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寧承忠從京城趕回家時已近歲末,拎皮箱的他疾步走進王家大院下院,大曬壩裏的那棵堅持不讓樹葉發黃的黃桷老樹一反往年,樹葉子凋落多半。晚暮的冬雨淅淅瀝瀝,冷風嗖嗖,樹上餘下的黃葉兒極不情願地被風雨帶到坑窪的泥地上。往日裏,他一走進這大曬壩,聽見他腳步聲的杏兒便會笑著迎來,老爺,您回來了!若是下雨天,杏兒便會撐了傘來,老爺,您總是不愛打雨傘,看啊,衣裳都打濕了。雪瑤和孫兒女們便會迎出鬆鶴居來,滿院子熱鬧。趕路走得身子發熱的他心子冷寒,雪瑤,你出啥子事了,是害急病了,是摔傷了,是被車子撞了,是坐渡船出事了……萬裏之遙的途中,他一路都在擔心著雪瑤的安危。他是接到繼國和貝拉電報的當日返渝的。二弟承業有生意上的事走不開,讓他等幾天一起回渝,他沒答應,去電報局發了回電就匆匆離開了京城。

寧承忠邁鬆鶴居門檻時,步子沉重,希望事情不是他想象的那麽壞。趙管家如同平日那樣恭迎他,接過他拎的皮箱:“老爺,您回來了!”

寧承忠盯趙管家:“夫人啷個了?”

趙管家說:“夫人正在堂屋裏呢,一家人都在堂屋裏呢。”

看來雪瑤是病倒了,一家人都在守護她。不對,她病倒了該躺在**,啷個會在堂屋裏?快步繞照壁過天井登石階進堂屋。

堂屋裏火燭明亮,雪瑤和孫兒女們圍了八仙大桌坐,杏兒、老媽子忙著上菜,跟往日吃飯無有二樣。雪瑤坐在慣常坐的主座邊,起身笑道:“老頭子回來啦,走餓了吧,快過來坐。”雪瑤好好的啊!繼國兩口子也是,要我回來就實說,發啥子假電報騙老子。哼,定是雪瑤讓他倆發電報催我回來。寧承忠乜雪瑤,想賭氣回住屋,孫兒女們早圍上來爺爺爺爺喊叫,嚷著要吃京城最好吃的冰糖葫蘆。他著實後悔,忙著趕回家,忘記給孫兒女們買冰糖葫蘆了:“哦,嗬嗬,冰糖葫蘆一點都不好吃,爺爺吃了一口就不吃了,爺爺給你們買糯米麻糖吃,糯米麻糖包得有芝麻、桂花,又香又脆,好吃得很……”

陸續端上桌的有香腸、臘肉、臘豬蹄和泡鹹菜,有白菜豆腐湯,有南山黃酒,有菜幹飯。坐到主位的寧承忠著實餓了。雪瑤平安無事就好,天大的好事情,你還生?個啥子氣啊。他問雪瑤加急電報的事情,雪瑤說:“你是耍得忘乎所以了嗦,不想回來了嗦。”看來,是老婆子想他了,心裏忐忑,自己是忘乎所以了。心想,未必是他與笑霜的事兒雪瑤有感應?咋次日一早就發來了電報?咳,瞎想,不可能。男子漢大丈夫,做了就做了,今晚黑就把事情給雪瑤說清楚,認打認罰沒得二話,笑霜是必須要娶進門的了。他這麽七想八想,雪瑤忙著給他拈菜敬酒,說是為他接風洗塵。他就吃菜喝酒:“呃,老婆子,你咋知道我今天到家,準備了恁麽豐盛的一桌酒席?”王雪瑤笑道:“我計算過你的行程,不出這幾日準定到家。臘月間了,這些臘肉、鹹菜都是放得的,菜幹飯、豆腐湯一熱一煮就行。我給趙管家、老媽子和杏兒說了,一聽見你的腳步聲,就端上桌。這些都是你喜歡吃的,你出遠門回來,吃起更有胃口。”“嗯,知我者雪瑤也!”好久沒有吃到家裏的飯菜了,他吃喝得高興,講說了京城的和一路的見聞奇聞,滿屋子歡聲笑語。他問了家裏的情況,雪瑤一一回答。問了雪瑤幫助她二哥管理的王家的鹽巴生意,雪瑤說,很難,慘淡經營。又問到孫兒女們,雪瑤說,一個個都調皮得很,也逗人喜愛。他嗬嗬笑。

