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霍大姐可能是太激動了,她的身體微微地顫抖著,不得不中斷了說話。姚秀芝認真地聽著,霍大姐所講的每一句話,她部曾思索過上千遍、上萬遍,但始終找不到答案。因此,這些話又在她心中引起了強烈的共震。她為了尋求這個答案,又緩緩地仰起了淚臉,看著霍大姐,小聲地問:

“霍大姐!你愛人又是怎麽說的呢?”“他也沒有說淸楚。但他曾憤怒地說過這樣一段話:我們的黨要立個規矩,錯捕黨的兒女的人要判刑,錯殺無辜的人要償命”姚秀芝在受迫害的漫長經曆中,不止一次地想過這件事,“一旦我們共產黨執政了,如果濫捕濫殺無辜,並且不受到任何法律製裁,這還算是一個馬克思主義的政黨嗎?人民還會愛戴我們的黨嗎?如果象我這樣挨整的人,繼續在革命隊伍中受苦役、受迫害,而那些決定審査我的人,依然扶遙直上,還有誰會跟著我們的黨革命呢?”因此,她舉雙手讚成霍大姐話。她沉吟了片刻,堅定地說:

“霍大姐!放心吧,有一天,我們的黨會立這樣的規矩的。”

霍大姐離去之後,姚秀芝又陷了痛苦的沉思。首先,她又想到了自己身在右路軍中,又是一個尚未定性的托派嫌疑分子,不可能回到黨中央的身邊,跟著紅軍繼續長征北上其次,一提起回師南下,她再次想到了必經之路草地,對一個革命者而言,死是無所畏懼的,但明知道錯了,卻又要去做無謂的犧牲,那真是又可悲、又可憐了她又想到了“彤兒”,小小的年紀爬過了雪山,走過了草地,由於苦妹子的棲牲,精神受到刺激,至今還未能康複”做為母親,雖然不是生身之母,她認為不應當再讓彤兒重吃雪山、草地之苦了!怎麽辦呢?她又想到了霍大姐,希望她,或由她托一個可靠的同誌擔起養母之責,把彤兒領到親人的抱裏健康成長。最後,她又想到了丈夫李奇偉,他南下的命運是注定了的,是死是活,卻難以預卜,如果一對近在咫尺的囚徒夫妻,死前都不準見上一麵,人世間還有比這更殘忍的事嗎?

“姚老師!姚老師!”遠方大聲的呼喚,驚醒了姚秀芝的沉思,她匆忙用衣袖管擦去滿麵冰涼的淚痕,循聲望去,隻見龍海快步跑到了近前,她愛責地說:

“看你跑的這滿頭大汗,有什麽事呀?”

“有啊有啊!”龍海伸手撩起衣襟擦了擦滿麵的汗水。”

“準是部隊找到了渡江的辦法,對吧?”

“對對”龍海上氣不接下氣地答說。”

“還有其它的好消息嗎”“有!有”龍海依然長喘短籲地說:

我們的張首長”要我向你報告”請你做好準備,明天清早,趕到江邊和你另一個丈夫見麵”姚秀芝聽後麵色驟變,忙說:

“龍海同誌!莫急,喘口氣,詳細地給我說說事情的經過,行嗎?”龍海深深地吸了幾口氣,又大口地吐出來,接著才又述說張華男請李奇偉建橋的事。姚秀芝緊緊握住龍海的雙手,激動地說:

“龍海同誌”謝謝你,我真誠地謝謝你!”

