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進來這人是黑發垂肩的喻笑霜,她戴黑禮帽,穿黑府綢對襟衣燈籠褲,披黑披風,足蹬一朵花黑軟靴,撲打一把黑紙扇。不請自坐下,取下禮帽放到餐桌上,端了寧承忠身前的酒一飲而盡:

“我來打個平火。”

安邦的眼睛大了,看見漂亮女人他的眼睛就大,壞笑說:“你是來打酒平火呢,還是打肉平火啊。”

喻笑霜乜他說:“我是來解難的。”

安邦盯她,咂了口酒。此刻的她一身黑色穿著,襯托得她那張膚白如河水豆花的臉越發地美豔。對於喻笑霜他早就垂涎,可他曉得,他沒有福氣享用這美人兒,她是寧承忠的女人。這女人的美貌是世間一絕,其能耐也是世間一絕。她是重慶城最早的女袍哥,是為她幹爹經營生意的走南闖北的奇女子。她來解難,定是解承忠老弟求我這難事,就沒得我安邦的事囉,這燙手的炭圓就由她來撿囉。嗬嗬一陣笑:“閑大爺笑霜來了,來得好,有你解難,再難的事情也不難了。天色已晚,我得回去了,否則,我那個醋壇子小四又要跟我鬧。”起身告辭,抽身出門。

寧承忠臉上沒有什麽,心裏快慰,為喻笑霜的到來快慰,也為她當袍哥而惋惜。她幹爹經不住她糾纏,同意她入了袍哥,封了個不值事的閑大爺。撚須問:“你不是在上海麽,好久回來的?”她笑而不答,刷地打開黑色紙扇扇風。他就想到她送給他的那把榮昌金楠紙扇,可惜,已經破成兩半,被他珍藏在了衣櫃裏。

堂倌過來換了餐具,為他二人斟酒。

他看她搖頭:“你耶,硬是來去如風。”喝酒。

她盯他笑:“水載舟,風鼓帆,爺是來往渝滬的常客。”吃菜。

“你呀你,說是個不值事的女袍哥閑大爺,其實不閑。”

“袍澤兄弟都說我是管事最多的二大爺。”

“咳,我啷個說你,你好的不當,要去當女袍哥?”

“你這話就說得我心寒了。啥叫好的?當官的就是好的?可你這個當官的咋就阻止不了東西洋人?官府裏咋有那麽多的貪官汙吏?皇宮裏咋有那麽多奴顏媚骨的臣子?當女袍哥又啷個,又有啥子不好……”喻笑霜動了感情,一連串問。

寧承忠沒有回答,叫她動筷子吃菜端酒杯喝酒。

寧承忠在那場大病之後做了決斷,他愛笑霜卻不能娶她,約她去了磁器口古鎮,給她把話挑明。

古色古香的磁器口是舟楫如林的水碼頭,是重慶城郊商賈雲集的通邑大道,是熱鬧的覽勝地。穿對襟黑褂便服的寧承忠和穿素色暗花衣褲的喻笑霜隨人流下船,登石梯進入古鎮。古鎮保留完好,挨一接二的瓦屋或是棚屋店鋪經銷有各式土貨、洋貨。時值逢場天,赤胸露臂的船工、扛行李的扁擔客、打遮陽傘的女子、背背簍的農民、坐轎子的官家、穿馬褂的商人熙熙攘攘。喻笑霜說:“想起了一幅畫。”寧承忠問:“啥子畫?”“清明上河圖。”“還有些像。”

寧承忠是叫鄒勝給喻笑霜傳話約她來磁器口遊玩的。喻笑霜好高興,這個一本正經的家夥竟然約她出遊,怕是有啥子好事情。嗯,定是他給雪瑤姐說好了,要娶她過門。不禁臉紅心跳,一夜都沒睡好。一大早,就到朝天門碼頭候著,說好是乘頭班船的。穿便服的他來了,少有清閑的樣兒。她上前挽了他的手上船,想問沒問,話得要他自己說。一條流水蜿蜒於山巒峽穀間,晚秋的江風伴客船逆水上行,滿目盡皆碧翠。她等待他說出她要聽的話,他說的是小河嘉陵江:“笑霜,你曉得不,這嘉陵江也有三峽。”她不知道:“真的?”“真的。這小河厲害,把華鎣山橫切,就有了觀音峽、溫塘峽、瀝鼻峽,沒得長江三峽險峻,卻比長江三峽幽麗……”船到磁器口碼頭了,她也沒有聽到她想要聽的話,性子急的她幾次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就讓這好事情來得慢些。

