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麻秧子船逆水上行,進入瞿塘峽西口白帝城下的險灘“灩澦堆”。高挽褲腿赤腳拉纖的寧承忠貼崖壁下看,湍急的江水如同奔騰嘶鳴的烈馬群,撲向橫臥江心緊鎖夔門的那塊巨大礁石,擊起高浪。是他執意要拉船的,他知道,這“灩澦堆”礁石冬出夏沒,此時正是冬日,那家夥就冒出江麵來,活像頭大象。喻笑霜跟他說過立德樂光腳板拉船的事,他想,洋人能做的這活路自己更能做。他這是第二次拉船,真切體會了纖夫們的艱辛。

木帆船在浪濤裏翻騰。甲板上的喻笑霜緊盯在崖壁上拉船的寧承忠,埋怨他要去拉船,後悔不該給他說立德樂拉船之事。船身左偏右斜,她擔心會要翻船,擔心在棧道上拉船的他。

船上人看拉船人如蟻行,拉船人看水上舟如落葉。水上人與險惡大自然的搏擊驚心動魄。久經磨礪的水上人終於戰勝險灘,麻秧子船平安駛過。

寧承忠上船來,渾身水濕,嗷嗷叫:“安逸,痛快!”喻笑霜早在客艙裏為他燒好了炭爐,備了熱水、毛巾,讓他快些擦洗更衣。他脫去濕透的衣褲,露出黝黑結實的肌膚,見她還在客艙裏,就沒脫貼身的腰褲,蹲在木盆邊擦洗。喻笑霜接過毛巾為他擦背,怨艾說:“你這人,死個舅子強,好危險的!”他嘿嘿笑:“浪再高也在船底,山再高也在腳下,他立德樂都不怕,我怕啥子。我跟你說,他立德樂是絕對不敢在‘灩澦堆’這懸崖棧道拉纖的。”她乜他:“是,你得行,可川江的險灘多,有‘新灘’‘泄灘’‘空嶺灘’等三十七處,你都去拉纖嘛。”他說:“可以呀,川江的四大險灘以‘灩澦堆’最為凶險,後麵的就不在話下囉。”“真是,不要命了。”“人爭一口氣樹爭一張皮,我就不虛他立德樂,我就是老死升天了,在天國裏也要蓋他立德樂一頭。”他還是得脫腰褲擦洗,脫下腰褲後,發現她已出客艙去了。壞笑,這個喻妹崽,還是怕羞呢。

這艘頭平肚大尾翹的“麻秧子船”,是喻笑霜幹爹武哲嗣經營的專門行駛川江的客貨兩用帆船,行駛平穩,多次闖夔門過三峽,是川江裏的大船。不是那些滾筒子、舵籠子、牯牛船、中圓棒、麻雀船可比擬的。

寧承忠和安邦是下宜昌公幹的,喻笑霜要與之同行。他說,不好吧,這可是公事。喻笑霜說,你做你的公事,我不會打攪你,我去宜昌辦貨。他問,當真?喻笑霜答:當然當真。他就無話可說,且一行人都乘坐她幹爹這“麻秧子船”去的宜昌。安邦眯眼笑,承忠老弟,有戲呢!寧承忠是下決心要娶喻笑霜了,明話跟她說了,她同意了,成功與否在於他了,在於他何時如何跟夫人雪瑤說了。他幾次要對雪瑤說的,又把話吞了。

