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寧承忠去萬縣碼頭不久就返回重慶家裏,砸碗摔筷不吃不喝。夫人王雪瑤關切地打問因由,癱坐躺椅的他麵色鐵青,閉目不語。王雪瑤問鄒勝:“老爺今天咋個了?”鄒勝囁嚅道:“上邊來人查究了,上邊的人親臨萬縣碼頭了,上邊的人嚴令老爺放行所扣船隻,扣押的貨物全被洋人運走了,洋人說是貨物全都完好。”王雪瑤搖頭歎氣:“唉,鬥不過洋人的。”

“媽的,洋人太霸道了,連剛直不阿的吳棠大人也打退堂鼓了。”寧承忠怒臉搖頭。哼,洋人說是貨物全都完好,他們就沒有過細查驗?不,不可能的,貪婪的洋人下細得很,看來,被盜走的那四個小包定是毒品了,洋人是不敢聲張了。咳,本是可以抓住洋人販毒罪證的,卻被龜兒子盜賊偷走了,盜賊定是其同夥。遺憾、晦氣。想著扣押的辛辛苦苦看守的船隻與貨物全都放行了,氣憤不已,陡然起身,瞠目怒斥:“朝廷太軟弱無能了,凡洋人所做惡行皆視而不見,凡洋人無理要求皆步步退讓。我大清國就無人無兵了麽?就任其洋鬼子欺負橫行麽?喪權辱國,痛心疾首!腐敗啊腐敗,國之不國,民不聊生了,白花花的銀子還往洋人的腰包裏流,還往頤和園的工程裏流!天理何在?君者,代天理世者也;民者,君之所禦者也。君不行天意則廢,民不順君牧則罪,此治國之道不可廢的呀……”氣頂腦門,天玄地轉,暈倒在地。

王雪瑤驚嚇不已,趕緊叫鄒勝請來郎中救治。郎中摸了脈,開了藥,說寧大人是一時怒氣攻心,不會有性命危險。王雪瑤守護在昏迷的寧承忠床前,淚水蒙麵。

地動一氣,萬木爭榮,陽春三月天,王雪瑤本是等夫君歸來全家去賞桃花的。夫君離家時說,他去萬縣查看一下那批扣押的貨物就回來,還高興地吟詩:“殘紅尚有三千樹,不及初開一朵鮮。”說那白如雪粉如霞的桃花是在昭示一種人生哲理,不經寒徹哪得花香。嗬嗬,這南岸的桃樹多桃花豔,我定要領全家人去賞花。她沒有想到,等來的是夫君昏迷倒床。咳,承忠,你太認真太固執了,認定的事情就非要辦,一根筋走到底。你耶,這可不是非我不娶的事情,這是國家的事情,是非你力所能及的。

王雪瑤就想到那個夏日的漆黑夜,被父親鎖在二樓閨房裏絕食抗爭的她餓得難受,脫衣服上床睡覺,卻睡不著,眼前總晃動著寧承忠。她愛這個學識淵博、敢作敢為的硬漢男人,甘願與他相伴終生,埋怨他沒來救她。也想,他是難以進入這家丁把守的高牆大院的。她蒙矓入睡,夢見來搭救她的寧承忠被家丁抓住了,五花大綁,急得落淚。“撲”一聲響,寧承忠竟然把繩子掙斷了,她驚歎,醒過來,發現屋窗有響動。心跳,有偷兒?又想,莫非是他來了?就見一個黑影越窗摸到她床前:“雪瑤,是我,我來救你。”真是寧承忠!她高興、驚駭:“你膽兒大,不怕被捉。”捂緊被子。他低聲說:“不怕,為了你我死都不怕!”她感動,紅臉說:“你轉過身去,等人家穿衣裳。”她隻穿了肚兜、短褲。他說:“要得。其實,天黑,我看不見。”轉過身去。她暗笑,取了枕頭邊的衣裙穿上,下床穿鞋。他說:“你快點,恐有人來,穿好沒得?”她說:“穿好了。”他反過身,拉她到窗前,用準備好的粗麻繩係在她腰間:“雪瑤,我用麻繩放你下去,你莫怕。”她怕摔著,怕被巡夜的家丁發現,心想,寧承忠還是粗中有細的:“我不怕。”他就將她抱到窗欄上,她抓緊了粗麻繩,他小心地將她往下放。她落地後,解開粗麻繩等他下來。傳來巡夜家丁的腳步聲,她急忙拉粗麻繩提醒他,躲到牆邊的灌木叢裏,擔心急躁的他會跟著下來,還好,沒見他下來。巡夜的家丁剛走過,“撲通!”一聲響,他跳下屋窗來。她好擔心,快步到他身邊:“摔著沒有?”他答:“摔不著。”扶她越牆逃出。

