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穿布衣的寧承忠騎了心愛的白馬在老林裏馳騁,白馬載他追趕一隻野兔。他彎弓搭箭,“嗖--”,那野兔應聲倒下。他張嘴笑,笑得苦澀,心中的憤懣、委屈揮之不去。

兩年前,也是三月天,他作為隨行人員去日本馬關參加了屈辱的中日談判,大失所望,不想我泱泱大國竟然向小日本割地賠款;又遇大河票號風雨飄搖,根源於日本商人赤井一郎的橫行霸道,狗東西竟然在我重慶的地皮上耍蠻橫,差點讓繼富經營那票號歸他所有。是可忍,孰不可忍!渾身的勁無處使,滿心的憤怒無處發泄,與友人談及時,憤怨難平。因為馬關簽約的強烈刺激,李鴻章大人發誓“終身不履日地”。前不久,李大人出使歐美各國回來,途經日本橫濱,再也不願登岸。當時,要換乘輪船,得用小船擺渡,他看擺渡船的小船是日本船,怎麽也不肯上,隨行人員隻好在兩艘輪船間架了塊木板,七十五歲的李大人蹣跚步子順木板走過去。“馬關談判實在是屈辱,李大人坐的凳子都比日本人矮半截。”寧承忠怒氣填胸。安邦歎曰:“李大人都無可奈何的事情,你我又有啥子法。咳,朝廷的事情你我是管不了的,繼富那事情總算是擺平了,你就莫要自找氣受囉。”武哲嗣說:“東洋人實在可惡,心裏是懷有鬼胎的。承忠老弟,你年輕陣寫那萬言書論說世事,受到朝廷重視,何不再上書萬言,秉直陳言,警醒聖上明白小日本的狼子野心……”這話在火上澆了油,他**頓生,閉門謝客,揮筆疾書。碗口粗的蠟燭燃盡,他撂筆長舒口氣。這是他上書朝廷的第二封萬言書,列舉了所見所聞的小日本的種種劣行,疾呼早做防範,呼籲整朝綱肅貪腐戒奢靡,把錢用在刀刃上,用在富國強兵上,否則會坐以待斃雲雲。此書呈四川省府轉奏朝廷,他翹首渴盼,無有回音。心想,當年舉薦他的趙連武大人已不在省府了,趙大人當年是四川布政使左丞,看了他那年上書的萬言書拍案稱好,說其治國見解獨到,防腐建言發自肺腑,是個可用之才。後來,卻因揭發同僚貪瀆遭受迫害,被貶官回了山西老家。還是寄予希望,像趙大人一樣剛直不阿的好官還是有的。不久前,來了一紙官文,降他為宣慰使副使,幾無實權,多半賦閑在家。

他知道其因由了,哀歎生不逢時,成天鬱鬱寡歡。

雪瑤勸他,你五十多歲了,生過大病,少管事情好,各自保養身體為要。生性誌遠好動的他哪裏閑得住,就在房前屋後種菜澆地,與友人垂釣弈棋,在王家大院大曬壩那黃桷老樹下逗孫兒女們玩耍。大兒子繼富的雙胞胎兒女快三歲了,咿咿呀呀會喊爺爺、奶奶了,他時常抱了這對孫兒女親吻,手舞足蹈。二兒子繼國的兒子還在搖籃裏,黃頭發黑眼睛,膚白似紙,像個瓷娃兒。他逗這瓷娃兒玩,喜憂參半。去年春節,那美國女人貝拉來了。是他同意了她才來的。他纏不過繼國和雪瑤,繼國說得堅決,非貝拉不娶。貝拉比繼國小兩歲,都老大不小了,拖不得了。安邦說:“你小子得個洋兒媳婦有哪樣不好,我是羨慕死了。”承業說:“他見過貝拉,漂亮高雅,有學識有禮貌,會說中國話。”他馬著張臉,默許了。婚禮是在真原堂舉行的,他不喜歡那教堂又不得不去,繼國堅持要在那裏舉辦婚禮。教堂的鍾聲當當,似鐵錘擊打他那心。按照美國的傳統習俗,舉辦婚禮的多半費用由女方家裏負擔,婚紗呢,新娘講究的是穿戴母親或祖母的。繼國不讓貝拉出錢出物,全由他操辦。貝拉的父母親沒來中國,她那農場主父親叮囑她一定要在教堂舉辦婚禮。中外賓客來了近百人。新郎寧繼國身著禮服,胸佩紅花,挽了身著婚紗的新娘貝拉朝前排走。安邦盯新娘的目光貪婪,他那四婆娘就狠實勁掐他。他也暗歎這個美貌高雅、落落大方的洋兒媳婦。他身邊的雪瑤喜淚撲麵。因了繼國的結婚,還差點喪了條命,一直喜歡繼國的護士薑霞喝鬧藥自殺,幸虧與她同住的護士發現得早,繼國立即搶救,給她洗胃、打吊針才救過來。

