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官服嚴整的寧承忠趕到京城冰碴胡同賢良寺時,冷風蕭瑟,秋末的落葉如飄飛的冥紙。心情沉重不安,此非好兆耶。年初,便聞百般操勞憂鬱成疾的李鴻章大人病重吐血,近聞已倒臥床榻,病入膏肓,憂心如焚。中堂大人已七十八歲高齡,經不住這病患折磨。對於中堂大人屢簽賣國條約他憤懣責怨,而對他倡導“練兵以製器為先”、“必先富而後能強”的主張和創辦北洋水師等舉措則由衷稱道。寧承忠坐臥不安,很想再見中堂大人一麵,中堂大人畢竟器重過自己。二弟承業來說,有生意上的事想請他去京城走動一下。他從沒有過的爽快答應,說是要去就快去。二弟高興說,大哥這次好痛快。領他乘“利川”輪到宜昌,轉乘國輪“江寬”輪經武漢、南京到上海,從上海乘英國海輪到天津,再從天津乘京山鐵路的火車到北京。船到上海時,寧承忠想去看笑霜又沒有去,早日見到中堂大人為要。

寧承忠到京後住的北京湖廣會館,二弟承業那洋貨莊重慶總號在那裏設得有經銷點。承業喜歡北京湖廣會館,提到湖廣會館就有親切感,重慶湖廣會館就是他兄弟倆的高祖母寧徙資助修建的。寧承忠住下後,便租了輛馬車趕來賢良寺。這裏離皇宮不遠,外省官員來京述職多居於此,康有為、左宗棠就在這裏住過。門衛通報後,管家出門來,管家認識他,哀容滿麵,搖首無語,領他進山門過前殿來到正殿。正殿麵闊五間,前有碑亭,懸有“賢良寺”木額。管家領他過經樓、東配殿、西配殿、寮房,來到中堂大人的住屋門前,叫他等會兒進去,說是俄國公使正在裏麵逼中堂大人簽約,是關於俄占中國東北的條約。寧承忠怒氣升騰,人都病成這樣了,還來逼迫簽約,抬腳進屋,被管家死死拽住:“呃,你就別去添亂了……”這時候,手持皮包的俄國公使出門來,見他二人,禮貌頷首,走去,錚亮的皮靴踩得石板道“嘎吱吱”響。“呸!”寧承忠朝俄國公使啐口水,眉頭倒豎。

管家領寧承忠進屋。

屋裏氣氛肅穆,朝臣、中堂大人家人、太醫圍立病榻。寧承忠竭力平息下怒氣,輕步近前,見中堂大人已穿上壽衣,嗚咽打躬。燈枯油盡的中堂大人麵色青灰,兩目呆滯,掃視眾人掃視他,張嘴欲言,卻隻是進氣,好一陣才出氣,如同拍岸的潮水,漸低漸弱漸微……屋裏人皆落淚,床邊人哭喊:“中堂大人,還有話要對您說,您不能這就走。”中堂大人的眼簾抖動。床邊人說:“俄國人說了,您走了以後,絕不與中國為難。還有,兩宮正在回鑾的路上,不久就能抵京了。”中堂大人的眼簾抖動嘴唇翕動,兩行清淚滾落。他那老部下前敵營務處總理周馥不忍見他這痛苦樣兒,傷心說:“老夫子,您是還有何心思放不下,不忍去耶?公所經手未了之事,我輩可以辦了,您請放心去。”水潮停了,中堂大人不出氣了,雙目不瞑。周馥含淚抹他眼簾,邊抹邊泣,其目方瞑。寧承忠和屋裏人齊跪拜叩首送別。透過淚簾,寧承忠看見屋裏掛的中堂大人留下的詩句:“勞勞車馬未離鞍,臨事方知一死難,三百年來傷國亂,八千裏外吊民殘。秋風寶劍孤臣淚,落日旌旗大將壇,海外塵氛猶未息,諸君莫作等閑看。”中堂大人,您是在訴說您一生之苦衷啊,可您,如周馥所稱的老夫子,您是多了夫子氣少了硬漢氣耶。倘若您有過五關斬六將的關雲長之硬漢氣的話,咳,他走了麥城;倘若您有一身是膽的常勝將軍趙子龍之硬漢氣的話,咳,他沒有走出祁山。可悲可歎,皆因為那扶不起來的阿鬥劉禪。“海外塵氛猶未息,諸君莫作等閑看。”是呢,洋人吞我中華之心不死,我輩不會等閑視之的。

