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住在單間病房裏的鄒勝,如果不是傷口感染,是可以早些出院的。現在,感染已經控製,傷口已經愈合,他覺得精神體力都恢複如前,卻還想賴在寬仁醫院裏多住些天,原因在於護士薑霞。

他術後臥床的這些天裏,打針吃藥守護都多虧了薑霞。她一個年輕女子,捏了他那東西,把一根橡皮管子插進去引出尿水來。還伸出細白的手指頭,把他屁眼裏的屎粑兒摳出來。開先,動彈不得的他心裏罵,硬是倒八輩子黴了!後來,就很感激她,曉得人家是遵寧繼國主任的醫囑給他導尿;他那幹燥似羊屎疙瘩的大便拉不出來,人家是熱心幫他排大便。薑霞態度和藹,做事勤快麻利,人還漂亮,他就希望她多來。那日夜裏,他等了半夜她都沒有來,就吆五喝六喊:“老子尿漲了,拿夜壺來……”喊一陣,薑霞來了,兩眼血紅:“對不起,剛才在搶救病人。”將尿壺放進他被窩裏。他等待她把他那東西放進尿壺嘴裏,她卻轉身走了,心裏窩火。過了一會兒,她進來,從他被窩裏取出尿壺,欲走又止步,搖了搖尿壺:“你沒有屙?”“屙不出來。”她笑笑,手伸進被窩裏為他輕揉肚子:“我昨天休班,聽李護士交班說,你自己可以排尿了,你別緊張,再試試,得要自己排尿,**功能才會恢複。”又將尿壺放進他被窩裏,朝他笑笑,出門去。李護士是個老護士,矮胖,他不想讓她捏他那東西,自己使勁,就屙出尿來。

太陽在窗外盯他笑,他就想到薑霞那笑臉。

相處的這些日子,薑霞有事沒事常來他病房裏坐,為他打飯端水,陪他說話,說很感謝他。他說:“應該是我感謝你。”她說:“你記得不,三年前的那個冬天,餘棟臣反洋教起義,我和寧繼兵、範曉梅也參加義軍去了榮昌,你是去剿撫所謂反亂的,卻反倒想方設法搭救我們。”他歎曰:“其實呢,我和寧大人都是同情餘棟臣的。”她點頭:“我看得出來。哎呀,好危險啊,範曉梅朝你開槍,幸虧沒有打中,幸虧她打第二槍時沒有子彈了,不然的話……”他笑:“不然的話,我已經去見閻王爺了。”她點頭:“就是。我當時還拿著梭鏢呢。”他笑問:“你會刺我不?”她說:“我很害怕,逼慌了會的,兔子逼急了都咬人的。”他點頭:“倒是,那是真刀真槍的戰場,你我是對手嘛。”她說:“你這次受傷,我好擔心,好險,子彈差點兒打到你心髒。”他說:“我命大,閻王爺不收我。”她怒道:“我最恨日本人了,那個赤井一郎就壞,我給他打輸液針,他扳動得厲害,打了兩針,他就扇了我一耳光,我是含起眼淚給他輸上液的。寧主任勸我算了,說他是吃醉了酒,哼,醉死他龜兒才好。”就誇讚他冒死去追殺那三個作惡的日本兵的壯舉。他為沒有抓到那三個日本兵而遺憾,為她對自己的誇讚而高興。他這麽想時,耳朵直了,聽見“噌噌噌”的腳步聲,她來了,登樓梯的轉角處了,上完樓梯了,順過道走來了……

