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光緒十七年正月二十一日這天,寧承忠終身不忘,這是他最感屈辱的一天。官升至從三品宣慰使,行使軍事監司職責的他,在朝天門的老城牆下走動,看北向的甕門上的“朝天門”三個大字,看東向的正門上的“古渝雄關”四個大字,覺得這他引以為豪的七個遒勁大字,此時裏每一個字都在歎息。多少年了,這雄偉的雙道城牆兩道城門抵擋了好多的來犯者,這些來犯者都是華人。而現今的來犯者是洋人,這城牆城門沒能抵擋住洋人。去年,他從宜昌返回重慶不久,英國人極力施壓,堅持將談判遷去京城,在海關總務司赫德的所謂調停下,中英兩國簽訂了《煙台條約續增專條》,稱重慶即準作為通商口岸無異……

“寧大人在這裏啊。”安邦走來。

“安兄,喊啥子大人,你折殺我。”

“嗬嗬,你現今升官囉。”

“無有實權的官,你不也升官了。”

“咳,我也無實權,一個從三品鹽運使,管鹽巴的。”

“你那權大。管鹽務隻是其一,還兼采辦貴重物資、查探社情,是個可以搜刮民脂民膏討好上司的美差。”

“嗬嗬,你耍笑我。咳,有官差做總比無官差做好。行了,我倆還是稱兄道弟親熱。啷個,你獨自在這裏賞江景?”

寧承忠眺望低遠處交匯的雙江,歎道:“我哪有心思賞江景,安兄,你看,這大河小河與這古城牆古城門都在哭。”安邦說:“是你在哭吧?你呢,少年得誌,中年卻官場失意,未必硬是應了那句話,開蒙早閉蒙也早?”他不服,青筋鼓脹:“我還沒有閉蒙,再說了,還有句話,叫做大器晚成。”安邦搖頭:“為啥要等到晚成?其實呢,你隻要腦筋靈活點,早該是朝廷的二品大員了。”他說:“咋個靈活?拿國家的主權去靈活?”話說得直愣愣的。安邦道:“你呀你,不可理喻,四季豆不進油鹽。其實呢,李中堂李大人還是努力了的,那續增專條並沒有同意英國的輪船開來重慶。那條款裏說得明白,英商自宜昌至重慶往來的貨運,或是雇傭華船或是自備華式之船。”他哼聲苦笑:“洋貨是要大量進來了,洋人開洋輪船進來不過是遲早的事情,他們是在步步進逼。安兄,你我都是巴人後裔,我等的先人巴蔓子將軍是寧舍腦袋也不舍城池的,可我等……”安邦搖首:“人家又沒有來奪城池,洋人是來通商的。你呀你,就是不如你二弟寧承業開化,洋貨進來有啥子不好?洋人開洋輪船進來又啷個了?隻要有錢賺就行,隻要巴蜀繁榮就好。”他說:“你跟我二弟一樣,唯利是圖。”安邦點頭:“對頭,非利不動,唯利是圖,有利的事情傻子才不幹。古話就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嘛。寧老弟,你這個人呢,啥子都好,就是腦筋太死。你曉得不,為官者如走獨木橋,你得要踩穩實了,得要審時度勢。對於錢呢,看準了的你就拿,不拿白不拿;說話呢,卻是要思量,哪些話該說咋個說,哪些話不該說或變了話說。你才在這獨木橋上走得平穩,才不會摔下河去。”他說:“我是絕不拿昧心錢的,國璋就是榜樣。呃,我倒要請教你,心裏有話為啥子不說,為啥子要變了話說?”安邦說:“老子曰,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說真話不行,說過個話也不行。”他搖頭:“你歪曲老子的話了。信言是指誠實可信之言,是上善至善之言;美言是指阿諛奉承的昧心之言。唉,可惜啊,現今這官場上誠信的人太少了……”見碼頭邊有洋人指揮從木船上卸洋貨,洋貨在河灘堆成小山,怒衝衝朝河邊走。安邦攆上他拉住他:“慢丈些,走快了會扯痛蛋的。”嗬嗬笑,“寧老弟,你莫忘了,你現今已不是夔關監督了。”他才住步,搖頭發歎。安邦說:“這洋貨是擋不住的,朝廷都沒法擋住,你我又能咋樣。”他怨道:“哼,就是那個英國人赫德的所謂調停,才又簽訂了這喪權辱國的續增條款。”安邦說:“還不是朝廷認可了的。呃,說到這個赫德,我倒是有所聞。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這你是曉得的,可現今卻有個衙門以廉潔著稱。”

“哪個衙門?”