那個月夜,寧承忠跟雪瑤在大曬壩那黃桷樹下喝茶擺龍門陣,二人說得高興,嘻哈笑,月亮也笑。憋在他肚子裏的話湧到了嘴邊,張嘴欲言,雪瑤從懷裏掏出封信給他。他看信,麵布黑雲。是二兒子繼國寫給大兒子繼富的信,信中說,陰差陽錯,他在美國學醫了,是美國姑娘貝拉勸他學醫的,兩人的感情不錯。他隻與貝拉相戀不跟她上床。貝拉說他守舊,他給她講孔孟之道。貝拉無奈,說,好吧,我等你,等你父母答應我倆的婚事。繼國不學商貿了,他釋然,可他卻去學醫,咳,西醫是要動刀子割人肉的,這成何體統!更可氣的是,他竟然耍了個洋女人。他跺腳痛罵繼富不孝,這可是婚姻大事,得由父母做主。雪瑤也傷懷,說這信是她從繼富那裏看到並拿回來的,她已經督促繼富寫信去規勸繼國,勸他不要跟那個貝拉往來。歎曰,繼國大了,不一定聽勸。還說,重慶也有人娶了洋女人。他唉唉發歎,說咋養了這麽個孽障,不定還會給他寧家留下來劣種。

家事煩,國事更煩。

如寧承忠所料,五年前,立德樂偕夫人乘三板船來渝,確實是來勘察川江航道,立德樂寫的那本《經過揚子江三峽遊記》的書就是明證,說啥輪船隻需馬力大吃水淺,在川江輪運是可行的。那個英國駐京代辦說得露骨,對待中國人,提抽象的問題沒用,你隻管把船造好,然後開進來再提要求,絕對沒有問題。立德樂設計建造的那艘“固陵”號輪早已抵達宜昌,虎視眈眈妄圖逆水上駛重慶。

寧承忠再次與立德樂交鋒。

英國人要求清廷據其《煙台條約》給立德樂發放宜昌至重慶的行輪執照,並轉飭沿途地方官彈壓保護。而外輪的進入,已經造成了長江木船業的衰敗,遭到了宜昌至重慶水域以木船業為生的百萬民眾的強烈反對,欲聚眾堵截。川督劉秉璋急電湖廣總督張之洞商議對策。因有《煙台條約》在前,清廷無有回旋餘地,隻好一麵安撫百姓,一麵派員與英國人談判。談判從去年就開始了,中方談判代表有安邦、國璋和寧承忠,李鴻章在幕後指揮。英方代表是英國駐宜昌領事和立德樂。被大清總理衙門任命主持全國海關事務的海關總務司赫德要求參與“調停”,清廷沒有同意。

談判桌前,立德樂客氣地跟寧承忠招呼:“寧大人,老朋友,我們又見麵了。” 寧承忠臉色不好,說:“立德樂先生,我跟你說,川江航道狹窄,水急灘多,你那輪船是開不進來的。”立德樂聳肩搖頭:“請問寧大人,川江那‘新灘’險吧,可即使是枯水期,吃水三四英尺的木船也能通過,為啥同樣吃水的用蒸汽機驅動的輪船就不能通過?”寧承忠一時語塞。國璋接話:“你們的輪船會撞壞我們的木船的,已經發生過。即便是沒有撞上,木船避讓時也可能觸礁。”英國駐宜昌領事說:“這樣的情況我們很遺憾,我們可以賠償,前次已經說過,貴國木船損失五百兩以內的,我方全部賠償,損失五百至一千兩的,則雙方會商議定。”寧承忠說:“這是你們的意見,不可行的,關鍵的問題是,川江是我中國的水域,是不容許外輪入侵的。”立德樂發急:“我們可是簽訂了《煙台條約》的。”寧承忠生怒:“那個條約不平等,是你們強加於我國的。”立德樂鎖眉搖頭:“寧大人,輪船的馬力大、速度快、運量多,有利於交通和商貿,您為什麽不同意輪船開進川江?”寧承忠瞠目:“神聖主權不可侵犯。”安邦盯立德樂,說:“我們知道,你那‘固陵’輪早就想開進重慶了,開進來呢,也可以,隻是得由我們買下來經營。”立德樂麵布陰雲:“那船的價錢可不是小數……”寧承忠憤懣,買下“固陵”輪是李鴻章大人姑求十年無事的主張,前次談判已經提到過,中方願以十二萬兩白銀買下此輪,條件是,十年之內,英國輪船不得上駛重慶。這是高價購買,立德樂那川江輪船公司的總資本也不過五萬餘兩白銀。而立德樂竟然還不情願。安邦給他說:“立德樂精靈得很,他急切想把輪船開進川江是想發更大的財。你想想,我巴蜀雲貴藏就比他那英國大幾多倍,一旦打通川江黃金水道,他那船運生意,他那豬鬃、火油、海帶、洋紗等生意就可以大展手腳,賺的白銀是數千數萬兩,沒法子估量!”他哀歎:“洋人咋總是占便宜,我國人咋總是吃虧?咳,國窮兵弱就隻有任由洋人宰割,要是有我國人自己的輪船行駛川江就好,肥水就不流外人田了。”安邦搖首:“自己的輪船?你說得輕巧,吃根燈草。難,難上難的……”

