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除夕夜,月黑風高。日本水兵兵營的食堂裏燈燭明亮,官兵們嬉笑怒罵,猜拳飲酒。入鄉隨俗,日本人在中國過除夕吃年夜飯,思鄉之情縈懷,都不忘吃碗預示延年益壽長長久久的蕎麥麵。

兵營大門外摸來三個蒙麵人,是喻笑霜、武德厚和寧繼兵,無聲無息將兩個門崗幹掉。喻笑霜、武德厚換上日本軍服佩上其武器。寧繼兵擔心喻笑霜,低聲說:“笑霜姑姑,你是女的,還是我去。”喻笑霜黑眼盯他:“你會說日本話?”寧繼兵就無語。三人摸進兵營大院。商量好了的,擒賊擒王,就找那個黑臉曹長秋野算賬。是杏兒告訴寧繼兵的,她記住了孫達祥說的這個壞蛋,家夥臉黑,是個上士,好認。他三人摸到食堂牆根搭人梯,武德厚和寧繼兵在下麵,喻笑霜在上麵,她透過格窗往裏巡看,大抵有數。喻笑霜下來,叫寧繼兵藏到對麵的夾竹桃林裏接應,拉了弟娃武德厚大搖大擺進食堂,你摟我抱,醉酒的樣兒,暗中尋人。盯住一個滿麵酒色的黑臉上士,喻笑霜變男腔跟他說日本話。上士回她話,扒完碗裏的蕎麥麵,灌口清酒,搖晃起身,跟了他倆走。

三人走出食堂大門,喻笑霜對武德厚點首,示意此人就是秋野,摟了秋野說日本話,領他往夾竹桃林走。不想,日本軍官小吉太郎少佐匆匆跟來。武德厚趕緊摸槍,喻笑霜也摸槍,聽見小吉太郎嗨呀喊叫,明白他是內急出來撒尿。急朝武德厚使眼色,擁了秋野在原地搖晃,跟他說酒話。

藏在夾竹桃林裏的寧繼兵見喻笑霜、武德厚領了個黑臉上士出來,心想,事成一半了,就可以為母親、杏兒和武伯伯報仇雪恨了,起身往林子外摸,被匆匆跑來的小吉太郎發現,哇啦啦喝叫,又用中文喝叫:“什麽人,出來!”掏出手槍。寧繼兵趕緊往林子裏鑽。“叭,叭叭……”小吉太郎顧不了撒尿,朝林子裏連發數槍。

武德厚見勢不妙,怒眼血紅,掏匕首割斷秋野喉頭,鮮血噴射,濺到他臉上。媽的!他心裏罵,揮袖揩血。秋野軟了,倒在血泊中。喻笑霜快速將一張字條塞進秋野衣兜,拉了武德厚朝沒人把守的大門跑。炮樓的探照燈射來,姐弟二人飛跑出大門,鑽進路邊的林子裏,炮樓的機關槍噠噠噠掃來。

食堂裏吃喝的日本水兵持武器拿電筒奔出來,發現秋野屍體,哇哇喊叫。小吉太郎過來看見,激怒,揮指揮刀喝叫,水兵們四散搜尋。

喻笑霜、武德厚匍匐在路邊的林子裏朝日軍射擊,以掩護寧繼兵逃離。小吉太郎帶兵追出大門,揮指揮刀朝他倆躲藏的方向吼叫,電筒光、探照燈光射來。喻笑霜對武德厚說:“那少佐說,要抓活的。”這時候,院內響起了槍聲。小吉太郎揮刀朝院內喝叫,就有一隊日本水兵持槍往院內跑。喻笑霜對武德厚說:“那日本少佐說,夾竹桃林裏有人,也要抓活的。定是繼兵開的槍。”大群日本水兵朝他倆圍來。媽耶,老娘跟你們拚了!喻笑霜持日本步槍射擊,扔手雷。武德厚也持日本步槍射擊,扔手雷。有日本水兵倒地,其餘的日本水兵匍匐前行,步步逼近。千鈞一發,兵營的三麵都響起槍聲,有日本水兵倒地。小吉太郎懵了,指揮刀四處揮舞,哇哇喊叫。子彈親了他拿指揮刀的右臂,他一聲慘叫,換左手拿指揮刀,有士兵過來為他包紮傷口。