“不用謝!我還得趕到江邊,幫助他們架橋去,再見!”龍海說罷跑出去了。

姚秀芝失眠了,多少年來夢寐以求的夫妻相見就要實現了!真有著他人難以理解的幸福感。她躺在鋪上,隔窗望著懸掛夜空的明月,默默地吟誦起一首千古絕唱: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睛圓缺,此事古難全”這時,李奇偉的形象漸漸地遁去了,隨之,張華男的形象叉出現在她的心底,她不知為什麽,往昔那種痛恨張華男的情感淡漠了,尤其當她想到張華男主動地尋找李奇偉,並經常向她通報有關李奇偉的消息後,她常自問:“他這是贖罪?還是真的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但是,當她想到張華男親自請李奇偉出山架橋,並安排他們夫妻相會的時候,她又不能不敬佩張華男的勇氣。所以,她心中所剩不多的痛恨之情也七為烏有了。與此同時,她又覺得自已對張華男太過分了。”翌日清晨,霍大姐和姚秀芝率領十多名隊員離開駐地,向江邊走來。他們走在蜿蜒的羊腸小道上。仰首望山,高雲端路,是在峭崖崖壁上鑿出來的棧道;俯瞰山下,江水象是一條銀帶,盤桓在數丈深的峽穀裏,射著寒光,令人眩目。循著這條江水望去,隻見一條筆直的黑色緞帶橫跨在江麵上。姚秀芝用心地看著,暗自驚歎地說:

“這就是奇偉一夜之間架起來的橋嗎”對這橋正是李奇偉一夜之間架起來的。昨天,他策馬趕到江邊,測試了江水的流速,考察了江岸岩石的構造認為在這樣的江麵上趕架木橋是沒有可能的。他依據建造鐵索橋的原理,在龍海的協助下,駕一木筏劃到對岸,將兩根粗粗的犛牛皮繩貼著水麵,固定在兩岸的巨石上,然後命令部隊連夜趕造木筏,運用三國龐統獻的連環計的原理,把一張張木筏聯結起來,分別係在兩根犛牛皮繩之間。就這樣,浮橋趕在天亮之前建成了,李奇偉卻累得昏倒在橋頭。張華男望著這位被折磨得弱不禁風的人,一陣酸楚打心底浦起,他聲調低沉地下達命令:

“龍海同誌!快把他背到安全的地方,用最好的藥為他治病。”“不!不!”李奇俥醒來了,急忙製止龍海,有些虛弱地說:“沒關係,給我弄點吃的、喝的就行了。”張華男命令龍海弄來了早餐,他陪著李奇偉香甜地吃著幹糧,喝著開水,但心裏卻不是滋味。他望著惡浪滔滔、濃霧升騰、滿峽穀都是雪浪花的江麵,聽著江水滾滾、不停地衝擊礁石所發出的雷鳴般的巨響,心裏的矛盾也達到了頂點!浮橋建成了,再過一會兒,紅軍就要踏著這座浮橋脫離險境了,姚秀芝就要到來的消息,該告訴李奇諱了。當他想到這對都被打成托派、長年分居的患難夫妻橋頭相會的情景,他又生出了一種苦澀的感情,當他想到自己這些年來,做了那麽多愧對他們夫妻的事情,又生出了一種無地自容的羞辱感。他於痛苦中,竟然生出了這樣一種念頭:“待到他們夫妻在橋頭相逢的時候,我縱身跳這洶浦澎湃的江水中,洗掉我心靈上的汙點吧!”天亮了,五彩繽紛的朝暉塗著藍天,也抹著山川。張華男幾經鬥爭,終於開了口:

“奇偉同誌,我告訴你一個意想不到的消息,過一會兒,姚秀芝同誌就要到”

“什麽?”李奇偉就象是觸了電似的,騰地一下站起身來,他驚愕了,又冷笑著搖了搖頭: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這大概是在做夢吧。”

“不是在做夢!”張華男打斷李奇偉的自語,扼要地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了一遍,又十分鄭重地說:“她很思念你,希望你能珍重她這種思念之情。

張華男講不下去了,緩慢地低下了頭。”李奇偉是敏感的,他從張華男的語氣中,意識到了在他們夫妻分別之後,一定發生過重大的波折。由於他曾經神經錯亂過,一直擔心自己的瘋話,會給妻子帶來政治上的不幸,所以惶恐不安地問”“華男同誌,這些年來,秀芝她……很好!很好!”張華男急忙打斷李奇偉的問話,但又覺得以“很好”二字來搪塞,是心虛的一種表現。當然他也明白,現在不是和李奇偉剖腹長談的時候,故又補充說:奇偉同誌,你受的磨難太多了,我相信你會在磨難中悟出這樣就說我們這共產種因,可更壞故奎來。

