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重慶八月的黃昏,熱死人。寧承忠辦完公差路過“大河票號”,就去繼富為他夫婦留的三樓那房間裏小坐,實是想從繼富口中了解二兒子繼國在美國的真實情況。二弟承業說漏過嘴,說有個美國姑娘在追求繼國。承業是在一次家宴的酒席桌上說的,當時他喝得爛醉。酒醒後說,那是酒話,沒得那麽好的事情,繼國要真娶個洋姑娘倒好。他犯疑,雪瑤擔心,寫信去問,繼國回信說沒有這事。雪瑤說,繼富、繼國兄弟兩常有書信往來,繼富還向繼國打問美國銀行的事情。

繼富心大,把大河錢莊辦成“大河票號”了,開展了存放款、匯兌業務,有的官府的人也來存放款了。繼富說,道光三年,山西平遙就有了“日升昌票號”,明萬曆八年,意大利威尼斯就誕生了世界上最早的銀行,道光二十八年,英國“麗如銀行”在上海開辦了“金寶銀行”,都賺足了錢。重慶遲早也會有銀行的。說銀行是商品經濟發展的必然產物,是經營存款、放款、匯兌、儲蓄,充當信用中介的最好形式,通過存放款間的利息差額分享其可觀的剩餘價值。他承認,大兒子是能幹,有頭腦,賺得的錢翻了倍。卻擔心,錢是啥,錢是索命鬼。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弄不好會人財兩空。而夫人雪瑤和二弟承業卻支持大兒子繼富辦票號辦銀行,希望他把王家這銀錢業辦大做強。耳濡目染,雪瑤在她父親和大兒子繼富的影響下,對銀錢業說得出道道:“是,金融業是有風險,可風險大賺錢也多。承忠,你曉得不,現今洋商購辦土貨都須以現金交易,而重慶呢,沒得銀行可通。所以呀,那些洋商對其所攜帶的銀洋很是犯愁。”二弟寧承業說:“就是,重慶莫說沒得國人的銀行,連洋人的銀行也沒得,也沒得代理外國匯兌的機構,眼看著洋錢難賺。繼富侄兒,你的想法二叔我支持,你是得要早些考慮他途,切莫在票號這一棵樹子上吊死。”扳手指頭,“據我所知,‘天成亨’‘日升昌’‘蔚泰厚’‘蔚盛長’‘百川通’這些設在重慶的票號,現今幾乎都是放款大於存款,這啷個得行,這不是在做賠本買賣麽。我看啦,這錢莊、票號的壽命都長不了,遲早要被銀行取代。”繼富高興:“二叔對金融業也熟悉,有遠見!如能辦起銀行,那些洋商的銀子就可以大把地賺,官府的錢也更好弄……”他就瞪眼斥責繼富是見錢眼開,嘴上沒毛辦事不牢。雪瑤說他古板,說繼富經營的大河票號現今是蒸蒸日上。他是少數派,咳,懶得管,是王家的錢呢,就睜隻眼閉隻眼。錢莊變成了票號,房院還是老樣子,繼富說,等開辦銀行時再行擴建。

口幹舌燥的寧承忠取杯子抓茶葉泡茶,暖水瓶裏沒有熱水,他是少不得要喝茶的,就下樓去繼富的房間找開水。走至門口,聽見說話聲:

“我甩掉了跟蹤人的。”

“那好,你就住我屋裏,別出去。”

“你夫人她……”

“我還沒有成親,這屋子就我一個人住。”

“啊,謝謝您,這些日子太亂,我無處藏身,隻好來您這裏避一避。”

“阿瑟,您放心……”

阿瑟!寧承忠腦子轟響,朝門縫裏看,果真是阿瑟。當年,他去查驗真原堂時見到過他,去二弟承業家時也見到過他,他給承業宣講教義。此刻裏,這個年齡與他差不多大的家夥蓬頭垢麵,一副叫花子模樣,黑衣教服破碎,凹眼高鼻的臉上糊滿泥土。哼,阿瑟,老子查找你三年多,今天你算是被我逮了個正著。飛腳踹門,怕他越窗逃走。木門老厚,哪裏踹得開。“是哪個?”繼富顫聲問。“我,老子!開門,開門!”門開了,繼富急拉他進屋,關死屋門:“爸,你就不會輕一點。”他推開繼富,上前拽住阿瑟衣領:“阿瑟,老子找你找得好苦,今天終於抓到你了!”阿瑟告饒:“寧大人,我求您了,求您千萬別把我交給他們……”

寧承忠想,阿瑟是在躲避追殺,他咋跑到繼富這裏來了?