病房門被推開,屋裏一亮,拎了蘋果的薑霞進病房來:“今天我休班,呃,這冬蘋果大,很甜,好吃慘了。”展顏笑,坐到他床邊。病房裏燒有炭火。她脫去棉襖,露出乳白色的緊身毛衣,嫩白的手腕兒亮出來,拿了個蘋果一圈一圈削皮,削完,劃成月牙兒,一塊塊喂給他吃,“好吃不?”“好吃。”他吃蘋果,心裏甜,“薑霞,你活像是毛衣女。”薑霞笑:“人家穿的就是毛衣噻,我自己打的。”他笑:“我說的毛衣女是仙女,我外婆給我講過毛衣女的故事,想聽不?”“想聽。”“我外婆說,先前,有個小夥子看見幾個年輕美貌的女子在田裏玩耍,脫下的毛衣就放在田坎邊。不是你穿的這種毛衣,是鳥兒羽毛樣的毛衣。他就過去偷拿了一件,女子們發現了,趕緊抓了自己的毛衣穿上,變成鳥兒飛走了。剩下一個女子沒能飛走,她的毛衣在他懷裏揣著。這個小夥子就把她帶回家,娶她做了老婆,稱她是毛衣女。毛衣女為他生了三個女兒。有一天,毛衣女讓小女兒從他嘴裏打問得知,她那毛衣藏在稻草堆裏,就找出來穿上飛走了。後來,毛衣女把她的小女兒也接走了。”“講完了?”“講完了。”“咳,好遺憾。”她說,臉上飛紅,“呃,我可不是毛衣女。”他說:“你是毛衣女,你卻是永遠也飛不走的。我呢,倒真想是那個小夥子,隻是,我已過不惑之年囉。”嗬嗬笑,心想,此生有得薑霞相伴無憾也。就想到喻笑霜,算囉,那是不可能的,她遲早會跟寧大人在一起的。薑霞紅了臉:“你還正當年呢,嘻嘻,人家曉得你的心思……”

鄒勝跟薑霞說笑,門口有響動。薑霞回身看:“啊,是杏兒來了,快進來,屋裏熱和。”杏兒跟夫人來看望過鄒勝,跟薑霞熟悉。杏兒在門口聽見了他倆的說笑,沒有像往常那麽熱情地喊薑霞姐,氣杵杵將裝滿菜籃的蘋果放到床頭櫃上:“老爺昨天回來了,過來看你。”鄒勝大喜,下床迎到門口,門口無人:“杏兒,你逗我耍嗦。”杏兒說:“人家才沒得閑心逗你耍呢,老爺和夫人在主任辦公室跟二少爺和二少奶奶說話。”這時候,寧繼國和貝拉陪了寧承忠、王雪瑤從過道走來。鄒勝趕緊上前打躬:“大人,夫人,你們來了!”恭迎他們進病房,“大人,您鞍馬勞頓,剛回家就來看我,鄒勝不勝感激!”拉凳子請他坐。寧承忠沒坐,扶他到床邊坐下,熱眼說:“鄒勝,好樣的,我寧承忠向你道謝!”朝他拱手。鄒勝趕緊起身拱手:“大人,使不得,使不得!”扶寧承忠坐下,“小的有罪,小的沒有保護好夫人和杏兒……”屋裏隻有一張凳子,薑霞早拎了五張凳子進來:“夫人,寧主任,貝拉大夫,請坐。杏兒,你也坐。”大家坐下後,薑霞才坐下。王雪瑤對薑霞說:“薑霞,謝謝你細心照護鄒勝。”薑霞笑道:“寧主任說了,三分治療七分護理,細心照護病人是護士的職責。”寧繼國已與貝拉結婚,他夫婦都在這醫院裏上班,時間也久了,薑霞那對繼國失戀的傷口已經愈合,自那次在榮昌認識鄒勝到這次護理鄒勝,她對鄒勝有了好感,鄒勝乃英雄也。

探望鄒勝後,王雪瑤和杏兒乘馬車回家去。

寧承忠要去府邸看看,他雖是被貶的無有實權的從三品宣慰使閑官一個,還是時不時從南岸過江到辦差的府邸走走看看。這次告假去京城,往返的時日不短,更得去看看。

寧承忠路過督郵街,發現這因官辦郵局而得名的街道好熱鬧。郵局、百貨店、雜貨鋪、藥房、綢緞莊、文房四寶店、餐廳、旅館擴建或是裝修過,新增的賣外國毛料、布匹、鍾表、鋼筆、洋傘、香精的商鋪甚是華麗,人多車多,喧囂嘈雜。他好長時間沒來這裏了,放慢腳步走。二弟承業給他說,重慶開埠後,洋人洋貨潮湧進來,重慶城就變化好快。目光被一家新開的糖果店吸引,對了,得講信用,給孫兒女們買些糖果回去。進店左挑右選,選了罐裝的糖果,這青花小糖果罐很精美。看罐內的糖果猶豫,全是印有洋文的彩紙包裝的狀若彈丸的外國糖,龜兒子的洋人……店外傳來“咣咣”的鑼鳴和吆喝聲,店內人齊湧出看熱鬧,將寧承忠也擠帶出店門。