寧承忠領喻笑霜轉遊古鎮,一路滔滔不絕:“你要是站到歌樂山上去看,這鎮子就活像條隱伏的有騰空吞天之勢的大龍,先前就叫龍隱鎮,後因這裏的瓷器出了名,才改為了磁器口……”二人轉悠得肚子癟了,他領她去吃毛血旺吃千張皮,吃得滿嘴生香。他喝了好多白沙燒老酒,麵紅筋漲。出店後,他領她順彎拐的石板小街走。趕場的人陸續散去,賣麻花、糖人、鍋盔、雜貨的店鋪陸續關門,喧囂的小街變得清閑,顯露出古鎮的本色。青石板路踩得變了形,古樸的房屋、“九宮十八廟”順坡而立或臨江吊腳。他帶她去“寶輪寺”燒香,去看藝人做花臉殼,買鹵鴨腳板給她吃。她咬嘴唇笑,寧承忠,你個該死的,硬是要急死我呀,你咋還不說?他領她走至小街的盡頭,又領她往回走,一路無話。喝得過量的他酒氣熏天,步態踉蹌。

烏金西墜,晚霞燒天,古鎮一派紅朦。

臨河的石梯道邊,黃桷大樹哈腰俯視樹下的他倆。寧承忠撫喻笑霜肩頭,目視夕陽燒紅的大江,吐出帶酒氣的話,說他真愛她,也愛雪瑤,說他身上淌有雪瑤的血,說他對雪瑤有過承諾……最終說他倆隻能是兄妹,他認她做小妹。喻笑霜聽明白了,曉得他為啥約她來古鎮遊玩了,黑眼盯他,轉身下石梯。他跟了走。喻笑霜走至江邊,徑直往江水裏走,濺起水浪。帶有漩渦的江水親吻她的軟靴,浸濕她的燈籠褲,撫弄她的對襟衣……他急了,撲上去抱住她:“笑霜,我對不起你,你聽我說,你千萬別……”她把頭紮進江水,好一陣才抬頭,臉被流水清洗眼被淚水清洗:“我是不會輕生的,我還有好多的事情要做。我曉得,你邁不過你那所謂仁義道德的坎。也罷,從今往後你就是我哥,我就是你小妹。”他鼻子好酸,緊摟她:“小妹,我的笑霜小妹……”想起自己早亡的小妹,百感交集。

此刻裏,麵對笑霜小妹一連串的問,他確實無話可答。是呢,啥是好的?朝廷裏的那些大小官員壞的多,魚龍混雜的袍哥也不都是壞人,她幹爹武哲嗣就不錯,還是對她加入袍哥耿耿於懷。

“哥,我曉得你遇到天大的難事了,鄒勝都給我說了。”

“這個鄒勝,嘴巴不嚴,該掌嘴。”

“你還是我哥呢,有難事就該跟我說。”

“小妹,我是不想給哲嗣兄添麻煩。”

“啥麻煩不麻煩的,我幹爹說了,盡全力幫你。”

他感動。九年前的那場教案,反教方的武哲嗣與護教方的李泓壽也發生了械鬥,雙方各有傷亡,混亂中,武哲嗣腰部挨了重棍,至今行動不便,袍哥裏和生意上的事多交由笑霜辦。她確實如安邦所說,是個非凡的奇女子。可這是好大的一筆款項。他將自己的顧慮和滿心的內疚說了。

“哥,這事你就莫操心了,交由小妹我來辦,我已經給鄒勝說了,讓他叫我大侄兒繼富明天一早到武家山莊來取款,當然,得要寫借據,利息嘛,按最低行情收。”

“不可,萬萬不可。這個不爭氣的繼富,他的禍事惹大了,他還不起的!”