除了種菜澆地、垂釣弈棋、帶孫兒女,喜歡騎馬的他便是到南山跑馬打獵,求其苦中樂。

老林外是光禿禿的山脊,山脊上有條小道,可見遠處雲飄霧繞的層層山巒,光線明亮了許多。他翻身下馬,將白馬拴在樹上,白馬就享用地上的草棵。他邁步朝山脊道走,去看遠山,發泄心中的鬱悶。就要走出老林時,見兩個瘦漢沿山脊小道相對而行,都衣襟襤褸,一個背了裝有豬草的背簍,一個挑著裝有茄子的擔子。

背背簍的瘦漢說:“擺擺渡。”挑擔子的瘦漢說:“要過路。”背背簍的瘦漢說:“抬頭有玉帝皇天,埋頭有土地老倌,在下給你丟個拐子。”拱手。挑擔子的瘦漢說:“認得圓的不認得扁的,老子今天不毛你這探子就是蝦子。”背背簍的瘦漢說:“別醒二活三亂拿哥子梁子。”挑擔子的瘦漢說:“個小毛頭也敢稱老子的哥子。”背背簍的瘦漢說:“老子在山上混時你怕還在挖田。跟你說,我是背簍幫的。”雙手交叉摸肩。挑擔子的瘦漢伸展雙手摸扁擔:“我是扁擔幫的。”

兩人就都笑,放下背簍、挑子,幾乎是同聲說,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挑擔子的瘦漢從籮筐裏取出一塊黑色一塊褐色的兩塊巴掌大的膏藥般的東西,指點說:“這是洋貨,這是土產。”背背簍的瘦漢接過看,用鼻子嗅:“嗯,有隔天的尿味道。”用嘴咬,“苦的,巴實。”扒開背簍裏的豬草,從裏麵取出根金條,“背簍裏還有。”挑擔子的瘦漢接過金條看,用嘴咬,點頭,刨開籮筐皮麵的茄子,露出草紙包裹的一包包東西,說:“下麵全都是,你各自驗貨。”背背簍的瘦漢就挑選著打開草紙包看,嗅,咬,逐一包好:“成交。”

兩人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躲在樹身後的寧承忠看得明白聽得明白,他負責過戒煙事務,曉得土匪裏有背簍幫、扁擔幫偷販鴉片,此刻裏是人贓俱獲。縱身一躍,立到二人跟前,抽出腰刀大喝:“蹲下,都抱頭蹲下,給老子老實點!”

兩個土匪見來人氣度不凡,虛了一股,也都見過世麵,一個取豬草刀一個取扁擔相迎。兩人哪是寧承忠的對手,被擊倒、踢翻在地,拱手告饒。背背簍的瘦漢說:“求大爺高抬貴手,放小弟一馬,小弟重金答謝。”遞過一根金條。寧承忠收下放入懷中。挑擔子的瘦漢說:“求大爺饒命,我家有七十老母,我這挑子裏的煙土你取些去。”遞過兩塊煙土,寧承忠收下放入懷中,擰眉怒喝:“看你兩個,風都吹得倒,定是大煙鬼。你們曉得的,這煙土毀了好多人,毀了好多家庭。這些煙土和金條全都沒收歸公,你二人相互捆了,跟我去見官!”晃動腰刀。