守靈的日子裏,寧承忠轉遊了賢良寺,拜謁了寺內乾隆皇帝禦書的心經塔碑,歆羨康乾盛世之煒煜,哀歎如今國運之衰敗。霸道的洋人聯軍竟然宣布,除兩個小院仍屬於清國管轄外,整個京城均由聯軍分區占領。這兩個小院一個是參加跟聯軍議和談判的慶親王奕劻的府邸,一個便是中堂大人居住這賢良寺。中堂大人,您說那話對,弱國是沒得外交的。聽周馥說,慈禧太後得知李鴻章大人病逝後落了淚:“大局未定,倘有不測,再也沒有人分擔了。”哀歎偌大的大清國人傑地靈,咋就會沒有強我中華的能人了?還聽周馥說,中堂大人以為那年簽署了《中俄密約》就可保大清二十年無事,可僅僅四年之後,最先攻破大清都城第一道城門東便門的便是俄國人。之後,聲言國土大得用不完不會侵占別人一寸土地的俄國人,脅迫大清將東三省永遠歸屬俄國所有。中堂大人終於明白“以夷製夷”的策略是天真了。幫助整理遺物時,寧承忠看見一份中堂大人奏折的手稿,其中一段文字很覺新奇:“鏇木、打眼、絞螺旋、鑄彈諸機器,皆綰於汽爐,中盛水而下熾炭。水沸氣滿,開竅由銅喉達入氣筒,筒中絡一鐵柱,隨氣升降俯仰,撥動鐵輪。輪綰皮帶,係繞軸心,彼此連綴,輪轉則帶旋,帶旋則機動,僅資人力以發縱,不靠人力之運動。”細品其文,想清楚這說的是蒸汽機。來京途中,二弟承業領他看過中堂大人督辦的招商局輪船公司那“江寬”輪上的蒸汽機,驚歎如自己一樣頭著頂戴花翎拖長辮兒的中堂大人,竟將這洋機器描繪得如此的繪聲繪色,愧顏自己的學識膚淺。二弟承業和幺兒繼兵都說,洋人的東西是可學可仿可為我所用的。想想呢,也還在理。

京劇《四進士》**迭起,戲台上最終勝利者的穿黃褶子白須至腹的宋世傑三聲長笑,先是仰天大笑,繼而橫眉冷笑,再則搖首苦笑,身子**,帶了哭腔。京劇藝術真是絕了,隻這笑就包含了好多內涵。飾演者是京劇老生三傑之一的大名角譚鑫培,他那形神畢肖的精彩表演和跌宕起伏的劇情感染了在場戲迷,齊擊掌叫好。寧承忠也擊掌叫好:“好,好戲,演得好……”發自肺腑的喊聲迸發出胸中**。這戲說的是嘉靖年間之事,分明是現今之寫照。新科進士毛朋、田倫、顧讀、劉題四人痛恨朝政腐敗,離京前至雙塔寺結義盟誓:“上報國恩下救黎民;絕不枉法瀆職,徇私舞弊,貪贓賣放;若違誓占,買棺木一口,仰麵還鄉。”在寺內懸匾銘心。後田倫之姐犯罪,恰由顧讀審理,田倫致信顧讀,並行賄紋銀三百兩,為其開脫,完全違背了雙塔寺之誓約。伸張正義的宋世傑吃盡苦頭,終於告倒了這些貪官。寧承忠是喜歡看川戲的,鄉音親切,聽得懂,而這京戲也不錯,“官司本是百姓告,無有狀子告不成。”這道白他聽懂了的。加之二弟承業的講說,他完全進入了戲裏。“承業,我跟你說,為官者務必要清廉,你經商也得要走正道,老子曰‘多藏必厚亡’……”寧承業搖頭笑:“大哥,這是演戲,你還當真了。”“戲說的乃是世間之事,宋世傑是告倒了貪官,而世間的諸多貪官是告不倒的。”“就是啊,你鹹吃蘿卜淡操心做啥子,關你哪樣事情。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天經地義……”

