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七裏三分半,三觀不出城,三山城裏頭。”民間是這樣講說重慶城的。前一句是說城區在“九開八閉”的城門之內;“三觀”是“朝天觀”“東華觀”、“複興觀”;“三山”是“第一山”“金碧山”“太陽山”。大河長江、小河嘉陵江把城區一抱,城區就成了個半島。半島是座山,山脊上有一長溜青石板大路,東起朝天門,西連枇杷山、鵝嶺、虎頭岩、平頂山,有重慶城的“龍脊”之稱。大梁子在“龍脊”的前端,分開了上下半城。下半城煙雨樓台,車水馬龍,極盡繁華;上半城新街新市新洋房子多,建有教堂,且寺廟林立。山以寺靈,寺以山名,古刹與山巒相互提挈成就了一方風水。寺廟除始建於北宋治平年間的羅漢寺外,以大梁子的朝天觀壯觀,紅牆飛簷翹角,古木拔萃,曆來是百姓集會之地、朝臣迎官接聖候船之處。

宣統三年秋末的這一天,朝天觀裏發生了一件震驚重慶乃至全國的驚天大事。

穿長衫秋襖的寧承忠是上午陣來到朝天觀的,觀內外已是人山人海。是喻笑霜昨晚攛掇他來的,說明天是公元一千九百一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二日,他如不去“朝天觀”會後悔的,繼兵若是地下有知會埋怨他的。他問啥子事情,喻笑霜說,暫時保密。他今天就來了。雪瑤沒有來,笑霜給她安排有另外的事情。南岸婦女協會主任的雪瑤現在全聽市婦女協會副主任笑霜的指派。他好不容易擠到道觀門口,被四個把門的年輕崽兒怒臉攔住。他心裏窩火又無奈,狼臉拖長,老子這個曾經的從二品大員也進不得此觀了。密扣黑衣腰別手槍的女袍哥頭子喻笑霜來了,責怨他說:“你咋這時候才來。”對四個年輕崽兒,“他是我哥,一夥的。”四個年輕崽兒就放行。

進得門,寧承忠見幾十個年輕崽兒分列兩廂,每個人都抱有白布包裹的東西。喻笑霜對他說:“他們抱的是炸彈。”領他往裏走。但見眾多頭纏白帕,穿青打衣,手持梭鏢、大刀的威猛壯漢,一個個精神抖擻。有人舉著書有“中華民國”“複漢滅滿”“保教安民”字樣的旗幟舞動。大殿前站著幾個穿西服或是戴大蓋帽著軍服的威風凜凜的人。寧承忠覷眼看,認得的有楊滄白、張培爵、夏之時。楊滄白是跟繼兵、曉梅來家時認識的,繼兵說是他和曉梅的老師。寧承忠當時心想,這老師一定學識非凡,比繼兵、曉梅這兩個學生還年輕。張培爵、夏之時他在報紙上見到過。就對喻笑霜說了。喻笑霜笑:“嘻嘻,你認得的這三個人都是今日的頭領,今日大喜,同盟會的革命黨人聯合新軍、學生軍和我們袍哥造反舉事,已經宣布成立了蜀軍政府,張培爵任都督,夏之時任副都督,楊滄白兼任高等顧問。通電全國,宣告重慶獨立。”前排站立者中還有個人他認識,那人一身短打,佩大刀執長矛:“呃,笑霜,那不是一起喝過酒的袍哥俠士況春發麽。”喻笑霜點頭:“是,他義氣豪勇,雖不願加入同盟會,還是支持革命,在他大哥唐廉江的默許下,他帶領敢死隊闖進重慶府,擒獲了知府霍柏明。”寧承忠目露讚許,怒火頓生,狼臉鐵黑,身子**:“龜兒子霍柏明,抓得好,該嚴懲!”狗官陰險惡毒,竟將繼兵的遺體拋進大江,這事他和雪瑤都沒給笑霜說。喻笑霜說:“就是。我們今天人多勢眾,我的弟兄夥們都來了,那邊穿青打衣的都是。今天要他霍柏明……”擠過來一個人,也如笑霜一樣,密扣黑衣腰別手槍:“承忠老弟,別來無恙。”是李泓壽。寧承忠狼臉更黑:“你也來湊熱鬧?”見李泓壽的辮子沒有了,稀疏的白發齊耳。李泓壽笑道:“不是湊熱鬧,是來鬧革命。喻大爺說了,革命不分先後,今日乃同盟會聯合我們袍哥造反,我這個頭兒當然要來。咦,我倒是吃驚了,不想你這個清廷的官員也來了,來造自己的反啊?嗬嗬。”寧承忠心裏日罵,你狗日的腦殼上生瘡,腳底下流膿--壞透了,撇嘴說:“托你的福,我現今是優哉遊哉的草民一個……”這時候,一陣嗬斥聲中,一身戎裝的武德厚和他那副官袁得水押了霍柏明到大殿前跪下。著官服垂長辮的霍柏明麵色青灰,目露不服,猶豫一陣,還是苦臉交出了懷揣的官印。喻笑霜對寧承忠說:“德厚現今是蜀軍北路支隊的副支隊長。”武德厚從霍柏明手中接過官印呈送給張培爵都督,對霍柏明喝道:“霍柏明,你還想做清廷的走狗?”霍柏明脖筋鼓脹:“我不是已經交出官印了麽。”武德厚冷笑,掂霍柏明那粗大的發辮:“狗官,毛辮向非漢製所遺,是清廷強迫民眾為之,你還留著!”人們就喊:“剪了,剪辮子,剪狗官的豬兒尾巴……”喊聲如雷。袁得水將剪刀遞到霍柏明跟前,瞪眼說:“自己動手,剪!”霍柏明抖動手接過剪刀,麵似苦瓜,不得不剪了發辮,如喪考妣。寧承忠二目噴火盯霍柏明,你也有今天,好生解氣。想到什麽,趕緊從懷裏取出頂褐色毛線帽子戴上,將自己的發辮塞進帽子裏,帽子頂了老高。雪瑤為自己織這毛線帽子保暖,今日還派上了用場。