兩個土匪麵色慘白,被抓去見官和被頭兒抓回去都要丟命,背背簍的瘦漢盯他猛喝:“你身後有人!”他側目看,兩個土匪趁機朝老林裏跑。他情知上當,撒腿追:“站住,給老子站住……”兩個亡命徒跑得風快,鑽進不同方向的密林裏。他住步,擔心那些煙土和金條被路人拿了去,憑這些贓款贓物可追查幕後元凶,後悔沒來得及審問明白。快步往回跑。

寧承忠跑著,林子裏竄出一彪人馬,有十來個人,都蒙了麵。領首者騎馬,喝道:“給老子打,往死裏打!”一夥人就揮刀舞棍朝寧承忠砍殺。寧承忠躲閃抵擋,這幫人與那兩人是一夥的?也不一定。他知道,官府的人就裝扮過土匪剿匪,高聲說:“你們咋不問青紅皂白就亂砍亂殺,未必也是土匪?”領首者道:“老子們就是土匪,殺死你這官府的探子!”寧承忠叫苦不迭,是與那兩人一夥的了,他們人多勢眾,好漢不吃眼前虧,跟土匪就說匪話,邊抵擋邊說:

“我是你們一路的,我爺爺就是榮昌銅鼓山寨威震一方的大頭領。”

那領首者瞠目大喝:“老子不聽你胡扯,殺,給老子殺,將他碎屍萬段!”

眾人齊朝寧承忠砍殺。寧承忠惱怒,刀光閃動,幾個近前者被砍翻在地。其他人不敢上前。就有一持標槍者大喝:“狗官找死!”槍尖直刺寧承忠胸前,速度似箭。他側身躲過,揮刀相迎,發現此人武藝高強。你來我往中,他很想看清此人和那領首者的臉,以弄清這幫人的來曆。待對方那標槍再次刺來時,他一個仰身,雙膝跪地快速滑到對方跟前,刀尖直指對方麵額。對方大驚,騰身躍開。他見對方額頭上有道傷疤。對方人多勢眾,要置他於死地。三十六計走為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再圖查明真相緝拿真凶,且打且退。對方人齊呐喊擁來,圍了他砍殺。他使出渾身解數抵擋,漸感力不從心,哀歎會不明不白葬身老林。

“砰--嘶!……”傳來槍聲。

是德國造毛瑟槍的槍聲,糟了,他們有槍,自己的命休矣。卻見這幫人鳥獸散,一下子沒有了蹤影。一隊軍人包抄過來。其中一些去追趕那夥人,一些朝寧承忠圍來。他們軍容嚴整,戴黑色軍帽,穿黑色軍服,著白色軍褲,紮皮腰帶,都端了毛瑟槍。寧承忠好高興,自己命不該絕。

一個騎馬持槍的彪悍軍官來到寧承忠跟前,對士兵說:“給老子搜!”

就有士兵上前搜身,搜出寧承忠懷揣的那根金條和那兩塊煙土,捧給軍官看。

彪悍軍官喝道:“綁了!”

幾個士兵就將寧承忠五花大綁得嚴實。他沒有反抗,倒慶幸。他知道他們是練軍,在四川稱之為川軍。這倒得感謝李鴻章大人,他掌管的淮軍引進了西洋軍隊的裝備和操練法,裝備有洋槍洋炮。同治年間,朝廷就下旨,讓各省仿照淮軍、湘軍體製改造八旗和綠營,組建練軍或防軍。各省練軍或防軍大多以省名為番號,就有川軍、楚軍、黔軍、甘軍、吉軍、湘軍等,也有不以省名為番號的,有毅軍、武毅軍等。川軍以營為建製單位,五百人為營,營轄四哨,哨轄八隊,分由營官、哨官、什長率領,兩營至數十營設統領。他看那彪悍軍官,著急說:

“快抓那幫土匪!”

有士兵來向彪悍軍官報:“報告什長,那些土匪跑得無影無蹤了。”

什長說:“狗日的土匪像林子裏的鳥,散得好快。還好,抓住了這個土匪,可以順藤摸瓜。”

寧承忠搖頭:“我不是土匪,我……”

幾個士兵過來,背有背簍,挑有擔子,其中一個士兵敬禮說:“報告什長,前麵的小路上撒了一地的豬草和茄子,我們找到了這些金條和煙土。”從背簍裏拿出金條,從挑子裏抓出煙土。

什長看了看,說:“把這些金條和煙土全都帶回充公,把這個土匪押走。”

“我說這位年輕的什長,你看我像土匪麽?”寧承忠笑說。

“是不是土匪押回去審問就知,帶走!”什長說。

“我是大清命官,是省府駐渝的宣慰使副使寧承忠。”寧承忠說。

什長盯他:“你是大清命官?我看不像。哼,人贓俱獲,你還敢抵賴,帶走!”