寧承忠邊穿衣服邊這麽想時,喻笑霜端了酒菜進客艙來,放到小木桌上。

“你呆癡癡想啥子?”

“我在想洋人的輪船。”

兩人對坐,邊吃邊談。說的都是洋人霸道之事,越說寧承忠越氣憤,猛灌酒,喝得醉醺醺的,拍木桌:“老子背起手屙尿……”喻笑霜臉紅:“你喝醉了呀,說怪話。”他盯她:“老子背起手屙尿--不(扶)服!”她吃吃笑,歎曰:“是不服,我也不服。”安邦進艙來,搖頭說:“老頭兒屙尿--不得不(扶)服。”喻笑霜起身讓座:“安大人來了,坐。”安邦坐下。喻笑霜坐到他身邊。安邦說:“我在門外聽見你們說的話了,唉,洋人太強勢了,你不服有啥子用。”寧承忠盯安邦:“你就是崇洋媚外。”安邦笑,端起他的酒杯喝酒,抹嘴說:“寧老弟,你那富國強兵的想法對頭,我也是這麽想的。可現今的事情難,太難。”寧承忠欲言。安邦製止:“來來來,喝酒喝酒,美酒佳人作伴,談啥子國事啊,談談你的家事。”看喻笑霜壞笑,“喻妹崽,啥子時候請我喝喜酒啊?”喻笑霜知道安邦希望寧承忠娶她,笑道:“看他了。”安邦看寧承忠,嗬嗬笑:“寧老弟,你聽見沒有,人家說了,看你呢。”說到與笑霜之事,寧承忠繃緊的麵皮鬆弛,酒後吐真言:“她看我,我得看雪瑤。”安邦遺憾搖首,盯喻笑霜笑:“你呢,啥子都好,也有缺憾,大腳一雙,眼淚一缸。”喻笑霜反駁:“是小腳一雙,眼淚一缸。”寧承忠點首。笑霜給他說過,立德樂夫人四處宣傳勿纏足,就是這麽說的。是,多數女人都纏足,他無所謂,雪瑤和笑霜就都沒有纏足。安邦看寧承忠:“我曉得,你喜歡大腳板女人,天意,所以呀,王雪瑤和喻笑霜就都該是你的女人。”沉醉笑,“嗨,我那四個婆娘都是三寸金蓮,紅菱形、新月形,尤其我那四婆娘,走路如同水上漂,妙極。”寧承忠乜他笑:“走路打偏呢。”安邦說:“那是美,非同尋常之美。‘塗香莫惜蓮承步,長愁羅襪淩波去;隻見舞回風,都無行處蹤。偷立宮樣穩,並立雙跌困;纖妙說應難,須從掌上看。’這可是蘇東坡說的……”