散戲後,戲樓前擠滿的人群陸續散去,大燈熄了,路燈亮著。寧承忠兄弟二人出了戲樓。這戲樓是建在北京湖廣會館裏的,戲台朝北,麵對戲台的三麵是兩層的看樓,可容上千看客。演員的容顏和感人的劇情還在寧承忠眼前閃現在他心中縈繞,隨二弟出了會館大門。

門外是南城騾馬交易市場,每日兩市,晨為活市,販賣騾馬;活市之後繼死市,一些交易者赴屠廠宰殺牲口。此時裏,市場清冷,寧承業叫來輛木輪馬車,兄弟二人上車,直奔正陽門。

正陽門的夜市繁華,市廛鋪戶挨一接二,張燈列燭。珠寶店、琉璃屋、銀樓、緞號、茶葉鋪、靴鋪、酒榭、歌樓皆雕梁畫棟,令人目迷五色。寧承業說:“大哥,京城是夜夜元宵呢。”寧承忠點頭:“是熱鬧。重慶的夜市也熱鬧,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夜夜都熱鬧。”“大哥就是喜歡家鄉。重慶的夜市是熱鬧,卻比不得京城夜市之富貴。說這條街吧,在這裏列肆開廛的多是殷商巨賈,囤積的金綺珠玉食貨如山積,夜夜笙歌,歡呼酣飲,日暮不休。”“誇張了,莫非就夜不關門?”“關門也就幾個時辰,夜市後又有早市,四更天就開始,多是地攤,買贗品的多。”

寧承業說時,領寧承忠進了一家古玩店,店內的金石玉器古董琳琅滿目。就有個穿長衫的中年男人朝寧承業笑迎過來,拱手說:“耶,寧老板來了,恭喜發財!”重慶口音。寧承業嗬嗬笑:“發財發財,李老板,我們都發財。”介紹寧承忠,“這是我大哥。”李老板就向穿便服的寧承忠拱手:“也是寧老板啊,恭喜發財!”寧承忠笑笑回應,是老鄉就感親切。李老板朝身後招手,就有個女店員拿了個包裝精美的禮品盒來交給寧承業,恭敬說:“寧老板,是遵照您的吩咐包裝的。”李老板笑說:“寧老板實在,先付錢後取貨。呃,您看包裝得巴實不,要不要打開來看看?”寧承忠看手中的禮品盒,說:“又不是頭一回了,你老弟做事哥兒我信得過。”

出古玩店後,寧承忠問二弟:“又要給哪個送禮?”寧承業說:“給你老師呀,你明晚不是要去拜望他麽?”寧承忠說:“我買些果品糕點去。”寧承業說:“那也太小氣了,這禮品盒呢,看起來嚇人,其實裏麵裝的就是塊小小玉石,不值幾個錢。”

