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秋老虎天悶熱,樹葉兒一動不動,濕熱的氣流在寬闊的江麵蒸發,漫延到王家大院下院,令人窒息。寧承忠和他的孫兒女們在大曬壩的黃桷樹下歇涼。生就喜好重慶山地的這棵虯曲蒼勁的黃桷老樹堅持不讓樹葉兒發黃,樹下比屋裏涼快。老大那雙胞胎兒女寧道興、寧道盛六歲了,老二那混血兒寧道華三歲半了。都嚷著要爺爺爬在地上讓他們當馬馬騎,他就趴在地上讓他們騎馬馬:“孫娃乖乖,騎馬馬上街街……”孫兒女們就在他背上嘻哈笑,“駕駕”吆喝。孫兒女的名字都是由他取。孫輩姓名中間的“道”乃字輩所定;兒輩姓名末後的字是“富國強兵”,孫輩就該“興盛華夏”。雪瑤說:“咋不說興盛大清?”他說:“‘華夏’包含了。衣必精美,物必豐盛,人必禮學,兵必強悍,君臣必稱吾國吾民,此乃真正之‘華夏’。華夏興,國盛昌。”雪瑤認可,說:“還缺個‘夏’。”他說:“會有的。”期盼再有個孫兒。雪瑤說:“這‘夏’留給老四的娃兒。”他說:“我還念著老三。”雪瑤就兩眼潮潤。按說,“興盛華夏”是男娃兒用,可他至今隻有兩個孫兒一個孫女,也就用了,有種急不可耐的遺憾。孫兒女們騎馬馬沒興趣了,就各自玩耍嬉鬧。“呃,莫牽翻。”他乜道興、道盛兩個雙胞胎孫兒女,他倆使勁捏瓷娃兒道華的臉,道華那小嘴成了葡萄,哇哇哭。道興、道盛就拍手唱:“又哭又笑,黃狗飆尿,雞公打鑼,鴨子吹號……”他抱了道華到懷裏,這娃兒肉嘟的,他與他有了感情,還是遺憾,這瓷娃兒隻算半個中國娃,倘若繼國與那護士薑霞成婚就好。“爺爺,哥哥姐姐牽翻,又來了。”道華告狀。他攔住又來捏道華臉的雙胞胎孫兒女,在道華臉上咂了一口:“不怕,有爺爺。”這娃兒一口重慶話,是個中國娃。“爺爺的胡子錐人,痛。”道華嘟小嘴說。他舒眉笑:“爺爺的胡子牽翻,爺爺打它。”打自己的胡子。雪瑤端了小板凳過來坐下,繼續縫製道華的冬棉襖:“你就喜歡幺孫娃。”“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孫麽。”“是百姓愛幺兒,哼,生就個狼模樣兒,對我幺兒繼兵下那樣的狠手。”“嗬嗬,我小道華還算不得幺孫兒呢,你今後還會有弟弟妹妹的呢……”他岔開話。

富商寧承業走來,穿一身白綢衣褲,扇一把白色紙扇,拎一個褐色布包:“大哥大嫂還清閑耶。”三個細娃兒就圍了二叔公要糖吃。寧承業嗬嗬笑,從褐色布包裏取出個精美的榮昌陶罐子打開,裏麵全是包裝精美的西洋糖果:“來來來,都是你們喜歡吃的巧克力糖,盡你們吃個夠。”散發糖果。細娃兒們接過糖果吃。王雪瑤去屋裏端了張小板凳來:“二弟,坐,你是稀客呢,好久都不登門了。”寧承業坐下:“大嫂,我這不是來了噻。”寧承忠盯二弟:“無事不登三寶殿,你是有事才來。”寧承業笑:“大哥,你不要老待在屋子裏,出去走走,解解悶。你不是問我豬鬃是啷個製的麽,我領你去看看。”“去立德樂那豬鬃廠?不去。”“去看看,你這個當官的也去體察一下民情。”“我是個閑官。”“閑官也是官……”

寧承忠還是跟二弟寧承業去了立德樂那豬鬃廠,穿的便服,聽說那裏的工人很苦累,狗日的洋人,來我重慶耍霸道。提到洋人寧承忠就上氣,去年,八國聯軍入侵,慈禧太後、光緒皇帝被迫離京。近期,朝廷的慶親王奕劻、北洋大臣直隸總督李鴻章,又與德國、奧地利、比利時、日本、美國、法國、英國、意大利、俄國、西班牙、荷蘭簽訂了喪權辱國的《辛醜各國和約》,還跟日本簽訂了為期三十年的《重慶日本租界協議書》。按照安邦的說法,這皆與去年的義和團反洋人有關,而義和團又與兩年前重慶的餘棟臣反洋教有關。“細娃兒抓麻線--亂扯!”寧承忠回安邦說,“洋人瓜分我大清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太後和皇上都看明白了,太後就說要變法。”年初,慈禧太後下詔變法,“取外國之長,去中國之短”,實行新政。提倡獎勵私人資本辦工業;擬廢除科舉製,設立學堂,鼓勵出國留學;改革政製和軍製。安邦認為實行新政不是不好,卻是很難。