蜀軍政府在重慶全城貼出了剪辮子的告示:“照得編結毛辮,向非漢製所遺。自從滿清入主,強迫人民為之。現已實行改革,積習自當力除。惟值光複伊始,剪否聽民便宜。衣服暫可仍舊,並非必仿泰西。凡我大漢民族,切勿誤會警疑。”之後沒多久,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的孫中山頒布了“剪辮令”:“滿虜竊國,易吾冠裳,強行編發之製,悉從腥膻之俗……今者清廷已覆,民國成功,凡我同胞,允宜滌舊染之汙,作新國之民……凡未去辮者,於令到之日限二十日,一律剪除淨盡,有不尊者以違法論……”一時間,剪辮浪潮起,忙壞了剃頭匠們。剪辮者有的擇吉日拜祭祖先,方莊重剪辮,燒掉辮子歸宗。亦有聯合多人同日剪辮,燃爆竹行宴會慶祝。報上曰:“不剪發不算革命,並且也不算時髦,走不進大衙門去說話,走不進學堂去讀書……”

食君之祿官袍在身數十載的寧承忠剪辮子的決心難下。他知道,男人剃發留辮源於古代胡人風俗,順治二年,清軍進入南京,多爾袞命禮部向全國發布“剃發令”:“今者天下一家,君猶父也,父子一體,豈容違異,自今以後,京師內外,限旬日,直隸各省地方自部文到後,亦限旬日,盡令剃發,遵依者,為吾國之民,遲疑者,為逆命之寇。”自那,剃發留辮的習俗延續了二百六十多年,豈能是一朝便可除去的。心裏為清王朝的覆滅悲哀也詛咒活該,痛惜為之喪命的繼兵沒能見到。也迷茫,中國太大了,沒有了朝廷咋辦?咳,已經改朝換代了,已是民國元年了,孫中山是不錯的,可咋又隻是個臨時大總統?未必還有變數?