二弟承業讓他來京城走動一下,他知道是來幫他疏通生意上的事情,要不是急於見中堂大人,他是不會來的。現在來了,也答應過二弟,就穿官服隨他去見了幾個客商,也沒見二弟送啥貴重禮物。幾天前,二弟承業給他說,當年舉薦他的趙連武趙大人現在是京城的從二品大員了,是翰林院的掌院學士。寧承忠聽了激動,趙大人當年因揭發同僚貪瀆遭受迫害,又還是東山再起了,真金是不怕火煉的:“要真是這樣就太好了!”“真是這樣,我朋友說的,絕對沒得錯!”“那得去看望他老人家,我拜他為師的,他是我的恩師。”寧承忠說。當年,他得到正直清廉博學的趙大人的青睞、舉薦,很是感激,一心要拜趙大人為師。趙大人高興地收了他這個學生,給他講了許多做人行事之道,他受益匪淺。“你當然該去,我打聽到他住處了。搞半天,趙大人的府邸就在我們住的會館附近。”二弟承業說。“恁麽近啊,那明日上午就去。”“還是晚上去好,趙大人白天也許不在家。”“倒是。”

京城的官員太多,恩師趙連武雖說是二品大員,其府邸還沒有安邦道台那府邸氣派,門燈昏暗,牽有蜘蛛網,一個大蜘蛛正在蠶食上鉤的蚊子。門房接過寧承忠的名帖去通報後,來請他兄弟二人去見趙大人。穿官服的寧承忠和拎禮品盒的寧承業進了正廳,正廳不大,倒是燈燭明亮,桌案古樸,茶船茶碗齊備,“大白若辱,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的楹聯醒目。就見趙連武大人從側門裏出來,蹙眉盯他:“嗯,是寧承忠,也上年歲囉,嗬嗬!啷個,來京城做官了?”四川腔。趙大人發福了,原先清瘦的身子如今臃腫,肚子挺老高,白須白發,壽眉下垂,麵堂紅潤。寧承忠向趙大人介紹了二弟寧承業,說了來京的情由。趙大人搖首歎息,為中堂大人的不幸辭世而悲哀。下人上茶,三人分賓主落座。師生二人久別重逢,一番長談,將寧承業晾在了一邊。寧承忠為恩師的複出而高興,想打問因由,被二弟承業拐了一下,承業向他晃動手裏拎的禮品盒子,就朝恩師拱手笑道:“啊,老師,學生來京後才知道您老在京城,沒有帶家鄉的土特產來,買了塊小小玉石以表心意,不成敬意。”寧承業就喜滋滋拎了禮品盒到趙大人跟前的茶幾上,殷勤地解開係禮品盒的銀絲帶子,打開盒蓋,揭開盒子裏覆蓋的紅錦緞,取出個金箔紙包裝的匣子,揭開金箔紙,打開匣子,小心翼翼從匣子裏取出個玉佛來,恭送到趙大人手裏。趙大人看玉佛,瞪眼如蛙,這大頭圓肩細腰端坐蓮台的古玉佛造型逼真,色如截脂,照之見腑,細潤瑩潔,手感甚佳:“啊,這可是罕見的唐代玉佛!”寧承業說:“大人不愧是古玩大家,正是,是唐代的和田古玉佛。這和田玉呢,有數千年曆史,乃軟玉,謂真玉,有五色,白如截脂,綠若翠羽,黃如蒸栗,赤如雞冠,黑如純漆。以白色為佳,有羊脂白、雪花白、梨花白、象牙白、魚肚白、糙米白、雞骨白。以羊脂白為最佳,稱羊脂玉,史稱‘白玉之精’。這古玉佛是用羊脂玉雕琢的。”趙大人麵堂湧血,撚須點首:“嗯,好,此古玉佛可是價值連城。哎呀,寧承忠,你這禮送得好重。嗬嗬,學生送的禮呢,老夫我就收下囉。”寧承忠才知道二弟所說的小小玉石其實是高價古玩,隻好應酬笑道:“我不識玉器,我二弟寧承業略知一二。”趙大人盯寧承業:“寧承業,你不是略知一二,你是高手。”寧承業恭謙地笑:“我是個商人,聽得多見得多,得來些淺薄知識……”趙大人看玉佛撫玉佛,眉飛色舞,興致盎然,跟寧承業談起玉石和古玩來。