寧承忠隨了二弟沿江岸走,兩人邊走邊扇打紙扇。

十年籌辦五年投產的立德樂的豬鬃廠設在龍門浩。重慶開埠後,龍門浩成了洋人的碼頭,寧承忠對停靠碼頭的飄著米字旗的洋輪船吐口水:“龜兒子洋人,在老子們的地盤上耍橫。”盯沿途的洋房、貨棧、廠房、倉庫,“哼,倒成他們的地盤了。”寧承業說:“他們隻是租佃,地還是我們的,這些洋房子、廠房都修在我們的地盤上,他們搬不走的……”

二人說著,走進立德樂的豬鬃廠。

幾棟半舊的瓦屋、棚屋,地麵坑坑窪窪,垃圾滿地。穿短衫短褲或赤胸亮臂的汗爬流體的工人們忙碌著。寧承業說:“這裏開先隻有十多個工人,現在有一百多了,多半是你我的老鄉,你怕他洋人做啥子。”他搖頭:“你呀,看不清世事的。”寧承業說:“你才看不清世事。大哥,我跟你說,這廠裏產的豬鬃可以做日用刷子、油漆刷子、機器刷子,銷路好得很,供不應求。現今的名豬鬃吧,有東北鬃、青島鬃、漢口鬃、上海鬃、重慶鬃、天津鬃、蒙古鬃,我們重慶占有一席之地。”“真的?”寧承忠問。寧承業說:“熱絡的白糖糕--當然是(蒸)真的。這廠裏的豬鬃吧,開先每月隻產二三十斤,現在每月產一萬多斤了,包攬了重慶的豬鬃市場,還暢銷歐美和日本。價格呢,自從‘利川’輪開來之後,漲了近有三成。”寧承忠哼聲說:“錢都被立德樂賺去了。”寧承業點頭:“那是自然的。”

二人進到一間光線暗淡臭氣熏天的屋子裏,工人們將約莫一根食指長的豬毛分顏色分好壞選放。寧承業說:“上好的豬鬃要剔除肚子、尾巴和腦殼上的毛,要除去雜物。”領他進了隔壁的屋子,濃重的水汽撲麵。工人們在老大的水缸裏泡豬毛。寧承業說:“那邊選好的豬毛,要在這邊用溫水發酵一天一夜,要把豬毛上沾的殘肉、油脂泡化。”有工人將泡了的豬毛從溫水裏撈出,放到厚實的木桌上用木板搗弄,之後,又放到清水裏漂洗,用鐵梳子梳理。寧承業說:“得把沾在毛上的肉皮子、細毛毛搗鬆搗脫梳理幹淨。”寧承忠點頭:“倒是,不然會變質發臭。”

二人走到後院,見工人們將梳洗幹淨的豬毛放到竹篩上晾曬。寧承業說:“那邊有烘房,下雨天在烘房裏烘幹。”用手捏身邊竹篩裏的豬毛,“大哥,你摸摸看。”寧承忠捏豬毛,幹透的豬毛硬柔滑膩:“嗯,加工後的豬毛是不一樣。”寧承業說:“大哥,你老土,還說豬毛,這得說豬鬃了。”嗬嗬笑。寧承忠也笑,原來豬鬃是恁個做出來的:“其實,我們也可以做。”寧承業說:“大哥,你開竅了,好呀,你就不做你那閑官,也開個豬鬃廠,我全部包銷。”寧承忠收了笑:“食君之祿為君效力,我不與商人為伍。”想到二弟說的體察民情的話,問身邊一個精廋的老工人,“老人家,工作累不?工錢啷個樣?”老年工人疲憊不堪的樣子,不看他不回答,各自晾曬豬毛。旁邊一個光頭小夥說:“他是聾子,聽不見。是累,從早到晚不得閑,工錢隻能說將就。出不得丁點差錯,不然,會分文不得還要倒貼。”他問:“為啥?”光頭小夥說:“立德樂洋行跟我們訂得有合同,條款多。佩如,紮毛工每天要紮夠六斤,短缺一斤罰銀十分;合同期內隻能在這裏做,除了帶學徒外,不能另教他人;洋行裏的不論啥子事情都不能外泄;絕對不準自己去兜攬生意,好多。如是違反,就要遭罰錢,高的要罰五百兩銀。”他吃驚:“罰這麽多?”光頭小夥說:“這飯碗不好端,就有違反合同被罰款五年工資的。”寧承忠搖頭:“洋人的心子黑。呃,你的工錢咋樣?”光頭小夥說:“我是技術工,保質保量做得好呢,每個月有八兩銀子。”他問:“萬一生瘡害病呢?”光頭小夥說:“合同規定了的,病痛禍患是個人的事,不與洋行相關。我跟你說,在這裏出入都受限製,常遭洋人和工頭打罵。”他怒道:“豈有此理,無法無天了!”寧承業說:“你小聲點。”拉了他走,“有人管過這些事的。”他問:“哪個管過?”寧承業說:“我那侄兒繼兵就管過,還跟立德樂紅了臉。”“他管過?他咋管這裏的事?”“你曉得的,他跟我在做生意,也做有這裏的生意。家夥跟你一?個樣,愛打抱不平愛管閑事。”“我的兒子嘛。”