洋人教會強行在鵝項頸、叢樹碑和銅鑼峽修教堂,激起了民變。事情開始於兩個月前,洋教會在重慶咽喉要地鵝項頸購地建房,士紳趙昌勖等以其壓斷咽喉地脈有傷風水為由,聯名呈請官府製止,未得斷結,眾憤不平。適逢重慶府武童生府試,應試武生聚眾數千人,將鵝項頸美國洋教士的房屋拆毀;又去焚燒搗毀涼風埡、叢樹牌教堂的教士住宅和富戶教徒的住宅。教徒羅元義早有防備,打教民眾湧來時,反被他手下人打死打傷二十餘人,激起更大民怨。兩天內,巴縣、大足、銅梁等地焚毀教徒住房二百多間,城區的美英法洋房、醫館全毀。江北的教徒激怒了,持械聚眾焚毀鋪屋四百多家。川東州縣亦發生了民教雙方的聚眾械鬥,許多民眾自組民團打教。南川、綦江民團攻打白果樹神學院,雙方都傷亡慘重。清廷震驚,令川督劉秉璋即刻查辦。劉秉璋派員趕來查勘,會同川東道、重慶府、巴縣等府衙與外國駐渝領事、主教等洋人會商。

寧承忠就剛參加完這會商,說是會商,實是雙方激烈的討價還價。最終議定,賠償美英法等國償銀二十六萬餘兩;將教徒首犯羅元義、石匯處斬梟示,吳炳南、何包漁秋後處絞;餘犯或杖責枷號或飭通緝;川東道、重慶府、巴縣衙門聯銜告示,稱重慶教案現已議結。鵝項頸等處地產已贖回,永作官荒,不準修複。今後修建教堂不得格外華麗,以免駭人觀瞻,致擾物議雲雲。引發此次教案的洋人依舊得利。巴縣知縣國璋對洋人的霸道行為十分憤慨,不懼壓力,據理痛斥,堅持懲辦不法教首。他極力支持。安邦也附和,又勸他少說為妙。

“阿瑟,你現在怕了,怕我民眾了?可你做那些惡事時咋不怕?你打死興隆綢布莊的寧老板時你咋不怕?你還裝死,弄得喻秉智一家人東躲西藏!”寧承忠怒喝,“阿瑟,憑你這些罪惡你就該死,早就該死!”黑眼盯繼富,“繼富,你忘了你爺爺是咋死的了?你竟然還窩藏他這個十惡不赦的殺人犯……”

“爸,你別動怒,你聽我說。”寧繼富拉開父親,泡了茶水給父親,細說了原委。

寧繼富是不久前去做彌撒時見到阿瑟的,也是教徒的他知道許多民眾反對洋教,怕自己尤其怕票號遭到襲擊,特地在遠離市區的南岸的涼風椏天主教堂做彌撒。因為隔江,他一般都是頭天黃昏渡江去南岸,住教堂附近的江南茶樓,第二天一早去做彌撒。江南茶樓設有住宿的房間,茶樓老板常來他票號存放款,很熟悉。

那天晚上,茶樓老板請來了曲藝隊,喝茶、住宿的人坐滿了茶樓大堂,邊喝茶邊看曲藝表演。有清音、金錢板、評書、花鼓、月琴彈唱等節目。尤其那清音動人:“佳人早起出蘭房,睡眼蒙矓賽海棠,叫聲丫環摘來一朵配鴛鴦,丫環回言道,那海棠生的來青枝綠葉綠葉青枝一朵一朵一朵一朵真海棠。得兒洋得兒洋依得兒洋。左手扶欄杆,右手摘海棠,濕透了紅繡鞋盼君郎……”唱清音這姑娘就賽海棠呢,寧繼富暗歎。最後是說評書,說的是富可敵國的商人胡雪岩。他聽得津津有味,為官須學曾國藩,經商必學胡雪岩呢。聽到收場才洗腳睡覺,好久都睡不著,耳邊縈繞著脆悠悠的清音調,眼前晃動著唱清音那姑娘的生動活潑樣兒。

