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二買辦寧繼兵遠遙望見朝天門碼頭時,喜極而泣。他是在立德樂的“利川”輪上遙望見朝天門碼頭的。碼頭和雙江環抱的山城在晨霧裏隱現,折射出道道光暈。重慶,我的故鄉,九死一生的我又回到您的懷抱了!

這是一次險惡川江的生死航行,是第一艘機動輪船自宜昌開來重慶,立德樂是第一個機動輪船航行宜渝航線的船長。

寧繼兵清楚,光緒十年,立德樂就設計建造了行駛川江的“固陵”輪,抵達宜昌準備入川。後經磋商,三年後由清政府出銀十二萬兩,贖買了該輪,轉交招商局改駛漢宜航線。這給立德樂帶來了百分之一百三十的暴利,他本該喜出望外,卻反而抱怨是英國政府遷就中國保守主義的最壞方麵,致使他開辦川江輪船航運的計劃遭到挫折。中日《馬關條約》簽訂後,不死心的立德樂,人在長江頭遙望長江尾,決心駕駛輪船西上川江。他夫婦賣掉了上海的房產,賣掉了金銀首飾,建造了這艘“利川”輪。

此輪長五十五英尺,載重七噸。從外形看,不過就是一艘較大的川江木船,本身就是仿效川江柏木船建造的。目的是為適宜於灘多水急的川江航行。本質的區別是,這艘木殼外形的船是由蒸汽機驅動的。船上有機房,有桅杆似的鐵皮煙囪,代之以船帆的是一麵老大的隨風飄舞的米字旗。

寧繼兵是這船上的二買辦。

洋輪船上的職位名堂多,有水手長、大副、二副、三副、舵工、水手;有大管輪、二管輪、三管輪、機匠、加油、火夫、雜工;有大買辦、二買辦、三買辦、賬房、理貨員、火夫、茶房。水手長承包駕駛部門,大管輪承包輪機部門,大買辦承包事務部門。

寧繼兵本是考上了天津武備學堂的,報到那天,路過一道胡同,見三個男青年強暴一個女青年,女青年絕望哀號掙紮。他勃然大怒:“住手,都給老子住手!你們光天化日之下欺負一個弱女子,成何體統!”三個男青年罵他個臭書生也敢管閑事,出手便打。父親教過他武術,他揮拳還擊。那女青年趁機朝胡同口逃跑,邊跑邊喊救命。那三個男青年被他擊倒,拔腿逃之夭夭。兩個持槍的英國警察趕了來,反將他抓去關押了兩天。他因此而耽誤了報到的時間,申述無果。後來,他才知道,那胡同在英國租界地,那三個男青年是與英國官員有往來的官商子弟。父親憤怒也欣慰:“幺兒,你敢於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做得對,有我寧家的硬氣。事情既已如此,就明年再去報考,那學堂可以,去多學些本事報效國家。”他想也隻好如此。

那次,二叔寧承業生意上的事忙不過來,讓他一起去趟武漢,他就跟了去。乘木船到宜昌後改乘洋輪船,坐的二等艙。覺得洋輪船載客載物多,且快捷舒適。二叔說:“你喜歡洋輪船就在洋輪船上做事,要得不?”他說:“我又不會開船。”二叔說:“我讓你管船。”他說:“二叔說笑話。”二叔說:“真的,我是立德樂洋行的股東,我推薦你到輪船上做事。”

寧繼兵答應了。先在一艘漢口至上海的洋輪船上當茶房、理貨員,後來,逐級升到了這“利川”輪的二買辦。

父親痛罵他不學好,竟去跟洋人當跟班,去為虎作倀,揚言要捶死他。他呢,還真是愛上了這富有挑戰性、冒險性的水上職業。二叔勸他父親:“大哥,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你真舍得捶死他?我繼兵侄兒管洋人的輪船賺洋人的錢有啥子不好,將來他還可以當大買辦。”父親對二叔總是沒有辦法,對他也沒有辦法。母親說:“兒大不由娘,繼兵,你要好生做事,莫做壞事。”他滿口應承。母親說:“媽最擔心的是你的安全,川江行船風險大。”