喻笑霜、武德厚趁機鑽進林子深處,順密林逃跑。喻笑霜邊跑邊說:“那少佐說川軍來了,他們被包圍了。繼兵會趁亂逃離的……”二人跑出兩裏來路,槍聲漸弱,停了。都不知情由,都擔心寧繼兵安危。姐弟二人脫了日本軍服,取下武器,將其塞進山石縫裏,用樹枝遮蓋嚴實,捧了山溪水洗手洗臉,沿江邊小路往集合地雞冠石鎮走。

天無星月,二人高一腳底一腳順江邊小路走。武德厚問:“姐,你咋曉得他是秋野,他咋就跟了你走?”喻笑霜說:“我喊他秋野,他就答應,問我找他有啥事兒,還叫我喝酒吃蕎麥麵,說他媽媽做的蕎麥麵最好吃,他好想念媽媽。龜兒還是個孝子。我見他是喝高了,對他說,他窯子裏那相好的妹兒來了,給他送年禮來,怕被人看見,躲在夾竹桃林裏的。這家夥是個色鬼,不定就有街上窯子裏的相好,即便是沒有,我也可以說是跟他開個玩笑。不想,他還真的跟了我走。咳,想想還真是後怕……”

姐弟二人走進雞冠石鎮,摸到劉麻子豆花店門口,“篤,篤篤……”輕敲屋門。這是事先約好的暗號。劉麻子來開了門,二人閃身進門。劉麻子探頭看看,回身關門,插上門閂,邊扣棉衣扣子邊問:“啷個樣,宰了那龜孫子秋野沒得?”劃火柴點燃菜油燈。喻笑霜說:“送他回老家了。”劉麻子揩眼睛:“蒼天有眼,終為我哲嗣大哥報仇了,終為寧夫人和杏兒雪恨了!”朝喻笑霜伸大拇指,“我仁字號袍哥的這頭把交椅你是坐定了!”武哲嗣留有遺言,他死後由喻笑霜繼任掌旗大爺。喻笑霜實現了她的夙願,成為重慶城第一個女袍哥頭子。“劉麻子,寧繼兵來沒得?”喻笑霜擔心問。劉麻子搖頭:“沒有來。”武德厚著急:“糟了!”喻笑霜心往下沉,祈盼繼兵平安。劉麻子去灶屋裏端來熱氣騰騰的河水豆花:“我一直悶在鍋裏的。”又端來油碟、鹵肉、鹹菜、黃酒和米飯。都餓了,武德厚拿起筷子就吃,大口喝黃酒。喻笑霜說:“弟娃,我們等等繼兵,等他來了一起吃。”武德厚就放下筷子,心裏很是不安。

王雪瑤一起床就忙碌起年夜飯的事情,張羅這張羅那。壬寅虎年追了辛醜牛年走,天黑下來,添了火燭燈籠的堂屋很喜氣。鄒勝、趙管家、杏兒、老媽子等人端酒上菜,滿盤子滿碗的大菜、冷盤、熱炒、甜點陸續上桌。家裏人都來了,寧承業夫婦也來了,人些按輩分圍了大圓桌坐,主位空著,一家之主的寧承忠最後才來。待寧承忠走來坐定,王雪瑤指滿桌佳肴盛饌說:“這年夜飯呢,有兩樣是不能少的,一樣是火鍋,一樣是魚。火鍋呢,是紅紅火火的意思;魚呢,喻示‘年年有餘’。當然,也得有其他菜,這紅蘿卜是期盼好兆;這龍蝦爆魚等煎炸菜是期望家運興旺如‘烈火烹油’;這年糕是繡屏和月季從上海帶來的,幹不裂久不壞煮不膩,預示日子長長久久;這下酒的花生米也有講究,是福星高照之意。”看身邊的寧承忠,“是不是,老頭子?”寧承忠點首:“夫人說得有理。”欲端酒杯,“啪啦!”一聲響,貝拉抱著的四歲半混血兒子寧道華將身前瓷碗撫落地上打碎了。雪瑤笑道:“我這個孫娃子啊,說是要歲歲平安呢,嘻嘻!”寧承忠也笑:“對頭,歲歲平安。來來來,大家舉杯,喝團年酒。”大人們就舉杯喝酒,細娃兒則由大人用筷子沾了酒喂到嘴邊讓其舔一舔。“動筷子,都動筷子!”寧承忠說。十多雙筷子就圍剿餐桌上的佳肴。

