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喻笑霜將熱水瓶裏的開水倒進吃剩的冷幹飯裏,用筷子攪散飯團,擋住碗口,倒去開水。如此往複三遍,冷幹飯冒了熱氣。又倒了些熱茶水進飯碗裏,遞給寧繼兵:“好吃莫過茶泡飯,繼兵,將就吃。”寧繼兵端起飯碗,茶水和大米的香味鑽鼻。他夾了桌子上的泡蘿卜泡酸菜,拌了油辣子,虎狼般吞咽。

喻笑霜看寧繼兵那麵相吃相,就想到狼模樣兒的寧承忠。她沒想到會在戰場上遇見他,場麵尷尬。她和幹爹被關進大牢後,承忠來女牢看過她,給她送來吃食,怨她不該參與反亂。她說他忘了父仇,問他反洋教何罪之有?你不也仇視教會麽?你不也罵洋人居心叵測麽?他支支吾吾。“哼,一副狼模樣,事事卻優柔寡斷。”她是一語雙關的,還是對他認自己為妹妹沒娶她而耿耿於懷。也感謝他四處張羅搭救她和幹爹。釋放她和幹爹的那天,承忠和雪瑤和幹媽和弟娃武德厚都來接他們。承忠拉了她幹爹朗聲笑:“哲嗣兄,沒得事了,霍知府說抓錯人了,他說是一場誤會。”她早聽來探監的幹媽說了,霍知府是拿了銀票才設法放人的。

寧繼兵呼呼吃完茶泡飯,謔謔喝熱茶:“嗯,好吃,比吃席都安逸。”他去上海碼頭督促裝貨,回到這渝城飯店已是夜裏十點過了,餓得不行,就來找笑霜姑姑討飯吃。“繼兵,那批貨的事情辦得咋樣?”喻笑霜問。寧繼兵說:“接到二叔發來的電報,說是合同生效,我就立馬去辦理,多虧姑姑你給那個老板打了招呼,很順利,剛才已裝好一批貨,明天還要裝一批,後天一早起錨回重慶。”“你們辦事好麻利。”喻笑霜說。佩服寧繼兵和寧承業叔侄倆辦事的效率,那邊簽合同,這邊就在上海裝貨。喻笑霜對月季誇讚過寧承業,說我二哥承業生就是個經商的料,看得準,吃得狠,發大財呢。月季聽了高興又沮喪,說是她對不起夫君承業。喻笑霜說,是他同意你來渝城飯店做事的,你沒有對不起他。月季說自己沒能為他生兒育女。喻笑霜心生同情,寬慰說,你們不是一直把繼兵當親生兒子待麽。哀歎自己連個讓其能生娃兒的男人也沒有。承忠問過她,鄒勝咋樣?她說,是個好跟班。承忠說,讓他當你的跟班。她明白他那話的意思,揶揄說,你想當媒婆。承忠說,我是你哥兒,關心你。她鼻頭發酸,說讓我想想。實在說,鄒勝是條漢子,對她不錯。可她沒感覺。啥感覺?她問自己。答案是沒有對承忠的那種感覺。也會想到米勒,他現在是上海匯豐銀行的一個啥小頭目。米勒至今說非她不娶,而她還是沒那感覺,且承忠那斷不能嫁給洋人的話好硬,幹爹也是這麽說。繼富對她調侃說,別個米勒對你那麽好,笑霜姑姑,你就嫁給他噻,我二弟繼國娶的就是洋婆娘。繼富隻比她小七歲,喊她姑姑,繡屏也喊她姑姑,而隻比繡屏大兩三歲的月季卻喊她笑霜姐。繼富每次來上海都找米勒喝酒,她知道,繼富是一心要辦銀行而跟米勒親近,還叫繡屏多跟米勒交往,了解些銀行業務:“繼兵,你是後天才回重慶,明晚姑姑我請你吃席。”“要得。”寧繼兵爽快答應。

喻笑霜這渝城飯店的董事長時常吃冷飯剩菜,請客吃席卻大方。不是專請寧繼兵吃席,是讓他陪席。

黃浦江畔晚秋的黃昏,暮輝與水色交融,調配出油畫般的彩景。挨江的渝城飯店是這彩景中的一道亮點。飯店餐廳內飾典雅的大包廂裏,服飾各異的賓客先後落座,三張大圓桌擺了葷腥海味,服務生給賓客斟紅白酒斟飲料,寒暄聲四起。喻笑霜請的是上海灘的社會賢達、名人雅士、幫會頭目、東西洋人。陪席的有正在上海灘跑金融生意的寧繼富和他夫人樊繡屏,有月季和寧繼兵。米勒也來陪席,帶了他的英國人上司來。寧繼富就挨了米勒的英國人上司坐,問這問那。米勒熱心翻譯。樊繡屏挨坐米勒身邊,不時跟米勒交談。寧繼兵發現一個認識的人,是香港的金先生,他來過重慶,是範曉梅領他和武德厚陪金先生到臨江樓茶館喝茶認識的,好高興,過去問好。金先生四十來歲,鼻梁上架副圓框眼鏡,穿藏青色長袍,拉他坐到身邊,兩人的話多。喻笑霜看著笑,繼富夫婦是在打問銀行的事情;繼兵呢,他咋認識金先生?他可是興中會的人。這個社會亂象百態,這餐桌是亂象多態。幹爹武哲嗣叮囑過她:“你一個女子,要闖重慶碼頭闖上海灘,就得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結識諸多神仙,方可有立足之地。”餐桌上人嘻哈說笑,無非是對喻笑霜和這飯店這美酒佳肴的恭維,而私底下說的則隻有交談者雙方知曉。喻笑霜不時辦這樣的宴席,為的是招攬生意、廣交朋友。