將發辮塞在褐色毛線帽子裏的寧承忠這麽想,登磁器口水碼頭的石梯上行,走進了磁器口古鎮。

是喻笑霜約他來的,今日這裏趕廟會。磁器口廟會古已有之,由所依白崖山上的寶輪寺而興,有寺就有廟會。每逢農曆初一、十五,以及釋迦牟尼出生日、觀音菩薩生日、春節、放生日等,四鄉八場的百姓都來這裏趕廟會,燒香拜佛,求願還願。

雪瑤走了,留得念想的就是笑霜了。

同盟會人朝天觀造反舉事那日的下午,他渡江回家,一路興奮、驚駭、哀然,大清王朝完了,繼兵、曉梅為之喪命、流血的就是此舉。想到屍骨都尋不到的繼兵他就心痛,我的幺兒,為父跟你說,我今天是去了朝天觀的呢。進得大曬壩,秋霜打過的黃桷老樹彎腰垂枝,哀哀地。黃桷老樹,你也悲哀啊,唉,唉唉,我的繼兵……他抬腳登“鬆鶴居”石階,屋門洞開,徑直往裏走,走過天井,見披麻戴孝老態龍鍾的趙管家走來,他老淚橫流聲音嘶啞:“老爺呃,您,咋才回來……”抹淚領他去住屋。晴天霹靂,樟木鴛鴦大**躺著個罩了白單的人。他心驚肉跳,雙腳發軟,踉蹌撲到床前,揭開白單,雪瑤麵如紙白,張口欲呼,身子已經僵硬。“啊,雪瑤,我的雪瑤……”他撫雪瑤吻雪瑤,“我的愛妻,你醒醒,醒醒!你咋不說話,你這是怎麽了?蒼天呀,你咋讓這麽好的人走了……”捶胸跺足號啕。雪瑤是這個家的主心骨,是他甘苦與共數十載的親密伴侶,咋就這麽匆匆走了,連最後一麵也沒能見到。在這房院裏,他白發人送黑發人送走繼兵,不想又送自己的愛妻。他肝腸俱裂,痛不欲生。聽了趙管家的泣訴,他才知道,雪瑤組織南岸婦女協會的人開會,興高采烈準備慶祝蜀軍政府成立。不想,開完會出來就中了黑槍,子彈穿胸而過,當場斃命。在場者見一穿官衣持短槍的人鑽小巷飛逃,判斷是清廷的頑固分子所為。

寧承忠萬萬沒有想到,會在這有長壽之居寓意的鬆鶴居裏先後為兩個至親的親人辦喪事,這是人世間最為哀傷悲痛的事情!

辦完雪瑤的喪事,寧承忠一身癱軟,茶飯不思,狼臉青灰。承業夫婦、繼富夫婦、繼國夫婦都竭力寬慰,望他節哀,望他千萬要保重身體。笑霜哭得傷心,說她那天讓雪瑤姐組織南岸女協會開會,是怕她去朝天觀會有危險,不想,卻失去了好姐姐。啊,這是天意麽?老天爺呃,你不公,太不公啊!自己還當過朝廷命官的,可自己的兩個親人都因這腐朽的朝廷而喪了命。自己老了,草民一個,那革命的事出不了啥力,可也得盡心。眼布殺氣,是得要好好地活著,得要抓住那個凶手,取爾性命,為愛妻報仇!

磁器口古鎮人流如潮,熱鬧喧囂。寧承忠擠在人群裏走,東看西望,沒有看見笑霜,走至古鎮小街的盡頭,轉身回走,走到水碼頭石梯邊的那棵黃桷樹下。黃桷樹垂枝看他,仿佛在說,您又來囉。笑霜昨天給他說,他倆今日下午五點在這樹下會麵,送給他一塊懷表,說是專門給他買的,好掌握時間。他當時說,我們明日何不一起從朝天門趕上水船去磁器口。笑霜說,她明天一大早就要趕到磁器口,組織婦女協會的人在廟會上宣傳新政,讓他多睡會兒,讓他自己乘船前往,下午五點鍾前趕到就行。笑霜是先要忙革命的事情,他是不好去摻和的。

