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喻笑霜與幹爹武哲嗣躲藏在榮昌縣河包場天主教堂附近的一座廢棄的土牆茅屋裏。隆冬天,好冷。她抖索著從火柴盒裏取出火柴劃燃,點燃了撿來的一堆柴草,茅屋裏才有了些熱氣。

武哲嗣伸手烤火,強忍傷痛。早年的那場教案,他腰部挨過李泓壽手下的重棍,有舊傷,這次又被參與剿撫義軍的李泓壽開槍擊傷了左小腿,流了不少血,是喻笑霜給他捆綁止血方才止住。他感到暖和了些,拿過喻笑霜手裏的火柴盒看。火柴盒精美,盒麵是彩色的,兩個長了翅膀的光身子洋女人捧著幾個歪斜的洋文字母,倒是比土黃色的隻有幾個漢字的森昌泰洋火公司的火柴盒鮮麗。“森昌泰洋火公司”是重慶開埠那年由國人盧幹臣在王家沱集股成立的,武哲嗣參有股份。該公司所用蒸汽機、木柴排版機、切削機是從日本進口的,設有王家沱、大溪溝兩個工廠,生產黃頭的硫黃洋火,賺了不少錢。重慶的工業就從生產那小小的火柴興起。武哲嗣從手中的洋火盒裏取出根黑頭火柴,在盒邊劃,火柴“呼”地燃燒,臭氣味,看豆火熄滅。他曉得,黃頭的硫黃火柴氣味大,隨處一劃就燃,不安全,誤服還會中毒。黑頭火柴是個瑞典人發明的,須在特製的火柴盒上才可以劃燃,氣味小,無毒,價錢卻是比黃頭火柴貴。笑道:

“嗯,這可是‘天使牌’洋火,笑霜,你咋會有這種洋火?”

喻笑霜笑:“是米勒給我的。”

武哲嗣就收了笑:“笑霜呀,你呢,跟米勒交往是可以的,卻是絕對不能嫁給他。”

喻笑霜點頭:“是,我聽您的,承忠哥也是這麽說。”

武哲嗣歎曰:“笑霜,你也不小了,得找個婆家了。我和你幹媽給你說了幾個你都看不上。”鎖眉頭。

喻笑霜問:“幹爹,傷口痛?”

武哲嗣點頭:“劃個口子都痛,何況是槍傷。”

喻笑霜心疼:“其實你該聽我幹媽話的,派人參加就是。我也給您說過,我替您指揮。”

武哲嗣說:“笑霜,你是曉得的,餘棟臣乃是我好友,他倡導的扶清滅洋,除教安民,專打奉教徒,不打普通人沒得錯,他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我是要兩肋插刀參與的。唉,也不曉得他現今如何了。狗日的李泓壽,老子非滅了他。”

喻笑霜說:“幹爹,這事不用您操心,我閑大爺來辦。”

喻笑霜這次回渝呆的時間長,上海那渝城飯店的事全權交由樊繡屏管理,寧承業的夫人月季也去做幫手,她是放心的。她今年是第二次來榮昌了。前一次是“利川”輪來渝的當月下旬,是來榮昌監獄搭救餘棟臣的。

餘棟臣綽號餘蠻子,重慶人,父親是挖煤工。他讀過私塾,身體壯實,酒力過人,喜交朋友,愛打抱不平。嘉慶七年,天主教在重慶設教區,拉攏、賄賂官紳入教,在大足、榮昌、銅梁等地占田土置產業修教堂,以高押金高租穀盤剝教民和當地農民,不許中國教徒敬祖祭孔。八年前的農曆六月十九號,時逢龍水鎮迎神廟會,法國傳教士彭若瑟威逼大足知縣錢保棠發布“嚴禁舉行靈官會”的告示,派兵守護教堂。引發了奉教徒打死平民和燒毀民房的事件。餘棟臣氣憤難平,與友人歃血為盟,組織煤窯、紙廠的工人和挑販近三百人,發布起義檄文,痛斥傳教士的劣行和官紳的助紂為虐,號召民眾驅逐外國傳教士。人們持大刀長矛攻入龍水鎮,焚毀天主教堂,得到附近各縣民眾響應,義軍擴展到近兩千人。遭到了清廷鎮壓,餘棟臣隻好潛伏西山。今年三月,官府設鴻門宴將他誘捕,關到榮昌縣監獄,他的盟友們決定劫獄。