三人說時,木帆船晃動,小木桌上的菜碟、酒杯翻落到甲板上,炭爐也差點傾倒。都起身出客艙。鄒勝來報:“二位大人,‘固陵’輪開上來了!”手指左邊。寧承忠扶船欄看,那洋輪船“突突”上行,就要攆上他們這船,激起的浪頭一道道撲來,木帆船左偏右斜。“嗚--嗚--,嗚,嗚……”“固陵”輪發出兩長兩短的鳴笛聲,意思是本船要從貴船的左船舷通過。寧承忠是聽不懂的,對了洋輪船怒喝:“龜兒子洋人,蔑視我大清王法,沒有簽約竟膽敢上行!領江,把船開過去,撞翻它,撞沉它!”領江就在他身邊,苦臉說:“寧大人,我們這是木船,撞不贏那龜兒子鐵殼船。”安邦對領江說:“莫聽他的,他喝醉了。”“撞翻它,給老子撞沉它……”寧承忠怒喝。船身晃動厲害,他差點摔倒。喻笑霜扶住他。

“固陵”輪減了速,調轉船頭朝下遊駛去。

“哈哈,你洋人還是怕老子們的,你逃跑了,滾?囉……”

寧承忠醉倒在甲板上。

寧承忠酒醒後,見喻笑霜坐在他床前:“你耶,喝酒太猛,吐了好多。”用毛巾為他擦嘴。他笑:“洋人的輪船還是逃跑了。”她說:“安大人說,你那喊聲他們聽不見,他們大概是在逆水試航。說他們是自己開回去的,他們真要是往上遊開,我們這木帆船是攔不住的。”往炭爐裏加杠炭。

“安邦是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

“是,你凶,是你把洋輪船嚇回去的。”

他就歎氣。

寧承忠是又一次到宜昌跟洋人談判的,沒談出個啥名堂,他和安邦先期回重慶,一直在宜昌的國璋還留在那裏跟洋人磨。寧承忠在宜昌公幹時,喻笑霜沒來找過他,隻是對他那副手鄒勝說,她幹爹這麻秧子船要在宜昌卸貨裝貨,正好可以等他們,要他們返渝時務必還坐這船,好再賺點兒他們的官銀。鄒勝稟報後,安邦連說要得,寧承忠自然情願。寧承忠和安邦都獨住一個客艙。安邦笑說,承忠老弟,你就叫了喻妹崽一起住,好安逸的事情。他倒真想,卻沒有,人家是個姑娘,還沒有明媒正娶。

木帆船逆水上行,把太陽推到西山,引了月亮來,如水的月光泄進客艙,炭火很旺。

“……曉得不,這就是大唐雄師出征高麗,軍中火頭軍薛仁貴大擺龍門陣的故事。”挨坐寧承忠身邊的喻笑霜說。寧承忠笑:“你還會說。”喻笑霜說:“我聽幹爹說的,幹爹的龍門陣多。幹爹說,薛仁貴擺龍門陣的故事流傳下來,我們巴蜀人以其陣勢的多變奇幻,借喻講故事的曲折複雜。推而衍之,就把講故事、扯閑談稱之為擺龍門陣了。”“原來擺龍門陣是恁麽來的。”“幹爹說,薛仁貴擺龍門陣這‘擺’是排兵布陣的意思,我們巴蜀人擺龍門陣這‘擺’是談天說地的意思。幹爹說,巴蜀人擺龍門陣得行,說地下的茅草可以把天上的星星說來揉到一起,說屋裏的貓兒下崽可以把玉皇大帝的麒麟禦騎說下凡來湊興。嘻嘻。”“把死人都可以說活,是不?”“是恁麽說的。幹爹說,龍門陣不叫說也不叫講,叫擺。隻這一個‘擺’字便非同凡響。啥子叫擺?一般吃飯不叫擺,須七碗八碟放一桌才叫擺,是擺席;做生意沿街叫賣不叫擺,須七古八雜琳琅滿目鋪一地才叫擺,是擺攤子;茶倌上茶,不是一個碗一個碗地放,而是一隻手提長嘴銅壺,一隻手從手腕到手臂重疊摞放茶碗,手指間夾茶碗,像疊羅漢、龍抬頭。走到茶客跟前,閃手晃臂,嘩啦啦將十多個茶碗均勻放到茶桌上,有這等身手者才叫擺。”“有道理。”“幹爹說,‘擺’字不是隨便用的,正經說事情斷不是‘擺’。巴蜀人的工夫在於,很簡單的事,可以七彎八拐天上地下鋪排出花開花謝引人入勝的故事來。諸葛丞相的八陣圖、空城計,抖開來極簡單,擺開來就險象環生。”“是恁麽回事。”“幹爹說,擺龍門陣的功夫在於把嚴肅付諸諧謔,將刻板演繹輕鬆,使神聖化為庸俗……”喻笑霜妙語連珠,月輝在她好看的臉上滑動。寧承忠鬱悶的心情大好,她口口聲聲幹爹說,卻分明有她自己的見解,實是個才貌雙全的奇女子。她拍他肩頭,嘻哈笑:“我跟你說,不管是正劇還是悲劇,經龍門陣一擺,就詼諧滑稽有趣……”