寧承忠各自喝茶,心想,自他認識老師後,便知他是個清官,後因揭發當時省裏管刑名的大官而受到迫害。可此時裏的他,無有半點推讓就收下了這他所說的價值連城的古玉佛。未必這古玩非金銀珠寶?非屬受賄財物之列?可這古玉佛分明是二弟用金錢買來的,定是價值不菲。老師,難道您忘記了您曾慷慨激昂說的清正為民的話了?就想起昨晚看的京戲《四進士》來,心裏哀哀地。又想,他是自己恩師,收下學生送的禮物也是人之常情。埋怨二弟沒給他說明實情,可別拉了老師下水,收下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的,收受此人之禮就會收受彼人之禮的。聽見恩師對承業說:“此事難辦亦非不可辦。難辦呢,這是掉腦袋的事情;可辦呢,是這樣的事情也多。”寧承業說:“大人德高權重,不過是舉手之勞。大人您放心,過程中的一應打點小的全都承擔,事成後定當重謝……”寧承忠明白了,二弟是在求趙大人辦事,且是掉腦袋的事,後悔自己上二弟的當了,他是放了個釣餌牽了自己走呢。想說話又一時不知說啥好,心子發緊。趙大人立起身來,是送客之意,看來,老師是說些應酬話,是不會真為二弟辦違法事的,他略舒口氣。

出門後,寧承忠陰著張臉。寧承業說今晚的月光似玉。寧承忠瞄了眼銀盤似的月亮,悶聲說:“承業,你膽兒大,重金行賄!”寧承業說:“大哥,這是給你多年不見的恩師送禮!”涎臉笑,“我也是莫得法,莫得門路,隻好找你引薦,你是我大哥噻,否則我是進不了趙府的。”“你要讓我老師違法!”“啥子違法啊,是人情世故……”寧承業說了實情,是求趙大人幫他一位豬鬃商朋友的忙,是會試的事情。說是傳聞要廢除科舉了,那豬鬃商一定要趕上這趟末班船,他那獨生兒子已鄉試中榜為亞元,想要會試一舉中榜做官。雖然會試明春才舉行,卻想未雨綢繆早把關節疏通,提到了趙連武大人是有實權的考官。這豬鬃商是他長期往來的大客戶,他的事情還真得辦,辦好後會利益多多,就想到趙大人是大哥的恩師,就攛掇大哥來京走動。寧承忠又氣又惱,斥責二弟:“你領我繞了個大圈子來京城,就為這繞了個大圈子的違法事情?”寧承業說:“啥子違法事情啊,考試做手腳的事情曆朝曆代都有,都杜而不絕。你聽說沒得,聖明的乾隆爺派人去稽查順天鄉試,頭場就搜出挾帶者二十多人,交白卷者六十多人,不完卷者三百多人,文不對題者二百多人,點名時散去者近三千人。其實呢,是稽查作了怪。規定每查獲一個作弊者獎銀三兩,就有稽查者搞誣陷以獲其利。連稽查都作弊呢。稽查呢,不過是小巫,大巫則偷梁換柱亂點鴛鴦譜,讓他想幫忙的考生中榜做大官。”寧承忠聽說過這樣的事,咳,科舉製是該廢除了,如此“考”來的官又有何用,隻能是誤國誤民,貪愎喜利,則滅國殺身之本也。

月亮確實好,寧承忠眼前是老師那紅潤的麵龐。老師一身正氣,不會晚節不保的。他希望老師收受這貴重玉佛隻此一次,相信老師不會做違法事情。

過幾天就要離京返家了,寧承忠有股亢奮。二弟承業說還是原路返回,途經上海時去“渝城飯店”住上幾天,好久沒跟他婆娘月季幹那事了,有點想她,也看望一下妹兒喻笑霜和侄兒媳婦樊繡屏。寧承忠自然高興,又要與笑霜小妹見麵了,這次得給她死說,勸她嫁給鄒勝,兩人都四十多了,該成家立業了。是承業叫了他又來正陽門街市的,說這裏的金銀首飾不錯,給她們買些去。穿便服的他和承業轉遊賣首飾的鋪子,說好各自給她們買一件首飾。寧承忠沒能力買最好的也不能太差,就挑選了三件首飾,不過是一番心意。寧承業搶著付了錢,說:“大哥,你是個窮官,我是個富翁。”好在也不太貴,他就隨了二弟。

