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著官服的寧承忠與魁玉將軍在午門外候著,太監領他倆進入了守衛森嚴的紫禁城。第一次來紫禁城的寧承忠眼睛不夠用,省府成都那皇城壩是遠不能與這裏相比的。五月京城的天空瓦藍,紅牆黃瓦畫棟雕梁的殿宇樓台高低錯落,仿若人間仙境。我大清國人傑地靈、鍾靈毓秀,看這皇宮就可見一斑,豈是你洋人可以小視的。
他向魁玉將軍打問紫禁城的由來,魁玉將軍說:“我也是略知一二,聽說是借喻紫微星垣而得名。”他夫人雪瑤喜看天象,指夜空對他說過,天上恒星有三,有太微垣、紫微垣和天市垣,紫微垣是在三垣中央的。心想,這就對了,我大清皇城是中心呢。“這紫微星垣呢,居於中天,永恒不變,乃天帝所居。”魁玉將軍繼續說,“故而將天帝所居的天宮謂之紫宮,就有‘紫微正中’之說。這‘禁’呢,是意指皇家重地,閑雜人等是不得來此的。”他為自己的推斷高興,為才貌出眾的夫人自豪,點首說:“對的,皇帝乃真龍天子,所居皇宮就如天上的紫宮。”魁玉將軍頷首:“是的。”他四下裏看,興趣地打問其他宮殿的由來,魁玉將軍笑:“你是打破砂鍋問到底呢。”他也笑,就想起自己那好問的丟失的三兒子繼強,心裏一陣痛。
他倆隨太監進入太和寶殿時,早朝已近尾聲,太監領他倆入列。
寧承忠新奇地四望,大殿內的彩畫、藻井圖案均有喻示皇權的龍鳳圖案,陳設有日晷、嘉量、銅龜和銅鶴。登基不久的四歲的愛新覺羅·載湉光緒帝由垂簾聽政的慈禧、慈安兩宮太後護坐在金漆雕龍寶座上。文武百官肅立兩廂,有朝臣上奏。他個頭高,見文官戴的頂戴花翎有雙眼的三眼的。他知道,頂戴花翎以眼多者為貴,多眼者是親王或功勳卓著的大臣。見武將戴的鐵盔髹漆,前後左右各有一梁,額前正中有遮眉,上有覆碗,碗上有形似酒盅的盔盤,盔盤當間豎有插纓槍,後垂石青色絲綢護領,綴有銅鐵泡釘。文臣武將如此眾多,一個個威風凜凜,不該怕那些洋人的。魁玉將軍拉他出隊列,聖上傳他倆問話。他隨魁玉將軍三呼吾皇萬歲萬萬歲,恭聽小皇帝問話。
小皇帝的話是由垂簾聽政的年近不惑的慈禧太後在說,初見皇上和兩宮皇太後的寧承忠緊張、惶恐,沒聽清明白慈禧太後與魁玉將軍開初的對話,而慈禧太後的這句話他聽得清楚:
“……你們的膽兒忒大呢,弄那‘夔關事件’惹惱了洋人呢。”
寧承忠忍不住拱手,秉直陳言:“啟稟皇上,啟稟皇太後,微臣寧承忠,是查辦這事的夔關監督,此事皆因洋人私運洋貨,違犯了我大清國的國法所致……”簡述了前因後果,不時看簾縫裏的皇太後。
魁玉將軍也說了己見,說這事情已經擺平。
慈禧說:“你們說的我都知道。”對於洋貨她是不感興趣的,那法國香水她就不屑,保養容顏還是蛋清好。她每晚就寢前洗完臉,就讓宮女端來拌勻的蛋清自己抹到臉上,臉皮就緊繃。次日起床,她用宮女端來的清水將結成薄皮的蛋清輕輕洗去,再抹上胭脂,就青春煥發。搖頭歎曰,“你們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們弄那‘夔關事件’是個引子,引出了雲南那‘滇案’。你們該知道的,英國公使那翻譯官馬嘉理,在雲南騰越被擊斃了,英國人抓住這事兒不放呢。那個威妥瑪拿了解決‘滇案’的六條要求來要挾,其中就有與‘滇案’無關的通商要求。咳,洋人迨暗借此舉通四川大道耳,欲於重慶別開一隙,他們的眼睛是盯著你們那兒的。”
寧承忠憤然,難道英國人想借機霸占重慶,頓首道:“啟稟皇上,啟稟皇太後,重慶乃我大清內陸要地,是斷不可引狼入室的。微臣願盡忠護衛國土,肝腦塗地在所不惜,微臣敢與那不講理的威妥瑪說理。”
魁玉將軍聽著,似點頭似搖頭。
寧承忠慷慨陳詞:“要說那所謂的‘滇案’,理在我方。英國軍隊未經我大清國允許擅闖我雲南騰越,當然激起我曼允山寨景頗民眾和當地官兵的憤怒,當然要阻止入侵者。今年正月十六日,那馬嘉理向我當地民眾開槍逞凶,當地軍民自衛還擊將其擊斃,將他們那所謂的探路隊趕回了緬甸。我軍民抗擊侵略者乃天經地義之事,擊斃入侵者乃大快人心之事!”