看著這黃桷樹和樹下陡峭的石梯、鬱綠的嘉陵江和江上舟船,他就想到當年的那個秋暮,他倆在這裏訴說衷腸,認了兄妹。咳,時間真快,一晃二十年了,這才又來故地重遊。笑霜給他說了,她跟侄兒繼兵學,也加入了同盟會,事情多,忙死個人。笑霜也五十多歲了,還是風風火火還是風韻猶存。雪瑤走了,笑霜忙裏偷閑不時來看他,陪他天南地北說話,倒是得到慰藉。早春的白瓷般的太陽朝西走,他看懷表,快到五點了,她就要來了。笑霜說要在這裏跟他說件大事情。他問啥子大事情?笑霜說,到時候再說。他問是否是同盟會或是袍哥裏的大事情?笑霜說,跟你說了,到時候再說,不許再問。他就不問,見麵就可知分曉了。

寧承忠這麽想時,被一個虎背熊腰的蜀軍士兵拉進了路邊的一個竹棚裏,裏麵擺放有木桌木椅,木桌上放有稀飯、茶水和小菜。剃頭匠在為一個坐在條凳上的穿破舊長衫的老農修發際,地上有條剪下的辮子。胖子軍官恭維說:“您老剪發辮啦,大吉大利!”攙扶老農到木桌前坐下,“您老請用飯。”老農口鼻淌淚,捧了土碗喝稀飯,黑指甲陷在稀飯裏:“哦啊,我的辮子……”見一士兵欲將他那剪下的辮子扔進麻袋,搶步過去奪回,塞進懷裏,“是我的辮子,我死後得留個全屍。”胖子軍官搖頭笑:“愚昧,迂腐。”虎背熊腰的蜀軍士兵拉了寧承忠到胖子軍官跟前,揭開他戴的褐色毛線帽子,他那發辮垂落。虎背熊腰的蜀軍士兵向胖子軍官敬禮:“報告長官,又逮住一個沒剪辮子的。”胖子軍官拍虎背熊腰的蜀軍士兵:“你龜兒子眼睛還尖。”虎背熊腰的蜀軍士兵得意:“是您說的,現今賣高帽子的店鋪生意興旺,街上戴高帽子的人多,其中有詐。”胖子軍官說:“不是我說的,是我們武副支隊長說的。”盯寧承忠笑,“老先生,您都看見了,來來來,剪辮子,剪了辮子吉利,還有飯菜吃,這竹棚是政府優待剪發辮者專設的。”摁他坐到條凳上。剃頭匠就磨剪磨刀霍霍。寧承忠心急火燎心火上躥,笑霜來了會找不到他的,這發辮可是伴隨了他大半生的,聽他們說到武副支隊長,心想定是德厚了,覺得這胖子軍官麵熟,又想不起來是哪個,說:“呃,莫剪,叫你們武副支隊長來,他是我侄兒!”欲借武德厚的招牌脫身。胖子軍官說:“那也得剪,我們武副支隊長說了,就是天王老子也得剪。”對剃頭匠,“剪!”剃頭匠手起欲剪。寧承忠騰地起身,兩眼瞪圓:“看哪個敢動老子的發辮!”就見喻笑霜走來,她摁他坐下,接過剃頭匠手中剪刀,瞪眼說:“我敢動!”手起剪落,寧承忠那發辮落地。事情突然,寧承忠叫苦不迭。“早就喊你把辮子剪了,你總是拖,今天是拖不過去了。”喻笑霜說,“我正找你呢,遇見了德厚弟娃,他叫我來看看剪發辮的竹棚,不想你倒在裏頭。”看他那齊耳的亂發,撲哧笑。剃頭匠為寧承忠修飾頭發。胖子軍官笑問:“老先生,您也要留下辮子帶進棺材?”寧承忠窩火,欲喝罵又忍住,搖頭說:“算?,去了的就是身外之物了。”仿佛幺兒繼兵在看他,爸,兒子為您高興!見竹棚門口立著兩個軍人,是風塵仆仆的武德厚和他那副官袁得水,他倆走過來。武德厚咧嘴巴笑,挺胸並腿敬禮:“寧叔叔,您老剪發辮啦,侄兒向您道賀,大吉大利!”寧承忠要笑不笑,他喜歡武德厚,這娃兒要得。胖子軍官朝武德厚敬禮,笑道:“武副支隊長,我早認出他是你的寧叔叔了,可你說了,天王老子也得剪。”武德厚嗬哈笑:“我叔叔不會怪你的。”扶寧承忠起身,“寧叔叔,您認不得他娃了?三堂會審李泓壽時,他上堂作了證的。”寧承忠才想起,原來是李泓壽原手下那五排頭頭何胖娃:“是何胖娃嗦,是說覺得麵熟。”何胖娃歉意笑道:“是,我是何胖娃。對不起,行個禮!”挺胸敬禮。寧承忠搖頭苦笑:“你個龜兒子的……”武德厚沒有食言,還真讓他娃當了軍官。武德厚說:“寧叔叔,姐,走,我們吃毛血旺去。”寧承忠就看懷表,已是五點四十六分,盯喻笑霜。喻笑霜對武德厚說:“弟娃,我跟你寧叔叔要去趕廟會,你事情多,各人忙你的。”拉了寧承忠走。寧承忠跟了走,突又返回,從虎背熊腰的蜀軍士兵手裏抓過他那褐色毛線帽子戴上。喻笑霜看著笑。兩人一前一後出了竹棚。