街上人紛紛閃開讓路,一對兵丁簇擁一乘四人抬綠呢官轎過來。

寧承忠聞鑼聲響了十一下,曉得是三品以上的官員,看來是省府的哪位大官來了。心裏日罵,狐假虎威個錘子,?本事沒得一個,有這威風就去把王家沱那三個肇事的東洋兵滅了,媽的,官府至今屁也沒放一個。那官轎在他跟前落轎,一個穿紫色官袍的官員從轎子裏出來,快步到他跟前:“承忠老弟,別來無恙啊。”朝他拱手笑。他看清楚是安邦,詫異又鄙夷,拱手說:“陣仗好大,我還以為是巡撫大人來了。”安邦在他麵前不擺架子:“聽說你去了京城的賢良寺,咳,中堂大人走得太早了……”不由分說拉他上轎,直奔安邦住的官驛。

順坡而築的官驛臨江,小青瓦屋頂,翅角飛簷。門前有拴馬樁,門額高懸“渝福官驛”四字。大門東向,內有房舍二十餘間。正殿接待賓客,左廂供要員辦差,右廂是官舍和衛士住房。院內果木林立、綠草茵茵,有小溪流淌。院壩裏停放有官轎、鴨篷轎、涼轎、藤轎和木輪馬車。

安邦手拉手領寧承忠進到正殿,融合有西洋風格的正殿寬大敞亮,擺設有檀木桌椅和西式沙發,掛有楹聯和西洋油畫。楹聯的是:“爽氣西來,雲霧掃開天地憾;大江東去,波濤洗盡古今愁。”安邦說這是名勝聯,取自蘇軾的名句。又指兩幅西洋油畫解說,說是西洋畫家拉斐爾畫的《自畫像》和《草地上的聖母》。寧承忠看《自畫像》,是個戴無沿黑帽穿無領黑衣的洋男人,女人似的披肩發,彎眉大眼,倒是年輕麵善。又看《草地上的聖母》,端坐草地的聖母身後有湖泊遠山,聖母穿紅色帶邊布衣和藍色寬裙,赤腳,慈愛地看身前露出小雞雞的兩個光屁股洋娃兒,倒是有趣。安邦手拉手請寧承忠坐下喝茶說話。寧承忠才曉得,安邦已升任省府的按察使副使,是正三品官了,已舉家搬遷去了成都。因為職責所在,也因為故地難忘,他這是升官後第二次來渝視察。

“我去京之前你都還在重慶呀?”寧承忠問。

“是在重慶,其實呢,我今年八月間就沒幹道台那差事了,上頭讓我等候調遣。”安邦說。

“泥鰍,你比泥鰍都滑。啥子等候調遣啊,上頭是在等候你那銀子。”

“你老弟說話就是直,捅窗戶紙呢。嘿嘿,你我同窗好友,我的事是瞞不住你的。”

“你就躲開了一樁棘手之事。”

“啥子事?”

“《重慶日本商民專界約書》,我看了川東道寶棻與日本領事山崎桂和簽訂的那條約,通共二十二條,啥子王家沱租界內的警察權道路權施政權悉歸日本領事管理;啥子界內土地隻準日本人民承租;啥子日本商民可無限期永租界內的土地雲雲。呃,那英國人就夠刮毒了的吧,簽訂的租借香港的條約也是有期限的。那滑頭的立德樂吧,以買辦盧序東的名義將南岸龍門浩九灣十八堡租用九十九年,也是有期的。而日本人這條約竟是無期的,是他媽的霸王條約!”

“小日本是刮毒,這條約把西方列強全都排斥在外了。你我都是清楚的,甲午戰爭之前,日本沒能在我國獲得最惠國待遇,沒法跟獲得這種特權的英法美等國相比。英國在重慶獲得開埠權後,日本雖是饞涎,但從法律上講卻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惟重慶日商不準到’是日本人極不甘心之事。這一回,他們說是報了一箭之仇。”

“所以他們就在我重慶的地盤上恣意橫行!”

“唉,咳咳,我曉得我弟媳婦雪瑤和你家丫環杏兒遭難之事了,我是後來才曉得的,實是氣憤難平……”

“不說這個,嘴皮子上抹石灰--白說。”

安邦欲言又止,無奈搖首。

“呃,我問你,是不是你讓川軍統領令武德厚撤兵的?”寧承忠愣眼問。

“是,是我。”安邦答。

“當真?”