買了首飾,兄弟二人出店,寧承業說:“北京湖廣會館的夜宵不錯,還是回會館去吃夜飯。”寧承忠說:“要得。”“耶,寧老板,好久不見,兄弟我想死你了!”一個腮幫肉打折的胖子走來,朝寧承業抱拳拱手。

是寧承業的一個熟臉嘴,一定要請他兩兄弟吃夜飯喝夜酒。寧承業滿口答應。寧承忠不願意去,一是跟對方不熟,二呢,跟承業跑了大半天的業務,實在是累乏。承業的業務無非是跟人談你買我賣我賣你買之事,無所事事的他經不住二弟所求,穿了官服陪他去應酬。發現商業這水實在深,名堂多,有大風險也有大賺頭,難怪承業如狂奔的烈馬收不住韁,錢投出去多賺回來多,就再投出去更多賺回來更多。承業說:“大哥,你穿了這身官服陪我去,就是給弟娃我撐腰杆,並不是說人家一定要跟你做買賣,人家看重的是你的頭銜你的八方關係,你是三品官噻。”他說:“我現今是從三品宣慰使副使,閑官一個。”承業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是有人緣的,官場商場袍哥裏都有熟臉嘴,在重慶地盤上是個不可多得的重要角色,說不定哪天就有事要求你,或者是明裏暗裏會打出你這張牌。”他搖頭:“我不是啥子角色,我是絕不搞你們那些歪門邪道的。”承業搖頭笑:“大哥,你方腦殼啊,人在江湖上碼頭上混,就得要會混。大哥,你曾問我為啥子舍得讓月季去上海?我跟你說,狡兔都有三個洞窩,我一是讓月季去渝城飯店掙點子安穩錢;二呢,也是我放在上海的一枚棋子。月季是有姿色的,人也精靈,我去上海談生意就叫她陪同,往往收到奇效。”他說:“你把月季當啥人了。”承業說:“當然是我婆娘,她不僅陪我去談生意,也在上海為我做生意、當眼線。”他乜二弟:“你可別害了我弟媳婦。”承業說:“大哥你放心,月季會把握分寸的。再說了,還有我那笑霜妹兒護著的。”提到笑霜,寧承忠就放心多了。

寧承忠不跟寧承業和那胖子去吃飯喝酒,寧承業說:“那你就各人回會館去吃夜宵,街口的馬車多。”跟那胖子樂顛顛走了。

寧承忠獨自朝街口走,天色暗下來,肚子餓了嘴饞了,想吃碗麻辣小麵,尋了半天尋到一家麵館。老大一碗拉麵,麵條粗,不進味,辣子不僅不辣,味道還怪怪的,吃了小半碗就不吃。出麵館時,天擦黑,燈燭亮,夜市開張,攤鋪挨一接二,人來車往,熙熙攘攘。他興奮,在人叢裏走。有藝人捏泥人、剪紙畫、刻微雕,極是有趣。手舉插滿冰糖葫蘆的稻草棒的老漢樹樁般佇立,麵堂紅似冰糖葫蘆。他買了串冰糖葫蘆吃,完全不對他這川人的口味,想起離家時給孫兒女們說過,要給他們賣京城最好吃的冰糖葫蘆,既是說了,好吃不好吃都得賣些回去,就等離開京城前的那天再賣。又去看耍猴戲,瘦漢吆喝瘦猴翻跟鬥,瘦猴大概是餓了,翻一個就不翻,瘦漢就用鞭子抽打瘦猴,瘦猴齜牙咧嘴,就又翻跟鬥,連翻三四個。瘦漢就手持鑼盤討錢,看者多給錢者寥。瘦漢就又抽打瘦猴,說它吃白食。打得瘦猴“吱吱”叫。他看那猴子可憐,就上前扔了兩塊碎銀到鑼盤裏。瘦漢就高喊:“有得吃囉,翻,可勁兒翻!”瘦猴就連翻五六個跟鬥。圍觀者叫好。