忙完諸事,夜深人靜,王雪瑤哇地哭,跪到寧承忠身前:“承忠呀,我……”戴銅質鏡框老花眼鏡的寧承忠正襟危坐書桌前溫燈夜讀,看一堆官文,趕緊拉雪瑤起身:“老婆子耶,你讓老二和他婆娘發假電報催我回來,我也沒有怨你呀。”他看官文,其實心裏在想啷個跟雪瑤說他跟笑霜的事情,不想雪瑤竟向他下跪,越發地內疚。“承忠呃,老頭子呃,我,我那天不該去彈子石逛街啊,不該和杏兒回來那得麽晚啊,我,對不起你……”他聽出有事,且不是小事,扶雪瑤坐下:“還真出事了,啥子事?快給我說!”她又哇地哭,竭力壓低聲,淚水似澗水下落,抽噎得說不出話。他端過書桌上的茶杯:“雪瑤,你莫急,喝口熱茶,慢慢說。”她喝幾口茶,揩臉上淚水,咬牙切齒說了她和杏兒被三個日本水兵強暴的事情。他聽著,全身欲爆炸。“雪瑤大難”的諸多情況他都想了,唯獨沒有想到這事,雪瑤畢竟是他這個朝廷從三品命官的夫人,杏兒是他家的丫環。怒火填膺:“狗日的日本強盜,倭寇,欺人太甚,此仇不報我寧承忠誓不為人!”從衣櫃裏取出喻笑霜送給他的自來得手槍,在衣架上取下牛皮手柄馬鞭:“雪瑤,拿官服,叫趙管家備馬!”狼臉拉長,兩眼發綠。她坐著沒動,盯他搖頭:“沒得用的,都沒得用的。”他就自己穿上官服,揮馬鞭出門。她起身拉住他:“我說了,都沒得用的,你去也是白白送死。”他瞠目說:“老子幹掉他一個夠本,幹掉他一雙賺一個!老子要讓他小日本看看,我中國人是不怕死不可欺的!”欲走。她吼叫:“承忠,你還是不是我夫君?”他住步:“雪瑤,我當然是你夫君,永遠都是。”她淚水斷線:“那你坐下,你聽我說……”

王雪瑤的講說令寧承忠心驚肉跳激動感動悲傷。武德厚和範曉梅的壯舉使他對他們充滿敬意欽佩,他們的行動無果令他愧顏,這些個大清國的官員包括自己,都是庸才草包混蛋瘟豬兒。“承忠,你是這個家的掌門人、主心骨,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和兒孫們咋個過啊。承忠,你必須聽我的話,斷不能貿然鋌而走險,曉梅姑娘和繼兵都再三說了,這個仇是一定要報的,得要找機會,硬拚是要吃大虧的。我跟你說,哲嗣兄他……”“哲嗣兄啷個了?”“他去援助德厚,被打死了……”他哇地大叫:“啊,我的哲嗣兄,我的摯友……”男兒有淚不輕彈,痛心疾首的他老淚縱橫,瞪眼如盤,胸脯起落,國運不昌,任人宰割啊。雪瑤為他撫柔胸口:“老頭子,你也五十好幾的人了,又剛出遠門回來,萬不可過於動怒……”寧承忠淚目閃閃,雪瑤遭受如此大難,本該他寬慰她的,她反倒寬慰自己。雪瑤啊,我的愛妻,你強壓心中巨大的痛楚和委屈,反倒無事一般迎我歸來,跟我說道家常。雪瑤,是我無能,我沒有保護好你,我對不起你!啊,這是報應麽?是對自己在京城忘乎所以的報應麽?唉,咳咳,雪瑤、笑霜,是我前輩子欠了你們兩個啊!與笑霜之事再不能對雪瑤說,說不得,會使她雪上加霜。他拉過雪瑤的手撫摸,嘴唇翕翕抖動,半晌無聲。自己空有一身官衣,空有一腔抱負,空有一副狼模樣,竟連鄒勝也不如。對鄒勝的思念之情頓生,明日去醫院看他。