武德厚看寧承忠跟姐姐出了竹棚,心想,寧叔叔被突然拉進來剪了辮子,心裏定是不快,姐姐陪他去趕廟會散散心也好。革命了,這腐朽的辮子是必須剪除的。心裏內疚,實在是對不起寧叔叔,害得他坐牢丟官,還差點兒掉了腦袋。是他跟李雨靈溫存時說了寧繼兵、範曉梅去黔江參與策劃起義之事的。

前年歲末的那個漆黑夜,安排好寧繼兵、範曉梅去涪州旅館住宿後,武德厚與李雨靈在涪州街上那夜食店吃喝得久。兩人的酒量都大,話都多。李雨靈生得嬌嫩,行為舉止卻像個男娃兒,邊吃酒菜邊給他講笑話:“朝天門那坎坎上坐有一個老太婆,麵前鋪有一張紙,紙上寫著‘哦嗬,一塊銅錢一個’。人些都好奇。有人問,老太婆,啥子‘哦嗬’喲,還賣錢,拿來看看。老太婆不說話,伸出手。”武德厚笑:“她是要先付錢。”李雨靈點頭:“圍觀的人好多,就有個崽兒扔給了老太婆一塊銅錢,老太婆收了錢,從身後的背簍裏取出個草紙包遞給那崽兒。人些都擠攏看稀奇。那崽兒拆開草紙包,裏麵還是草紙包,又拆,眯眼笑,這裏麵有名堂。拆開,還是草紙包……”武德厚嘿嘿笑:“有故事。”李雨靈盯他:“那崽兒又拆了幾層草紙,拆到最後一層……”不說了,自顧喝酒。武德厚想聽結果:“往下說噻,賣關子呀。”李雨靈吃菜,細嚼慢咽,猛拍餐桌:“那崽兒拆開了最後一層,裏麵是一隻蒼蠅,‘嗡’一聲飛了,看稀奇的人都說‘哦嗬’。嘻嘻!”武德厚哈哈笑:“有意思,老太婆賣的是‘哦嗬’,這笑話要得。”李雨靈啃鴨腳板,覷眼盯他:“還給你說個笑話,那一次,我跟一個人去京城逛正陽門夜市,耍餓了,我要吃麻辣麵,他要吃涮羊肉,爭執不休,我慪氣不理他。他說,呃,你啷個了,啷個不開腔?我依舊不理他。他急了,瞪眼說,開腔,你開腔!我黑眼盯他,開腔就開腔……話沒說完,巡邏的官兵撲上來將我倆摁住,喝叫我倆交出身上帶的槍。”“嗬嗬,我曉得了,北方人以為你們說的‘開腔’是‘開槍’。”武德厚比了個**的姿勢,“這還麻煩了。”李雨靈點頭:“是麻煩。”武德厚擔心:“後來呢,把你們抓去關起來了?”李雨靈作痛苦狀,又撲哧笑:“騙你個瓜娃子的,沒得這回事情,編個笑話逗你耍,嘻嘻……”武德厚盯她笑,燈燭、盆火下,她那俊俏的臉蛋如同一朵盛開的花,心裏犯疑:“呃,你是不是真跟哪個人去過京城?”李雨靈點頭:“是跟人去過京城,正陽門的夜市熱鬧。”“是個男人陪你去的?”“是。”“哪個男人?老的還是少的?”她抿嘴笑:“啷個,你妒忌我跟男人在一起?嘻嘻,跟你說,是跟我爸爸去的。”武德厚釋然。李雨靈的笑話多,對時局的了解也多,說到立憲派喉舌《國風報》在上海創刊,主持人是梁啟超;霍元甲學生陳公哲組辦精武體育會;汪精衛刺殺載灃未遂被抓;中日訂立鴨綠江架設鐵橋協定;第二次《日俄協定》簽訂,聯手侵奪東北;愛迪生發明有聲電影;攝政王載灃宣布訓辭;美英德法組成銀行團,兩次向清廷貸款,居心難測……