隆冬夜,萬籟俱寂。

寧承忠聽她說看她笑,月輝與爐火映照的她好美。月亮貼在窗戶邊。月老,今晚你就是我倆的媒人了。他這麽想,手放到她柔肩上。流水嘩嘩,她滔滔不絕。他摟她的手使力,她的話斷斷續續。他的臉挨了她的臉,她的話前言不搭後語。他的嘴親了她的嘴,她話音發顫。他將她壓到身下,她沒有反抗。他迫不及待解她衣扣,她胸腹起落……

有人敲門。

兩人起身,整理衣服。

“哪個?”寧承忠問。

“我,鄒勝。”鄒勝在門外答。

“門沒鎖。”寧承忠才想起沒鎖門,心一陣跳。

“寧大人,船靠雲陽碼頭了,我見大少爺上船來。”

“他咋會在雲陽,叫他過來。”

“我這就去。”

鄒勝沒有推門,傳來他走去的腳步聲。知我者鄒勝也。客艙裏明亮起來,是喻笑霜點燃了蠟燭。他盯她笑,出氣不勻。她乜他:“像頭野獸。”起身去拉開客艙的門。他說:“笑霜,你就在這裏,沒得事。”她咬嘴唇笑:“我等哈兒來。”出門去。咳,好事沒能做成,怕是天意了。他看月亮,月亮在艙門外探著半張臉,像是在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他自笑,也後怕,愧對雪瑤了。

一陣腳步聲響,鄒勝領了寧繼富和一個年輕女子走來。鄒勝朝寧繼富笑道:“大少爺,老爺在裏麵。”

寧繼富進門,喜道:“爸爸,不想你也坐這艘船。”拉過身後的年輕女子,“樊繡屏,你上次見過的。”

樊繡屏靦腆地:“寧叔叔好。”

寧承忠嗯哼一聲,看繼富:“你咋跑到雲陽來了?”

“來幫一個客戶的忙。”寧繼富說,拉樊繡屏坐下,聽候父親嗬斥,老辦法,聽著就是。

“是不是啊?”寧承忠問。

“是,是幫老家一個客戶的忙,他是做陶器生意的老板,是榮昌縣製陶的高手,不好怠慢的。”寧繼富答。

說到家鄉的陶器,寧承忠倒感自豪。榮昌安富鎮的陶器最為有名,康熙年間就產缸、缽、罐等粗陶,後來又產杯、碗、瓶等細陶,銷往了滇、黔、藏、隴、陝等省,還銷往了東南亞:“他真是高手?”

“真是。”寧繼富曉得父親喜歡家鄉的陶器,“爸爸,我跟你說,他製作那細陶的造型不一般,柳、卵、直、脹,跟北方陶器的粗、大、厚、重相比,有自家的特色。”

“嗯。”寧承忠清楚,家鄉的陶器乃是國內“四大名陶”之一,被不少收藏家收藏,安邦就收藏得有。那素燒的“泥精貨”古樸淡雅,著色的“釉子貨”晶瑩剔透。想見見家鄉的這位製陶高手,印證繼富是否說謊,“去請他過來坐坐。”

“爸,他不在這船上。”寧繼富曉得父親是懷疑他在說謊,“我幫他在雲陽縣聯係了一個經銷陶器的熟臉嘴,他留在雲陽談生意。”從懷裏取出個陶瓷茶杯來,遞給父親,“爸,這是他親手製作的,我本是要帶回重慶給你的。”

寧承忠接過看,這陶瓷茶杯薄如紙、亮如鏡,用手指一彈,聲如雲磬:“嗯,是上好的天然色細陶。”眉頭舒展,“你給別個錢沒得?”