散席後的滿麵酒紅的喻笑霜百媚千嬌,米勒殷勤地攙扶她回屋,她媚笑拒絕,米勒遺憾攤手。寧繼富夫婦就拉米勒去喝夜啤酒。寧繼兵攙扶她回屋。她哇哇吐,寧繼兵用臉盆接:“笑霜姑姑,你國酒洋酒都喝,喝醉了。”她說:“你姑姑我隻有喝飽過沒有喝醉過。不,也有一次喝醉過,二十多年前,在萬縣碼頭我那‘一壺醉’餐館裏,喝了你爸爸剩餘的白沙燒,就喝醉了。你爸爸他,他是個怪人……”

晨陽懶懶冒臉,透過雲層拋來縷縷光束,把淺藍色的霧靄變成紫紅,把臨江的峭壁帶露的植被變得奇幻;光束俯吻赤甲山、白鹽山這雙峰挾一虹的大江流水,吻醒了千古絕唱的古雄關夔門。

“利川”輪逆水“突突”上行。

站在船頭的穿了母親為他買的灰呢大衣的寧繼兵擴胸深吸大氣,遙望岸邊那漸漸清晰的古剎“清淨庵”。那庵被參天的古柏壁立的壽岩包繞,氤氳靄氣一片。望見此庵他便知道,船行奉節縣境了。他押運的這批貨物全是洋貨,費盡周折卻感欣慰,輪船比木帆船快得多。

自上海出發時,這批貨物是裝在李鴻章督辦的招商局輪船公司的“江寬”輪上的。寧繼兵頭一次乘坐那麽大的輪船,好奇地四處轉遊。那輪船高出水麵四丈有餘,頭尖尾圓,有三層艙室。他押運的貨物裝在滿載貨物的底艙那半月形的後艙裏。底艙有老大的鐵鍋爐,有引水管引氣管相通,燒爐工煙熏火燎一張臉,喘氣時露出雪白的牙;二層是客用艙,有洋人專用的首艙和餐廳。設有二等艙,均玻璃窗臨江,掛綠綢窗簾、西洋油畫,臥榻金銀裝飾。就近有鋪洋花地毯的客廳,內置長皮沙發,有花籃形古銅爐一座,茶幾椅子條桌均錦繡裝飾,懸金邊大方鏡,嵌青銅飾條,擺水晶、洋瓷等精美工藝品。梁柱雕有花卉掛有壁燈,當間的琉璃燈好大,夜裏垂珠綴流,光灼灼如白晝。三等艙是上下鋪位的小艙室,住兩人有餘,住四人狹窄。四等艙乃上下兩層的聯床,能臥不能坐。簡易散席擺竹條凳,能坐不能臥。普通旅客的餐廳也寬敞整潔。其後是從底層伸延上來的機房,主機是兩台蒸汽機,副機是五台小機器。主機帶動船舷兩邊的大水輪轉動,撥水如飛,是艘由明輪推動的輪船。船身兩側掛有救生用的小劃子;頂層是大官艙,占據船體的後半部,客鋪、桌椅與二等艙無異。大官艙前是帶頂篷的平台,聳立有大鐵煙筒和小鐵煙筒。小鐵煙筒懸汽笛,發出海螺般鳴響,方圓十幾裏可聞。頂層前部是駕駛艙,玻璃嚴封,掛有報時鍾,船長、舵手居其間,觀風望水指揮行船。頂篷立有銅柱,掛有測風儀。船舷的皮兜裏有水手探測水位。船上每日開兩餐,普通客飯是兩盤菜,內有雜碎小肉二片,味道差,寧繼兵好在帶有涪陵榨菜方可下咽。船上各層均有汲水器,供旅客洗漱和船工清洗輪船用。頂層的尾部掛有大清國的花邊龍旗,迎風飄擺。寧繼兵自豪,這是我國人的輪船。

夜深了,行船轟鳴如雷,濃煙滾滾。經銷洋貨的寧繼兵坐的二等艙,透過玻窗看見江岸燈火,船到宜昌了。上海逆行宜昌的水路兩千裏遙,加上中途停靠也才隻用了三天三夜,木船是望塵莫及的。

“江寬”輪駛不過川江的激流險灘,得要轉船運貨,用木船運輸實在太慢,寧繼兵就在宜昌住等立德樂那“利川”輪,電報聯係好了的,“利川”輪兩天後到達。登上“利川”輪後,寧繼兵輕鬆快慰,船上的熟人不少,他押運的貨物裏有立德樂的貨,處處得到關照。