看一陣猴戲,寧承忠漫步朝街口走,心想,那猴子也可憐,瘦得皮包骨頭還挨打,耍猴人是沒有給它喂飽過的。發現身前店鋪門燈媚豔,抬首看,門牌書有“醉香樓”三個字,欲繞開走。“喂,老板,進來坐坐!”二樓窗口有個女人朝他招手,她大臉大鼻大眼大嘴,額複劉海,淡妝素抹,看麵相是個漂亮的北方女子。就見承業和那胖子嘻哈說笑著進去,那女子朝他莞爾一笑,離開了窗口。他想喊承業已來不及,又不願跟進去,坐懷不亂的他是絕不進風月場所的。野女人是大麻,不能沾,沾了戒不脫!他斥責過二弟,可這家夥狗改不了吃屎。他遺憾那女子進了青樓,繞開走。有人喊他,好熟悉的聲音,他抬首看,是喻笑霜立在跟前。深色呢子秋服襯托的她那白潔的臉露著驚喜,一雙眸子閃著狐疑:“我一眼就認出你了!”他狂喜:“啊,是笑霜小妹,你也來京城了!”“嗯,你在這裏做啥子?”“我路過這裏。”她歪頭笑:“我看你是被那漂亮女子迷住了,嘻嘻。”他心中坦**,挽了她的手走:“天下美女多多,全都比不上我家雪瑤和我笑霜小妹。”

寧承忠領喻笑霜到街口叫了輛華麗的馬車,直奔北京湖廣會館。兩人並坐。他說了來京的因由,說了跟承業來買首飾,承業遇見個熟臉嘴,讓他各人先回會館。他沒有說承業跟那胖子去了醉香樓之事,男人的一些事情是不能跟女人說的,否則,傳到月季那裏,月季會跟二弟吵鬧。喻笑霜靜聽,咬嘴唇笑,她是看見寧承業跟那胖子進了醉香樓的,沒有說,說她是來京城談苧麻製品生意的。他相信,笑霜是哲嗣兄的得力助手是人稱管事最多的二大爺,上海那渝城飯店的生意主要是由他大兒媳婦樊繡屏在經營,他弟媳婦月季相助,笑霜是時常要往返渝滬經營哲嗣兄的其他生意的:“嗬嗬,你現今是渝滬京三地跑呢。”她笑說:“不光是渝滬京,我還跑廣州呢。”

回到北京湖廣會館後,寧承忠領喻笑霜去會館內那古裏古氣的夜店吃夜宵,點了毛豆、烤串、麻小、涮羊肉,喝二鍋頭,喝得半醉。就領喻笑霜到他住的客房喝山城沱茶,是他隨身帶的。喻笑霜喝茶:“嗯,又喝到家鄉的茶了,安逸。”承業給他訂的是內飾古雅的單間客房,其內的用“木中黃金”紫檀木製做的紫檀架子床、紫檀茶幾、紫檀衣櫃、紫檀條椅,彌散著皇家和王公貴族氣。他咂嘴說,這房間太貴,不該我受用。承業說,你管那麽多做啥子,弟娃我就是要你來京城享受享受。不論啷個說,你弟娃我也算是富商,大哥你也是大官。寧承忠與喻笑霜坐在紫檀條椅上喝茶,條椅上鋪有虎豹紋飾的軟墊。喻笑霜挨了他坐:“你膽兒大,在京城大街上挽了人家走。”他笑:“你是我小妹,哥兒挽了妹兒走有啥子不可。”喻笑霜朗聲笑:“我就是想看你進不進那‘醉香樓’。”將頭依到他肩上,“天下呢,說大也大說小也小,不想我倆在京城相遇了。”抬眼盯他。中年的風韻猶存的她那目光有火,灼他眼燒他心,他身子膨脹,擔心控製不住自己:“啊,對了,我給你說是跟承業去買首飾的。”從懷裏掏出三件首飾,“這玉鐲是給我大兒媳婦繡屏買的,這簪子是給我弟媳婦月季買的,這銀項鏈是給你買的。”喻笑霜接過銀項鏈,心熱:“你給我戴上。”解開衣領捋開頭發,露出雪白的頸項。