那晚伸手不見五指,他拉了她的手走,兩人來到江邊,有艘扁舟候著。他倆上船後,船夫就撐船向長江北岸的朝天門駛去。下船後,他拉了她去市區。他父親開的“興隆綢布莊”挨臨八省會館,周圍有羅漢寺、會仙橋、洪崖洞、督郵街,是繁華路段。已是亥時,夜市的攤鋪還沒收完,燈籠、燭火搖曳。饑腸轆轆的她看著攤子上油亮的鹵菜垂涎。

他倆來到興隆綢布莊門外。他輕敲厚重的黑漆木門,看門的老者開了門:“大少爺,你咋恁麽晚才回來?”拎燈籠照他身後的她。他將食指豎在嘴上,對看門的老者示意別聲張。看門的老者狐疑地點頭。他拉她快步進門,領她繞過高大的櫃台,穿過天井,進到後院他的住屋。進屋後,他劃火柴點燃蠟燭,他倆的身影在牆上晃動。她環視屋內,油漆木製家具齊全,掛帳幔的雕花大床鋪細涼席擺繡枕薄被。“你餓了吧,快吃。”他邊說邊取開八仙桌上的網眼罩子,有綠豆稀飯、饅頭和鹵菜。“餓,餓死了。”她說,大口吃喝,吃得打嗝。他盯她笑:“吃飽沒得?”她點頭:“吃飽了。”他問:“好吃不?”她說:“好吃。”心裏害怕,擔心他父親發現,自家一個年輕女子深更半夜到一個男人屋裏,傳出去咋好見人。他一直盯她:“雪瑤……”她心撲撲跳:“承忠……”他不說話,抱她到那張雕花大**狠勁親吻。她躲閃:“別,別這樣……”他氣粗,死勁吻她,扒她的衣裙。她推他打他:“寧承忠,你個壞蛋……”反抗中的**,**在羞澀的快感中燃燒。初嚐男女歡愛蜜果的她不能自已,青春的岩漿洪流席卷全身。繃子床嘎吱吱響,繡枕、薄被被拋到床下,帳幔晃動。他是那麽強壯,力大無比,噬咬她的全身。蚊子嗡嗡,難以品味這蠕動的肉體大餐,出洞的老鼠早跳到八仙大桌上飽吃剩餘的飯菜。

蠟油燃盡,燭火在掙紮中熄滅。

纏綿到子時的他倆臉貼臉睡,直睡到天光大亮,敲門聲將他倆驚醒。醒來的她見窗外晨陽如盤,探在窗口的梔子花白得好看,香得衝鼻子。他倆穿好衣服,他去開門。門口站著個老人,是他父親,那次在宴喜園吃飯時她就認識了他父親。老人麵善,見他倆在屋裏,隻說:“到堂屋去吃早飯。”就轉身走了。他說:“雪瑤,走,去吃早飯。”她臉紅:“我昨晚吃得好飽,不餓。”他笑,摟她到身前欣賞,仿佛欣賞玉質雪封般的梔子花。

“雪瑤,我家的梔子花有花語,想聽不?”

“你說。”

“我家的梔子花說,我等你,伴你一生。”

“花言巧語。”她依到他胸前,“承忠,你伴我一生,就我一人伴你一生麽?”