“嗬嗬,寧大人光臨,蓬蓽生輝!”穿白色對襟中式苧麻衣褲的立德樂扇打蒲扇走來,很高興寧大人來訪。

寧承忠臉色不好看:“我路過這裏。”

立德樂笑:“既然寧大人來了,就請去我那裏坐坐看看。”

寧承忠說:“沒得空。”心裏悲哀憤然,這就是沒擋住立德樂闖進川江的惡果。媽的,這家夥竟撞沉我漁船致使包括趙管家的二兒子在內的六個漁民喪命。他為此怒斥了立德樂,立德樂驚訝,深表遺憾,說事出是有因的。哼,這道貌岸然的家夥,現在又大搖大擺在這裏辦工廠了,用我們的人力物力發洋財。

寧承業勸道:“大哥,就去坐坐,也把你想說的話給他說說。”

寧承忠沒說話,心想,倒也是,為官者是該為民做事為民說話,半推半就答應。兄弟二人跟了立德樂走。寧承業對身後的光頭小夥低聲說:“你認得寧繼兵的,他等哈兒要來,喊他去洋行找我。”光頭小夥點頭。

說話間,到了立德樂的別墅。

是幢重簷如意寶頂的磚瓦房院,依山臨水,坐南朝北。主樓有三層,輔樓是平房,主樓的二樓有曲廊與輔樓相連,門柱、廊柱有雕花。寧承忠估測,這房院跟王家大院下院差不多大小。立德樂領他兄弟二人房前屋後室內轉遊。大門內有魚池假山、花台盆景,後花園有挺拔的百年銀杏。客廳裏有壁爐,放有華麗的西洋沙發和古色古香的中式桌椅。二樓的陽台臨江,中式護牆鑲嵌有龍紋卷草綠釉磚雕。寧承忠心想,這個立德樂,倒是青睞東方文化。立德樂又興致勃勃領他倆去看他那兩樓一底的倉庫,分放有豬鬃、苧麻、夏布、山貨、洋紗、洋傘、洋油、洋漆、洋蠟、鬧鍾、香煙、顏料等進出口貨物。

