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南山腰上這吊腳樓黃葛飯店被巨掌般的樹冠遮掩,一片濃蔭。踩著嘎吱吱響的淩空木板樓梯迎接食客進店,店內一應笨拙的原味木質桌凳,散發出山林特有的馨香,見之嗅之便食欲大開。散座有幾桌虎吃豪飲的食客。臨江的餐桌位置極好,窗外是一幅畫:八月的肥碩的雙江流水托舉著房屋鱗次櫛比、梯道迤邐蜿蜒、綠蔭叢叢的山城,仿佛一艘蓄勢待發的巨船。等待朋友的穿短袖夏布對襟白襯衫的寧承忠坐在這餐桌前獨斟自飲,看著那欲走難行的“巨船”,心想,這城是巍然永固的,這江是奔流不息的。做人就得要有這城的硬氣這江的豪放。抹狼臉齜牙笑,禿頂在天光裏泛亮。官帽是不戴的了,人是不能耙軟的,老子要活得自在逍遙活得更好。山林把熱氣吸走,硬還是涼快。不論啷個說,南岸就是比城裏頭涼快。想起當年他與雪瑤成親時的遺憾與快慰,遺憾的是他不得已當了上門女婿,快慰的是南岸夏無酷暑,空氣清新,有山村之僻靜,無城鎮之喧囂。

寧承忠喝了口白沙燒酒,辣嘴燒心,覺得現今的南岸是沒得以前涼快了。就看蜿蜒的江岸,停泊有法美日德等國的數十艘艦船,海關、領事館、兵營、洋行、教堂、倉庫、俱樂部、酒吧沿岸可見。靠江的那幢三層直簷瓦屋是美國領事館,那幢洋房子是英國隆茂洋行,那是美國羅森倉庫,那是日本水兵俱樂部,那是法國吉利洋行。啊,飯館下麵這重簷牌樓是“立德樂洋行”,已是人走樓空。去過西國的二弟承業給他說過這些房子,啥子古羅馬立柱、牛排式窗欞、鏤空花磚牆、哥特式建築等等:“大哥,你是沒有去過西國,卻是見到了西國,這裏就是微縮的西國。”寧承忠喝酒,覷眼看那邊的餐桌,有幾個黃頭發白皮膚藍眼睛的高鼻子洋人在喝酒吃菜,看穿著,有軍人、商人和政客。承業跟他爭執過,說:“大哥,你未必喜歡南岸的封閉、落後?不論你認不認可,南岸現今是被你所說的洋禍水攪亂囉。”大兒子繼富是這麽看的,南岸興起的國際商圈有利於東西方經濟、文化的交流,南岸是眼觀世界走入世界的窗口和大門。雪瑤和笑霜同意繼富的看法。變了,一切都變了。這僻靜之地成了洋人、官紳、兵痞、袍哥、三教九流聚集的燈紅酒綠的花花世界了。

寧承忠喝酒吃菜,覺得不穿官服的自己倒輕鬆了,撲打笑霜給他的修補過的榮昌金楠紙扇,看扇麵的字句哼唱:“扇在君手妹扇中,妹做扇子君扇風。風來無影去無蹤,人生似風未必空……”連哼幾遍,還哼出個調調來,自笑,“笑霜,你說得對,人生似風未必空。老子布衣草民一個,手頭還有這把扇兒呢,嗬嗬,優哉遊哉……”