寧承忠發現少了個人:“雪瑤,四娃子呢?”

王雪瑤乜他說:“你還是掛記你幺兒子啊,哼,把人往死裏打。”

寧承忠撚須笑:“打一千,罵一萬,三十晚上都要吃頓團年飯。”

王雪瑤說:“是呢,吃團年飯。”眼圈發紅,“可哲嗣兄走了。繼兵說,他要去看望他武伯母和笑霜姑姑,要去武家吃團年飯,我就讓他帶了些年禮去。”

寧承忠點首:“應該,應該。”

坐在寧承忠右位的寧承業就誇讚起寧繼兵來,說繼兵侄兒愛看書,把能找到能買到的有關輪船的書都讀了個遍,說是蒸汽機厲害,說是輪船大舉進入川江如同長江的流水會要洶湧澎湃。寧承忠說:“繼兵是應該多讀些書。”月季吃著年糕,說:“這些書多數都是我家承業幫他找的幫他買的。”寧承業笑:“我是重慶城的商界精英噻,認得的商界、船界、政界的人多。”過年了,寧承忠心情也好:“你是王婆賣瓜,自賣自誇呢。”寧承業嘿嘿笑。挨王雪瑤坐的寧繼富說:“我們要是有國人自己的輪船就好了,免得媽媽管理的王家鹽場總受東洋人的欺負。”樊繡屏說:“就是。”挑魚肉吃。寧承業說:“國人要有自己的輪船就得辦輪局,辦輪局呢,難,一是朝廷官員作梗,二是民船船幫反對。官員作梗是視洋務為畏途,擔心會與洋人的船商發生糾紛;民船船幫反對是恐飯碗被奪。”寧承忠說:“官員作梗是為保烏紗帽,民船船幫反對可以理解。不過呢,話又說回來,我國人不做洋人照樣做,現今川江上的輪船全都是洋人的,且還在不斷增多,照樣搶我民船的飯碗。英國人還以所謂保護英商為名,把‘山雞’‘山鶯’兩艘炮艦都開來重慶了。”王雪瑤說:“洋人的胃口大。”寧承業點頭:“我繼富大侄兒說得對,我們是該辦輪局了,卻還有一難,就是缺少精通輪船的船長和領航人。”寧承忠說:“二弟,你不是說洋人的東西我們可以學噻。”寧承業說:“是可以學。”寧承忠說:“那洋人為啥子又不可以為我所用呢?”寧承業有悟:“大哥,你這話倒點醒了我!”挨寧承業坐的寧繼國接話說:“那個英國船長蒲蘭田就可用,重慶開埠後,他就在川江跑船,英商溥安公司的‘先行’輪就是他開來重慶的。”燙了塊毛肚給貝拉。貝拉不怕辣了,嚼毛肚說:“蒲蘭田找繼國看過病,聽他說,他還為往來重慶和宜昌的軍艦領過航。”月季讚歎:“這個蒲蘭田還有兩刷子。”寧承業說:“蒲蘭田說過,隻要有合適的輪船和訓練有素的領航人,在揚子江上開輪船是絕對可以的。”寧承忠曉得這個蒲蘭田,是個能人。川江乃天險,德國“瑞生”輪由德國船長領航,過崆嶺灘觸礁沉沒,船上的三十多位中外旅客全都遇難,而蒲蘭田引領的輪船均順利到渝。那立德樂又造了艘載重一百五十噸的“肇通”輪,船長就是蒲蘭田,從上海開到宜昌,又從宜昌逆水西上,一路險情叢生,過泄灘時絞斷兩根鋼纜,依舊平安到渝。舉酒杯跟寧承業碰杯,咂口酒:“洋人呢,確實是把輪船開進來了。呃,他洋人可以在我上海造輪船開來川江,我國人為啥子又不可以效仿?這可是我們自己的川江。當然,造輪船或是買輪船都得要花費巨資,可一旦成功,按你說的,是一本萬利的事情。我聽說,巴縣那個童芷泉,造不了鐵殼船就在東鄉造了艘木輪船,是參照‘肇通’明輪仿製的,頭尖尾齊,裝有撥水大輪,用腳踏之,小輪帶動外輪,外輪擊水行船,每個鍾頭可行二十來裏。”寧承業聽著,心裏高興,吃了串鴨腸,抹嘴巴說:“大哥耶,你總算是開竅囉!”寧承忠拈花生米吃:“繼兵呢,原先在輪船上當差,現在對輪船又感興趣,就該讓他在輪船上做事,你卻讓他去幫你賣豬鬃賣山貨。”寧承業挑眉笑:“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大哥,我跟你說,我那侄兒繼兵是個頂風開船的角色,他跟我說,要把洋輪船全都擠出川江去。所以呀,我打算讓繼兵來操辦輪局的事情,開辦我們自己的川江輪船公司。”寧承忠聽著心喜,繼兵有這誌氣好,是我的兒子。二弟辦輪局的想法要得,是呢,擋不住洋輪船進來就擠它出去。盯寧承業:“能行?”寧承業說:“試一試噻。”月季說:“就算是擠不出洋輪船去,也可以跟洋人競爭,多少可以撈點子錢。”樊繡屏挑紅燒鰱魚的嫩肉吃:“這水上的生意有搞頭,不是撈點子錢,是要大把地撈錢,年年有餘……”