夫妻二人躺到**後,他摟她到懷裏聽她訴說,心湧大波,雪瑤,你柔弱不懦弱,溫順卻剛烈。

範曉梅組織民眾抗議無果、武德厚起兵卻被迫撤退、武哲嗣無辜喪命,王雪瑤失望絕望,想尋死,又放心不下夫君和兒孫們。兒子兒媳們都聞訊趕回家來看望她寬慰她,帶了補品來,勸她一定要想開些,一定要保重身體,說是她若是倒下了,這個家咋辦,父親會經受不住的。晚輩們的關心和叮囑,承忠的即將歸家,她打消了死的念頭,想到那本放在大衣櫃的小抽屜裏的承忠讓她千萬要保存好的《寧氏家譜》,取出再次翻閱。以往,她是隨便翻翻,這次她逐字逐句細看,看得驚心動魄,淚水兒漣漣。

那天夜裏,王雪瑤正看家譜,突聽老媽子驚呼:“快來人呀,不得了啦,杏兒上吊啦……”心子發緊,抽身往杏兒住屋趕去,進屋後,見從房梁上緊垂的絲巾係在杏兒的頸子上,杏兒瞪眼張嘴麵色青紫,老媽子死死抱住杏兒的雙腳往上擼,尖聲哭喊:“杏兒呃,你呀你,年紀輕輕的,啷個自尋短見啊,你和夫人的仇都還沒有報呀……”趙管家闖進屋來,大驚失色,一時不知所措。“凳子,快搬凳子!”王雪瑤厲聲喊,從桌上的針線簍裏尋出剪刀。趙管家回過神來,端了凳子過去,顫巍巍爬上凳子,接過她遞給的剪刀。她扶住趙管家:“快剪斷絲巾,快!”趙管家拿剪刀的手抖動,踮腳抬手,剪了好幾剪子才剪斷絲巾。她和老媽子抱了杏兒放到地上,心子揪緊,捫杏兒口鼻:“有氣,還有氣,快叫郎中!”

幸虧老媽子發現早,他們救得及時,杏兒撿回條命來。

是啊,仇還沒有報呢,為啥子要去尋死?得好好活著,得報此仇!得管好這個家,得讓大人細娃兒都好好活著。王雪瑤百般勸導寬慰杏兒,說人生會遇到好多的難事苦事,會遇到好多想象不到的難事苦事,人得要有誌氣有硬氣,天塌下來也得撐住。說負傷的鄒勝還躺在醫院裏呢,你就放得下他走了……她這麽說,杏兒哇地哭,哭得死去活來。

王雪瑤勸導杏兒實是勸導自己。

自那日起,王雪瑤如往常一樣管理家務管教孫兒女,助二哥管理鹽業,盼待夫君歸家。她走路的腰杆更直,說話的聲氣更高,跟孫兒女們的笑聲更多,決策事情更果斷。全然一個持家主婦的凜然形象。

寧承忠聽雪瑤講說,對夫人肅然起敬,愛憐如同新婚:“雪瑤,我的愛妻,得了你我是三生有幸。”雪瑤偎在他懷裏:“承忠,我也是。”他摟緊她:“你說得對,人是不能懼怕苦難的,人生就是跟苦難作對的。”“承忠,我一直記得你給我和兒孫們講的高祖母寧徙老人的事,比起她老人家來,我們遭受這點苦難實在是算不得啥子。”“倒是倒是,雪瑤,你在學她老人家,好,好。”“我怕是隻能學些皮毛……”雪瑤說,從枕頭下取出發黃的《寧氏家譜》,“遭難後,我就常看這家譜。”

寧承忠接過家譜,借助燭火的光亮再次翻閱。這土紙印刷的線裝刻本的《寧氏家譜》,書邊發毛,天頭地角印有外粗內細的線條邊框,折頁上部的頂框處印有魚口,每頁九行,每行二十四字,刻工精細,字跡清晰:“寧徙尋父離閩填川,途中與夫君失散……”眼圈發熱。

“承忠,聽你說了高祖母寧徙老人的事後,我就印象深刻,細讀家譜,深感老人的不易和堅強,悟出好多做人的道理……”

家譜裏那些平淡的因年陳久遠而變色的文字在王雪瑤眼前活了,高祖母寧徙在她眼前活了,她為有寧徙這位移民先祖而驕傲而自豪而自勵。承忠說得對,是得將她老人家催人奮發的事一代一代講傳下去。

