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臨江茶樓水汽嫋嫋,煙雲彌漫。這開在朝天門嘉陵江畔的茶樓裏,懸有一副高手所撰、膾炙人口的對聯:“樓外是五百裏嘉陵,非道子一支筆畫不來;胸中有幾千年曆史,憑盧仝七碗茶引起也。”上聯借唐代名畫家吳道子敘嘉陵美景,下聯表唐代“茶仙”盧仝的點茶神功。凡來客落座,觀聯陶然忘機,豈能不品上一碗香茶。

穿西裝的寧繼兵跟隨一身戎裝的武德厚和穿旗袍的範曉梅進來,尋了靠江的座位坐下,可一覽碧翠的嘉陵江水和水上行舟。早有茶倌過來:“三位來了,請用午茶!”他右手提鋥亮的紫銅長嘴壺,左手五指夾有三隻茶碗、茶蓋、茶船,隻聽“丁當”連聲,三隻茶船便桌上開花,分擺到位。而後,將裝有茶葉的茶碗分放入茶船,紫銅壺如赤龍吐水,茶葉花兒就在沸水裏翻騰。三隻茶碗衝滿,桌上滴水不漏。茶倌依次蓋上茶蓋,動作幹淨利索,神乎其技。範曉梅擊掌笑:“絕了,絕技!”她笑起來有股興奮。寧繼兵和武德厚都看她,都跟著擊掌。

茶倌吆喝著走去。

範曉梅起身跟了走,短發齊耳的她回眸笑:“我去方便一下。”水綠色印花旗袍凸顯出她那修長的身姿,露出旗袍的肌膚雪白如玉。

兩個男人的目光跟了她走。

寧繼兵是在觀看“利川”輪的人群裏遇見武德厚和範曉梅的。他本是去找父親的,人多,擠散了,沒找到,卻遇見了他倆。是武德厚先喊的他:“繼兵,寧繼兵,好久不見了,不想在這裏遇見!”範曉梅跟在武德厚身後:“嘻嘻,真是寧繼兵呃!”三巴書院的學友相逢,都好高興,相互說了近況。時近中午,寧繼兵說請他倆吃火鍋,他倆都說要得,說他在洋輪船上掙大把洋鈔,該請。得知他是“利川”輪上的二買辦,都灌他酒,說他在首次來渝的洋輪船上做事,是人生難得的機遇。聽他說了一路的險遇,都驚歎。酒足飯飽,武德厚說去臨江茶樓喝茶,他做東。就都來。在書院時,為護範曉梅,寧繼兵跟武德厚打架,不打不相識,三人成了好友。

“嗨,這個範妹崽,越長越漂亮了!”武德厚啜了口茶,笑道。

“女大十八變嘛,她比我小一歲,今年該二十四歲了。呃,嫁人沒有?”寧繼兵問。

“沒有,要嫁也是嫁給我。那次我倆打架後,我父親說,你小子要是真喜歡那個細妹崽範曉梅,將來長大後就娶了她進門,做我武家的兒媳婦。”武德厚說,哈哈笑。

寧繼兵心裏不是個味兒:“西洋人講戀愛自由,你父親說的話不算數。”

武德厚嘿嘿笑:“呃,你小子跟洋人做事發財,討洋婆娘了吧?”

範曉梅走回來,笑問:“寧繼兵,你討了洋女人?”臉蛋紅得好看。

寧繼兵搖頭笑:“我是一人吃飽全家飽。”

三人都笑。

三個年輕人喝茶擺龍門陣,話多。武德厚是在指揮護迎“利川”輪的川軍解散後遇見範曉梅的,漂亮女人惹眼,他那目光一下子就逮住了人群裏的她,覺得麵熟:“呃,你,是不是姓範,叫範曉梅?”範曉梅閃動黑亮的大眼點頭。武德厚嗬哈笑:“我是武德厚!”範曉梅露齒笑:“是武德厚啊,哇,當軍官了,好神氣!”範曉梅是十六歲離開重慶去天津的,武德厚與寧繼兵都到朝天門碼頭送她。那時候,她個頭不高,貌不出眾。她父親是天津人,因為生意上的事,帶她離渝回老家。她在天津的北洋西學學堂念過書,那學堂是天津前關道盛宣懷創辦的,是中國的第一所官辦大學。鹹豐十年,清政府被迫與英法俄國簽訂了《北京條約》,天津開埠,就有了洋學堂。生意人哪裏賺錢到哪裏,不久前,父親在重慶的豬鬃生意發了,就又舉家再來重慶。