喻笑霜的幹爹武哲嗣也是其盟友,帶領弟兄們參與劫獄,她堅持要去,說榮昌是她故鄉,她熟悉。幹爹答應了。那是個月黑風高之夜,聚集的二百餘人由她引路,包圍了榮昌縣監獄。衙役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擊倒,她搜出衙役身上的鑰匙開牢門救出了餘棟臣,餘棟臣與她幹爹擁抱,向大家拱手致謝。她幹爹說,棟臣,此處不可久留,三十六計走為上。護送他去了大足縣。餘棟臣不甘失敗,召回被打散和潛伏的義軍,擴招新兵,再次攻下龍水鎮,建立了大本營。跟著,攻打榮昌河包場天主教堂,抓獲法國天主教神父華芳濟為人質,當眾宣布了洋人包攬詞訟、強買田產、奸汙婦女等罪行,大獲民心。義軍迅速發展到萬餘人,北攻銅梁、安嶽,南擊永川、江津,東略重慶,西指內江。所占之處,教堂一律搗毀,一時威名遠揚,成為反洋教的英雄。清廷震怒,兩月前,四川藩司王之春遵照“從速專辦”之聖旨,撥四川昭信股票存銀五十萬兩,招募新兵十營,會同川軍、民團和朝廷從湖北調來的清兵立字右營,剿撫義軍。義軍不敵,被打散。武哲嗣帶領的兄弟們也被打散,父女二人逃來這茅屋藏身。

茅屋四麵通風,兩人又冷又餓。

喻笑霜探頭盯屋窗外。武哲嗣寬慰:“笑霜,莫擔心,這裏不會有追兵來。”喻笑霜說:“我在看那家館子。”吞口水。武哲嗣抬身子看,看見窗戶對麵關門閉戶的“榮昌肉菜館”,也吞口水:“笑霜,你是餓得嘴饞呢。”想起在這肉菜館吃飯喝酒的事兒。那是武哲嗣帶領弟兄們來榮昌搭救餘棟臣的頭天中午,笑霜領他和十幾個弟兄去暗查了榮昌監獄,之後,路過這裏,就在這榮昌肉菜館吃午飯。武哲嗣說:“今日裏請弟兄們吃飽喝足,明晚黑齊心協力搭救我棟臣友。”喻笑霜說:“我是榮昌人,得盡地主之誼,這餐飯我請,請諸位吃榮昌豬肉。”武哲嗣笑:“要得。”喻笑霜就找店老板如此這般說,店老板喜眯了眼,就去牽了條“咕咕”叫喚的豬兒來。這豬兒個頭不大,生得結實,一身純白的毛,唯兩隻放亮的眼睛四圍長滿黑毛,很是乖巧。武哲嗣甚愛,俯身抱起:“哈,好拽實,安逸安逸,好耍好耍!”喻笑霜說:“這是我們家鄉有名的‘黑眼堂’豬,現宰現吃。”又跟店老板如此這般說,店老板就牽了豬兒樂顛顛走,去廚房裏張羅。酒菜上桌。酒是白沙燒老酒;菜全是肉菜,有蒜泥白肉、鹵豬拱嘴、鹵豬耳朵、魚香肉絲、青椒肉絲、炒豬肝、炒腰花、紅燒回腸、紅燒肉、回鍋肉、東坡肘子、扣肉、粉蒸肉、肉片粉絲湯等等。都等得餓了,虎吃豪飲,都說好吃都說安逸。喻笑霜得意而忘形,邊吃邊喝邊說:“諸位曉得不,榮昌豬可是聞名省內外的名豬兒,是康熙年間湖廣填四川的移民帶來的……啷個,你不信?我跟你說,我哥兒寧承忠就給我說過,他高祖母寧徙就是從閩西來榮昌萬靈鎮落戶的移民,她老人家就帶了頭小母豬兒過來……哈哈,當然會跟當地的豬兒雜交,雜交才好,才有了這‘黑眼堂’豬……跟你們說,我家鄉還有‘金架眼’、‘黑頭’、‘兩頭黑’、‘飛花’、‘洋眼’等豬兒,以‘黑眼瞠’豬最多,肉最好吃……”想起那餐老酒肉菜,武哲嗣口水滴答:“笑霜呀,人說是望梅止渴,我們是望肉館想豬肉止餓呢……”更覺餓得難受。

門口人影閃動,阿瑟進屋來,送來幾塊燒餅和一缽冷水,這當地產的陶瓷水缽缺了一塊。父女二人顧不了那麽多,伸出黑乎乎的手抓燒餅吃,捧水缽喝冷水。

阿瑟看著發歎,他是年前被教主調派來榮昌的,目睹了這場血腥的械鬥。“仁慈的主啊,賜給世間太平祥和吧。”他憎恨那些作惡多端的傳教士,遺憾義軍的武力行為。他差點兒被義軍斃了的,是喻笑霜父女救了他,說他是個有良心的傳教士。喻笑霜叮囑他躲起來,暫時別露麵。他躲到了河包場教堂的暗道裏,直到喧囂的人聲槍聲平息才偷偷出來。路過這茅屋時,發現了又冷又餓的喻笑霜父女,就去買吃食。街上的餐館、店鋪都關門閉戶,他好不容易才尋到一家小店,買來這幾塊燒餅和這缽冷水。他也是又冷又餓,也吃燒餅喝冷水。