“給他錢他不要,說是作算是我陪他來雲陽的答謝。”寧繼富見父親高興,把不敢說的話說出來:“爸,我說了你莫生氣,我投股了他那陶器生意的。”

寧承忠眉頭鎖攏:“做事情要專一,做票號就做好票號的事情。”

樊繡屏接話:“寧叔叔,是那老板約繼富投股的,他說榮昌陶器的銷路好,有市場。說市場可以換來技術,技術提高了,市場就越發地大。”

寧繼富說:“他是恁麽說的。他說,做事情莫要在一棵樹子上吊死,要廣開財路……”

寧承忠就不想聽了,大兒子總是好高騖遠,會有吃苦頭的一天的,甕聲甕氣說:“吃飯沒得?”

“沒有。”寧繼富答。

“鄒勝,去弄兩碗麻辣麵來。”

鄒勝應聲而去。

父親沒有嗬斥,寧繼富提著的心下落,慶幸地摟樊繡屏的細腰。是他想方設法追求樊繡屏的。“原來你是票號的老板,厲害。聽說票號是拿別個的錢來賺錢,是不?”樊繡屏問。他往樊繡屏窄小屋子裏的柴灶裏加柴,點頭笑:“算是吧。票號呢,是存放銀錢的地方,商業越發達,存放銀錢的生意就越興旺;存放銀錢的生意興旺了呢,又會促進商業的更發達。”一心學藝賣藝的樊繡屏好奇:“商業是啷個回事?”他想想,說:“簡單說,有買有賣就是商業,買賣越多商業就發展越快。繡屏……”他喊她繡屏,心裏熱了一股,見她還瞪眼想聽下文,就賣關子,“呃,我問你,假如你要買我賣的東西,你得給我啥子?”樊繡屏笑說:“給你錢呀。”他來勁:“對,給錢!這買賣呀,做得越多來錢就越多。打個比方說,你唱清音掙錢,多唱些唱好些,掙的錢就會多。”樊繡屏搖頭:“不過是掙得口吃飯錢。”他笑:“我是打比方說。呃,如是你唱紅了呢,捧場的人多了呢,就會掙好多好多的銀錢。啷個辦?恁麽多的銀兩,身上裝不下,肩上扛不動,有人就會想把這些銀錢存起來。票號就是存錢處,於雙方都有利。”“倒還是。呃,你那票號賺肥了吧?”樊繡屏盯他笑,亮目閃閃。他點頭:“是賺了些錢,不過呢,開銷也大。”眼睛被爐火映照的樊繡屏俊秀的臉蛋誘住。樊繡屏不自在,起身端下熱氣騰騰的蒸有幹飯的蒸籠放到小木桌上,刷鍋,添油,炒回鍋肉,煮豆芽湯。他起身幫忙。兩人一桌子吃飯喝酒說笑。一來二往,好上了。

寧承忠盯大兒子繼富,看了眼樊繡屏,歎了口氣。那天,他在繼富屋裏遇見了阿瑟,有人敲門,開門後,門口站著的年輕女子就是樊繡屏,是個唱清音的賣藝女。他喜歡川戲、曲藝,不喜歡賣藝女。不想大兒子卻和她粘上了。他斥責過繼富,不許他與樊繡屏往來。繼富個悶肚子人,從不跟他對嘴,不想竟帶了她來雲陽,說不定生米已經煮成了熟飯。欲嗬斥繼富,又忍了,自己也差點兒將生米煮成了熟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