“中國海關。被認為是世界政管史上的奇跡之一,這奇跡的創造者就是赫德。”

“那是洋人說的。”

“不管哪個說的,這個赫德管理的‘新關’跟大清管理的‘舊關、‘常關’就不一樣。聽說,英國建立有高效廉潔的為官製度。赫德任海關總稅務司後,把英國海關的管理辦法引了來,用人製度很嚴,賬目的統計、稽查、複核都有特定的程序,製定有薪酬、福利條款。層層負責,層層密報。說他管理的中國海關,是清廷唯一高效廉潔的衙門。”

“說的比唱的好聽。”

“有例子。他那海關一個外勤關員,下班後提了條魚回家,查實是報關人員所饋贈,嗣後,逐級上報,就將其開除了。”

“自我美化的傳言。”寧承忠半信半疑,心想,倘若真是這樣,我大清倒是應該效仿。

鄒勝走來,拱手道:“兩位大人,時辰到了,該過去了。”

他們就朝附近的糖幫公所走,寧承忠那雙腳很不情願。剛走攏,由赫德任命的重慶海關首任稅務司好博遜就打躬迎來:“啊,尊貴的安大人、寧大人來了,歡迎歡迎!”寧承忠對他視而不見,安邦拱手回禮。這裏張燈結彩,少有的熱鬧,拉了“熱烈祝賀重慶海關成立”的橫幅,來了不少官員、政要、商賈,圍觀的民眾好多。炮仗響後,儀式開始。好博遜高聲宣布重慶海關正式成立,重慶正式開埠。說這是中國對外開放的第二十個通商口岸,是中國西部的第一個通商口岸,可喜可賀!說重慶海關的兩個驗關點設在南岸玄壇廟的獅子山下,所有驗關業務都在那裏完成,謂之重慶海關的外關。劃定了十一處來往船隻的泊位,南岸的王家沱、黃葛渡、鹽店灣、龍門浩、羊角灘、獅子山、施家河、竅角沱都在其中。狼確實來了,王家大院的前景莫測,岌岌可危。

儀式結束後,穿嶄新的長袍馬褂的寧承業笑迎過來:“大哥,你咋不登台說兩句?”

寧承忠乜二弟:“說啥子,說我沒把住關口洋禍水湧了進來?說我大清的海關竟然是洋人主管?”

“大哥,其實洋人主管也好。你曉得不,赫德任海關總稅務司後,大清海關的收入都多了。聽說,天津海關在赫德接管前,每年的最高收入不過四十五萬兩,赫德接管後,竟多至了一百多萬兩。”

“聽說,又是聽說。即便是那樣,洋人拿走的也多得多。”

“做生意嘛,雙方都得賺錢。”

安邦接話:“都賺錢,好事情。你二弟多多益善賺洋人的錢,你我就都可以沾光。”

寧承忠盯他二人搖頭,錢是可以賺的,可不能不顧國家的權益。經商的商人為官的官員,倘若一個個都隻顧錢財不顧國家,大清還何談大清,就隻能是洋人的附庸洋人的搖錢樹了。他這麽想時,就又想到一身清廉的國璋。他萬萬沒有想到,五年前的那場教案,國璋竟冤戴“處置不當”之罪,被朝廷削職解送回了原籍。國璋離開時,他去相送,二人灑淚而別。國璋深得民眾愛戴,在佛圖關“遺愛祠”為他立有懷念的牌位。

寧承忠在寬仁醫院空氣清新的外科病房裏躺著,鋼絲床、軟枕被、床頭櫃、紗簾盡皆白色,生漆木地板呈蟑螂色,錚光透亮,幹淨得很。

這是重慶第一家西醫院,開業不到一個月。位於臨江門,毗鄰城牆,俯瞰嘉陵江。大門圓拱,兩廂是“八字”形照壁。院內綠樹成蔭,立有四幢中西式青磚樓房,主樓四層。挨江的兩幢樓房有陽台,長廊相連。在四圍的矮瓦屋、竹篾房、吊腳樓中尤顯突出。首任院長是詹姆斯·麥卡特尼,這醫院是他從外國募捐一萬多美元開辦的。門診當街,門前橫嵌的石碑上刻有“寬仁醫院”四個楷書大字。院內開設有內科、外科、五官科一百多張病床,設有手術室、藥房、宿舍、食堂、衛生間。有發電機、鍋爐和暖氣,成天都有熱水供應。