人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武德厚聽李雨靈脆悠悠說話,看她一顰一笑,血液撞心擊肺,這感覺他對範曉梅有過。這個水靈活潑的李雨靈啊,有大家閨秀的高雅,有貧民女子的賢淑,見多識廣有正義感,天下難尋的俏佳人。坐在櫃台前的老店主已睡過一覺,用皺巴巴的手搓揉老眼,說:“二位,差不多囉,該回家囉。”店門外微曦初透。李雨靈伸懶腰,說:“是該回家了。”武德厚壞笑:“對頭,我們回家。”

他倆出店,李雨靈腳軟,他扶了她走。彤雲密布,細雨霏霏。這裏離涪州那川軍駐地還遠,武德厚生出個想法:“下雨了,要不,我們也去涪州旅館找房間睡一哈兒?”擔心她不會同意。李雨靈點頭:“要得。”他心喜,扶了她去涪州旅館。進旅館後,值班的店員見來的是威武軍官、華貴女人,點頭哈腰迎接,看他二人醉醺醺的,直接領他們去了西式單間客房,打開電燈,點燃壁爐,哈腰說:“二位先歇息,手續走時再辦,早安!”恭敬地退步出門,帶死屋門。李雨靈想吐,武德厚扶她去衛生間,李雨靈撲到雪白的陶瓷麵盆前“哇哇”吐,吐出苦膽來,人就綿軟。武德厚扶她出衛生間,扶她躺到彈簧**,費力地為她脫高跟鞋脫貂皮大衣。醉酒的他也立足不穩,脫貂皮大衣時,差點兒撲到她豐胸上。他好想咬那兩團柔軟。酒醉心明白,既然真心愛她,就不能造次,還是去另外開個房間吧,惹惱了她,好事情怕會除脫。他拉繡花緞被為她蓋好,湊近看她那紅嫩的臉,她滿嘴的酒氣也芬芳。他心旌搖**,血液發燙,竭力控製自己,極不情願地起身,被她一把拽到懷裏,兩人臉挨了臉。

天降好事情,幹柴遇烈火。

虎狼般的他急不可耐,羊兒般的她半推半就。他將她脫得精光,凝神屏氣欣賞,好個美人兒!她那白嫩的酒紅的肌膚觸之欲破。他心弦發顫,俯身小心地親她,熱烈地吻她,用牙咬她,忙慌慌脫去衣褲,騎到她身上。熟門熟路的他要做那事兒。她捂緊下身:“我問你,你那朋友寧繼兵、範曉梅真的是去彭水縣遊玩?”他喘粗氣:“真的是。”“你騙人,我不信。”“沒騙你,我跟你說,彭水縣那小山城絕美,活像個長發女子仰躺在烏江邊上,有民謠說:‘彭水一大怪,姑娘睡門外,頭枕烏江水,藍天做鋪蓋。’”她閃眼笑:“還真想去看看。”他說:“哪天我領你去。”山一般往她身上壓。她使勁推開他:“武德厚,你騙不了我,我無意聽見你們說的是黔江縣,你得給我說老實話!”目光堅定。他急切想做那事兒,就實話實說了,再三叮囑,斷不能給其他任何人說。她滿口應承,佩歎寧繼兵、範曉梅的英勇無畏。