年輕人說話少不得談到時局。

武德厚說:“對的,是今年初,康有為被召去了總理衙門,接受李鴻章、翁同龢、榮祿、廖壽恒、張蔭桓五大臣問話,他再次申說了變法主張,很得翁同龢讚賞。”範曉梅道:“他上了《應詔統籌全局折》,籲請皇上下決心變法,說是變則能全,不變則亡;全變則強,小變仍亡。提出大誓群臣以定國是、立對策所以征賢才、開製度局而定憲法的主張。”武德厚點頭:“他還要求製定法律,設立學校、農局、工局、商局、鐵路局、礦務局、陸海軍局以推行新政,督請派員出國遊曆、翻譯西書、變通科舉,光緒皇帝看後很是滿意。”寧繼兵吹茶末,說:“變法呢,也是隻能觸及皮毛。”範曉梅看他:“你這麽看?”寧繼兵點頭。範曉梅閃眼笑:“寧繼兵,說說你對清廷發行‘昭信股票’的看法。”寧繼兵哼聲道:“啥昭信股票寓以信守之意,其實就是償付所謂《馬關條約》的對日賠款,狗日的小日本欺人太甚。”範曉梅說:“是欺人太甚。”武德厚說:“我倒是買了的。發行庫銀一億兩,麵額有一百兩、五百兩和一千兩的,印造了一百萬張,年息五厘,前十年付息,後十年本息付清。”範曉梅說:“你還了解得清楚。”武德厚笑:“錢的事情嘛,自然要了解清楚,我上司張統領鼓動我們買,募集十萬兩以上者可以得獎。”寧繼兵搖頭:“小心蛋打雞飛。”範曉梅點頭:“這股票發行後,流弊甚多,輿論已在譴責。”寧繼兵說:“依我看,不出三月半載,必將壽終正寢。”武德厚鎖眉:“真的?”寧繼兵笑:“推測而已。”

話題轉到重慶開埠,說到了《南京條約》後廣州、廈門、福州、寧波、上海五口通商,也說到了天津開埠的事情。說到天津,範曉梅的話就多。寧繼兵說:“我去過天津。”範曉梅說:“真的,去做生意?”寧繼兵說:“是去天津武備學堂,考上了又沒有讀成。”武德厚問:“為啥?”寧繼兵就將救一個女青年的事說了。範曉梅一震,追問了時間地點,眼眶驀然發潮,說:“寧繼兵,恩人,你是我的大恩人!我就是那個女青年,我當時又氣又急又怕,見有人來相助,就拚命往胡同口跑,邊跑邊喊救命,卻眼前發黑倒地。我醒來返回胡同時,已經沒有一個人了。”寧繼兵驚歎:“真的是你?”範曉梅點頭:“是我,真的就是我。”說了其細節。寧繼兵聽著點頭,自己與她有緣呢。武德厚伸手拍寧繼兵肩頭:“好,我的好兄弟,見義不為無勇也,見義有為大勇也。你是第二次救了曉梅呢。”寧繼兵笑:“不想救的竟是範曉梅,嘿嘿,我這武備學堂沒有讀成,這下更想得開了。”看武德厚,“呃,德厚,我就無意救過她一次,咋是第二次救了她?”武德厚哈哈笑:“我當年在書院欺負她,不也是你來救的她麽。”

三人齊笑。

範曉梅眼裏淚水滿滿。

這時候,過來了幾個人,是寧承忠、王雪瑤、寧承業、安邦和喻笑霜。寧繼兵看見,趕緊上前向父母、二叔、安大人和笑霜姑姑打躬請安,招呼茶倌將茶桌拚在一起,點了茶水。武德厚也上前請安,介紹了範曉梅,範曉梅也一一請安。