“當真。”

“我還隻是聽說,這下證明確實是你!”寧承忠氣頂腦門,怒拍桌子,茶水四濺,“安邦,你龜兒子竟然也跟日本倭寇勾結一氣!”

安邦紅臉,也拍桌子:“錯,老子也恨日本倭寇,你是曉得的,我爺爺就是被日本倭寇殺害的!”

“那你還助紂為虐?你曉得不,因為武德厚被迫撤兵,他幹爹我那摯友武哲嗣被打死了。”

“我曉得,聽說是被亂槍打死的,也有說,是他自己人從他身後射殺他的。”

“你就是射殺他的罪魁禍首!”

“隨便你啷個說,我安邦問心無愧。我跟你說,武德厚帶兵突襲日本水兵兵營那陣,我正在重慶視察。我得到了消息,他們偷襲之事早有人向日本人告了密,日本人早有提防,打下去他們會血本無歸的。”

“你咋會得到消息?”

“你哥子我不是省府的官員了麽,這裏的地方官是要隨時向我報告的。我跟你說,你要提防一個人。”

“哪個?”

“泓壽莊那袍哥頭子李泓壽。”

“是他向日本人告的密?是他射殺了我哲嗣兄?”

“還沒得實據。不過呢,俗話說得好,整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差人來報,說立德樂先生求見。安邦說請。差人就去領了立德樂進來。

年過六旬的立德樂一身華人穿著,厚實的立領直身偏大襟左右開衩長袍,套馬褂,戴暖帽,提了包金箔紙包裝的禮物:“聽說安大人來渝視察,特來拜望!”拱手,看見寧承忠,“啊,寧大人也在,好久不見,您好!”拱手。出於禮貌,寧承忠也朝立德樂拱了拱手。安邦招呼立德樂坐到他身邊,讓下人上茶,一番寒暄。立德樂將禮物放到桌上,打開金箔紙,全都是書。立德樂一一給安邦翻閱講說,是他寫的《經過揚子江三峽遊記》《峨眉山》《穿越雲南》《遠東》和他夫人寫的《穿藍色長袍的國度》《扁舟過三峽》等書籍。有中文的也有洋文的。這些書,寧承忠都有,是立德樂讓他二弟承業轉贈給他的,中文的他翻閱過,洋文的繼國給他講說過。他不想立德樂夫婦還是文化人,寫的書還有文采,心裏佩歎。書中不乏覬覦川江、巴蜀、雲貴、西藏之詞,狼子野心亦昭然若揭。

立德樂說了來意,是想請安邦大人百忙中去視察他的立德樂洋行和華英煤鐵公司。也對寧承忠說,希望寧大人也能光臨指點。寧承忠說:“你那洋行我去過了,至於你那煤鐵公司嘛,因為你任意劃地、廣插標杆,早已激起公憤,早有住民抗爭。”立德樂尷尬說:“寧大人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呢,煤鐵公司呢,已經在與江合公司談判專賣事宜了。”寧承忠說:“你捏了個燙手的炭圓,就想甩掉包袱。”立德樂笑:“寧大人,您二弟寧承業先生說過,商人是唯利是圖非利不動的。”收了笑,轉話說,“寧大人,我為您夫人和您家丫環被日本兵強暴而深感遺憾,對日本人的暴行很憤慨,向您和您夫人和你家那丫環表示真誠的慰問。”

寧承忠逼視立德樂:“立德樂先生,你也難辭其咎。”

立德樂聳肩:“寧大人,這可是日本人做的事兒,與我是無關的。”

寧承忠說:“皆因為你把‘利川’輪開進重慶來,事情的起因跟你有關……”

安邦見他二人話不投機,叉開話:“立德樂先生,本官有一事大惑不解。”

立德樂問:“什麽事?”

