下的兩顆眼珠子像兩口深不可測的黑井。武哲嗣也喝酒吃飯菜,飯畢,付錢,領她出店,給了她一小包銀子:“喻妹崽,你走吧。”說完,揚長而去。她感動,不都是壞人的,攆上去:“武大爺,謝謝您!”朝他鞠躬。武哲嗣笑:“不謝,人都會遇上難事情。”她眼熱,心想,自己人生地不熟,到哪裏去呢?

“武大爺,你這船好久回萬靈鎮?”

“不去了,卸完貨後裝貨,之後,從沱江下水回重慶。”

“去重慶啊。”

她猶豫難決,去二爸處吧,怕被鄒勝逮個正著;搭這船去重慶吧,怕遇上追殺的袍哥。“喻妹崽,你在這裏沒得熟人?”武哲嗣問。她搖頭。武哲嗣說:“這碼頭有去萬靈鎮的客船,你買張船票各自回去。”她點頭又搖頭。武哲嗣拍腦門:“啊,對了,你是逃跑出來的,你是不是想搭我的船去重慶?”她搖頭又點頭。

喻笑霜還是跟隨武哲嗣去了他那船上。

武哲嗣這船是艘麻秧子船,改裝有客艙。喻笑霜在客艙裏見到了武哲嗣的夫人。富態的武夫人說話和氣,女人與女人說話,少了許多顧忌。武夫人關切地打問她為啥離家逃跑。喻笑霜半明半暗說了,覺得武哲嗣夫婦還可以信賴。“麻秧子船”裝載了茶葉、煙葉、老窖酒等去重慶。途中,喻笑霜與武哲嗣夫婦熟了,才知道武哲嗣是重慶仁字號袍哥的頭子。他痛恨洋人洋奴,痛恨清廷的媚外無能,曾因打傷洋教士被官府通緝,迫其逃到日本留學,學的理化,能造黑白炸藥。覺得自己情急之中上這船上對了,武哲嗣乃英雄呢。對啊,自己不就是想入袍哥麽,不就是想也當個頭頭跟那禮字號袍哥的掌旗大爺李泓壽鬥麽。她對武哲嗣夫婦如實說了自己的身世和遭遇。

武哲嗣才知道喻笑霜是皮貨商喻秉智的女兒,他與喻秉智有過生意往來,怒了:“你父喻秉智敢跟洋人鬥,乃是我袍哥裏的英雄,卻反倒被追殺,還砸你家餐館,是何道理?那個李泓壽心黑,勾結不法外商做大煙、軍火生意,是我袍哥裏的敗類!”喻笑霜感動,說要加入袍哥跟李泓壽鬥。武哲嗣說:“你有誌氣,不過呢,還沒有女人入袍哥的先例。”喻笑霜說:“事情總有先例,我就來做這個先例。”欲望強烈,熱血上湧,“撲通”下跪:“武大爺、武夫人,笑霜的父母已不在人世,笑霜要拜你們為幹爹幹媽!”連磕三個響頭。武夫人眼熱:“唉,可憐的小女子。”扶她起身,“我倆無兒無女,能得你這麽個乖巧的女子做幹兒女,是巴不得呢。”武哲嗣說:“好,我們認你做幹女兒。”對於她加入袍哥之事,還是說要從長計議。

作為武哲嗣夫婦的幹女兒,喻笑霜住進了武家山莊。武哲嗣特地派人去萬靈鎮向她二爸二媽報平安。那下人回報後,她才知道,鄒勝二人當日就走了,鄒勝是離開前去向她二爸說明緣由的,說他們不是來抓她的,是寧承忠寧大人關心她的不測遭遇,派他們來尋找她的,要相助於她。她對寧大人心生感激,埋怨自己錯怪他了,寧大人敢跟洋人鬥,是不會助紂為虐的。

聽了喻笑霜的訴說,寧承忠憤懣、感動。鄰居們給他說過,洋教士阿瑟打死了他父親,阿瑟當即就遭到了報應,被一個激怒的住民掐死了。原來為父親報仇的恩人的女兒就在眼前:

“咳,不想你有如此遭遇,不想我倆同病相憐。喻笑霜,我得感謝你父親,是他為家父報了血仇,家父就是興隆綢布莊的寧老板。”

“真的?”

“真的!”

喻笑霜抹淚眼笑:“寧大人,看來我倆有緣。”

寧承忠點頭:“有緣,我們還是老鄉。”

“當真?”

“當真,我老家也是榮昌縣。”

“榮昌縣哪裏的?”

“跟你同一個鎮子。”

“真的呀,您老家也是萬靈鎮的,太好了!”

“喻妹崽,你放心,我寧承忠會兩肋插刀幫你的,一幫到底!”他說的內心話,他一直在尋找為他父親報了血仇的人,要答謝他,不想竟是喻笑霜的父親喻秉智。他清楚,洋人和李泓壽是絕對不會放過喻秉智的,會想方設法抓到他或其家人的。

喻笑霜感動不已:“謝謝,謝謝您!”有他的相助,有他這個當官的同鄉做靠山,她更不怕那個李泓壽了。

“呃,你還沒說為啥來煙台呢。”寧承忠問。

“我幹爹武哲嗣做得有夏布生意,我是押運一批上好的榮昌夏布來煙台的。”喻笑霜說,“我幹爹跟榮昌夏布莊的老板混得熟,時常去那裏進夏布製品。你是榮昌人,應該曉得的,榮昌夏布輕如蟬翼,薄如宣紙,平如水鏡,細如羅絹,乃是皇室的貢品,是富人、平民都喜愛的佳品。康熙三十三年,康熙帝頒布了招民填川詔,湖廣、閩粵等地的好多移民都來填川,就有落戶榮昌的移民帶了苧麻種子和織布技術來,跟當地融合,一時間,各鄉遍地種麻,婦女勤織成布,白細輕軟勝於葛。那個時候,榮昌夏布就銷往了印度和朝鮮,現今呢,東西洋人都喜愛,我幹爹經銷的榮昌夏布就銷往了歐美和日本。嘻嘻!”

寧承忠曉得榮昌夏布,他高祖母寧徙就是康熙年間自閩西填川過來的移民,家譜裏有記載,寧徙攜苧麻籽,種麻織布開布坊:“嗬嗬,是這樣啊。我們家鄉的夏布就是好,早就名揚海內外。嗨,真沒有想到,家鄉的夏布引得我倆在煙台這老街上碰麵。嗨,要是我快走幾步或者你慢些出來,我倆就失之交臂囉……”

兩人都感歎唏噓。

寧承忠喝了不少白酒,喝得酩酊大醉。喻笑霜叫了輛馬車送他回官驛,攙扶他進住屋。他打酒嗝往床邊走,一個踉蹌,她扶住他。他身子好沉,她使勁扶他躺倒**,欲起身,被他一把拽住。他那狼臉血紅,二目噴火。她驚懼惶恐羞澀,麵燒耳赤,拚力掙脫,被他拽得好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