“當然,天下女子我隻愛你一個,就我倆相伴終生,白頭偕老。”

她感動:“你爸爸不會反對我們的婚事吧?”自己已是他的人了。

他捧她的臉:“不會,我媽病死得早,爸爸早就巴望我娶女人了,他說過,你是個好女子。”

她對他父親有好感,不想,這位慈善的老人不久後死於那場教案。老人辛苦開辦的興隆綢布莊的房子被強拆,老人一反溫善,勃然大怒,舉扁擔跟洋人抗爭,被法國傳教士阿瑟打死了。老人走後,承忠把一本發黃的《寧氏家譜》交給她保管,叮囑說:“夫人,這是爸爸留下的,你可千萬要保存好,這可是我們寧家的傳家寶。”

王雪瑤這麽想時,鄒勝和趙管家領了他倆的四個兒子來到寧承忠床前。寧家的字輩是“寬仁承繼道,孝廉智勇全。”富國強兵是寧承忠的佇願,按其為兒子們取名。他想要個女兒的,可她生的全是男孩,他很遺憾。他們的大兒子寧繼富十一歲、二兒子寧繼國八歲、三兒子寧繼強三歲、小兒子寧繼兵一歲。都圍在父親床前哭泣。郎中說他不會有性命危險,她還是擔心不已,兒子們的哭聲絞痛她的心。承忠,你可得早些蘇醒啊!你呀,你那毛躁脾氣得改,你現在可不是一個人,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們母子咋過啊!

寧承忠康複這日,大禍臨頭,三兒子寧繼強被人拐走了。

事情發生在王家大院下院門外,一個背背簍的人給了寧繼強一塊麻糖,說是帶他去耍,就用背簍背他走了。是臨近小戶人家那時常跟他兒子們玩耍的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說的,說她攆那人沒有攆上。王雪瑤急得呼天搶地哭喊,寧承忠心疼如裂。鄒勝個大男人也號啕,領了差人四處尋找無果。四個兒子中,老大老二的長相隨王雪瑤,老三老四的長相隨寧承忠。鄒勝常愛抱老三寧繼強:“來,跟鄒叔叔挨一個!”指自己左臉。他就把小臉蛋挨到鄒勝左臉上。“還有這邊。”鄒勝指自己右臉。他就把小臉蛋挨到鄒勝右臉上,挨得好緊。鄒勝嗬哈笑:“三少爺乖,小臉蛋肉嘟嘟的。”他不怕生人抱,愛笑,啥事都好問:“媽媽,河裏的水咋是綠的?”“兒子,山青水就綠嘛。”王雪瑤笑答。“為啥子呢?”寧承忠嗬嗬笑:“我的個傻兒子,河水裏倒映了滿山的草木,草木是綠的呢。”“爸爸,這是信(什)麽?”“是頂戴花翎,是爸爸的官帽。”“鄒叔叔,你啷個不戴爸爸這官帽?”鄒勝說:“鄒叔叔是你爸爸的下人,下人是不能戴主子的官帽的。”他蹙緊小眉頭:“為信(什)麽?”“因為下人是奴才。”“奴才是信(什)麽?”“奴才就是奴才啊,三少爺,你打破砂鍋問到底呀,嗬嗬!”大家都笑。

想著三兒子音容,寧承忠唉唉發歎,茶飯不思。王雪瑤傷心至極,老天呃,你不公啊!《寧氏家譜》裏有記載,承忠的爺爺自幼就被土匪擄走,這次繼強又被歹人拐走,寧家的娃兒咋又遭劫難……見承忠愁容滿麵,唉,國事愁家事憂,可別把他給壓垮了,寬慰說:“承忠,三娃子會找到的,你得吃飯,身體要緊,你是這個家的主心骨。”終日以淚洗麵的她瘦了一圈。寧承忠看她點頭,拿起碗筷又放下,淚水在眼眶裏打轉。

趙管家領了寧承業進堂屋來。

“大哥,說是你飯都不吃啊,這咋個要得。咳,我那三侄兒繼強也是,一塊麻糖就跟騙子走了。你放心,會找到的。來,弟娃我陪你吃飯,硬還是餓了。”寧承業說,坐到飯桌邊。趙管家讓下人添了碗筷。寧承業就各自吃飯拈菜。寧承忠見多日不見的二弟寧承業來了,愁眉微展,才拿起碗筷吃飯。