寧承忠住這病房臨江,從窗口可一覽嘉陵江水,順流東望,可看見雙江交匯處的朝天門碼頭。此時裏,從昏睡中醒來的他睜開沉重的眼簾,屋窗外,秋陽高遠,晴空無雲,耳際有遙遠的時有時無的船工的吆喝聲和纖夫的號子聲。“嗚——”傳來聲響,他一震,欲撐起身子到窗邊看,肚子劇痛,隻得躺下。龜兒子立德樂,硬是把洋輪船開來了?“嗚——”聲響漸大,一群鴿子從窗前掠過,哦,原來是鴿哨聲。去年,重慶開埠,洋輪船是遲早要來的。洋人辦事情快,開埠年餘,這西醫院就開了張。街上的洋房子多了,洋皂、洋釘、洋火、洋蠟、洋漆、洋油、洋鍾、洋紗、洋服、洋家具潮湧而來,攪亂了重慶人慣常的生活。自己吧,此刻裏就躺在了洋人開的西醫院裏。

是二兒子繼國要他來這西醫院的,這個孽障,回國後在家裏隻待了兩天,之後就再不落屋。聽鄒勝說他才知道,繼國是在幫那洋人院長籌建這所教會醫院。哼,寬仁醫院,名字好聽,可洋人對我國人並不寬仁,伸著魔掌來奪,張著血口來吃。他本不是啥大病,不過是肚子痛,以前也痛過,吃點中藥就好。可繼國捫他肚子搬他腿杆,說是必須住院開刀。他說:“你想劃我肚皮?”繼國說:“得要盡快剖腹手術。”西醫就是野蠻,動不動就要割人肉,聽說還用些洋玩意兒來攝人魂魄吸人血。怒臉拒絕,絕不看西醫,更不會去教會醫院。大兒子繼富、幺兒子繼兵都勸他,他依舊固執。繼國愁了臉:“爸,你患的是急性闌尾炎,不開刀腸子會穿孔的,你不要命了?”他臉色鐵青,狠踹繼國一腳。雪瑤發急,再三問繼國開刀危不危險。繼國說:“媽,你們咋不早來叫我,現在是有危險,可不開刀更危險。”雪瑤就數落他埋怨他:“你個頑固分子,我早說過找繼國回來給你看病,你就是不許,說吃中藥紮銀針就會好,看你,把小病拖成大病了!”幺兒子繼兵怒了臉:“二哥,莫跟他多說,抬他去醫院!”繼國點頭。繼富、繼國、繼兵和鄒勝就強行將他抬來這西醫院,直接送進了手術室。

他在手術**怒罵、掙紮,兩個洋人男醫生將他摁住,一個洋人女護士就解開他的病人服退下他的病人褲。他急紅了臉,老子那地方隻有雪瑤能見,醜死人羞死人。白衣白帽白口罩的繼國走過來,戴橡皮手套的手上拿有刀剪。他怒喝:“繼國,我看你敢在老子身上動刀……”過來一個洋醫生給他打針,他就迷糊了。

醒來他才知道,自己去鬼門關走了一遭。雪瑤對他說:“你那腸子已經破了,開刀時出了好多的血。”繼國給他說:“爸,你是AB型血,醫院剛建立,一時找不到AB型血,是媽給你獻的血,媽是O型血。”鄒勝給他說:“護士用大針管從夫人手肘上抽了七八針管的血,都用到你身上了。”他感激雪瑤,擔心雪瑤,他看見過那大針管的,那得要抽好多的血,不把人抽死麽!繼國說:“血會再生,媽不會有事的。”他還是擔心。雪瑤的眼睛被淚水洗過:“承忠,要不是老二給你開刀,你的命休矣。你那腸子生膿了,長了好多的細……咳,我也說不清楚,就是長了多好的小蟲子,所以你發燒。”

他現在是開刀後的第二天,發高燒了。護士在他手肘上紮了針,針頭連接有橡皮管,橡皮管連接在一個裝有藥水的瓶子上。

雪瑤回病房來,她去為他倒了尿水,高興說:“承忠,你醒了!”