這些年來,李奇偉身受其苦,自然懂得這句話的深遠含意。但令他不解的是,張華男說話的語調是那樣的低沉,給人一種愧對他人、真誠反省的感覺。僅僅是一夜的接觸,而且是忙於指揮架橋的一夜,他覺得麵前的張華男已經不是在蘇聯學習的張華男了,也不是在上海有意打擊他的張華男了,他朦朧地覺得眼前的張華男,已經變成了一個心胸豁達、意誌堅毅的紅軍指揮員了。他暗自感慨地說:

“犯過錯誤的同誌一旦醒悟之後,對曆史,對同誌,將承受著更大的痛苦。”遠方傳來了時緊時緩的槍炮聲,張華男立即站起身來,傳令待命的紅軍準備過江。頃刻之間,一隊隊紅軍戰士踏著漂浮不定的浮橋,飛快地跑向對岸。這時,也隻有這時,張華男才看到李奇偉的臉上綻出了勝利的笑顏。突然,姚秀芝的形象出現了,張華男幾乎是下達命令地說:

“奇偉同誌”請你站在橋頭,歡迎姚秀芝同誌的到來吧。”這時,隱隱傳來了隆隆的飛機馬達聲,李奇偉側耳細聽,嚴肅地說:““眼下軍情緊急,不是夫妻相見的時候,我必須堅守在橋頭,負責全體紅軍戰士安全地渡過江去!”

“我負責指揮過江!”張華男指著橋頭上方的空地”我再說一遍,你的任務就是歡迎姚秀芝同誌的到來!“胡鬧”李奇偉發怒了,他伸手指著天空:“你聽聽這隆隆的馬達聲,說明飛機就要到了。一旦敵機發現紅軍過江,炸斷了浮橋怎麽辦?”張華男被李奇偉的凍然正氣鎮住了,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

“華男同誌”李奇偉似乎有意緩和了一下口氣:“你是紅軍的指揮員,紅軍的安危,耍時時刻刻放在心上”張華男一向是高傲自恃的,但今天卻覺得自己是這樣的渺小,象是一個聽話的戰士走到對麵,和李奇偉共同把守著這座浮橋的橋頭,看著紅軍戰士快步通過顫顫悠悠的浮橋。”飛機的馬達聲越來越響了,張華男的兩隻眼暗噴著怒火,一眨術眨地望著兩山之間的天空。敵人的飛機終於越過了山頭,出現在江麵的上空,一架、兩架,整整六架。張華男命令堅守橋頭的部隊對空射擊。刹時之間,萬彈齊發,打得敵人的轟炸機不敢俯衝掃射,隻好翹起頭,又結隊飛向山後邊。”

“奇偉!奇偉一一”聲聲動情的呼叫,把李奇偉注視橋身和江麵的兩隻眼睛喚回,他一看姚秀芝從山道上衝了過來,他驚喜地喊了一聲秀芝”“便迎麵跑了過去。他們幾乎是同時伸開了臂膀;緊緊地抱在了一起。”張華男望著這戲劇性的相見,不由激起他一串聯想:什麽是真正愛情的象征?是親吻嗎?是追求異性美的幸福嗎”全然不是!因為他清楚地知道,這些**的表現形式,姚秀芝曾被迫給予了他,然而真正的愛情大門,從未向他打開過看,他們二人那瘋狂的擁抱,不就是對強行分別的抗議嗎?不就是對自己強行得到愛情的嘲弄嗎?望著這對患難夫妻在彈雨中的忘情擁抱,張華男終於明白了,隻有兩顆火熱的心熔為一體的時候,才是人世間真正的愛情。

紅軍劇團的同誌們驚呆了。隻有霍大姐不忍再看這囚徒夫妻的相逢,她把頭扭過去望著高山,似乎在默默地祝福:“願革命能保護真正的愛情。”

