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設在重慶城郊的川軍兵營坐落在兩道慢坡間的平地裏,一溜的平房,有篾草棚屋、飛簷瓦屋和練兵場,由粗大的木柵欄圍著。前後門各有一座圓柱形的西式炮樓。

一白一紅一黑三騎馳進前門,將袁得水什長和那些士兵們扔在後麵。三騎在一棟白牆瓦屋前停住,三人下馬,進屋。

屋內有中西式桌椅,牆上掛有老大的重慶地圖。早有弁兵端了熱咖啡來。都渴了,都謔謔喝咖啡。

“武德厚,不想你都當哨官了,嗬嗬!”

寧承忠笑說,覺得這咖啡不好喝。巡看屋裏的擺設,有中式八仙大桌、太師椅,也有西式沙發、茶幾,實是不倫不類。

洋禍水是無處不在的。

哨官是武哲嗣的兒子武德厚,戎裝在身的他年輕英武,雄赳赳的。他笑道:“寧大人,我才從天津武備學堂學成回來,入了駐渝的川軍,蒙上司器重,說我是科班出身,就給了這個哨官當。嗬嗬,我就稱呼你寧大人。按說呢,我姐姐是你的妹妹,我該稱呼你大哥。可你與我爸爸同輩,不能稱呼你為大哥。”

喻笑霜的臉紅撲撲的,說:“弟娃說得對。我是自認他為哥的,你卻不能稱呼他為大哥。”

寧承忠嘿嘿笑,自顧喝苦甜味兒的咖啡。

這人世間的輩分時常是說不清道不明的。自己與武哲嗣是同輩,按說,笑霜該稱自己叔叔,她卻認了自己為兄,自己也認她為妹,是的,他們是親密無間的兄妹。武德厚是不能與自己稱兄道弟的,他是小輩子人。見到喻笑霜、武德厚後,寧承忠詳說了在老林裏發生的事情。才曉得,笑霜是第一次來軍營看望武德厚,聽武德厚說,他們得到情報,有土匪要在老林裏買賣煙土,他派了什長帶人前去抓捕。笑霜就堅持要去看看,去抓土匪。武德厚纏不過她,就領了她前往,就遇見了被捆綁的他。

“嗨,幸虧你倆來了,我才少受些罪。你們這些訓練過的兵真會捆人,捆得死緊。”寧承忠說。

“得罪了,寧大人,我代他們向你賠罪。”武德厚拱手,脫軍帽虔誠鞠躬。

寧承忠見武德厚沒留辮子蓄的短發,心裏遺憾:“啊,德厚,你這腦殼……”

武德厚撫頭笑:“當兵了,留那尾巴麻煩。”戴上軍帽。

寧承忠第一次見到武德厚是在三巴書院,那年,武德厚十二歲,跟他那幺兒子寧繼兵打架,把繼兵打得頭破血流,是因為女學子範曉梅而打架。那次,他反倒揍了繼兵,之後,就教繼兵練武術。後來,寧承忠在哲嗣兄家又見到過武德厚,喜歡他那敢打架的勇猛勁,覺得這小子的秉性像他。武德厚自小喜愛舞刀弄槍,尤其喜歡玩弄洋槍。武兄是讓他苦讀四書五經走仕途的。他讀書得行,可三年前卻偷偷去報考了天津武備學堂。哲嗣兄氣得捶胸跺足,說德厚這娃兒野,不聽話。喻笑霜就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幹爹,是我讓弟娃去天津習武的。”寧承忠勸導:“哲嗣兄,朝廷那些搞洋務的人倡導‘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我是不以為然的。不過呢,他們求強求富,組建有槍有炮的新軍我是支持的。德厚去學成歸來,會有造化的,富國強兵就得靠他們這些年輕人。”武哲嗣歎曰:“承忠老弟,你是曉得的,我從來都不怕禍事。可是呢,我就德厚這根獨苗,實在是盼他如你一樣走仕途,免受刀槍之苦,為我武家傳宗接代。那子彈比大刀長矛厲害,不長眼睛,我是擔心他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寧承忠理解哲嗣兄的心情,說:“娃兒大了由不得父母,他既然已經去了武備學堂學習,多學些知識也是好事情。”喻笑霜說:“幹爹,你應該高興才是,你曉得不,我弟娃是自己硬考上那學堂的正科的。”武哲嗣不清楚正科是啥意思,寧承忠做了解說。那天津武備學堂是李鴻章大人光緒十一年開辦的,寧承忠跟李大人相處時,聽他說到過那學堂。李大人很自豪,說那學堂仿照了洋人陸軍學校之法,聘用了德國軍官教習天文、地輿、測繪、算化、軍法,率學生去軍營演試槍炮,操習馬步炮隊。寧承忠對讓洋人做教官不理解。李大人笑道,西學為用嘛,我也堅持中學為用的,也請有大清的先生教習經史,行以端其本之忠義教育。李大人還給他說,治軍之道首在訓兵,其次練兵。訓兵,是指凡兵丁入伍之初,必須擇忠義要旨,編輯歌訣,由將弁分授講解,時常考問、誨勉,務令人人通曉大義,固其立誌報國的心性;練兵,是加強訓練,以精其技藝。李大人這麽說,寧承忠倒讚同,對那學堂有了興趣,去京城辦差時,他專程去那學堂看過。那學堂的招生很嚴格,除收營內武弁外,擴大招收有年輕體健、文理通順的官員、士紳子弟。凡五官不全、手舉不及百斤、有目疾者不收,凡吸食鴉片或犯有事案者不收。須報三代家口住址和指紋箕鬥數目。學堂開設有一年的速成科和三年的正科。“哲嗣兄,德厚能考上正科是很不容易的。”寧承忠笑道。“就是。”喻笑霜說,“弟娃給我來信說,正科增設有德英日等外文課程,還增設有中外戰爭交涉史、古代英雄史、兵法研究等課程。三年學成,可以擇優出國深造。”寧承忠就遺憾:“我是一心指望我那老四繼兵去這學堂的,他考上了,卻因打抱不平耽誤了報到時間,沒有讀成。”說了前因後果。武哲嗣也好遺憾,說:“聽你們這麽說呢,我倒是安心了些,德厚這娃兒習武,也許是個可塑之材,至少他沒有去學壞。”喻笑霜說:“我弟娃才不會學壞呢。”