慈禧聽著,情感複雜,悶聲發歎,她聽吳棠說過寧承忠,肅顏道:“寧承忠,你知罪否?你惹禍了,惹大禍了,當嚴辦!”
魁玉將軍緊張。
寧承忠委屈萬分,欲言。
慈禧鬆動麵皮:“我呢,剛看了吳棠上的折子,說是已經責罰了你,說你是個忠君愛國的臣子。既然吳棠保你,這事兒呢,也就罷了。”對慈安太後,“妹妹,你說呢?”
慈安頷首。
魁玉將軍鬆口氣,對寧承忠:“還不快謝恩。”
憤懣的寧承忠趕緊拱手:“謝皇上隆恩,謝皇太後寬容!”
慈禧抬抬手,指戴的小黃瓜狀玉戒熠熠放亮。她甚愛玉石,有人進貢一枚大金剛石的頭飾她沒接受,反而喜愛送給她的精巧的帝目綠玉。她吃飯喝水用玉盤玉碗玉筷玉杯,修長的手指戴碧玉指環玉製甲套。她看了眼手戴的玉器喃喃:“還是老祖宗留下的東西好。”眉頭往印堂鎖,盯群臣裏的李鴻章,“這事兒呀,麻煩,不好辦的。李鴻章,你說說,這事兒咋辦?”
五十二歲的李鴻章出列拱手:“回皇上,回兩宮皇太後,此事兒確實麻煩,確實難辦。英國公使威妥瑪不僅向我總理衙門提出了解決‘滇案’的六條要求,還同時使用了軍事、外交、政治諸手段,欲迫使我國簽約。”
慈安問:“美國、俄國、法國,還有德國,他們是啥態度?”
李鴻章答:“美俄法德諸國皆支持英國這一無理要求,他們在類似的事兒上皆有共同利益。”
慈禧哀歎:“唉,真是禍不單行,東南沿海日本挑釁,西北邊境沙俄入侵,左宗棠已帶兵西征。皇帝還幼小,西南是再不能生亂子了……”
此時,光緒小皇帝坐不住了,要撒尿。
慈禧愁緒滿懷:“李鴻章,這事兒棘手呢,還是得你這個直隸總督、北洋大臣去交涉辦理。”
李鴻章拱手:“喳,臣遵旨!”眉頭深鎖。
慈禧看慈安:“退朝吧?”