士兵就推了寧承忠走。寧承忠急喊:“呃,帶上我那白馬!”就有士兵去牽了他的白馬過來。白馬舔舐他的麵頰,跪臥到他身前。什長哼聲道:“這馬兒還通人性。”對看押他的士兵說,“扶他到馬上。”士兵們就扶寧承忠到馬背上。白馬抬首立起。寧承忠愛憐地看馬白,雙腿欲夾馬腹又沒有。他知道,一旦他腿夾馬腹,白馬便會四蹄騰空飛馳。唉,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必須盡快見到他的上司,盡快把事情說清楚,及時追捕幕後黑手。也犯愁,這私屬的川軍,兵自招,將自選,訓練自主,糧秣薪餉自籌,駐紮重慶時間不長,自己多半時間賦閑在家,還沒有認識的熟人,怕是得費些周折。不過呢,應該會有人認識川軍的人的,就說安邦那家夥吧,八麵玲瓏,是個見麵熟,怕是有熟人。他嘲諷過安邦見風使舵,八麵玲瓏。安邦哼唱:“雖是無為清靜,然要八麵玲瓏,八麵玲瓏得月多多。”就想,自己是古板了些,笑霜就叫他要廣交朋友。

他們一行人在林子的明處走,林子的暗處有人監視,監視他們的人是那幫蒙麵人。領首者是李泓壽,那武藝高強者是李泓壽的心腹李順。李泓壽早認出寧承忠來,痛恨他壞了這樁買賣,痛恨他一直跟他作對,以為這次會滅了他,不想來了川軍。問身邊的李順:“順娃,尋回來好多?”李順苦臉說:“十之二三吧。”李泓壽氣不打一處來,切齒道:“寧承忠,算你龜兒子命大,老子與你勢不兩立!”忍痛說,“我們撤,跟出這片老林會露相的。”

什長騎馬在前,士兵們押解寧承忠跟隨,朝老林外的大路走。天光透過葉隙,斑斑駁駁。

白馬走得穩當,五花大綁的寧承忠渾身難受,希望盡快見到這幫川軍的上司說明情況,追查其後台。還想,正好可以認識一下川軍的人,他們雖是自辦的軍隊,卻是裝備精良,訓練有素,乃富國強兵之希望。

寧承忠這麽想時,一匹紅馬馳來。臨到隊伍跟前也不減速。驀地,馬兒前蹄騰空,甩首嘶鳴,止住步子。騎紅馬者是個女的,頭戴白羅頭巾,穿紫紅色緊身綢衣、水藍色緊身綢褲,足蹬白軟靴,馬鞍形的高衣領圍至腮下,手持錚亮的自來得手槍。

寧承忠一眼便認出是喻笑霜,高興又擔心。這個不讀《女四書》的女袍哥閑大爺咋會突然出現在這裏?未必是來救他的?她咋知道自己在這裏?欲張口……

“混蛋,咋捆我哥,快給他鬆綁!”喻笑霜對什長喝道。

什長冷笑:“他是你哥啊,那你們是一夥的了,給我拿下!”

士兵們持槍圍來。

“噅兒—”

一匹黑馬馳來,騎馬者是個年輕軍官,佩指揮刀,挎駁殼槍:“住手,她是我姐姐。”

士兵們趕緊散開。

什長挺胸敬禮:“報告哨官,抓住一個販賣大煙的土匪。”盯喻笑霜,“她,您姐姐說他是她哥。”

哨官嗬哈笑,對什長說:“袁得水,我跟你說,他就是她哥,還不快些給寧大人鬆綁。”

什長袁得水發愣:“寧大人?”

哨官說:“看你,咋把寧大人綁了,鬆綁鬆綁。”

袁得水即令士兵為寧承忠鬆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