這時候,鄒勝領了武夫人和武家的魏管家進堂屋來。武夫人第一句話就問:“笑霜、德厚、繼兵三個來沒有?”王雪瑤扶武夫人坐下:“嫂子,他們不是都在您家吃團年飯嗎!”武夫人發急,心急如焚,說了原委。說黃昏時分,喻笑霜、武德厚和寧繼兵說出去轉轉。她說,你們早些回來吃團年飯。左等右等沒回來,飯菜冷了天黑了還是沒有回來。家丁悶墩才吐了話,說喻大爺、武少爺和寧家幺少爺出山莊去了,都別得有手槍。她急了,追問,你咋曉得他們別了手槍?悶墩說,我當班巡院,路過喻大爺的住屋,聽見他們說去殺日本水兵,屋門沒有關,我看見他們在擦手槍,都別到了腰杆上。她狠扇悶墩一耳光,你咋不立馬來給我說?悶墩說,他們看見我了,喻大爺不許我說,武少爺說,如果我說了就把我舌頭割了……

寧承忠聽著,心子發痛,他們都是他至親的人,他們定是去找那三個日本水兵報仇去了,日本人歹毒,他們會喪命的,騰地起身:“鄒勝,叫上所有的家丁,都帶上家夥!”

鄒勝應聲而去。

王雪瑤急了,曉得老頭子要去跟日本兵拚命,性情暴躁的他早就要去找日本兵拚命了,是她阻止才沒有去,她對他發過狠話,倘若他執意不聽她的勸阻,她就死給他看。此時裏,她欲阻止又萬般擔心幺兒繼兵,難以抉擇。

寧承忠體諒夫人心情,撫雪瑤肩頭:“雪瑤,莫急,事情都還沒有搞清楚,我帶家丁去日本人那兵營探探情況。你放心,我不會硬拚的,要是他們去了那裏報仇,我會設法救他們回來。”對武夫人,“嫂子,您也莫急,且回家聽候消息,說不定他們已經回到武家山莊了。”

武夫人說:“我啷個不急,德厚是我兒子,笑霜是我幹女兒,繼兵是我侄兒,個個都出不得事情!承忠賢弟,我帶了袍澤兄弟們來,都帶了家夥,在外麵候著的,全由你調遣。”脫去氅衣,亮出束腰的黑色衣褲,可見腰間閃亮的左輪手槍,“我跟你們一起去,滅了龜兒子東洋兵!”

寧承忠曉得,武夫人是有武功的,拱手說:“小弟遵從嫂子吩咐。隻是,您斷不能去。”

武夫人說:“為啥?”