“阿瑟,你剛才去街上聽到啥子消息沒得?”喻笑霜問。

“哦,我向那店主打問過,他說,打鬥雙方的人都撤走了,我見街上也是冷清清的……”

阿瑟說時,屋外人喊馬嘶,一彪人馬奔來,領首者是李泓壽。李泓壽下馬,說:“走,進去看看有無亂賊。”帶領嘍囉闖進屋來,看見武哲嗣和喻笑霜,先是吃驚,繼而冷笑:

“兩座山聚不到一起,兩個人是可以聚到一起的。不是冤家不聚頭,哲嗣老兄,你跟你女兒還是沒有跑脫嘛。來呀,給老子綁了去官府領賞。”

“李大爺,您不能抓他們,武大爺有傷!”阿瑟抖索說。

李泓壽才看清穿肮髒教士服的阿瑟:“是阿瑟啊,教士大人,他倆是餘棟臣亂賊一夥的,是專門打殺你們洋教士的。”

阿瑟在胸前畫十字:“我主是不會讓傷者再受傷害的。”

李泓壽說:“我是奉教徒,我是不會放過傷害教士和奉教徒的凶手的。”對嘍囉,“拿下!”

幾個持槍的嘍囉上前。

喻笑霜掏出手槍,眉頭倒豎:“我看哪個敢上來,哪個上來我就打死哪個……”

“笑霜,當心!”武哲嗣喊。

李泓壽身後的李順早躍到喻笑霜身邊,擊落她手裏的槍,勒住她脖頸。幾個嘍囉齊上前,將喻笑霜、武哲嗣按住,五花大綁,拽出茅屋。

阿瑟苦臉跟在後麵,不住禱告。

又來了一彪人馬,是奉命剿撫亂賊的寧承忠和他帶領的官兵。騎在馬上的寧承忠見被捆綁者是武哲嗣和喻笑霜,叫苦不迭。他知道武哲嗣與餘棟臣有往來,不想他父女也參加了這場反亂。李泓壽對寧承忠拱手,皮笑肉不笑:“寧大人來了,來得好。”對李順,“押這兩個亂賊去重慶府,交由霍大人明斷。”他不會讓寧承忠帶走這父女倆,他知道,霍柏明知府不敢違抗聖命,不會輕饒他倆。

寧承忠此時裏好為難,自己是奉命前來剿撫亂賊的,沒有理由搭救他倆,可也不能讓好友武哲嗣和小妹喻笑霜就這麽被壞蛋李泓壽抓走啊……

李順等人拎喻笑霜、武哲嗣到馬背上。掙紮的喻笑霜怒盯寧承忠:“你呆著幹啥,你咋不說話!”武哲嗣沒有掙紮:“笑霜,莫讓寧大人為難,大不了一個死,老子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我是主謀,你是被我脅迫來的,我會求霍知府對你網開一麵的。”寧承忠滿麵血紅,喝道:“且慢。李泓壽,你說他倆是亂賊,你有證據沒得?你可莫要公報私仇。”李泓壽黑臉笑,撈起武哲嗣帶血的左腿褲管:“寧大人,你看見了吧,這是他參與反叛被我擊傷的,這就是證據。給老子帶走!”翻身上馬,驅馬馳去。

李順指揮眾嘍囉押解武哲嗣、喻笑霜緊隨,絕塵而去。

寧承忠一時裏束手無策,眼睜睜看著喻笑霜、武哲嗣被李泓壽等人押走。愛怨遺憾交集,即令鄒勝帶人尾隨,暗中保護笑霜父女,伺機而行。心急如焚的鄒勝拱手領命,招呼幾個武藝高強的心腹策馬追去。寧承忠心想,朝廷說的是剿撫亂賊,有剿也有撫。他已得到信息,餘棟臣在無糧草無援軍的困境下,隻好向法國天主教神父華芳濟求計,華芳濟示意他求和並說服他解散了義軍餘部,已被押解去省府成都的大牢關押。餘棟臣是首犯也沒有被斬立決,笑霜父女不過是參與,武哲嗣又是重慶有頭有麵的人物,霍知府是不敢隨便處置的。說內心話,他是支持餘棟臣反洋教的,餘棟臣的所作所為正是他想作想為而難以作為的。他是不情願來的,可食君之祿官衣在身的他不能抗命。那天,武德厚來家向他請教,為的就是剿撫餘棟臣之事。雖說他是武哲嗣的兒子,然畢竟是川軍的軍官,肚子裏想的啥不知道,他就天南地北給他說了一通,不過是應付而已。對於時局,他腦子發亂,今年九月,六君子被殺,效忠朝廷的他也心懷憤懣,他認為戊戌變法是有利於富國強兵的。就在武德厚來後的次日,他得了藩司王之春嚴令,令他速帶一支官兵前往榮昌平亂。