“哥,你這個人啥子都好,就是太自負。人哪有不摔跤的,摔了跤爬起來就是。我大侄兒繼富能幹,是個做大事的人。”

“咳,笑霜小妹,這可是好大的一筆錢。”

“哥,我跟你說,你恨洋人我也恨。可洋人也給爺,不,也給小妹我,給我們武家送了洋鈔來。我知道你一直反對重慶開埠,可開埠未必就不好,你曉得的,早在五十二年前,上海就開埠了……”

是的,他知道,道光二十三年上海就開埠了,是因為屈辱的《南京條約》和《五口通商章程》而開埠的,自那,洋禍水淌進大清來。

而在笑霜的講述中,他得到了另外的信息。

上海開埠後,貿易中心逐漸從廣州移到了上海。洋貨洋資紛紛湧進那長江的出海口,行棧、碼頭、租界、銀行紛紛建立,國內諸多省份的和外國的移民大批湧入,如同一個一貧如洗的窮漢突然變成了富甲天下的富豪,上海從一個不起眼的小漁村變成了遠東的大都市。因為其文化包容、經濟繁榮、思想自由博洽,中外客商垂涎,都來搶占先機。英國人阿斯脫豪夫·禮查就搶先在外灘建了名為Astor House Hotel的旅館,之後,擴建為兩層樓的“禮查飯店”,接待外國客商。店內不僅設有客房,還有彈子房、酒吧、舞廳、撲克室,安排有歌舞演出,生意不錯。其他外商紛紛效仿,法式“密采裏旅舍”等相繼開張。

常去上海跑生意的喻笑霜嗅覺靈敏,穿了西裝花錢去禮查飯店住了一宿,借機了解情況。她會英語,交談方便,那個英國人大堂經理很熱情,有問必答。她住的是單間客房,室內的歐式軟床、衣櫃、沙發宜人,擺放有鮮花、果盤。衛生間的大鏡子照得人鮮亮,有精致的杯具、小塊的肥皂、漱口的牙粉,香水味彌漫。服務生謙卑禮貌,招之即來,有賓至如歸感。晚間的西洋歌舞醉人,穿短裙露大腿的洋妞扭屁股跳舞,吸引去男人貪婪的目光。她動了心,也想在上海開旅館,對幹爹說了,得到幹爹的支持。武家的資金遠沒有洋人的資金雄厚,她就四處打探尋訪,看中了蘇州河北岸黃浦江邊漁民曬網的一片荒地,修建了“渝城客棧”,接待國內客商。因其價格低廉、整潔衛生,也有洋商來住宿。她就效仿禮查飯店,設了酒吧、撲克室,請了江湖藝人演戲曲雜耍,洋人喜愛,紛至遝來,竟十之三四住宿者是洋人。會說英語的她熱心接待洋人客,備受洋人客稱道。說不上財源滾滾,清幣洋鈔卻是大把地進到了武家的賬上。不待她開口,幹爹就加大投入,讓她擴建客棧,更名為“渝城旅館”。喻笑霜跟洋人學卻不照葫蘆畫瓢,四圍有的是地,自繪了草圖,找來名師設計,不蓋樓房,建造了有王家大院巴渝特色的庭院水榭,融入蘇杭建築的秀雅。工匠從重慶招,費用低好使喚。一幢平房瓦屋,陸續就有了池塘、假山、花草、林木、回廊、房院。房院是散建的,供旅客住宿。住房乃木牆木門,挺直的木椽,回字形木窗欞,其內的床櫃桌椅亦為木製品。都不上漆,上的桐油,露著原木的紋理本色。旅客既有古樸雅致的住所,又有散步賞景之處。她得意,覺得自己就是畫師,點撇鉤捺,竟“繪”出個她喜愛的自認為是多了洋人客的“清明上河圖”。

“嗯,開旅館倒是不錯,可得注意防盜防火。盜多則客少,火會毀掉一切。”

“哥,你放心,我雇了人晝夜巡查,那池塘既可供觀瞻,也是滅火的水源。呃,我說了這麽多,你聽進去啥子沒得?”

“你是說,上海是因為開埠而繁榮的?可汙泥濁水也跟了來,成了歹徒的樂園。那青洪幫實乃黑幫,與洋人、貪官沆瀣一氣,走私販毒,肆意作惡。更可氣的是洋人租界,我大清的國土被洋人一塊一塊瓜分,那是在割我國人身上的肉。洋人就是強盜,奪我錢財割我土地。沒有洋人我們照樣富裕強大過,遠有盛唐近有康乾,那些藩國每年都向我國進貢。”

“你說的有其道理,也有偏頗。盛唐康乾已是過去,現今是光緒二十一年,中國弱不禁風,也得審時度勢,既然擋不住洋人,何不趁機也跟洋人一起搞錢。”

“唉唉,你呀你,竟然跟你二哥承業一個腔調。”

“你個頑固腦殼,跟你說不清楚。說正事,哥,我有錢助繼富侄兒渡過難關,我還有個想法,想讓我那侄兒媳婦樊繡屏去上海幫我經營旅館。”

“你呀你,還不到四十歲,就稱起老輩子來,一口一個繼富侄兒、侄兒媳婦的。”

“我是你小妹,自然是繼富兩口子的老輩子了,嘻嘻。呃,哥,你同不同意繡屏去上海?”