曾是欽差大臣的寧承忠沒負皇命,人贓俱獲關押了李泓壽和其鐵杆幫凶李順;庚即召見日本住渝領事,讓其看了李泓壽的供狀和查獲的走私贓物,敦促盡快緝拿案犯赤井一郎歸案。日本住渝領事表示願意配合,卻一去無有回音。他欲再次召見日本住渝領事時,被一紙聖旨關進了大牢。罪名是,他是寧繼兵、範曉梅黔江謀反的幫凶。二弟寧承業來探監時對他說,是李泓壽所謂立功贖罪揭發他的,說李泓壽拿了他幺女兒李雨靈的日記作證;還揭發寧繼兵、範曉梅散發亂黨的書籍、報刊,以圖謀反。寧承忠聽武德厚說到過李雨靈,說她很有正義感的,不想竟出賣了他。二弟承業是從他恩師趙連武大人那裏得知這些情況的,叮囑他咬死說不知道寧繼兵、範曉梅黔江謀反之事。他當時確實是不知道。後來,聖旨又下來,說他舐犢之私,對兒輩管教不嚴,其子寧繼兵和兒媳範曉梅散發亂黨的書籍、報刊,欲毀大清社稷,將他削職為民。接旨後,寧承忠搖頭苦笑抬首大笑:“我寧承忠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罷罷罷,做這鳥官?用,好了,徹底輕鬆……”

寧承忠出獄後,二弟承業約他來這黃葛飯館喝過酒,兩人都喝得半醉。寧承業說,他後悔死了,不該讓趙連武大人上了那道狀告赤井一郎和李泓壽的折子,害了大哥了。寧承忠噴酒氣說:“我就想到過是你幹的,哼,他們十惡不赦,該告!唉,隻是,可是,咳……”二弟喝酒,勸他想得開些。他點頭又搖頭:“咳,本官為官以來,想做的事情總是未能如願,連這樁查實的案子也辦不下去,那日本人赤井一郎沒能歸案不說,連罪大惡極的李泓壽也放了,隻那替罪羊李順被砍了頭。”寧承業說:“大哥,日本人你是辦不了的。至於李泓壽的被釋放,所謂的立功贖罪不過是幌子,主要還是錢的作用。我早跟你說過,這錢是能通神的,李泓壽他有的是錢,自然可以破財免災。”他生怒,怒拍餐桌:“國之尊嚴何在?國之法度何在?媽的,老子畢竟當過從二品京官,非告倒他兩個不可!”寧承業苦笑:“大哥,你莫要把你那從二品京官當?回事兒,就作算是去京城耍了一回。我跟你說,錢,也是錢的作用。”“啥,你啥子意思?”“啥子意思?你那京官也是花錢買來的,是弟娃我買通你恩師趙大人,托他找慶親王買來的。呃,你可以不信,那樣的高官也能用錢買?還真能。你該清醒了,這神都能買通的錢,有哪樣子會買不來?我跟你說,你這案子可是滅族罪。當然,除李泓壽幺女兒李雨靈那日記外,朝廷還沒有抓到繼兵、曉梅黔江造反的實據,可如是往深處查呢,就難說了。這也是弟娃我花重金請趙大人上下打點左右疏通,才將其大事化小,才保住了我們寧家人的性命……”他聽著,腦子嗡響,血往上湧,是說呢,自己一個地方閑官,咋突然就高升至京城的大員了;兒子兒媳謀反,朝廷是可以深究的,是可以判自己這個朝廷命官以極刑的。唉,這些個道貌岸然的大小官員,竟都是金錢的奴仆。他相信了二弟說的話,悲哀朝廷之黑暗,更理解繼兵、曉梅的所作所為。老實說,他心裏是留戀那京官的,有權力做些事情,現在看來,留戀個?啊,痛惜恩師竟也掉進了“錢”眼裏。假的,一切都是假的,與其在官場裏做假,還真不如做個實在的草民。他責怪二弟不該為他買官,怒斥朝廷的昏庸腐敗。