次日,寧繼富睡過了頭,早飯也沒吃就匆匆趕去教堂做彌撒。站久了,頭昏心悸,麵淌虛汗。全體教徒誦讀光榮頌:“天主在天受光榮,主愛的人在世享平安……”他誦著,一陣心慌,四肢無力,房梁旋轉,兩眼發黑,砰然倒地。醒來時,他躺在一張鋼絲**,心跳好快,虛汗濕透內衣**。一個中年教士守護在他床邊,見他醒來,鬆了口氣,關切問:“您沒吃早飯吧?”他點頭。中年教士點首:“虔誠的教徒!我遇見過沒顧上吃早餐就趕來做彌撒而暈倒的人的。看來,你昨晚大概沒休息好,今天又沒吃早餐,發生低血糖昏迷了。來,吃些東西就會好的。”拿了牛奶、麵包、奶酪給他吃。他好餓,大口吃喝,心跳漸勢平緩,人精神起來,掏出銀子答謝這位好心的教士。中年教士不收他的銀子,說是應該的。

寧繼富感動,兩人擺談起來。

“是我主耶穌改變了我的靈魂,我從法國大老遠來中國傳教,就是要虔心為主為民……惡是存在的,但善終將戰勝邪惡。”

中年教士的話使寧繼富對主的信仰更堅定,雙方做了自我介紹。阿瑟?這名字他好熟悉,追問他是否參與過同治二年的那場教案。阿瑟點頭:“罪過罪過,那是一場不該發生的爭鬥……”阿瑟的話音未完,寧繼富便揪住他吼叫:“阿瑟,原來你就是阿瑟!凶手,你是打死興隆綢布莊寧老板的凶手!你知道嗎,他是我爺爺!”阿瑟色變,不停地在胸前畫十字:“主啊,我阿瑟罪孽深重!主啊,除免世罪者,求您垂憐我們,除免世罪者,求您俯聽我們的祈禱……”待寧繼富冷靜下來,阿瑟為他泡了咖啡,請他聽他解釋:“那場教案發生時,我是趕去勸解的。您爺爺當時很激怒,揮舞扁擔抵擋幾個圍打他的教士和教徒,我去勸雙方息怒,有話好好說,千萬別傷人。不想,我的一位教友揮拳擊倒了您爺爺。後來我才知道,老人歸西了。唉,他年紀大了,經不得激怒經不得擊打。”阿瑟說時,雙目含淚。寧繼富怒喝:“你胡說,是你打死了我爺爺,在場的喻秉智叔叔親眼看見的!”阿瑟說:“你說的是賣皮貨的喻老板吧,我去買過他的皮貨,認識他。他當時就過來掐我的頸子,把我掐暈了。我說的是實話,真的,您爺爺不是我打死的。” 寧繼富喝道:“那你告訴我,打死我爺爺的那個教士現在哪裏?”阿瑟說:“那場教案後,主教就讓他回國了。” 寧繼富淚水湧眶,怒吼:“你們是做賊心虛!你編,算你會編!我問你,你說你被掐暈了,那你為啥要詐死?”阿瑟落淚:“至高無上的主啊,您作證,我阿瑟絕對沒有詐死,我當時被掐暈了,醒來時躺在教會的醫館裏。康複後,主教也讓我回國。我說,我來這裏時間不長,沒有完成主的囑托,我不回國。主教就派人送我到鄉下,住在教徒李泓壽的泓壽莊裏。主教說,你去鄉下傳教吧,這是主的意旨。我答應了。鄉下人貧窮、愚昧,很需要得到幫助和教化。”寧繼富揶揄說:“你是去泓壽莊享清福呢。”阿瑟說:“我住下後,就給莊裏的人和周圍村莊的人傳教,他們多數人都不信洋教,為此,我遭受過冷眼,挨過罵,還挨過打。我不怨他們,是我的努力不夠。” 寧繼富撇嘴:“哼,你繼續編。我問你,你咋又來了涼風椏教堂?”阿瑟說:“是主教派人送我過來的,說這裏需要我。”寧繼富追問:“三年前,有個女人在南岸的大街口被人綁架了,你當時在場不?”阿瑟想想,說:“那天我是在大街口,我正在店鋪裏買東西,突然聽見外麵有人呼救,趕出店鋪才聽說,有兩個蒙麵騎士綁架了一個女人。” 寧繼富問:“你是不是同夥?”阿瑟在胸前畫十字:“我主作證,我阿瑟不會做這種卑劣事情……”聽其言觀其行,寧繼富覺得阿瑟說的不無道理,阿瑟救了他,兩人交了朋友……

寧承忠聽兒子繼富說時,阿瑟不時插話,證明自己的清白。

寧承忠半信半疑,怒盯繼富:“你發現了阿瑟,為啥子不跟我和你媽說,你知道我們一直在查找他的!”