寧承忠想說她年歲大了又沒說,他了解武夫人,她看起溫文爾雅,卻是柔中有剛,她給他說過,定要找日本人算賬,誓為夫君報仇:“嫂子,我是希望您在這裏寬慰您弟妹雪瑤,她經不得事情。”

武夫人看王雪瑤,王雪瑤淚花兒閃閃,心軟下來:“好嘛,我就留下來伴我弟妹,讓魏管家跟你們去。”

穿青打衣的寧承忠率眾摸黑趕攏日本水兵兵營,埋伏在兵營高牆外的後山林裏,這裏可觀察院內情況。他和鄒勝裝扮成樵夫來過這裏,對這依山挨水的兵營的環境地貌有所了解。這兵營掩映在樹叢裏,營房、牲口房、食堂、醫務室散建,四圍是掛有鐵絲網的高牆。大門有炮樓,江上有炮艦。而今洋人當道,又有所謂《重慶日本商民專界約書》限製,加之日本水兵武器精良,是沒法子強攻的。報仇雪恨的唯一之法就是暗中查到並懲處那三個日本水兵,尤其是領首的那個黑臉水兵。看來,笑霜他們是趁日本水兵吃年夜飯之機來暗殺日本兵報仇的。他這麽想時,兵營裏響起“叭叭叭”的槍聲,片刻,槍聲大作,傳來日本水兵的喊叫,電筒光、探照燈光四射,子彈劃出道道亮線。借助探照燈光,他看見了飛跑出兵營大門的喻笑霜和武德厚,沒有看見繼兵,心裏發悸。即令鄒勝、魏管家各帶一路人快速往兵營兩側包抄,他帶一路人居中,以他的自來得手槍的槍聲為號,齊朝日本水兵射擊。叮囑要設法救出喻笑霜他們。也叮囑,即便是救不出他們也不可戀戰,打亂日本兵就撤,以避免傷亡,喻笑霜他們會趁亂逃離的。還叮囑,要分散撤離,不走明路走暗路,來他個鳥獸散。

寧承忠這部署有效,他鳴槍後,兵營的三麵齊響起步槍、獵槍聲,日本水兵亂了。他一直盯著喻笑霜和武德厚,見他倆鑽進了林子裏,卻一直不見繼兵,心裏沉重。日本水兵訓練有素,慌亂片刻便鎮定。小吉太郎揮舞指揮刀喝叫,水兵們的電筒光齊滅,大門的門燈和院內的路燈亦滅了,隻探照燈往複掃射。水兵們很快兵分三路還擊。寧承忠心驚,狗日的日本鬼子厲害,摸清楚他們隱藏的方向了,他們武器好,打下去要吃大虧。“哎喲……”他身邊一個家丁慘叫倒下,他叫人抱了這家丁撤離,令人去叫鄒勝、魏管家他們撤離,喝令身邊人撤離。