寧承忠等待的朋友來了,是穿白色夏布衣褲扇打白色紙扇的鄒勝。鄒勝朝他拱手:“寧大人,啊,大哥,渡船爆滿,隻好趕了下一班船,讓您久等了。”寧承忠嗬嗬笑,拉他坐下,為他斟酒:“‘寧大人’這稱呼呢,從此壽終正寢了。來來來,我哥兒兩個今天喝個痛快。”喝酒。鄒勝也喝酒。受寧承忠牽連,鄒勝現今也是布衣草民一個,在臨江門開了家榮勝夏布專賣店,專門經銷他大兒子寧繼富在榮昌開辦的榮勝夏布廠生產的苧麻製品,有各色各式夏布,有夏布衣褲、襪子、窗簾、蚊帳、桌布、牆布等等,寧承忠穿這夏布白襯衫就是這店子開張時買的。“鄒勝老弟,生意咋樣?”“托大哥的福,生意興隆。這苧麻製品吸濕散濕快,經用,做的衣褲、襪子穿起涼快,買的人多,有時還供不應求。”“這就好,就好。薑霞和娃兒們都好?”“好,都好。兩個崽兒調皮得很,叫我給他們當馬馬騎。”寧承忠啞然笑:“我也給孫兒女們當馬馬騎呢。呃,鄒勝老弟,你現今是婆娘嗬護、娃兒尾隨,安逸得很呢!”鄒勝咧嘴笑:“那是那是。”喝口酒,“大哥,多虧了您和我那繼富侄兒資助我開了這家鋪子,小弟我無以回報,我給您買了匹五歲的白母馬。”寧承忠那匹白母馬老死了,還真需要匹馬兒:“知我者鄒勝也,要得,我收下,錢照付。”“大哥,您是看不起小弟我啊,這可是我和薑霞的一番心意。要說錢,是我欠您和繼富的呢。”寧承忠就不再推辭:“那我就道謝囉。”鄒勝說:“謝啥子啊,您是我大哥,您對我恩重如山,小弟我無以為報,小弟我……”鼻頭發酸,話聲哽咽,雙目噙淚。寧承忠說:“看看,還動感情了。來來來,喝酒喝酒……”