之後,領他倆去了立德樂洋行。洋行的木門厚實,兩邊是石質重簷牌樓中式立柱,由四級如意踏道登梯進門。

立德樂的辦公室麵江,西式辦公桌上放有米字旗,被桌邊的立式搖頭電扇吹得擺動。立德樂請他二人入座,助手端來蓋碗茶。立德樂笑道:“請喝貴國色綠、香鬱、味甘、形美的龍井茶。”走得渾身是汗、口幹舌燥的寧承忠喝茶,心想,這家夥對中國文化了解還多,曉得龍井茶的“四絕”特色。家夥既享受西國之豪華又享受中國之典雅,這都需要錢,乃是壓榨我國人的血汗錢。就把剛才在豬鬃廠的所見所聞說了,指責他欺壓、盤剝工人。立德樂聽了不生氣,老板與工人總有矛盾:“寧大人,你們的國家是講究規矩的,你們的孟子說‘離婁之明,輸子之巧,不以規矩,不成方圓。’我是與他們簽訂了勞資合同的,我可沒有強迫他們,是他們自願簽訂的,簽了合同就得按照規矩辦。至於您說的盤剝,我不這麽認為,他們掙錢我發錢,我們是互惠互利的。我可是解決了你們一百多名工人的生計呢。”寧承忠乜立德樂:“你是想方設法賺工人們的黑心錢。”立德樂聳肩笑:“嗬嗬,無商不奸,非利不動。是吧,寧承業先生,這話可是您對我說的。”寧承業似笑非笑:“我大哥說的話也許過頭了點,不過呢,您應該好好改善一下工人們的生產生活條件。”立德樂麵有難色,這是需要花錢的,投資小了無濟於事,投資大了豬鬃的價錢就會上漲,不利於市場競爭,勉然點首:“我是一直在努力的。”岔開話題,“寧大人,您二弟寧承業先生很能幹的,他在我洋行賺了不少的錢。”寧承忠為二弟的趨炎附勢悲哀:“立德樂先生,你們竟然打罵工人,這不是你口口聲聲說的文明行為。”立德樂鎖眉:“啊,發生這樣的事情我很遺憾,我會查處……”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西裝革履的寧繼兵進屋來,到電扇前迎風:“秋老虎好厲害,熱死個人。”對坐在二叔身邊的父親視而不見,問寧承業:“二叔,你找我有啥子急事情?”立德樂笑道:“又來了一個能幹人,坐,請坐。”寧繼兵沒坐,等二叔答話。寧承業說:“不說急事你會這麽快來?呃,我說,你就真不認你老子了?”寧繼兵岔開話:“二叔,我談成了。”將兩本裝訂好的冊子交給寧承業,“這是一式兩份的合同書,你仔細看看,你簽了字才生效。我明天去上海,你的電報一到我就去提貨裝船。”他在“利川”輪上當二買辦沒有白當,熟悉了利用外資做生意,這筆生意就是借雞下蛋利用外資做的,二叔已將諸多生意上的事交由他分管,他現在是洋貨莊重慶總號的二老板。寧承業說:“是,就是想到你明天要去上海,我才急著喊你來,也好跟你爸爸道個別。”“哎呀,我想起件急事情,得立馬去。”寧繼兵說,向立德樂揮手:“我們不打不相識,拜。”風一般來風一般走。立德樂笑道:“寧大人,您看您這兒子,好敬業,為生意連跟父親招呼一聲都沒有時間。”寧承業唉聲歎:“大哥,你咋就不開一聲腔。”本想借機撮合大哥父子和好,不想兩爺子都倔,都不主動招呼。寧承忠心裏不是個味兒,自他鞭抽繼兵後,繼兵就再不落屋。那天下手是重了,狗東西竟一聲不吭,是老子的兒子。繼兵那傷口化膿了,發高燒了,住進了寬仁醫院。他去醫院看他,心裏悔,卻沒有半句關切話。老二繼國埋怨他:“爸,你曉得後果不,四弟是敷草藥感染了,差點跟你那次一樣患敗血症。”他臉上沒表情,心裏駭然,自己那次是被繼國從鬼門關拉回來的。卻想,這小子與官府作對,跟老子作對,大錯特錯,抽他那三鞭是讓他銘記其錯,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否則他那小命難保。

寧承忠再沒心情再跟立德樂打嘴仗,起身告辭。寧承業沒跟他走,說是跟立德樂還有生意要談。

秋老虎灼人,秋色倒美。草棵林木綠裏泛黃,墨綠的江水金波跳躍。太陽往山後走,暑熱跟了去。

寧承忠沿江岸走,責怨繼兵對他絕情。哼,他不會不理老子的,打斷了骨頭連著筋的。那武德厚吧,分明是奉命剿撫反亂,可對參與反亂的父親武哲嗣、姐姐喻笑霜還不是想方設法搭救。隻遺憾武德厚護送他父親、姐姐回重慶,剛進通遠門,就被上司派來的人嚴令交出兩個人犯。軍令如山,他不得不執行,眼看著父親、姐姐被候著的官府的人押走。搭救笑霜父女可是費盡周折,最終還是錢能通神。笑霜的幹媽拿出了二十多根金條,他和雪瑤和繼富也給予了資助,自牢房的獄卒到重慶府和省府的大小官員挨個兒打點疏通;加之武哲嗣本人的聲望與他那川軍小頭目兒子武德厚和他那仁字號袍哥兄弟們的出資出力,知府霍柏明才順水推舟放人。搭救笑霜父女這事,任了川東道台的安邦也給予了嘴皮子相助。這家夥滑頭一個,任鹽運使的看似無有實權的他會搞錢,有了錢就又去搞來了權,雖依然是從三品官,卻是實權在握。“錢和權是可以交易的。”安邦給他明說,勸他腦筋要活泛些。咳,這些貪瀆的家夥一個個都活得逍遙自在,啥他媽的世道。哦,繼兵明日要去上海,定會去見他笑霜姑姑的。想到笑霜,心情好起來。

寧承忠不再背了手走,步子風快。看不見了自己的人影子,太陽埋到了後山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