人些鳥獸散,來不及也沒法清點傷亡人數。

寧承忠尋山林荊棘走,身邊有兩個家丁緊隨。走一陣,他叫兩個家丁分開走,他們還是緊隨,說是夫人說了,務必要保護好他。他說:“人多目標大,會被日本兵發現。”兩個家丁依舊不離開他。他瞪眼嗬斥:“啷個不聽招呼,你們要保護我,分開走就是最好的保護,趕快分開走!”兩個家丁麵麵相覷,不知所措。他躬身鑽進林子裏,快步甩開兩個家丁。之後,他獨自回返。他放心不下兵兒,活得見人死得見屍,決定獨闖日本水兵兵營。他一個人去目標小,救出幺兒的可能性大。他不走兵營大門,走挨山的後門。後門是道窄小的緊鎖的鐵門,難以撬開,卻有棵順坡斜長的樹子的粗大樹幹伸進兵營的高牆。他身子依舊硬朗,動作敏捷,飛身上樹,順樹幹爬過院牆,沒見下麵有日本兵,從懷裏掏出繩子套牢在樹幹上,順繩子下到兵營裏。出發時,他和鄒勝都帶了繩子,就有這樣摸進兵營的打算。

兵營裏樹木雜草叢生,天黑得伸手不見掌,利於隱蔽卻難以尋找繼兵。兵營已趨平靜,大門的門燈亮了,稀疏的路燈也亮了,炮樓上的探照燈四射。有處的燈光明亮,是醫務室,室內外都亮著煤氣燈。寧承忠摸了過去,見日本軍醫和護士在為幾個日本傷兵治傷,門前的壩子裏擺放有幾具屍體,右臂纏繃帶的小吉太郎指揮士兵們為屍體罩上白單。

寧承忠認識這個日本少佐,是在安邦邀約的一次宴席桌上認識的,覺得這個戴眼鏡的中國通也還麵善,說話彬彬有禮。席間說到大清國的海軍,小吉太郎說,他是佩服中國海軍的,尤其佩服致遠號巡洋艦的管帶鄧世昌。說早在中日甲午戰爭前七年,中國就有了北洋艦隊、南洋艦隊、廣東水師、福建水師,總噸位近七萬噸,居世界第十位。而那時,日本海軍的總噸位還不到四萬噸。遺憾的是,直到中日開戰前,中國海軍都沒有添置一艘新的艦艇,而日本海軍的總噸位卻超過了六萬噸,艦艇的航速、火炮的數量口徑射速和彈藥的威力都超過了中國海軍。說戰爭的勝負是取決於實力的,感歎戰爭的代價太大,希望中日和平相處。小吉太郎的話不無傲慢,說的卻是實情。寧承忠是知曉這些事的,李鴻章大人給他說過。他還知道,中國海軍裏有吞吃軍餉、倒賣彈藥,甚而用艦船走私鴉片之事。臨別前,小吉太郎感歎,你們中國太大了,我們日本太小了,身為日本國民,時時有種危機感。他正色道,所以你們一直覬覦我國。小吉太郎說,我的意思是,日本的資源太少,中國的資源太豐富,彼此多做生意於雙方都有利。他說,前提必須是平等交易。小吉太郎點頭,祝願他父母健康長壽。他道謝,說他父母都過世了。小吉太郎深表遺憾,說是失禮了。他揶揄也真情規勸小吉太郎,說他應該待在日本,不該漂洋過海來中國這內陸遠地,他父母會很思念擔心他的。小吉太郎動了感情,向他致謝,說身為軍人的他不得不聽從命令,爭取年末或是年初回國去探望父母。此時的小吉太郎神情莊重,他一定在為死去的士兵難過,為自己的負傷憤懣。大年三十夜,死人傷人是令人悲哀的,這些死去的日本士兵不過二十來歲,小吉太郎不過三十來歲,他們的父母知道後會好哀傷。這都是為了啥,全都是小日本侵略我國的惡果。也不知我們的傷亡如何,傷亡者的老人也會好哀傷。心裏股股作痛,兵兒,你在哪裏,為父救你來了。