鄒勝確實是動了感情,他做了萬般對不起大哥的卻又不能說的事情,幺少爺寧繼兵被清軍擊斃的慘烈場麵他至今曆曆在目。那日裏,從京城返渝探親的鄒勝在家逗兩個兒子玩,休班的夫人薑霞為他織一件毛衣,織著,長歎口氣:“唉,凶多吉少!”鄒勝問:“啥子凶多吉少?”薑霞說:“曉梅和繼兵坐船去黔江了。”鄒勝說:“他們還有興致,跑那麽遠去耍。養兒不用教,酉秀黔彭走一遭,那酉陽、秀山、黔江、彭水是山區,土家人苗家人多,是清苦,可也說不上凶多吉少。”薑霞說:“他們不是去耍,是去參與黔江起義。”鄒勝一震:“他們跟你說的?”薑霞點頭:“是曉梅私下給我說的,她不許我跟你說,不許我跟任何人說,包括她和繼兵的父母。她給我說,薑霞,你我是生死姐妹,我托你件事情,倘若我和繼兵有不測,拜托你和你家鄒勝多多關照我們夫婦的老人。”鄒勝心驚:“啊,是這樣!夫人,謝謝你跟我說。”薑霞看他:“你是我的夫君噻,那次榮昌舉義,是你冒死搭救我跟曉梅和繼兵的,你是不會出賣我們的,是不是?”“當然是。”鄒勝說。薑霞就說了範曉梅、寧繼兵去參與策劃黔江起義的來龍去脈。鄒勝聽後擔心不已:“咳,他們做的是掉腦殼的事情,確實是凶多吉少!”不論曉梅和繼兵哪個有不測,他們的父母都會好悲傷,尤其寧大人、寧夫人,繼兵是他們最疼愛的幺兒子,“夫人,你既然對我說了,我鄒勝就不能視而不見,不能無所作為,保護寧大人和他的家人是我鄒勝義不容辭的職責,我得立馬去黔江保護幺少爺夫婦!”薑霞目露感激,眼發潮:“夫君,謝謝你!可是,你……”鄒勝寬慰:“夫人,你莫擔心,我乃七品副尉,穿了官服去暗中保護他們。”薑霞猶豫:“得行?”“當然得行。”當晚,夫婦倆好一番溫存,說不完的話,薑霞叮囑他要平安回來,要千方百計保護好曉梅和繼兵。次日天沒亮,鄒勝便匆匆動身,風塵仆仆趕到黔江,打問得知,清軍已將義軍重重圍困在飛龍寺。他趕到飛龍寺時,已是黎明,穿官服佩腰刀的他混進清軍隊伍裏,擠到前麵,尋機搭救繼兵夫婦。看見飛龍寺樓門上立著個漢子,他朗聲說:“我就是溫朝鍾,一切皆我所為,不與他人相幹,要殺就殺我,來嘛,朝我開槍!”清軍拉動槍栓,舉槍。這時,一個穿灰呢大衣的漢子高喊:“總司令……”衝出寺廟殿堂,護到溫朝鍾身前,“總司令,快走,快……”“叭叭叭!”射去的子彈擊中了他,溫朝鍾抱住他悲愴呼喊:“寧繼兵,您,不該啊……”“繼兵,我的繼兵……”一個女人嘶聲喊叫往殿堂外衝,也中彈,有個人將她拽回。啊,天啦!幺少爺、少夫人,我鄒勝來晚了……他心裏哀號,肝腸俱裂。當晚,他冒死尋到寧繼兵遺體,哀淚長落,欲背走遺體。一隊舉火把的官兵疾步走來,領首者嗬斥:“是那個,在幹啥子?”糟了,領首者是知府霍柏明,家夥認識寧繼兵,會帶了他的遺體去邀功,寧大人會大禍臨頭,這可是滅族罪!來不及細想,鄒勝抽刀狠心砍下寧繼兵人頭,拎了人頭飛跑。“追,給我追……”霍柏明大喝,官兵們呐喊追來。鄒勝撒腿死命奔逃,自己丟命事小,保住寧大人事大。他跑出一兩裏後,鑽進一片莽林,左拐右拐奔逃,終於聽不見了追兵的聲息。他才捧了寧繼兵的人頭痛哭:“我的幺少爺耶,你鄒叔叔對不起你啊,我是別無他法啊……”心口哭痛,淚水淌幹,他脫去官服脫下襯衣,用襯衣細心包裹好寧繼兵人頭。他想帶寧繼兵的人頭回王家大院的,卻怕途中被官兵查出而牽連寧大人,再呢,這麽殘酷之事是不能讓寧大人和寧夫人知道的,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包括薑霞。罷罷罷,這苦果兒就我鄒勝一個人咽。借助天光,他尋到一棵寧大人喜愛的長在清泉邊的黃桷樹,用腰刀在樹根處刨了個深坑,掩埋了寧繼兵人頭,用刀尖在樹幹上刻了“黃桷樹”三個字做記號。長跪叩首祭奠,叩得額頭出血。東麵呈現魚肚白色,灑來淚水般銀輝,銀輝撫摸大樹撫摸樹根撫摸長跪的鄒勝。“幺少爺,這裏青山綠水,是個好地方,你就在這裏安息,我鄒勝會來給你燒香磕頭的……”鄒勝沒有回重慶,假期已到,直接回了京城。見到寧大人後,隻說家人都好,苦淚酸淚往肚子裏吞。

“來來來,我哥兒兩個今天喝他個一醉方休。”寧承忠與鄒勝碰杯。

鄒勝灌酒:“喝、喝個一醉方休!”酒勁上湧,想到什麽,“哦,大哥,我去朝天門碼頭進貨,看見了城牆上張貼的布告,安邦大人被判了秋決……”