寧承忠、喻笑霜、武德厚喝咖啡說話。武德厚問起他那三巴書院的學友寧繼兵來,說他倆小時候都橫蠻,惹毛了就打。

寧承忠說:“不打不相識嘛。”想到正事,“哦,德厚,你現在有本事有軍權,趕快追查這樁毒品交易案,盡快查出幕後元凶,為家鄉父老立個首功。”

喻笑霜點頭:“對的,馬上追查。”

武德厚挺胸並腿:“遵寧大人命!遵姐姐命!”

三人都笑。

弁兵端了大碗大缽大壺的米飯酒菜進來,擺到八仙桌上。飯是甑子飯,菜是紅燒肉、炒豬肝,湯是豆芽粉絲湯,酒是白沙燒。餓極了的寧承忠拿起筷子便夾了快紅燒肉塞進嘴裏。

吃飯喝酒間,寧承忠關心地打問起川軍的武器裝備。武德厚對他不忌諱,如數家珍,說:“有連發毛瑟槍、曼利夏槍和馬克沁機槍,有軍官用的連發左輪手槍、溫徹斯特步槍和騎槍,還有克虜伯炮、格魯森速射炮。”寧承忠聽著笑,吃口菜:“啊,還有火炮!”武德厚點頭:“有好幾十門,每分鍾可發射十發以上的炮彈。哦,還有二十磅後裝炮,發射開花彈、子母彈、葡萄彈、實心鋼彈,可以摧毀城牆、炮台,擊穿敵艦的鋼甲。”喻笑霜擊掌:“這麽好的武器,比八國聯軍都強。來,幹杯,慶賀一下!”

三人幹杯。

武德厚抹嘴巴,說:“這都得益於洋務運動。自鹹豐十一年曾國藩大人在安慶辦造軍械所以來,洋務派人士辦了近三十家兵工廠。但凡洋人的武器一出現,就買來仿製。我們學堂的德國教官說,你們清軍和新軍的武器配備,與西方相差也不到十年。”寧承忠點首:“這十年也要得趕,關鍵是要當成要事大事來做。光緒十年吧,法國人就研製了爆炸力高於黑火藥三倍的火藥,李鴻章大人立即上了折子,卻行動遲緩,十一年後,江南製造總局才試製成功這種火藥,官文稱‘洋匠自謂不及,現在每年可造六萬餘磅’”。武德厚呲鼻說:“泱泱大國,才區區六萬餘磅,太少了太少了。”喝口酒,“德國毛瑟槍吧,人家十年前就造出來了,而我們漢陽槍炮廠仿製的漢陽造,要明年才能出廠。”喻笑霜笑道:“明年我們就有自己造的漢陽造了,好事情。”寧承忠點頭:“不論是自製還是仿造,有總是比沒有好。”武德厚說:“倒是。我們已經向漢陽槍炮廠訂購了槍炮彈藥,就是運進來太困難,木船運輸太慢了,還擔心遇到水匪。前年吧,長江輪船股份有限公司就讓立德樂在宜昌設立航運點,卻因為川紳和船工反對而沒搞成……”

寧承忠聽著,灌口酒。沒搞成好,搞成了的話,立德樂就會把洋輪船開進重慶來。也想,有洋輪船呢,川軍的槍炮彈藥就可以快運多運來川,川軍就可以早些強大。“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洋輪船進川如同洋貨入川一樣,不過是遲早的事情,是福是禍?他腦子發亂。

喻笑霜想到什麽,說:“哦,說到立德樂,我倒想起件事來,弟娃,今天幾號?”武德厚起身去櫃台翻閱台曆:“今天是陽曆的三月八號。對了,三月九號,就是明天,立德樂那‘利川’輪就開來重慶了。”喻笑霜說:“就是,我前天在《渝報》上看到這消息的,也不曉得是真是假?”武德厚點頭:“是真的,明天天不亮,我部就要趕到朝天門碼頭去列隊護衛。”

寧承忠聽了一震,自己是孤陋寡聞了,狼是真的來了,洋輪船是真的來了,大口喝酒。昨天,鄒勝又送有文書來。他現在管的事情不多,收的文書不少,屁大個事情,羅裏吧嗦的八股長文,他多數看個大意就扔去一邊,有的看也懶得看。昨天的文書裏說不定就有這事。腦子脹,酒是喝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