秋陽升得高了,“利川”輪劈斬金浪上行,把躲讓的上行或是下行的木船拋到浪尖扔至浪穀,引來木船上人日媽老子的叫罵。站在“利川”輪船舷邊的寧繼兵看著聽著感歎,靠木船為生計者對洋輪船的憎惡抵製可以理解,洋輪船在奪他們的飯碗危及他們的安全。而父親呢,他反對洋人的霸權是對的,可他反對洋工具就不對。洋槍洋炮洋船都是可供我國人使用仿造的。那日的席桌上,金先生就鼓動他在川江開辦自己的輪船公司,跟洋人競爭,驅逐洋輪船出川江。金先生的話點燃了他開辦輪船公司的欲望,是呢,招商局輪船公司就是國人的輪船公司,“江寬”輪就是國人的輪船。要是能說服二叔和大哥投資引資創辦國人的川江輪船公司就好。也泄氣,一是能否說服二叔和大哥,二是需要的資金實在太大,還得要政府支持才行……

“寧--繼--兵!”

好熟悉的聲音,寧繼兵回身看,竟是範曉梅。

“呀,是你,你也在這船上!”

“我在巫山縣上的船。”

範曉梅戴貂皮帽穿貂大皮衣蹬棕色筒靴,白淨的臉上掛著疲憊的笑,兩眼有血絲,看來是沒休息好。昨晚還夢見她呢,寧繼兵真想摟抱她,卻沒有,自從那天晚上他對她那唐突舉動被她善意拒絕之後,他對她就表現出莊重。去年冬天,他和她還有薑霞被鄒勝派人自榮昌護送回家後,他就再也沒有見到她。他去她家找過她,她父母說,她去香港她姨父姨媽家了。這兩年多,他時時念想她,不想會在這“利川”輪上相遇。寧繼兵這麽想時,範曉梅依到他身邊:“繼兵,你還好吧?”寧繼兵身子沒動,胸中有兔子蹦躥:“好,我很好。你呢?”“一言難盡……”交談得知,範曉梅是從香港到廣州到南京乘船回渝的,開先乘的洋輪,到宜昌後必須轉船,急於返家的她就匆匆上了一艘木帆船,木帆船隻到巫山縣,隻好又轉船,恰遇“利川”輪上下乘客,就買了船票,隻有統艙的票了,統艙裏人擠人,加之滿艙的煙味、汗味、腳臭,沒法子睡好覺。

寧繼兵領範曉梅去餐廳吃了早餐,去統艙取了她的皮箱,帶她進了這船上唯一的二等艙室。“曉梅,你就住我這床。”“要得,洋貨莊重慶總號的二老板就是闊氣。”這艙室有兩張鋪位,對麵鋪位的旅客不在,也許是去吃早餐或是觀江景去了。寧繼兵有陣惶恐,怕此時的自己又對她做唐突事。他控製住自己情緒,泡了兩杯沱茶。範曉梅喝茶:“還是重慶的沱茶喝起安逸。”茶添熱氣茶添話題。她說她從榮昌回家的第二天父母就催促她去香港,說是去避避風頭,過陣子再回來。她也想去香港見金先生,當即就答應了。“啊,曉梅,我在上海見著金先生了!”寧繼兵說了來龍去脈,“金先生鼓勵我在川江開辦自己的輪船公司。”“好事情,不過呢,川江乃天險,又有洋輪船競爭,很難的……”範曉梅對寧繼兵說了實話,說金先生和她都是興中會的人。說孫中山領導的興中會是光緒二十年在美國的檀香山成立的,宗旨是“驅除韃虜,恢複中華,創立合眾政府”。也是多災多難,開先有劉祥、何寬為首任正副主席,然不久,劉祥便退出了。後跟楊衢雲的香港輔仁文社合並,在香港成立了興中會總會,決定在廣州舉行起義,並推選楊衢雲為會長及合眾政府的大總統。可五年前發動的那場廣州起義失敗了,孫中山的同鄉陸皓東被清廷殺害,他才隻有二十七歲,臨刑時毫無懼色。去年初,楊衢雲辭去了興中會會長的職務……“金先生說,革命總會流血,革命終會成功。”範曉梅說,喝了口熱茶。寧繼兵對她刮目相看:“曉梅,你也介紹我加入興中會。”範曉梅盯他笑,問起重慶的事情來。寧繼兵一一回答。“呃,對了,我住你這床位,你住哪裏?”“我在這船上幹過,熟人多,哪裏都找得到住處。你莫擔心,你對麵住的是個女的。”“是嗎,那我不影響了你。”“影響我?影響我啥子?”“你的豔福。嘻嘻。”“她是個洋女人,是個老太婆。嘿嘿。”

這些天裏,寧繼兵好開心,不想會有曉梅做伴。曉梅的英語好,跟那洋人老太婆說得來。洋人老太婆在萬縣下船,他就去找船長找大副找買辦,說是萬望將這鋪位留給他,他付雙倍的價錢。卻都遺憾說不好辦,說這鋪位已經被萬縣的一位貴客預定了。

寧繼兵萬沒有想到,預定這鋪位的貴客是武德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