省府成都這牢房裏昏暗、潮濕,虱子叮咬,奇癢難忍,飽暖**欲都離不得的安邦苦不堪言,坐在草墊上蓬頭垢麵的他怒氣怨氣縈懷,這一切都是李泓壽、霍柏明害的。一向圓滑的他後悔自己不該參與對李泓壽的審案,黑心子的惡棍李泓壽是麻繩捆豆腐--提不得;可恨他一手栽培的霍柏明竟也對他下黑刀,當年,他老挑那案子他就沒買賬,這次是把他往死裏整了。霍柏明以李泓壽立功贖罪提供的他貪汙受賄的罪狀參奏了他,朝廷下旨將他削官收監。腳杆上好癢,他抓住一個虱子:“哈,逮住你了,老子掐死你,掐死你!”掐死那虱子冒出他的血來,他苦笑,麵色青灰。老獄卒得了他的錢,同情說:“唉,人鬥不過天,不想您這麽大的官也被判了秋決。”就要身首異處了,欲哭無淚的他想起老庚朋友寧承忠來,祈盼他這個京官能來救他。也失望,自己得勢時是條龍,門庭若市。這陣呢,不過是條蟲。除了他那大房二房三房四房夫人帶了娃兒們哭兮兮來看他,再沒有人來。唉,人心不古啊,寧承忠如今是高官厚祿,是不會想到他這個死囚犯的。

一陣腳步聲響,漸漸近了,牢門開了。得了銀子的老獄卒領了個人進來,鎖好牢門後各自走開。

安邦揉眼睛看,來人是穿藍布長衫的寧承忠,驚訝激動,淚花閃閃:“是寧大人寧老弟啊!哦,你可是來了,四川人說不得,正想你你就來了!”寧承忠的到來是他最後的救星,為自己剛才的想法愧顏。寧承忠肅顏坐到他身邊,打開拎來的飯盒,取出酒菜擺放到草墊上:“安兄,我兄弟兩個喝口小酒。”他是騎了鄒勝送給他的那匹白母馬來的,那馬年輕,跑得快。鄒勝騎馬陪了他來,在監獄外等候。酒是白沙燒酒,菜是夫妻肺片、回鍋肉、爆炒兔丁、麻婆豆腐和白菜粉絲湯。安邦喝酒吃菜,淚水掛腮:“老朋友就是不一樣,就你還記得為兄。”寧承忠說:“來來來,喝酒,吃菜,都是你喜歡的。”“嗯,好吃,安逸。”二人碰杯喝酒,安邦臉上有了紅潤:“我說寧老弟,你該穿了官袍來,也給老兄我長長臉。”寧承忠乜他:“安兄,你呀,都這時候了,還那麽圖虛榮講排場。我跟你說,我現今是布衣草民一個……”說了前因後果。安邦聽後,麵色煞白,最後的一根救命稻草也沒有了,完了,死定了。眼前晃動著砍頭的刑場,額冒冷汗,灌酒壯膽:“寧老弟,為兄是一直祈盼你來救我的。唉,沒得望了,為兄得去閻王殿報到了……”淚水長落。寧承忠心裏哀涼,他去找過霍柏明知府,希望他念安邦曾是他上司的情誼,上書朝廷,能免了安邦的死罪,發配他去遠處終生充軍也行。聽霍柏明說後,他就絕望,安邦的胃口實在太大,僅李泓壽提供的貪汙受賄的罪證就數額巨大。“承忠老弟,我悔啊,腸子都悔青了,我早聽你的勸就好了。”安邦灌酒,“你那話對,人不能把權和錢帶進棺材,權和錢卻是可以把人帶進棺材的……”寧承忠聽著,想,二弟說錢能通神,安邦貪汙受賄了那麽多錢,咋就保不住自己的命?心裏驚駭,為自己這想法汗顏,自己也如恩師趙大人一樣掉進了“錢”眼了。“寧老弟,李泓壽是害死我了,我的錢幾乎都被他套進去了,不然的話,我是可以保得一命的。”安邦說,舉杯與寧承忠碰杯,“跟你老弟我說實話,我家裏還有點錢,救我的命不夠,就留給我那四個婆娘和娃兒們喝稀飯吃鹹菜度日……”安邦說到婆娘娃兒,寧承忠的心痛:“安兄,你放心,我會盡力幫助他們。”“謝謝你,我婆娘們都曉得,我在重慶廣陽壩那孤嶼上還有個房院和一些田土。我給婆娘們說了,我死之後,都搬回那裏去,把娃兒們撫養成人,都不許做官,就老老實實種地,做誠實賢良的農民……”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亡其言也善,寧承忠點頭:“我會常去看望照顧他們。”安邦拱手:“寧老弟,那我就拜托了!”抹眼,“唉,我是死不心甘啊!是,我是貪我該死,可比起那些黑心子的大官高官,我不過是條小蛀蟲,小蛀蟲隨便一掐就死,而那些大蛀蟲大大蛀蟲卻活得好好的,活得耀武揚威的……”寧承忠認同,可不,自己的恩師趙連武、慶親王奕劻就是大蛀蟲大大蛀蟲,都活得逍遙自在。這些人吧,朝廷給的俸祿夠高的,給的權力夠大的,可還是那麽貪,要那麽多錢做啥子?他沒對安邦說這些,跟他說起小時候偷吃石榴的事情:“……嘿嘿,我把偷摘的那石榴掰成兩半,我吃大的半塊,你吃小的半塊。你說我不公,說你媽媽說了的,不許偷吃別個的東西。”安邦接話:“你就奪了我手裏那小半塊石榴全都吃了。說,當偷兒又啷個?吃了個精光。”寧承忠接話:“你氣急了,抓了我打,反倒被我打得鼻青臉腫。”嗬嗬笑。安邦也笑,淚水盈眶。寧承忠又看見了純真的安邦。