荊棘叢裏傳來聲響。

寧承忠迅疾躲到樹後,槍口直指荊棘叢。是日本兵摸來了?是野兔子?聲響沒有了。是自己的幻聽?不,分明聽見了的。順樹幹繞走,匍匐進荊棘叢,閉息靜聽。是有聲響,時有時無時強時弱,是人的出氣聲。他蛇一般前行,觸到了人的身體,是日本兵?不是,這人穿的是毛料衣服。嗅到了熟悉的氣息,快速接近,借助透進荊棘的煤氣燈光細看,啊,幺兒,為父找到你了!“繼兵……”他輕聲喚。繼兵人事不省,左腿淌血。他趕緊尋了軟藤為兒子捆紮止血。得快些離開這裏,快些為兒子醫傷。他觀察四圍無人,背了繼兵出荊棘,登坡朝後門走。傳來“嚓嚓”的腳步聲,電筒光掃來。他背繼兵躲到樹後。兩個巡邏的日本兵走來,兩隻電筒四處照射。他大氣也不敢出,等兩個日本兵走遠,才又背了繼兵走。看見那套在樹幹上的繩子時,心裏一悸,剛才忘記隱藏這繩子了!犯愁,繼兵不省人事,不能抱緊自己,怎麽上去?這時候,繩子在他眼前晃動起來,尋繩子上看,樹幹上有個人,對他低聲說:“寧叔叔,快上來,我是德厚。”是武德厚,太好了!他拉繩子在繼兵的胸口套牢,抖抖繩子,輕聲說:“繼兵左腿有傷,慢些。”托了繼兵的屁股往上推,武德厚拉了繼兵上去。片刻,放下繩子來,他自己抓了繩子上去。他上去後,武德厚已抱了繼兵下樹。他收了繩子下樹,見喻笑霜也在樹下。“快跟我走。”喻笑霜說,步子輕而快。武德厚背了寧繼兵緊隨。他跟了走,提防著四周,低聲問:“你們被打散了?”喻笑霜點頭,簡述了情況:“繼兵沒來豆花店,我們放心不下,就回來找他。找到兵營後門附近時,見一個人爬樹子進了院牆。”武德厚接話:“幾個搜山的日本鬼子過來了,我們隻好躲起。龜兒幾個半天不走,掏雞巴屙尿,吃煙扯閑談。日他仙人板板,幾爺子好久才走,我們才過來,我才上樹,看見你背了個人過來……”寧承忠好慶幸。

繞過山彎,看不見了日本水兵兵營,喻笑霜細看武德厚背著的依舊昏迷不醒的寧繼兵:“得趕快救繼兵!可我們不能回王家大院,也不能去寬仁醫院,都有危險,我們先去劉麻子豆花店。”對武德厚,“德厚弟娃,我來背繼兵,你快去叫繼國來救他!”接過寧繼兵背到背上。笑霜的考慮是周全的,寧承忠對武德厚說:“德厚,你快去我家,繼國和貝拉都在,注意安全!”“要得。”武德厚飛身而去。喻笑霜背了寧繼兵走。“笑霜,你們太莽撞太冒險了,也不跟我商量商量。”寧承忠埋怨說,邊走邊托著繼兵的屁股。喻笑霜喘氣說:“跟你商量?跟你商量就宰不了那龜兒子秋野了。哼,畏頭烏龜。”寧承忠欲辯解。喻笑霜說:“我曉得,是雪瑤姐阻止你的。跟你商量,我兩個麵都不見,啷個跟你商量。”