“吃人家嘴軟,拿人家手短,你若作為借錢給繼富的先決條件,那我也是無可奈何。”

“我不是脅迫,是讓繡屏去當渝城旅館的經理,自家人去管理我放心。還有,我想發揮她的一技之長,她的清音唱得好,客人會喜歡的。”

寧承忠聽了笑,喻笑霜這生意經實在說不錯,得到些慰藉,她一心做生意總比當女袍哥好。他從沒問過她在上海做啥生意,不想她竟在上海開了旅館,還賺了洋人的錢,大兒媳婦跟她做事是可以放心的:

“隻要繼富兩口子同意,我不反對。”

二人出宴喜園大門時,已是亥時。門口停有一輛四輪洋馬車,頂棚是黑色的,車身是白色的,四圍敞開。趕車人是個穿花綠薄衫的中年洋人,渾身汗濕,躍下車,殷勤打躬,說:“寧大人請,閑大爺請,請上車。”漢語說得流暢。寧承忠不解。喻笑霜笑道:“他叫米勒,是阿瑟的朋友,我去涼風椏天主教堂做彌撒時認識了阿瑟,他通過阿瑟結識了我。他在立德樂洋行做事,想入我們袍哥,說是有袍澤兄弟相助,有利於他推銷洋貨。這家夥鬼,不僅熟悉我們袍哥的行規行話,熟悉我們的生活方式風土人情,還說要討個重慶婆娘,嘻嘻。他常跑重慶、成都、內江、合州、涪州,每到一個處,就說是我和我幹爹的好友。稱兄道弟,請客送禮,得到不少袍澤兄弟的幫助,經銷的洋貨暢銷,賺了不少錢。”喻笑霜說時,長她一歲的米勒不住地點頭哈腰:“閑大爺說得是,極是!”寧承忠盯眼前這個金發碧眼的高個子英國人,一副奴才的媚相,如同那些見了洋人就似哈巴狗的中國官員。他這麽想時,米勒雙手抱拳,顯擺說:“閑大爺,我米勒佩服袍哥,真的!您幹爹武大爺說過,相傳,袍哥是清初鄭成功領導的反清複明組織‘洪門’的一個分支,其名得於《詩經》的‘豈曰無衣,與子同袍’,意指入會者皆是異姓兄弟,同生共死。袍哥講究的是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等‘五倫八德’,尤其講究義氣。嗨上幾排的袍哥,講究疏財仗義救困扶貧。兄弟夥手頭吃緊時,予以資助;兄弟夥被追捕跑灘避難時,出錢出力掩護營救;兄弟夥打架葛孽時,出麵調停;兄弟夥受罰時,甘願頂頭乘禍,滾案受刑。閑大爺,我米勒也講究義氣,有何事您盡管吩咐,我決不拉稀擺帶、喊黃掉底……”喻笑霜撲哧笑:“米勒,夠了,你又不是袍哥。”米勒就泄氣:“我米勒是一定要入袍哥的。”喻笑霜乜米勒:“米勒,趕車。”拉了寧承忠上車。

米勒就坐到車沿,揮舞馬鞭吆喝,馬兒邁動四蹄。

馬車沿街緩行,行人稀落,街燈昏暗,月色卻是明亮。米勒不顯累乏倒興奮,用英語跟喻笑霜交談,說今天的天氣好,今晚的月色美,說閑大爺今天的穿著絕了。喻笑霜的臉紅紅的眼彎彎的,說中文:“像個俠女,是不?”米勒搖頭:“NO。”也說中文,“像個仙女。”中文寧承忠聽懂了,很是不快,狗掀簾子就憑一張嘴,嘴比蜜甜心懷鬼胎。生出醋意,大熱天的晚黑,這家夥在餐館門口苦等,還說要討個重慶婆娘,笑霜小妹,你可要當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