安邦說:“日本人似乎比你們西洋人棋高一著。你們西人建教堂、辦學校、開醫院、設育嬰堂、搞救濟這些文化援助的事情,有遠效而無近果,日本人是不做的;你們西洋人對向偏遠地區推銷日用雜貨不屑一顧,日本人卻幹得起勁。”

立德樂偏頭:“哦,是這樣,安大人,您往下說。”

安邦說:“日本人利用買辦耍‘空手道’,把重慶的山貨市場搞得熱鬧。還揚言,即便是川西的鬆潘、阿壩、巴塘、理塘;雲南的昭通;貴州的遵義,他們都要去經銷。”

寧承忠接話:“他們洋針、彩絲線、粉紙、暗扣、洋火、洋刀、洋釘、洋膏子、小鏡子、人丹都賣。”

安邦點頭:“日本人的策略是,占領購買力有限的山鄉市場,集小利為大利。但凡熱鬧的城鄉山貨市場都設莊,獨家控製獨家經營。派出的人員可謂是鋪天蓋地,他日本人是不出麵的,在外坐莊的全都是當地人。”

寧承忠說:“日本人鬼,這樣做,容易取得當地人的信任,事半而功倍。”

安邦說:“對頭。在重慶城區,日本人也是以品類多、售價低來跟西洋商抗衡,爭奪人數最多的中下層客戶。實則是,一小撮日本人做生意,一大群中國人當差,賺中國人的錢。”

立德樂不屑一顧:“實力,他們是實力不夠,他們隻能是這樣做。我們呢,收購大宗的豬鬃、牛皮、藥材、棉花、夏布、煤炭、鐵礦賣至你們全國和海外,銷售進來大批的西洋貨,我們用車載用船運,賺的是高額利潤。”

寧承忠憤然:“不論東洋還是西洋,你們都是黑心掠奪我大清的錢財。其實呢,你們西洋人並非是棋低一著,你們那些所謂文化援助的事情,實則是奪我人心,搞精神侵略。”

立德樂遺憾搖首:“寧大人,我們是在為你們做善事,是希望你們擯棄一些固有的落後觀念,提倡講衛生、愛科學、勿纏足等新觀念。”想到什麽,“啊,對了,作為朋友,我要提醒你們,你們民間不是說麽,不怕怒目金剛,就怕眯眼菩薩。你們可得要提防日本人,別看他們點頭哈腰眯眼笑,搜集你們的經濟軍事社會情報是不遺餘力的,說凡是中國人知道的日本人要知道,凡是中國人不知道的日本人更要知道。”

寧承忠乜立德樂:“你們都包藏禍心。”

立德樂不無遺憾:“寧大人,用你們的話說,我倆是不打不相識,我倆是老朋友了。我是很佩服您的,佩服您的誠實為人,佩服您的膽氣和霸氣,真的,我說的是真心話。我呢,跟您二弟寧承業是很好的合作夥伴,您兒子寧繼兵曾是我‘利川’輪上能幹的二買辦,我們應該友好相處才是。”

寧承忠氣不打一處來:“能幹的二買辦,不過是你們的奴才。”

立德樂搖頭:“NO,買辦可是高尚的職業。‘亞羅號戰爭’,哦,你們稱之為‘鴉片戰爭’,那場戰爭之後,大量的外資就進入了貴國,就出現了買辦。你們的一些買辦積累了不小的資本,有的還辦了自己的企業。遺憾的是,重慶的買辦比之貴國沿海城市的買辦還太弱小,隻是集中在川江的航運業。其實,你們的山貨業、采礦業、紡織業、公路業應該有更多的買辦才是,是可以賺大錢的。”

安邦翹首聽。

寧承忠鄙夷:“買辦吃裏爬外,肥自己的腰包。”

立德樂點頭:“是的,買辦依賴外商肥自己的腰包,可也促進了當地商貿的繁榮。”

寧承忠道:“他們取的是不義之財。”

立德樂搖首:“NO,他們是賺錢有道。貴國的國力還不強,有資源有地盤有勞力卻缺乏資金,買辦們利用外資,當然也利用外國人在中國的特權,用你們的話說,借雞生蛋。他們是可以在你們還貧窮的重慶發財的,他們發了財,也可以解決當地人的就業問題。”

安邦接話:“也還是。我明白了,買辦呢,說白了也是商人,不過是經商的手段和經營的商品不同罷了。”

立德樂說:“可以說是商人,從本質上講,是經紀人。”

買辦、經紀人,這在“四書五經”上是找不到的,寧承忠也覺新奇,心想,立德樂能發大財,自有其發財的本事和一套理論。嘴上不服:“你們外商是利用買辦搞金錢侵略,心子黑,刮地三尺賺我重慶人的錢。”

立德樂聳肩,坦言道:“寧大人,就如您所說的吧,外商利用買辦對重慶搞資本侵略。對不起,我把您所說的‘金錢’改為了‘資本’,這樣說也許更合適。可比起上海、廣州來,這種資本侵略實在是太少太少,應該更多才是。”笑問,“寧大人,我冒昧請問,投入重慶的外資為啥遠沒有投入貴國沿海城市的多?”