武德厚得手後,美美地睡,鼾聲如雷。李雨靈說他活像頭吃飽了就困覺的豬。

寧承忠叔叔被關進大牢後,鄒勝來找過他,合計設法搭救。武德厚才知道,是李泓壽告發了寧叔叔,說寧叔叔是他兒子寧繼兵、兒媳範曉梅黔江謀反的幫凶,說李泓壽拿了他幺女兒李雨靈的日記去作證,那日記寫了:“巧遇寧繼兵、範曉梅,他倆黔江行。”武德厚好生惱怒好是後悔,怒氣衝天去找李雨靈。他倆在涪州旅館共度良辰後,有了往來,隻是他軍務繁忙,李雨靈又幫她父親做生意又貪玩,相見的時候並不多。見麵便說不完的話,尋機會或是去那小漁船上溫存。他倆說好了,待雙方的老人認可後,就擇吉日完婚。他母親武夫人已經病故,他就給唯一的親人笑霜姐姐說了,說李雨靈絕好。笑霜姐姐不反對,遺憾說,可惜她是李泓壽的女兒,要是父母還在,是不會同意他能跟冤家的女兒結婚的。

武德厚是在那小漁船上找到李雨靈的。

落日燒大江,打魚玩耍的李雨靈劃船靠岸,等得火冒、汗爬流體的武德厚飛步上船。大熱天,穿白色短袖衣褲的她全身水濕,白嫩的手臂、大腿汗水流淌,濕透的衣褲顯露出她穿戴的法國進口三角**和乳罩,手裏拎著條扳動的鯉魚,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德厚哥,你有口福耶,我們吃紅燒鯉魚。”要是往常,他早抱了她啃咬,恨不能生吞入腹。“李雨靈,你混蛋!”他狠狠扇了她一耳光,目露凶光。李雨靈被打得眼冒金星,手拎的鯉魚掉到船板上,鯉魚“劈裏啪啦”扳動,彈躍進大江。不明情由的她惱羞成怒:“武德厚,你喝多了吃脹了呀,跑來發瘋,你,你還竟敢打我!”朝他劈頭蓋臉打,“打死你,我打死你!你個壞人,還我鯉魚,還我鯉魚,人家好不容易才釣到的……”他欲還手又止住,任了她打罵,覺得自己也過了。她打罵夠了,坐到船欄邊看江:“我的鯉魚,你還我鯉魚……”他心中的怒怨未消,馬臉說了原委。李雨靈聽著呆了,她有記日記的習慣,想寫的事情寫個三言兩語,不時翻來看看,倒覺有趣:“我今天早晨寫了日記的,日記本就放在我書桌的抽屜裏的。”他喝道:“你那個混賬父親本就是個偷兒是個強盜,他偷去告了官,又怕惹惱你,自然會偷偷放回原處。”她哭喪了臉:“爸爸,李泓壽,你可惡你可恨,我要找你算賬!在西國,偷看人家日記是犯法的!”怯怯地看他,“德厚哥,對不起哦,是我錯了,你打得對。隻是、隻是,我也沒寫他們去參與策劃起義呀,我隻寫了他們黔江行。”“你呀你,你傻可你爸爸和那些狗官不傻,他們會根據黔江起義的時間、地點推斷的……”李雨靈捶打自己的頭,追悔莫及,淚珠子蹦出眼眶:“寧叔叔、寧繼兵、範曉梅,李雨靈錯了,我對不起你們,嗚嗚……”哭得抽噎。他心軟了,她不是有意的,可任性的她也太大意太麻痹了。

這事導致了李雨靈與她父親李泓壽的決裂。李雨靈與父親大吵大鬧時,沒有說武德厚跟寧繼兵、範曉梅是一夥的。她待人對事有了警惕,設了防線。萬般疼愛她的父親處處事事都隨她的意,惟這事不隨她的意,渾身發抖,抓胡子黑臉喝罵:“幺女子,你個野女子你個孽障,不好好待在屋頭,不好好跟老子做生意,一天到晚遊手好閑,還竟然跟那些喊啥子革命的不三不四的人來往,老子沒有你這個女兒,老子打死你!”揮手給了她一記重重的耳光,“你跟老子滾,滾出這個家門……”她被打得立足不穩,眼冒金星,撫被打得發痛的臉,委屈的淚水盈滿眼眶,收拾衣物塞進皮箱,拎了皮箱出門,心裏哭,義無反顧走。傳來父親沙啞的喝聲:“滾,你給老子滾得遠遠的,再也不許落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