寧承忠家三兄妹,他是老大,小妹生下不久就死了,死在母親的被窩裏。那年好冷,下了雪,母親生怕凍著幼小的她,把被子蓋得嚴實,把她給捂死了。二弟寧承業是老幺,小他七歲,與他念同一所書院,喜歡看雜書,相貌脾氣跟他相反,人長得白淨,性情斯文,不聽他的勸告,獨自經商做茶葉生意。“聽人勸得一半,你總是我行我素,去做啥子生意,咳,你可莫當個奸商。”父母不在人世了,長兄為父,寧承忠又教訓二弟。寧承業聽著笑:“大哥,你就不給我酒喝?”寧承忠就讓鄒勝去取來白沙燒。寧承業搖手:“又是你那白沙燒啊,”從懷裏取出瓶酒來,“今天喝這個,酒冠黔人國的茅台老酒。”這可是好酒,喜好喝酒的寧承忠來了精神。兄弟二人喝酒吃菜。

“大哥,月亮壩裏耍大刀--明砍(侃),我跟你說,無商不奸,非利不動。隻要能賺錢,當個奸商又啷個?”寧承業說。

“你呀,不見棺材不落淚,總有一天會吃苦頭的。”寧承忠說,喝了口酒。

寧承業嗬嗬笑:“沒得那麽嚴重。呃,大哥,喝酒解愁,弟娃我特地拿了這瓶好酒來給你解愁。”

寧承忠搖頭苦笑,喝完杯中酒。王雪瑤見夫君情緒好些,心緒寬舒,拿起碗筷吃飯。“嫂子,來來來,弟娃也給你斟杯酒。”寧承業說,為王雪瑤斟酒。王雪瑤就喝了口酒。酒喝多了話就多。寧承忠不說繼強被拐走之事,說起來心口痛,就說朝廷的無能,說洋人的霸道。斯文的寧承業聽著,拍響桌子:

“跟你們說件我親眼所見之事!”

“啥子事?”王雪瑤問。

“我做茶葉生意先去的貴州,年初,又去了雲南,那裏的茶葉好。”寧承業喝酒,說。

“說你親眼見那事情,莫繞圈子。”寧承忠說。

寧承忠瞪眼說:“雲南騰越的官兵和民眾厲害,敢跟英國兵打,交火那天我就在場。”

王雪瑤乜寧承業:“二弟,你膽兒也大。”

寧承業說:“不是我膽兒大,是在那裏住宿的我遇上了。哦呀,陣仗好大,雙方都動了槍械。後來我才搞清楚,那個英國上校叫柏郎,他領來有近兩百個英國兵,說是‘探路隊’,是從緬甸國進到騰越的。把騰越的兵民惹毛了,這是明目張膽的侵略,就不許他們進來,就發生了火拚。那裏的兵民厲害,擊斃了專程從北京趕來接英國兵的英國公使的翻譯官,叫馬--馬嘉理。”

寧承忠聽著,也拍響桌子:“好,擊斃得好!”猛灌酒。

王雪瑤高興:“活該,他自找的,想跑來耍威風。”也擔心,“怕又會惹出啥子事情來。”

寧承忠解氣說:“怕啥子,對付來犯者就是要硬碰硬。麻雀落田要吃穀,狐狸進屋要偷雞,洋毛賊居心不良。哼,他洋毛賊還是欺軟怕硬的,就是要以血還血,以牙還牙!洋毛賊以為有洋槍洋炮就可以為所欲為,洋槍洋炮算啥子,他們有我們也可以有,朝廷那修頤和園的銀子就可以買好多的洋槍洋炮。咳,國不富受人欺,兵不強遭人犯……”滔滔不絕。

飯後不久,省府的差人送來公文,傳寧承忠隨成都將軍魁玉進京麵聖。寧承忠給了那差人銀子答謝,打問啥事。那差人說,好像是與“夔關事件”有關。他盛怒,哼,這些個不講道理的洋人,那些船隻、貨物全都放行了,他們還要做啥子?進京麵聖好,我就跟他們當庭對質,看哪個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