寧繼富說:“我是要給你們說的,可是發生了教案,街上好亂,我不敢離開票號半步。我見著你們時肯定要說的,而且是要帶了阿瑟一起來說。阿瑟說了,他要登門向你們致歉、賠罪。”

寧承忠黑眼盯阿瑟。

阿瑟點頭,說:“寧大人,我聽您兒子說後,才知道了我昏迷之後發生的這一切,罪過啊罪過,造成這些罪過,我阿瑟客觀上是有責任的,我應該向你們真誠致歉、賠罪。”

寧承忠沒吱聲,心想,如果阿瑟說的是實話,那麽,就是洋人和李泓壽勾結一氣,將阿瑟轉移到泓壽莊又轉移到涼風椏教堂的。李泓壽是不敢殺洋人阿瑟滅口的;洋人獲得了巨額賠償,阿瑟的所謂死亡也是其因素。他們之所以轉移阿瑟,就是為了掩人耳目。李泓壽自然還有他的小算盤,想以阿瑟“死亡”之事要挾喻笑霜以至於武哲嗣。武哲嗣不是吃素的,喻笑霜被他救回後,怒火中燒的他就找李泓壽說理討公道追罪責。李泓壽不示弱,約定在“臨江樓茶館”見,雙方可帶袍澤兄弟都不許帶武器。

那天,安邦知府拉了寧承忠趕去,說是怕要出事。看來,安邦是事先得知了消息的。寧承忠和安邦趕到臨江樓茶館門口時,聽見了雙方的爭吵:

“……離城五裏先問鹽米,碼頭人那個不曉得我李泓壽的德行!”

“大河小河看得分明,一條圍著洋人轉的搖尾巴狗兒。李泓壽,你今天不把事情說清楚走不脫!”

“武哲嗣,你是給臉不賞臉。這一不是單刀會,二不是中元會,三不是袍哥團年,又沒有開山立堂,你在這茶館裏說昏話。”

“一張桌子四個角,說得脫來走得脫,今天你不老實交代,隻怕是老太婆吃臘肉——要撕皮。”

“黃糖餅子白糖糕,各人的碼頭各人包,這裏是老子們的碼頭,我看哪個敢撕皮!”

“你四季豆不進油鹽,莫怪老子們不客氣!”

“看哪個敢搬起石頭打天,今天哪個敢搶紅就和他拚了……”

雙方劍拔弩張,說著動起手來。茶館裏頓時大亂。雙方用嘴罵用拳頭打用茶碗砸用板凳砍,真個是人仰馬翻。

“住手!你們都吃脹了呀……”

安邦知府闖進茶館怒喝。寧承忠跟在安邦身後,後麵是手持兵器的官兵。

一場火拚被阻止。

寧承忠其實是希望武哲嗣狠狠教訓李泓壽的,見二目噴火的喻笑霜也在場,好擔心會傷及她。那之後,李泓壽再沒有找喻笑霜的麻煩,看來,是被他留的那張字條和武哲嗣的架勢嚇著了。寧承忠不知道的是,安邦知府對李泓壽黑了臉,不許他再胡鬧把事情整得不可收拾,還警告李泓壽,武哲嗣夫人在南岸那大街口看見了阿瑟的。

“寧大人,您相信我說的話嗎?您會原諒我嗎?”阿瑟目露真誠和期求。

“那得看你的今後的行動。”寧承忠說,心想,洋人裏也會有好人的,但願阿瑟是個好洋人。

“篤,篤篤……”有人敲門,很輕,像是打探。寧繼富欲去開門,寧承忠止住,心想,倘若是反洋教的民眾尋來,事情會不好收拾,示意都別做聲。“篤,篤篤……”敲門聲繼續。寧承忠輕步到門邊傾聽,沒有感覺出有更多人在門外,拉阿瑟到門後,示意繼富開門。

寧繼富開了門。

門口站著個年輕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