這廂就好熱鬧。

寧承忠好久沒有見到幺兒子寧繼兵了,冷臉心熱乎。他是不願意來碼頭看入侵重慶這洋輪船的,是二弟攛掇他來,說是繼兵在這船上。雪瑤堅定說,幺兒子回來了,你我當父母的都得去。他就來了。雪瑤對挨坐身邊的幺兒又撫又看,問這問那。又叫範曉梅坐過來,問長問短,說這女子出落得水靈清秀了。母親這麽說,寧繼兵就看範曉梅,範曉梅也在看他,兩雙目光撞出火花。武德厚看著,不高興了,繼兵這家夥是個情種呢,用眼睛勾引人家女娃子,我兩個怕是會有一搏……

泓壽莊燈燭迷蒙的雅室裏,除了原先掛有的“春圖”外,又添掛了西洋女人油畫。李泓壽請武德厚坐,武德厚的目光心思都在“春圖”和西洋女人油畫上:

“李叔叔,你還會享受。”

李泓壽說:“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能樂且樂。”

“哈,這西洋女人不穿衣服,畫得逼真,活像是個真人。”

“真人這就來,是兩個,好事成雙。”

“李叔叔,你呀你,哈哈。”

李順畢恭畢敬端了珠嵌銀裹的煙具進來,放到**的小桌子上。李泓壽說:“德厚,曉得這是啥子不?”武德厚說:“曉得,是煙具。呃,李叔叔,抽大煙可是不許的,販賣大煙可是犯法的。”李泓壽笑:“是這麽說的。呃,曉得這套煙具值好多錢不?”武德厚看煙具,搖頭。李順挺胸並腿:“報告武哨官,價值四千銀幣。”武德厚瞪大眼:“就這煙具?”李泓壽點頭:“貨真價實。你,就不想試試?”

李泓壽是與孫達祥、赤井一郎在臨江樓茶館遇見武德厚的,他三人參加迎接“利川”輪的儀式後,去吃了午飯,又來喝茶。那會兒,寧繼兵、範曉梅等人剛散,武德厚去小解出來,就遇見了他三人。李泓壽認識武德厚,打小就認識。他與他父親武哲嗣雖是對頭,然都是場麵人物,都在重慶地麵上混,社交場合台下踢腳台上也還是要拱手的。武哲嗣時常會帶了他的寶貝兒子武德厚臨場,自然就認識了他。武德厚當軍官後,李泓壽去拜訪過他,曉得他喜歡舞槍弄棒,送給他一把錚亮的德國造六輪連發左輪手槍。武德厚愛不釋手。他李泓壽是吃大虧了,那批在老林裏交易的煙土生意被狗日的寧承忠攪和了,那是他與赤井一郎和孫達祥合夥做的大煙生意。他們已經撈了不少錢財,這次幾乎是血本無歸。他已探得那批大煙和其銀資被武德厚沒收並上繳了,心疼不已,發誓要報此仇。遇見武德厚,一個想法萌生,他知道這小子喜好女人,就邀他到泓壽莊,說是請他這個川軍長官視察指導。武德厚還真跟了來。李泓壽就有了魚兒舔餌的欣喜。

李順退步出門。兩個青春少女飄然進門,薄紗衣裙閃現出其內的驚豔。武德厚氣粗,兩眼發綠,目光似劍,恨不能穿透那薄紗。李泓壽各自出門,帶死了屋門。

武德厚去抱兩個少女,兩個少女躲閃。一個說:“武哨官,莫忙噻,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另一個說:“哇,這麽好的煙具,我長這麽大頭一次見到!”貪婪地看煙具嗅煙香。他嘿嘿笑,她們會躺到自己懷裏來的。兩個少女一番推諉後,含笑依到他身邊。一個扶她躺到**為他揉背,一個搗鼓煙具。他骨頭酥軟,雲裏霧裏。一雙揉手將煙槍塞到他嘴上,另一雙揉手捏他鼻子。他用嘴巴吸氣吐氣,兩張漂亮女人的臉蛋在煙雲裏。嗯,香,煙香女人香,疲憊的身子一陣清爽舒逸,心中的煩惱隨了煙雲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