慈安點頭。
慈禧揮揮手:“退朝。”對太監李蓮英,“小李子,護送皇帝去小恭。”
“喳。”李蓮英應諾。
寧承忠隨魁玉將軍隨群臣魚貫出殿。豔陽當頂,太和殿四圍的中和殿、保和殿、文華殿、武英殿猶如威猛的武士沐浴在日光裏,群臣身穿的預示國土永固的蟒袍在陽光下生輝。李鴻章從人群裏走來,向魁玉將軍拱手:“將軍別來無恙。”清剿太平軍時,他就與魁玉將軍共事,二人是老知交了。魁玉將軍拱手回禮,嗬嗬笑:“有李大人出山,這‘滇案’之事就有轉機囉。”李鴻章苦笑:“何談轉機啊,你這個威武大將軍都感難辦呢。”魁玉將軍說:“我算啥威武大將軍,你老弟嘲諷我。”李鴻章說:“年初,西藏裏塘喇嘛更登培結番官,侵漁土戶,聚眾萬餘,踞藏裏一帶。是你老兄與吳棠總督指派官兵攻之,致使更登培結自焚,餘黨悉平。實是威武大將軍呢。”魁玉將軍說:“此事不足掛齒,國內事情皆好辦,唯洋人之事難辦。”李鴻章點首:“洋人之事確實不好辦。”
寧承忠忍不住插話:“洋人其實是欺軟怕硬的,就跟他們對著幹,誰怕誰!”
李鴻章看他,說:“寧承忠,你這個夔關監督倒是有股硬氣。”
寧承忠說:“謝大人誇獎,我就不怕那個威妥瑪。”
魁玉將軍笑:“還真是,那威妥瑪還真是畏懼他。”
李鴻章也笑:“官管不如現管,他拿你是沒有辦法。”長長一歎,“咳,弱國無外交的。”
寧承忠點頭:“就是。我大清國得要自強,得要富國強兵才行。”
李鴻章說:“不錯,是得要自強,是得要富國強兵。隻是呢,要得法。處今日喜談洋務乃聖之時,當今的大清要外須和戎,內須變法。在列強環伺、外侮日甚中以夷製夷,為自強贏得更多平和的時間。”
寧承忠聽著,似解非解。
李鴻章看他,說:“寧承忠,你有性格。”對魁玉將軍,“需要時,讓他和我一起去跟洋人磨,咋樣?”
魁玉將軍說:“悉聽尊便。”
李鴻章問寧承忠:“你願意否?”
寧承忠拱手答:“下官願意。下官認為,不是去跟洋人磨,是去跟他們抗爭。”
李鴻章說:“好好,去跟他們抗爭。年輕人,你要知道,馬上征戰是抗爭,談判桌上的磨也是抗爭,硬頂軟磨都有其法……”
有差人過來向李鴻章稟報事情。李鴻章向魁玉將軍辭別,對寧承忠說:“隨時聽候我的傳喚。”急步走去。
次年七月,寧承忠第一次見到了大海,不是他想象的水闊天高。站在海邊亂石礁裏的他,頭頂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低沉濃雲,灰黑肮髒的海水泡沫翻飛,舔舐他那穿官靴的腳。他飛腳踢一塊石頭,石頭劃了道弧線,被海水吞噬。海風好大,掀動他頭戴的圓錐涼帽,他不得不伸手按住。涼帽上那紅色的帽幃、羅紗和頂珠在海風中飄曳。這就是崇拜太陽的煙台民眾所處的大海麽,這就是秦始皇三次東巡欲去蓬萊島尋找長生不老藥的大海麽。他長長發歎。他是獨自離開官驛來到海邊的,想來看看廣袤無垠的蔚藍大海,來飽眼福,洗刷胸中的憤懣。
而來到海邊的他,胸中的憤懣越加濃烈。
雲層更低,緊貼海麵。雲水間冒出一個小點,漸大,是艘海輪。他希望是艘中國輪船,卻見那船上飄動著米子旗,是艘英國輪船。海風送來越來越響的轟鳴聲,送來趾高氣揚的汽笛聲。“狗日的英國鬼子,肆無忌憚在我大清國的海域恣意橫行!”他破口罵,海風將他的罵聲卷走。