寧承忠送安邦走完了人生的最後一程。

刑場在成都北門外磚棚子前的空壩子裏。原本是在北校場的,光緒末年,因編練新軍在北較場修建武備學堂,就改在了這裏。北門外的荷花池也有刑場,那是曆來淩遲處死犯人用的。石達開就是被淩遲的,處死地是上蓮花街督標箭道或是科甲巷的臬台監獄,說法不一。有書載,石達開被縛於十字樁上,行刑人分持利刃,先剜額皮,掩其雙目,次剜雙腕,切唇無聲。凡百餘刀,剜全體殆遍。初流血,嗣僅淡血,最後僅滴黃水。刑終,氣早絕。四川布政使劉蓉給曾國荃的信稱,石達開堅強之氣溢於顏麵,詞句不亢不卑,不作搖尾乞憐語,臨刑之際,神色怡然……安邦看過此書,自己是秋決,不是立斬,更不是淩遲。他沒有石達開那膽氣,卻也想,到時候千萬別癱軟,把頸子伸長些,行刑人一刀下去就痛快走了,遺憾不是全屍。監斬官曾受過他的恩惠,應承讓行刑人手腳麻利些。

霜降已過,草木凋零,彤雲膨脹,冷風帶聲,刑場一片肅殺。被押至刑台的安邦眼前一片模糊,好多看熱鬧的晃動的人。他眨動眼簾,看清楚了他最疼愛的四婆娘,還有大婆娘二婆娘三婆娘。娃兒們沒來,他叮囑過婆娘們,不許娃兒們來。四個婆娘一一給他捧酒送行,都眼腫皮泡。

寧承忠來了,穿黑色秋襖,身後跟著也穿黑色秋襖的鄒勝。鄒勝端著酒菜。寧承忠抹了把狼臉,將責怨遺憾哀憐摁進肚腹,齜牙笑說:“安兄,我和鄒勝來為你送行。”倒酒喂他喝,夾菜喂他吃,“安兄,你各自放心走,說過的話我就不再說,我給你備了口上好的棺木。”鄒勝招手,雇請的力夫就抬來口棺木放到刑場邊。鉛色的厚雲壓得低,刑場光暗,那口蟑螂色柏木大棺顯眼。是寧承忠和鄒勝去成都最大的棺材鋪裏挑選的。安邦看那棺木,死灰的心得到慰藉,淚水斷線:“承忠賢弟,為兄……來世還跟你做好兄弟……”

午時三刻到,兵丁招呼人些散開。寧承忠、鄒勝和安邦的婆娘們擠站在前排。安邦的婆娘們呼天搶地哭喊。寧承忠的狼臉拖長,麵肌僵硬。監斬官扔了棗木令牌:“斬!”棗木令牌晃悠悠飛,行刑人手起刀落,安邦人頭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