他看雪瑤,有氣無力:“雪瑤,苦了你了。”

“莫說話,好生養息,夫妻間還說客套話。”疲憊的雪瑤麵色發白,兩眼紅腫。

他心痛,她抽了那麽多血給自己,成天守護自己,別累垮了。欲言。雪瑤伸手捫他的嘴:“莫說話。”他點頭。重慶的晚秋依舊燥熱,雪瑤為他打扇:“你昏睡的時候,武哲嗣兩口子來過,帶了他們的兒子武德厚、幹女兒喻笑霜一起來的,送來好多水果。他們都好擔心你,盼望你早些康複。”笑霜來了!他心跳加快。兩年前,在那廠口麻秧子船客艙裏的事又曆曆在目。那次返渝後不久,笑霜去了上海,去經營武家在上海那邊的生意,他就再沒有見到過她。雪瑤給他打扇:“繼國說了,要講衛生,飯前飯後要洗手,吃水果要削皮,喝的井水要消毒,走田坎路莫要踩到地裏,地裏澆有糞水,會得傳染病……”這小子,去美國學了西醫,窮講究多。聞到香味,鼻子**。雪瑤笑:“承忠,你聞到花香了吧,你看。”捧他臉側轉一邊。他看見了,是那盆他喜愛的葉綠花白的梔子花。雪瑤說:“是我讓鄒勝從家裏搬來的,往年間,八九月份花就謝了,可這都晚秋了,還開得有花,你看,還結有果子呢。呃,你不說話,就聽我說。承忠,你還記得不,當年你給我說,梔子花有花語,說你要伴我一生。我說你是花言巧語,問你,就我一人伴你一生麽?你說,當然,天下女子我隻愛你一個,就我倆相伴終生,白頭偕老。是不是?呃,不說話,是,你就點頭,不是,你就搖頭。”他點頭。雪瑤笑,兩眼含淚:“你伴我我伴你,就我兩個人,相伴到終生。”他鼻頭發酸。雪瑤為他打扇,淚水滑出眼眶,“嘶”一聲響,紙扇破成兩半。他那心被拽了一下。雪瑤四十多歲了,還顯得年輕。雪瑤,你是我的至愛,我身上流淌有你的血。可自己還一直愛著笑霜,還想娶她進門。看,笑霜送他的這把金楠紙扇破成兩半了,是天意。寧承忠,你是個血性男人,對雪瑤說的話得算數。你愛笑霜卻不能娶她,否則你就食言,就對不起雪瑤。你得決斷了,得給笑霜把話說明白,不能再耽誤她了……

穿白大褂的繼國和護士薑霞進病房來。繼國解開他那病人服衣褲,兩手在他胸口、肚皮上輕敲輕摸,取下他掛在胸前的一個如彈弓樣的東西,將上端的兩個小黑物塞進耳朵裏,用頂端那如小喇叭嘴的物件在他胸口、肚皮上輕輕移動。之後,薑護士打開了一個鐵盒子,取出裏麵的條帶捆在他手肘上,按一個連接著的小氣囊,那條帶就充氣,把他那手肘越壓越緊。他緊張,也生奇,中醫靠把脈診病,西醫卻靠這些玩意診病,能行?

雪瑤說:“承忠,老二是在用聽診器給你聽病,薑護士是在用血壓計給你測血壓。人家那個洋人院長都來看過你,不是你道聽途說的啥子聽診器要掏心攝魂、血壓計是吸血鬼。那洋人院長會說重慶話,他說了,聽診器和血壓計都是西醫診病必備的工具,很管用的。”問繼國,“兒子,你爸爸啷個樣?”

繼國說:“還得輸液,還得消炎。媽,你別讓爸爸下床,別讓他說話,他得好生靜養……”

繼國給雪瑤交代了好多。這小子,還出息了。他覷眼看繼國,長得像雪瑤的先前的白麵書生的老二,現今長了絡腮胡子,胡子刮過,嘴唇腮邊一溜青。這娃兒的個頭、眼睛像他,可他那一雙狼眼睛卻沒有狠勁隻有溫善。麵相、個性都像他的是老三繼強和老四繼兵。啊,繼強,你在哪裏?想到自幼丟失的老三他就心口痛,一直沒有放棄找到他的希望。