確實是風險大,尤其是這次川江行船。

“利川”輪是平底船,滿載吃水一點六八米,從上海開到宜昌再開重慶。官府昭告沿江州縣保護,派了炮船一艘、救生紅船一隻、精壯兵丁十二人護送。是上月十五號從宜昌出發的,正值枯水期。六十歲的立德樂自任船長。逆水行船,汽輪的馬力不足,新灘、滾子洞、曳灘等灘口水急灘險,不得不花高價雇傭纖夫拉船。過興隆灘時,雇用的纖夫達三百餘人。

水險加人阻,“利川”輪舉步維艱。

船行巫峽水段,川東的木船戶在江麵拋擲了大量的稻草捆和雜物,絞住了渦輪的車葉子。船長立德樂隻好指揮拋錨清理,輪船僵臥四天;船過曳灘水段,半夜遭到木船戶拋擲火矢襲擊,一團團火球蝗蟲般飛到船上,立德樂及時組織滅火,方未釀成大難;船行烏龜沱被漁民包圍,反複交涉無果。立德樂惱了:“這次行船是得到中國官府認可的,川江這麽長這麽寬,我們各行各的船,可這些愚頑的漁民卻總是來阻撓,得給他們點兒顏色看看!”指揮船體結實馬力強的“利川”輪直撞過去,撞沉兩艘漁船,致使六個漁民死亡,才衝出重圍。漁民們激怒了,在上遊的郭家沱集聚數千人執篙持槳對抗,要拚個你死我活。立德樂束手無策,幸得雲陽官府派兵前來,方驅散圍堵的漁民。

經曆著這些風險,寧繼兵時時擔心輪船和自身的安危,也氣憤立德樂竟然撞沉木船致使漁民喪命。他是理解船戶、漁民心情的,洋輪船是要奪他們的口中食身上衣呢。

陽曆二月十九號的那天驚心動魄。

那日,船行萬縣剪刀峽,水流湍急,暗礁叢生,人稱“鬼門關”,無數船隻曾在那裏觸礁沉沒。二月的川江冷風嗖嗖,奔流的大江流水隱藏著無數虎視眈眈的利劍般的暗礁。“利川”輪頂風逆水謹慎航行,活像進入了地雷陣。乘坐木船往返川江多次的船長立德樂分外緊張,頭冒虛汗。他一會兒船頭一會兒船尾一會兒機房走動,叮囑這叮囑那。

寧繼兵尾隨立德樂船長走,希望輪船平安駛過,朝江邊山腰的文峰塔祈禱,乞求神靈降服興風作浪的妖怪。川江險灘的半山腰都建有鎮妖的文峰塔。寧繼兵禱告時,船身猛然晃動,發出巨大的聲響。立德樂色變:“Oh,that's too bad!”寧繼兵學過英文,知道是“糟糕”之意。就聽見大管輪在底艙驚呼:“糟了,船觸礁了……”

滿船驚惶。

寧繼兵嚇得麵如土色,抖動雙腿跟了立德樂趕去底艙。船漏了,漏洞如桶,大股江水灌進來。他渾身發軟,徹底絕望,完了,船就要沉了,沉船會把人吸進江底的……立德樂驚駭卻鎮定,高喊:“大家別慌,鎮定!堵漏,趕快堵漏!快,要快……”船上是備有堵漏物資的,大管輪有經驗,一邊脫衣服堵漏,一邊指揮水手們抱來木料、毯子、麻線、幹石灰、桐油、黃沙,高喊:“大漏主用木料,抱木料來!”就有水手去抱木料。大管輪見寧繼兵渾身哆嗦,瞪眼嗬斥:“你抖個錘子呀,快去搗麻線!”寧繼兵才發現有兩個水手在搗一堆麻線,就去搗麻線。一個老水手過來,抱過他們搗爛的麻線,倒上幹石灰和桐油攪拌,用木頭狠砸,說是捶成膏狀就可以堵漏。寧繼兵才鎮定了些,發現立德樂已經走了,心想,這老家夥定是逃生去了。他這麽想時,一個慌張的水手抱的木頭擊了他的後腦,他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