阿瑟氣喘籲籲追來:“寧大人,請您設法保護好武大爺、閑大爺,我阿瑟去求主教放人。”

“謝謝您,阿瑟!”寧承忠感動,這個阿瑟,倒是洋人裏的好人。

李泓壽等人押解武哲嗣、喻笑霜來到榮昌縣城門口,把守城門的川軍官兵持槍盤查。

李順下馬拱手:“各位長官辛苦!”指騎在馬上的李泓壽,“這位是我們李泓壽李大爺,我們是剿撫餘棟臣的民團,抓住了兩個亂賊,押解去重慶府受審。”

川軍官兵上前查看。

一匹黑馬馳來,騎馬者佩軍刀持手槍,是來剿撫亂賊的武德厚。他身後跟著袁得水什長等十多名騎馬的弁兵。武德厚見是李泓壽,嗬嗬笑:

“是李叔叔啊,抓住亂賊了,祝賀祝賀!”

李泓壽臉色驟變,不好,咋在這裏撞見他龜兒子,他可是武哲嗣的兒子。幸虧精靈的李順給武哲嗣、喻笑霜嘴裏塞了布團、頭上蒙了麵罩,說是得提防被打散的武哲嗣的手下半路劫人。對武德厚拱手笑道:“是武哨官啊,您這次剿撫亂賊有功,要高升呢!”見他手持的正是他送給他的那把左輪手槍。

武德厚搖首歎曰:“咳,打散一幫亂賊,卻損失了我十幾個弟兄,但求無過就好。”對守城的川軍官兵喝道,“還不給李大爺讓路!”

守城的川軍官兵讓路。

李順趕緊上馬,招呼嘍囉押解掙紮的武哲嗣、喻笑霜出城,心想,這父女倆肯定聽見武德厚說話了,快走為妙。

李泓壽朝武德厚拱手:“武哨官,重慶見,到我山莊痛飲。”做了個喝酒、吸煙的手勢。

“要得。”武德厚嗬嗬笑,目送李泓壽等人走去。

這時,尾隨跟來的鄒勝策馬前來,對武德厚抱拳:“武哨官,別來無恙。”

武德厚認識鄒勝:“是鄒勝啊,呃,寧大人咋沒來,混戰時我見到過他的。”

鄒勝說:“寧大人在後麵。”急道,“你快些解救那兩個所謂的亂賊,那是您父親和您姐姐!”

武德厚大驚:“真的?”

鄒勝點頭:“真的。”

武德厚急令身邊的袁得水:“跟我追!”打馬攆去。

袁得水領兵緊隨。

鄒勝和幾個心腹策馬尾隨。鄒勝想,武德厚會搭救他父親和姐姐的,自己和寧大人不露麵好,免得李泓壽抓住把柄。

武德厚快馬追上李泓壽等人,拱手說:“李叔叔,對不起,上司有令,凡出城門的亂賊均要留下來過細盤問,以追查餘黨。”他沒想到父親和姐姐會參與反亂,好生埋怨,得要救下他們,他們是自己的親人。明目張膽放人是不行的,先留下來再作打算。

李泓壽笑道:“武哨官是要跟我搶功啊。”

武德厚變了臉:“上司之命不可違。”對袁得水,“去,押了那兩個亂賊回大營審問。”

袁得水驅馬上前,推開護守的李順等人,拎了武哲嗣、喻笑霜到自己和一個士兵的馬背上,打馬回馳。

武德厚朝李泓壽拱手:“回重慶見。”策馬跟去。

李泓壽變臉變色,又無可奈何。自己這些手下是鬥不過裝備精良的川軍的。他想喊住武德厚,給他明說抓住的是武哲嗣和喻笑霜,又忍了口,他們是父子是姐弟,說了也許會把事情搞僵。晦氣不已。寬慰想,霍知府知道後會向武德厚的上司要人的,對於亂賊,無論官府還是川軍都是不得徇私枉法的。還想,武德厚,老子可用大煙**你要挾你。也擔心,他聽武德厚說過,天下孝為先,他娃是個孝子,肯定會設法搭救他老子和姐兒的,還怕他揭出自己私販煙土的事情。後悔不該走這道城門,喝令李順快馬去向霍知府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