寧繼國查完病房回到醫生辦公室,做病史記錄、下醫囑、開化驗單,忙了好一陣。病人多,病房已經住滿。開先是沒有病人來的。他跟麥卡特尼院長去給川東道、重慶府和巴縣衙門的地方官員送了請柬的,可開業那天竟沒有一個官員到場。醫院救治了一個危急病人,那病逢人便說西醫好,病人才多起來。有個官員來鑲了顆時髦的大金牙,笑口常開顯擺。他欣慰笑,想到父親沉了臉,趕緊查閱英文醫書,思考救治父親的最佳方案。父親太頑固,耽誤了治療時間。腹膜炎、敗血症,十之八九難以生還。他沒敢對母親說,還有十之一二的生還希望,得全力救父。

父親曾給他說過,不知者不懼。可不是,學了西醫,又在美國行醫幾年,知道的東西多了,才發現國人的好多陋習實是可悲可怕,死了都不知道是咋個死的。

那天,他路過寬仁醫院附近一個專治骨病的小診所,進去看,室內淩亂,光線昏暗。那白胡子老中醫在為一個患者流膿的傷口塗抹膏藥,根本不消毒。那患者麵掛苦相:“謝謝,好些了。”他承認中醫有效,卻想,這患者其實是受害者,這老中醫的工作不是治療,是胡來,倘若感染,會危及患者生命。最使他心驚的是搶救那個難產婦,那天夜裏,他和護士薑霞值急診班,那產婦的女兒急慌慌趕來,跪求他快去救人。治病救人是醫師的天職,他立即叫上薑霞提了急救藥箱帶了手術器械趕去那產婦家。進屋後,見接生的產婆將兩根雞毛往那產婦的兩顳插,插得淌血,說啥子公雞毛可驅走附在產婦身上的邪氣。那產婆很凶,不許他接近產婦,說接生是女人的事,不許男人插手。那產婦的男人也不許他接近產婦。產婦的女兒不依,哭喊著推開她父親,拉他到她母親床前,求他快些救人。他見產婦下身流血,脈搏細弱,立即消毒**,用消毒紗布填塞止血,讓薑霞打止血針,緊急剖腹取胎。做過剖腹產手術的他忙得滿頭大汗,還好,終使母子平安。他脫去手套洗手時,見那產婆將胎盤的血擠到土碗裏,用黑指甲的手指一陣攪拌,灌給產婦喝。他一陣惡心,怨責那產婆。產婆黑眼盯他,說:“你懂啥子,這是良方。”產婦的男人說:“我隔壁屋裏人生娃兒喝過,可以補身子。”愚昧,胡來,不講衛生!唉,那個孫達祥孫叔叔也是,他二妹不久前患痢疾並發肝髒膿腫,西醫是可以治的,他卻從老遠的漢口請來兩個中醫治療,結果沒有救過來。他大哥繼富去參加了孫叔叔二妹的葬禮,對孫叔叔說:“寬仁醫院開張了,我二弟就在那醫院當醫師,你咋不給我說一聲?”孫達祥苦笑:“都不相信西醫呢。”他大哥繼富說:“孫叔叔,你去過東洋的,你咋也不信西醫?”孫叔叔很後悔。

中醫不是不能治病,不少慢性病中醫是有獨特療效的。他在文獻裏看到,中醫發現心髒與循環係統的關係比英國著名醫生威廉·哈維的研究早一千多年,說明中醫還是有其科學基礎的。而貝拉卻說:“中醫沒有科學,是你們那古老國度幾千年累積起來的不興旺的象征之一,你們的國人太守舊了。”他與她爭辯,爭紅了臉。貝拉說:“好吧,算你對,行了吧。”貝拉是要跟他一起來中國的,他沒有同意,說:“貝拉,你得遵守諾言,得等我父母同意我倆的婚事後,你才能來中國。”貝拉很遺憾。

貝拉說的守舊沒錯,父親就守舊,堅持不看西醫,此刻命在旦夕。爸爸,你可一定要挺住!老話說,藝高人膽大。自己行醫這幾年,不說技術精深也可以說是技術熟練了,才當機立斷為父親開刀,將命懸一線的他暫時從死神手裏奪回來,實屬萬幸。父親還遠沒有脫離危險,精心治療、細心護理是成敗的關鍵。

護士薑霞匆匆走來,叫他快去看一個術後病人,那病人昏迷了。他趕緊跟了去。這西醫院招聘有從教會辦的護士學校畢業的中國護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