寧繼兵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船艙裏,後腦包有紗布。船長立德樂給他喂開水,和藹笑道:“Mr.Ning,您醒了。”他喝開水,說:“謝謝船長。”見艙門外的大江甚是開闊,水波灼灼。聽一旁的大管輪說,他才曉得,是立德樂船長當機立斷趕去駕駛艙指揮,將輪船順流開來這緩水處拋錨停泊,以有利於堵漏。心想,這老頭兒還不是耙蛋,還有辦法。

漏洞終於堵上,幸免一難。

立德樂船長和藹也狡猾,或者說是智慧。為免再犯眾怒再遭襲擊,“利川”輪凡過大的城鎮大的碼頭,他就穿上遊擊官服,帶上銀子,挽了盛裝的夫人,登岸去拜會當地的官員,拜訪當地袍哥堂口的龍頭大爺,利用他們幫助掃清障礙。遇到不認黃的龍頭大爺,他就拱手說袍哥行話:“大爺,我也是跑灘的。我不是來結梁子,是來拜碼頭,還望貴大爺紮起。”送上銀子。行話和銀子就起了作用。

曆時整整二十一天,“利川”輪終於駛抵重慶。

立德樂實現了他那宜昌至重慶川江行輪的夙願。他食言了,此次航行比他那十年之內不在川江行輪的承諾提前了兩年。

立德樂船長朝站在船頭的寧繼兵走來。他戴高禮帽,打領帶,穿背心燕尾西服,西服的下擺被江風掀動,上衣口袋裏裝有塊懷表,激動笑道:“Mr.Ning,我們的探航成功了,我們的輪船終於開來重慶了,您就要見到您親愛的父親寧承忠了,他可是我的老朋友。”為他整理發皺的西服,“年輕人,今天可是大喜的日子,用你們的話說,得要衣冠楚楚。穿西裝呢,襯衣的領口、皮帶袢和西褲的前側口要在一條線上。”為他重新打領帶,“領帶尖可千萬不要觸到皮帶袢。除非你是不打領帶,否則,無論何時何地鬆開領帶都是不禮貌的……”手捋濃密的八字胡,高鼻子紅紅的,深凹眼眶的老眼濕漉漉的。寧繼兵感動,這個英國倔老頭兒還勇敢,還真不容易。

“利川”輪緩緩駛向朝天門碼頭。

著盛裝的立德樂夫人阿綺波德·立德樂走過來,挽了立德樂的手,雙目晶瑩,麵布春風。夫婦倆用英語激動交談,立德樂擦抹淚眼。寧繼兵和船上人員圍站到德樂夫婦身後。立德樂船長說了,駐渝的英美法日等國領事組織了中外人士在朝天門碼頭迎接他們。

朝天門碼頭漸漸近了。

終得匯合的長江、嘉陵江兩江流水擁抱、親吻、撕咬、呐喊。變得開闊的波光粼粼的江麵駛來數隻迎接的木舟,這些木舟上分乘有喜氣洋洋交頭接耳的穿盛裝的和軍容嚴整的洋人、官員、商賈、士紳、官兵、川軍百餘人。

疲憊不堪的“利川”輪發出勝利的致謝的鳴笛聲;迎接的喜慶鑼鼓和鞭炮聲震耳欲聾。

眾星拱月。

“利川”輪在這些木舟的簇擁下緩緩駛抵船塢停靠。奔流的江水噬咬、拍打封堵了漏洞的“利川”輪的船舷,發出聲聲歎息東去。

立德樂夫婦挽手款步下船,寧繼兵與船上人員尾隨。船塢、江灘張燈結彩、鼓樂喧天、人聲鼎沸。官兵、川軍列隊兩旁,英美法日等各國領事、清廷政要、富商士紳喜迎,觀看的民眾愈萬,過節般熱鬧。

寧繼兵四處巡看父親,沒有看見。爸爸,您來了沒有,您可別賭氣不來啊,兒子回來了!爸爸,您腦筋不要太死,大潮來了是躲不脫的。是,立德樂開洋輪船來渝有他所圖,可對於重慶並非不好,上海就好繁華。他還是看見了人叢中穿官服的父親和穿氅衣母親,他倆身邊是踮腳探首的安邦大人和盛笑的二叔,還有笑霜姑姑,她打扮得好靚麗。嗬嗬,爸爸,您還是來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