喻笑霜比寧承忠稍晚離京回渝,她是去京城城郊會見那客商回到住處後,才看見武德厚發來的父親離世的加急電報,當即打點行裝回渝。寧承忠和喻笑霜都沒有想到,他倆自京城分別後,會在武家山莊的靈堂裏相見。那陣,寧承忠在靈堂裏為哲嗣兄守靈,剛到家的喻笑霜一進靈堂就撲到幹爹靈前叩首哭泣,悲痛欲絕。寧承忠竭力寬慰,待她平息些後,扶她坐下,端茶水給她喝:“德厚沒在碼頭接你?”她抹淚說:“接了的,他讓弁兵送我回來的,他軍營裏有事走不開。”“事情他都給你說了?”“說了。”她答,咬牙切齒,“小日本鬼子,我喻笑霜與你們不共戴天!”一直陪著武夫人的王雪瑤扶了武夫人進靈堂來,武夫人和喻笑霜母女倆抱頭痛哭。王雪瑤跟著落淚,寧承忠也淚花閃閃。寧承忠夫婦離開武家山莊時,武夫人和笑霜送他們出門,王雪瑤一路寬慰武夫人,寧承忠和喻笑霜落在後麵。寧承忠猶豫說:“笑霜小妹,我……唉,不想你雪瑤姐會遭受如此大難,我、我在京城給你說的那話,是,不能兌現了。”喻笑霜聽著,表情木然。王雪瑤回身說:“笑霜妹兒,你們別送了,節哀啊……”那之後,喻笑霜就忙於為幹爹修墓、出殯的事兒。出殯那天,寧承忠和王雪瑤也去了。按照武哲嗣生前的遺囑,就葬在武家山莊的後山上。來了數百送葬的人。張統領也來了,痛惜失去了一位好兄長;李泓壽也在其中,哀容滿麵。喻笑霜披麻戴孝,淚水掛腮。寧承忠對喻笑霜說:“笑霜小妹,堅強些。”喻笑霜沒看他:“堅強個鏟鏟!”寧承忠欲言,披麻戴孝的武德厚走過來。出殯之後,喻笑霜接替幹爹做了掌旗大爺,事情多,他倆再沒見麵。“堅強個鏟鏟!”寧承忠時常想她說的這話,咳,她其實是很堅強的,她是在跟他說氣話。而他,是絕對不能再讓雪瑤遭受任何打擊了。他和笑霜沒有緣分。

寧承忠、喻笑霜輪換著背寧繼兵到劉麻子豆花店,焦急等待寧繼國來救人。劉麻子泡了紅糖開水,用土陶勺往昏迷的寧繼兵嘴裏喂。沒過多久,武德厚領了王雪瑤、寧繼國、貝拉火急趕來。寧繼國放下藥箱就為寧繼兵檢診,叫貝拉查血壓,詢問父親發現四弟時的情況,眉頭深鎖:“四弟左腿中彈,失血多,休克了,幸虧爸爸早做了捆紮止血,否則沒命了,得趕緊輸血。”寧承忠慶幸著急:“這這這……”王雪瑤目視寧繼兵左腿膝蓋上滲血的傷口,心如刀拉,挽起手腕,厲聲喊:“繼國,快,抽媽的血,媽是O型的!”她為承忠獻過血,有經驗了,“一定要把我幺兒救過來!”沒有更好的辦法,寧繼國就叫貝拉去煮沸消毒針管。劉麻子忙顛顛添柴燒火,喻笑霜往鐵鍋裏加水,武德厚拉風箱,灶火好旺。針管煮沸消毒後,寧繼國一針管一針管從媽媽手肘抽血輸給四弟。寧承忠的心子捏緊,擔心繼兵,心疼雪瑤,緊護雪瑤身邊:“雪瑤,得行不?”王雪瑤堅強道:“得行。”寧承忠鼻子發酸。喻笑霜見一針管一針管的血從雪瑤姐手肘抽出,好生感動:“雪瑤姐,你撐不住了說一聲,啊!”王雪瑤說:“沒得事情,我家老二說了,血抽了又會再生的。”輸血後,寧繼兵臉上有了血色,出氣平和了。一直觀察寧繼兵血壓變化的貝拉說,血壓穩住了。寧繼國舒口氣,為四弟消毒處理傷口,打抗感染的針藥。寧承忠給雪瑤喂紅糖開水。天麻亮時,寧繼兵蘇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