他給她戴項鏈。

她那衣領拉得太開,看見了乳溝,他身子發酥,為她戴好項鏈就扭過臉去。她捧他轉過臉來:“看這裏,好看不?”二人臉對臉,撲來香水味兒。他勾頭看她頸項上的銀項鏈,目光避不開她那雪白的乳溝:“還,好看。”她就吻他額頭親他眼鼻咬他嘴巴。他那狼臉漲了血紅,氣粗,張嘴迎接她那柔唇,身子難受,邪勁四竄,呼地抱她扔到**。邪勁引了欲火燃燒,使人瘋狂,他虎狼般撲到她身上,張嘴露牙咬她,在她身上使勁,快樂無極也惶惑負疚,想抽身,卻被她抱得死緊。她急切地敞開呢子外衣,解開白絲內衫,拉開法國進口奶罩。他眼前一片白蒙,熱血似酒精爆燃,忘乎一切,啃她摸她。

他邁過了她所說的他那所謂仁義道德的坎。

赤條條的他在赤條條的她身上排山倒海。跟雪瑤做這事時,是雪瑤呻吟,此刻裏,是他呐喊,呐喊出長壓心底心的呼喚,笑霜,我的笑霜……喻笑霜膚白如凝脂柔發如亂絲綿軟似柔床,任由他折騰,一種無與倫比的歡悅將她融化為水蒸發為雲。他在水裏撲騰在雲裏翻滾,撕心裂膽的那一刻還是警醒,趕緊抽出,泄到她那河水豆花般嫩白的肚皮上。她淚水掛腮,心裏說,我不柔弱,是堅強太久了,顫聲說:“你,好有勁!”

疲憊的他盯她笑,滿足入睡。

朦朧的燈光貪婪地撫柔他強壯的身子,不滿足的她吻他全身。這是天意呢,二十多年前的那個煙台之夜,十多年前的那個川江之夜,他倆都差點兒將生米煮成熟飯,這會兒他倆融合一起了,他是她命中注定的人。自己是愧對雪瑤姐了,可自己是真愛他,無時無刻。米勒對她說:“愛沒有原因,也許沒有結果,而愛永遠存在。”米勒是向她求愛銘誌,她覺得這也是她的心聲。寧承忠,你這個狼臉模樣的家夥,是要折騰我一生呢。

他沒有入睡,享受她那柔唇,享受人生的終極歡愉,再度堅挺。終將生米煮成熟飯了,咳,罷罷罷,就給雪瑤老實認錯,就明媒正娶了笑霜,她倆一直以姐妹相稱的。他把這想法對她說了,她點頭,小貓般依偎他懷裏。他釋然開懷,緊摟她,嗨,這決心終於下了。覺得對不起鄒勝,咳,沒得法,人心難免無邪。丫環杏兒年輕,模樣兒也好,對鄒勝不錯,倘若鄒勝願意,就許配給他。

亥時,喻笑霜要走,說是約好了的,明天一早要趕去城郊見一個客商。寧承忠沒有挽留,送笑霜到會館門口,要了輛馬車,二人揮手告別。送走笑霜後,他去了二弟承業住的那經銷點的簡陋住屋,承業還沒有回來,埋怨也慶幸。

晨輝臨窗時,承業急敲開他的屋門,張皇地交給他一封加急電報:“母親大難,速歸!”發報人是繼國、貝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