寧承忠說:“那是你們畏懼我自古就有反抗外侵精神的重慶人,畏懼不怕禍事的重慶人。”

立德樂說:“這且算是其原因吧。還有更重要的原因,外商要來重慶投資,首先考慮的是能否賺錢。你們重慶吧,眼下外國投資主要是在出口加工業上,比如豬鬃業、繅絲業等,而對於利益更大的礦山、機器製造就很少投資。寧大人,您說這是為啥?”

寧承忠說:“是你們的資本不夠,是我當地政府不允許。”

“NO!”立德樂說,“用你們的話說,我們還來霸占了川江呢,還造洋輪船開進來了呢,說明我們是有資本的。至於當地政府,寧大人,您是知道的,貴國跟英日等國是簽訂了《開埠通商條約》的,外商來重慶投資是沒有障礙的。主要的原因是,重慶的自身條件還不成熟,投資的環境還太差。”

安邦蹙眉聽。

立德樂繼續說:“比如交通,重慶隻有唯一的長江水道,風險甚大,這是外資大量輸入的一大障礙;礦山呢,還沒有大規模開發;機器製造不過是手工製作等等。您想想,外資怎麽敢貿然大量投入?寧大人,如您所說,我們外商滑頭、刮毒。是的,當資本輸出帶來的利益小於商品輸出利益的時候,外商對重慶的投入就隻能是以商品輸出為主,這就是外商來重慶投資少的主因。外資的輸入很重要,那可是白花花的銀子。外資的輸入少,重慶的發展就慢,就沒有貴國的沿海城市和長江中下遊地區發展快。你們應該努力創造條件,改善投資環境,重視通商,以吸引更多的外資來渝。其實呢,就是貴國的沿海城市和長江中下遊地區,以至於你們全國,假如能更放開些,貴國是可以早日國昌民富的……”

立德樂滔滔不絕,寧承忠沒有打斷他的話,靜聽靜想,他說的也不無道理。自己住院開刀,雪瑤為自己輸血,於她是輸出,之後繼國讓雪瑤喝糖水喝牛奶,於她是輸入,隻是輸出沒有輸入自然不行。說到通商,我國自古就跟海外通商,明朝永樂年間的鄭和下西洋,輸出中華絲綢、瓷器,賺回大量外資,經濟政治皆獲其利。然明朝沒讓外資輸入,抵禦海盜倭寇搞海禁,就是隆慶年間的“隆慶開關”,也隻是允許民間赴海外經商,也沒讓外資輸入。而現今上海的外資輸入就多,變化確實不小。重慶開埠後,也還是有外資輸入。老實說,重慶開埠後還真是有變化,他看見聽不少,兒子、媳婦和雪瑤也都給他說,重慶人好讀書的多了,愛科學的多了,放足的多了,講衛生的多了,有公用廁所了。事情的關鍵還是在於國之主權。可而今國家如此衰敗,談何主權?立德樂見寧大人緊繃的麵肌有鬆動,沒有反駁他,還靜聽他滔滔不絕,很是高興,敢於在川江頂風鬥浪的他情願跟寧承忠鬥嘴,他喜歡眼前這個固執耿直的中國官員,動了感情:

“寧大人,謝謝您的耐心,謝謝您聽我說了這麽多,遺憾的是我向您表示敬意的日子不多了。”

安邦一愣:“立德樂先生,您怎麽了,您身體好好的啊!”

寧承忠不明其意。

立德樂蹙眉盯安邦盯寧承忠,展眉沙聲笑:“我這個英國老頭子,落葉是要歸根的,我遲早是要回英國養老去的。”

安邦失聲笑,笑出了眼淚。

寧承忠也笑。就國家來說,英美法德俄日等國都是窮凶極惡的侵略者,就立德樂個人的某些方麵來看,這個洋老頭兒也還要得,也還是蠻可愛的,他今日的這番言談是有可取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