十八年前,那個不平等的中英《天津條約》把登州辟為通商口岸。後來,英國人嫌登州灘薄水淺,看中煙台芝罘灣的天然港灣,迫使清廷下令將煙台設為通商口岸,設立了所謂的“東海關”。自那,每年都有六七百艘洋輪出入,各式洋貨潮湧而來,大清的花生、大豆、絲綢、布匹、礦產被源源不斷運走。賺得腰包鼓脹的洋人說,這是於雙方都有利的市場貿易。且不說這貿易是否公平,問題不在於此,而在於國家主權。他問令他隨同前來煙台談判的李鴻章大人:“中堂大人,您說是不是?”魁玉將軍對他說過,稱呼李鴻章大人為李中堂親切,他官至直隸總督兼北洋通商大臣,授文華殿大學士,深得慈禧太後倚重,有宰相之實。李鴻章撚須笑:“理倒是這個理。”他看得出來,他那是苦笑。
談判桌前,寧承忠又見到了那個英國公使威妥瑪,威妥瑪對他視而不見,回避著他那張布滿殺氣的狼臉。哼,你小子做賊心虛呢,怕老子們呢。威妥瑪那長顱更長,深陷眼凹的兩眼布滿血絲。看來,他的日子也不好過,盡管他那蓬亂的胡子似乎被梳理過,依舊顯示出他內心的焦躁。形勢迫使他得及早與大清簽約,這除了英國政府要他從速解決“滇案”的訓令外,還由於他在外交上正處於孤立。煙台談判的消息傳出後,引起了其他國家的注意,俄、美、法、德、奧、匈、西班牙等駐華公使先後以避暑為名齊集煙台,密切注視這中英談判。這一年多來,威妥瑪在對華脅迫的問題上已經與其他各國產生了隔閡,他越是強調不容他國幹預其事,越足以表明他對別國公開的或暗中的幹預抱有顧慮。美國公使已一再向大清國表示願意出麵調停,德、俄、奧等國公使也有類似表示。李中堂私下裏樂,做太極拳招式:“聯絡各使,以間其黨援,而諷令公論。這機會我們得利用。”寧承忠高興不起來,想到雪瑤練的那綿軟的太極拳:“中堂大人,不論是英國還是美德法俄奧,皆是虎狼,都對我大清虎視眈眈。”攥緊拳頭,“對付虎狼得要用槍用炮!”李中堂盯他:“你小子有骨氣!咳,缺的就是槍炮,槍炮是要用銀子造拿銀子買的……”
談判桌前風起雲湧,談判桌後黑雲壓頂。
寧承忠坐在中方談判官員的邊位,參與了唇槍舌劍的漫長談判。李中堂軟磨硬頂耍太極拳,要他們拿出所謂“滇案”的證據來。威妥瑪拿不出,就以離任、斷交、付諸武力脅迫。李中堂心裏空虛,私下裏哀歎:“若與西洋用兵,其禍患更不可測。朝廷一直想整頓海防、江防,就是要防備英國的武力進攻,可非空言布置所能決勝也。唉,禍不單行,偏又全國嚴重鬧災……”寧承忠漸漸覺得,那談判桌在偏斜,威妥瑪那邊高了,李中堂這邊低了。他憤然不平又無可奈何,眼睜睜看著簽署了《煙台條約》。實在是沒有天理!分明是狼咬了人,卻反倒人要向狼道歉賠償。中國向英國賠款白銀二十萬兩,張告“滇案”處理告示,派欽差大臣前往英國表示惋惜;各地涉及英國人生命財產之案件,英國使館可派員前去觀審,總理衙門會同各國駐京大臣商訂禮節條款;中國增開宜昌、蕪湖、溫州、北海為通商口岸,增開大通、安慶、湖口、武穴、陸溪口、沙市為輪船停泊碼頭;租界內的洋貨除鴉片外均免征厘金等等。條款中還有:“又四川重慶府可由英國派員駐寓查看川省英商事宜,輪船未抵重慶以前,英國商民不得在彼居住開設行棧,俟輪船能上駛後,再行議辦。”得利的威妥瑪將胡須搓揉得如同亂麻,為沒能達到在重慶開埠的目的耿耿於懷。而寧承忠卻為留下了外輪入侵重慶的隱患憂心忡忡。他知道,英國人的胃口大,不僅僅是盯著重慶,還盯著雲貴和西藏。
那艘英國輪船在掀動的海浪和低矮的濃雲中“突突”行駛,直逼寧承忠而來。他拾起塊石頭怒砸洋輪,石頭直線射出,消失在煙海裏。英國輪船掉了頭,朝那邊的中國的芝罘灣駛去。“哈哈,你跑了逃了,你還是怕老子們的!”他聊以**地吼叫,聲音嘶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