能文能武聰穎美貌的寧徙,憑了一雙腳從福建老家走來四川,途中夫妻、幼子失散。之後,遭受了惡霸淩辱、貪官迫害、土匪劫掠、倭寇欺詐、土著責難等無數的大災小難。她卻依然挺直腰杆活著。吃苦耐勞寬容大度的她落戶於榮昌縣萬靈寨,從插杆圈地、白手興農,到開辦絲綢夏布作坊、興辦轎行煤礦,再到將經商觸角伸向成渝、京城以至朝鮮、印度,成為人們交口讚頌的移民填川實川富川的頂天立地的女強人女英雄。她是個世間罕有的賢惠的妻子偉大的母親,生育的兒女都成才,其中一個中了狀元。而她最疼愛的長孫兒,一歲時被匪首郭興擄去,收其為子,改名換姓叫郭奎。戳沙練功單指穿木的她,戳瞎過勾結官府搶奪民財的郭興的左眼,郭興對她恨之入骨,囑咐郭奎要為他報仇雪恨。郭興死後,郭奎做了寨主,乾隆三十七年的那個暮春夜,郭奎率土匪去殺寧徙,寧徙差點兒喪命。後來,郭奎得知自己身世,痛悔不已,無顏見自己的親奶奶寧徙,偷偷離開山寨隱姓埋名。為減輕自己的罪孽,為報答奶奶,改姓為寧,傳下來這本《寧氏家譜》,他就是寧承忠的爺爺……高祖母寧徙老人的話對:“苦難能磨煉人的意誌,促使做成自己要做的事情。”是呢,人生苦難重重,天大禍事臨頭會哀傷會尋短見,可如是勇敢地去麵對,也就那麽回事兒。自己才五十多歲,日子還長,相夫教子育孫管理鹽場,尋機報仇,要做的事情還好多,誌氣膽氣猶生。

“雪瑤,我高祖母的父親寧德功也令人感佩,他剛直不阿,清正廉明,官至朝廷軍機大臣,遭奸臣誣陷致死,留下的遺物惟笥中綈袍一襲、床頭鹽豉數器而已。乾隆爺感歎,寧德功高行清粹,詆毀嫉言不攻自破。我高祖母寧徙是他的獨生女兒,他們失散多年才得以相聚,都為複蘇四川做了許多好事大事,卻沒有寧姓的後代。我那無知中做了天大壞事的土匪爺爺改性為寧,倒是最好的將功補過。”

“是呢,我們寧家的後人不能給老祖宗丟臉。”

“嗯,不能……”

蠟油燃盡,蠟燭熄滅,窗外星空迷蒙。

“承忠,我給你說件事情,你莫要慪氣。”

“你說,我不慪氣。”

“孫達祥來過,他是頭一次來我們家,帶了人參、燕窩等補藥來。”

“啊,他曉得你遭難了?”

“好多人後來都曉得了,他說他聽說後就立即趕了來。”

“他來看望你也是人之常情。”

那日晚上,孫達祥匆匆離開日本水兵俱樂部後,趕去看望王雪瑤。王家大院有名氣,他知道其位置,走至一半猶豫,雪瑤此時定是悲傷至極,他去看望問候她,她會感激的,可如問起他咋這麽快就知道了這事將如何回答?說他正在日本水兵俱樂部裏跟日本人談生意?說自己親眼看見日本兵射倒了鄒勝?不,絕對不能這麽說,這不是把自己也搭進去了。再則,也不能空了手去,這麽晚了,街上的鋪子都關門了。左思右想,難以抉擇。心裏好難受,擔心著雪瑤。他報複寧承忠欲置他於死地,歸根結底是為了雪瑤。他這一生裏,最後悔最遺憾的就是沒有得到雪瑤,恨自己少了寧承忠那龜兒子的膽氣和霸氣,眼睜睜看著與自己訂了娃娃親的雪瑤被他狗日的奪了去。是的,他發過誓,一定要將雪瑤奪回來。不想,可惡的日本兵竟糟蹋了她。揮掌狠擊自己的頭,孫達祥,你要還是個中國人是個不怕禍事的重慶男人,你就硬氣起來,去為你心愛的人報仇雪恥。又泄氣,你無人無槍,啷個去報仇拿啥子去雪恥?你那被套進去的錢咋辦?邊走邊想,走到了水碼頭,末班渡船要啟航了,他上了渡船。

回家後,他坐臥不安,派人去王家大院打聽雪瑤的情況,回報說寧夫人還安好;派人去寬仁醫院打聽鄒勝的情況,回報說鄒勝尚無性命之憂。他才心安了些。就發生了民眾到日本住渝領事館抗議、川軍討伐日本水兵之事。心頭解恨,卻是民眾抗議無果;討伐的川軍撤回且有傷亡;仁字號袍哥的頭子武哲嗣被打死。更恨日本人更怕日本人,後悔經不住李泓壽的挑唆而與日本人合夥做黑心生意,擔心狠毒的日本人會使自己血本無歸。

過了些日子,他坐不住,就買了禮品渡江去看望王雪瑤。趙管家接待了他,請他到堂屋裏坐,給他泡了熱茶,說夫人去河邊了,說她在協助她二哥管理鹽業,去大河邊的王家鹽場了,就會要回來了。堂屋裏掛有楹聯,上聯是“日省吾身,首要齊家積德”,下聯是“風淳我族,先宜敬祖睦宗”,橫批是“積德睦宗”。這楹聯他印象深刻,王家那“大河票號”就掛得有,他是看那楹聯就上火的,啥齊家積德、風淳我族?不過是肮髒的破棉絮罩了件花花被麵遮醜,你王家竟然與我孫家退了婚,沒得禮義廉恥呢。現刻裏看這楹聯,覺得做人經商持家倒是得按這楹聯寫的去做。

“達祥來啦,稀客啊!”王雪瑤快步進堂屋來,穿一身藍布棉襖,挽袖紮褲,風塵仆仆的樣兒,拉椅子挨近他坐,“哪陣風把你吹來囉,你還是頭一次登我家的門呢。”臉紅撲撲的。

孫達祥很驚詫,一點兒也看不出她遭受了大難的樣子,全然無事一般。他把到了嘴邊的寬慰話吞下肚去:“我路過這裏,順便來看看你和承忠。”遞過禮包,“帶了點禮品,不成敬意。”

王雪瑤笑:“看你,來就來嘛,還帶禮品來。我家老大繼富經營票號,時常承蒙你給予點撥呢。”

孫達祥跟寧繼富是一個行道的,少不得常有往來,擺談過銀錢業的事情,其實,他從寧繼富那裏倒聽到不少上海銀行界的新東西:“大侄兒的事嘛,應該的。呃,承忠兄不在家,忙公幹去了吧?”

“他跟他二弟去京城辦點子事情,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等他回來,喊他去看望你。”

“不敢不敢,他是官我是民。”

“他現在閑官一個,啥子官不官的,你兩個是兄弟……”

王雪瑤一定要留他吃午飯,他自然樂意。席間,二人對飲,都喝得酩酊大醉。他拍桌子罵:“狗日的日本兵,竟,竟然對我雪瑤耍,耍流氓!”王雪瑤也拍桌子罵:“混賬東洋鬼子,老娘誓報此仇!達祥,你,你要助我。”他點首:“那,那是一定的。我曉,我打聽了,為首的那個臉黑的日本水兵叫,叫秋野,是個上、上士曹長。”丫環杏兒為他倆斟酒,記下了秋野這名字,怒道:“我恨不得立馬殺了他們!”他瞪眼喊:“殺、殺殺殺,殺無赦!”王雪瑤說:“小日本,太壞,太、太霸道,我王家的曬鹽場,是在、在我大清地盤上的,對不對,達祥?”他說:“對頭。”王雪瑤說:“可我們從自貢運,運來的鹽巴,他們竟然要、要收稅。還、還有,我們的運鹽船停靠碼頭,要、要我們先向日本租界備報。達祥,你、你說說,這是啥、啥子道理?”他說:“混賬道理,沒、沒得道理……”

孫達祥被趙管家扶到側屋裏酣睡,直睡到日頭偏西。晚飯吃的綠豆稀飯和泡蘿卜泡薑泡辣子。孫達祥直喊安逸。酒醉心明白,他記得他跟雪瑤和杏兒說的那些提勁打靶的話,心裏痛快,離別時,對雪瑤依依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