彤兒跟著姚秀芝多年了,從來沒有見過母親在光天化日之下,和一個自己不認識的男人這樣熱情。她無法理解,嚇得不知所措。她看見了站在橋頭、神態悲音的張華男,驚呼了一聲”爸爸”飛身跑到了橋頭,緊緊抱著張華男,哭訴著:

“爸爸!爸爸!你看看吧,媽媽她”準是瘋了!”張華男緊緊地抱住彤兒,親吻著她那黑黑的發絲,淚水撲撲簌簌地淌了下來。他能對孩子說什麽呢?又怎樣安撫孩子那純潔的心靈呢?他不知道!他隻知道給孩子更多的愛,隻知道怨恨為什麽要造成這人間的悲劇。

突然,又傳來了隆隆的飛機馬達聲,張華男知道敵人的轟炸機又返回了,他匆忙推開啼哭不止的彤兒,下達了防空命令。”飛機的馬達聲,也在李奇偉的心中敲響了警鍾,他明白自己應當結束這來之不易的夫妻相會,投身到護橋的戰鬥中去了。他痛苦地推開姚秀芝,嚴肅地說:

“快帶領同誌們過橋!”

“你呢?”

“我自有自己的戰鬥崗位!”李奇偉看了一眼飽含淚水的姚秀芝,快步跑回橋頭,全神貫注地望著橋身和江麵。

很快,姚秀芝走到橋頭的另一麵,望著彤兒那驚疑的目光,深情地說:““彤兒!快踉著媽媽過橋,不然,敵人的飛機就來炸撟了。

“不!不!”彤兒邊說達往張華男的身後躲歲:“我跟著爸爸,哪兒也不去。”姚秀芝明白了,方才那悲喜相交的擁抱,深深地刺激彤兒那純潔無瑕的心靈。為此,隻有傷心地歎氣而已。霍大姐一把抓住了彤兒的手,有些哀傷地說:

“彤兒,快跟著霍阿姨走吧,你爸爸還要指揮部隊防空過江。”

霍大姐領著彤兒,和姚秀芝一塊走過了令人心顫的浮橋以後,敵人的飛機又開始轟炸了。姚秀芝急忙背起有點驚怕的彤兒,走到一棵粗大的鬆樹下邊,緊貼著陡峭的石壁防空。一聲巨響,隻見敵機投下了一枚枚炸彈,相繼在江中爆炸,激起了一丈多高的水柱。她又看見江對麵的橋頭,張華男鎮定自若地指揮部隊對空射擊,李奇偉嚴峻地注視著橋身的安全,催促著紅軍戰士冒著彈火過橋。忽然,一發炮彈落在了浮橋的旁邊,把一名紅軍戰士震下了橋去。李奇偉擔心拴著木筏的犛牛皮繩被炸斷,慌忙跑到橋身中間,以身護衛著橋大聲地指揮著紅軍戰士飛渡浮橋。

張華男轉身一看,橋頭對麵不見了李奇偉,他四處搜尋,發現李奇偉站在橋身中間,他急忙命令龍海催他返回橋頭。龍海奉命趕到跟前,無論他怎樣哀求,李奇偉卻決不離開一步。”敵人的轟炸機開始輪番轟炸了,一時間爆炸聲、喊聲、飛機的馬達聲、對空射擊的槍炮聲,匯成了一首戰爭交響曲,在兩山對峙的峽穀中回響。一架敵機沿著江麵俯衝過來,張華男飛身跑到浮橋的中間,大呼一聲”臥倒”他撲在了李奇偉的身上。

“啪啪啪”陣掃射過後,隻見張華男從李奇偉的身上滾到了一邊。”姚秀芝驚呼一聲“華男!”扔下彤兒,飛身撲向浮橋的中間,緊緊抱住張華男受傷的身體,哭喊著“華男,華男”

敵機遠去了。張華男漸漸地醒了過來,他望著撲在自己身上啼哭不止的姚秀芝,內心中有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感。他微微地笑了,但依然是歉疚地說著:

“秀芝同誌”請你原諒我”也請奇偉同誌”原諒,我”張華男說罷昏迷過去。”姚秀芝的心碎了,她似乎是第一次認識了張華男。姚秀芝大聲地說:“華男!我原諒了你,我真的原諒了你!她俯身想抱起張華男,可她怎麽也抱不起來。

李奇偉佇立在一邊,昕到了救命恩人說的那些話,也猜到了過去所發生的一切。但在此時,他沒有一點妒忌,也沒有一點怨恨,他也重複著姚秀芝的話:“華男!我原諒了你,我真的原諒了你!“突然,又傳來了敵機隆隆的馬達聲”他命令:

“龍海同誌!快把張華男同誌背到對岸去。”龍海俯身抱起自己的首長,一邊小聲呼喚著“首長!你醒醒!一邊和姚秀芝踏著浮橋向對岸走去。剛剛走到橋頭,彤兒急急跑過來,抓住張華男的手,嚎啕著:

“爸爸,爸爸!”霍大姐慌忙趕過來,一邊為張華男包紮傷口,邊嚴厲地命令:

“龍海同誌”你把李奇偉同誌怏拖過”龍海快步向橋身跑去。”這時,敵人的飛機又開始俯衝掃射了。姚秀芝向橋身中間望去,但是淚眼模糊了她的視線,看不淸李奇偉那鎮定自若的表情,隻看見龍海快速地奔跑。隨著一架敵機掠過橋身的掃射,隻見一個高大的身影一晃,倒在了奔騰咆哮的江水中。

姚秀芝驚呼著“奇偉”拚命地向橋身飛跑。忽然,她看到龍海縱身跳進了湍急的江水中”江水咆哮奔騰著,敵人的飛機轟炸著,紅軍戰士繼續踏著浮橋前進”為了服從戰爭的全局,不久,一、四方麵軍的文藝隊伍也合並了。但這支混編的文藝隊伍貌合心離,分成了兩派,竊竊議論著中央上層的分歧,並發表各自的見解。一天早晨,駐地發生了激烈的爭吵。起因是簡單的,原四方麵軍的一位基層幹部,悄悄地對本派的同誌說:“我們的張主席來電,命令我們揮師南下。”這話恰好被一方麵軍的同誌聽到了,當即向他們說:

這是張國燾有意分裂紅軍,希望四方麵軍的同誌要擦亮眼睛,不要上當,堅定地跟著我們北上!這麽一說,就刺激了四方麵軍的同誌們的自尊心,雙方就吵了起來,而且越吵越烈,把原來私下議論的事都亮出來了。最後,四方麵軍的同誌指責一方麵軍犯了政治錯誤,長征是逃跑,是被敵人的飛機、大炮嚇破了膽,對革命喪失了信心,繼續北上,就是繼續逃跑;一方麵軍的同誌大聲疾呼,北上是黨中央決定的,批評四方麵軍是軍閥土匪,南下才是真正的逃跑路線。

姚秀芝知道在這些問題上,她是沒有權利發言的。她又獨自到了那座橫跨小溪的竹橋旁邊,陷了沉思。她明白這種爭吵,反映出的是上層意見的分歧,也說明了北上和南下之爭,已經到了有結果的時候了。”“秀芝!”姚秀芝聞聲轉過身來,看見霍大姐領著彤兒走到了跟前,她焦急地問:

“霍大姐那場爭吵結束了嗎?”

“結束了!”霍大姐駐步歎了口氣,惆悵地說“上麵的爭吵也快結束了!”姚秀芝吃了一驚,眼前似乎出現了一、四方麵軍分道揚鑣的場麵,而她自己卻被甩在了中間,望著背向而去的紅軍,頓感孤寂、窒息。稍頃,她又試探地問:

“張國燾真的電令右路軍中的四方麵軍揮師南下嗎?”霍大姐悲憤地點了點頭。

“那我死活也不跟著他們南下。”霍大姐深情地點了點頭,答應一旦出現了那種局麵,她一定把姚秀芝帶走。”姚秀芝總算得到了最大的慰籍。但是,當她想到李奇偉萬一幸留人間,再當作囚徒押著南下,重新涉草地、翻雪時,她心中的苦水又掀起了狂瀾,攪得她苦澀難言!”她又想起了身負重傷,一直昏迷不醒,住在原紅四方麵軍醫院中的張華男。如果真的出現了一、四方麵軍分裂的局麵,他無疑將隨醫院南下,象他這樣的傷情,能重涉草地嗎?她惶恐地問:

“那”華男同誌怎麽辦?,““我正是為這件事來找你的。”霍大姐告訴姚秀芝,醫院通知,為了輕裝南下,決定把一批重傷員留在老百姓家養傷。她希望姚秀芝去看看張華男,最好能知道他養傷的地方,便於將來聯係。姚秀芝抓住霍大姐的手說,

“你陪我一塊去吧?”

“我不能陪你去。”霍大姐望著姚秀芝,說明自己在此千鈞一發之際,不能離開大部隊,要和丈夫保持密切的聯係。她歎了口氣,有些傷感地說:

告訴華男同誌,紅軍弟兄要分家,我不能去看望他了。”姚秀芝聽了“紅軍弟兄要分家”這句話,淚水幾乎要流出,她”嗯”了一聲,沉痛地點了點頭。

“彤兒!跟著媽媽看爸爸去吧。”

“不不!”一直抓住霍大姐衣襟不放的彤兒,狠狠地瞪了姚秀芝一眼,十分堅定地說:“我要跟著霍阿姨去看爸爸。”那天,姚秀芝和李奇偉在橋頭相見之後,彤兒便和她成了仇人。在彤兒不長的人生道路上,認為好的母親隻有一個丈夫。可是她最親愛的母親,竟然當著她和爸爸的麵,並在同誌們的眾目睽睽下,和一個自己不相識的男人擁抱,她當時就下定了決心“再也不理這個母親了。”同時她還決定跟著霍阿姨和爸爸張華男鬧革命。所以,她比誰都關心爸爸的傷勢,她哭著說:

“霍阿姨!快陪著我去看爸爸!”姚秀芝望著視自己為敵人的彤兒,就象是吞食了一把五味子,又苦又澀。這些年來,彤兒是她的希望,也是維係她和張華男的關係的一條紐帶。現在呢,一切都化為烏有了。過去,她不願增加彤兒心靈上的創傷,沒有把曆史的真實情況講出來,可眼下又該怎麽辦呢?她沒有了主意。

“彤兒,阿姨事多,實在擠不出時間陪你,還是跟著媽媽去吧?”

“不!不!”彤兒抓住霍大姐的衣襟哭著說。

姚秀芝雖說決心給彤兒講清事情的真相,可眼下又不是說這狴事的場合,隻好含著淚水說:

“彤兒,你可以不理媽媽,可你得去看爸爸啊!他現在最想的人,一定是你。”

“這不用你管,有霍阿姨跟著我去呢”“可你霍阿姨”

“不怕!明天,我自己去。”彤兒說罷,頭也不回地朝駐地走去了。”姚秀芝望著彤兒的背影,眼淚撲撲簌簌地下灑落。霍大姐又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她明白此刻不是寬慰姚秀芝的時候,仰起頭望了望已經轉到中天的太陽,取出一隻赤金的手鐲,感傷地說:

“秀芝,你帶上它去看華男同誌吧。”

“你從嘟兒弄來的這隻金鐲子?“這是我那個地主老子留給我的。從念中學的時候我就帶著它。結婚以後,把其中的一隻送給了丈夫,我就保存著這一隻。”

“那怎麽好送給華男呢?”沒什麽!這一帶的百姓很窮,送給華男同誌,變些錢,好治病。

“姚秀芝很不情願地接過了這隻金手鐲,但她清楚地看見霍大姐的手在發抖。”醫院設在一座小小的山村裏,距離姚秀芝的駐地有二十九月的大山裏金風送爽,各種樹木開始變色,有的變成白色,有的變成黃色,有的眼見著就要變成了紅色。連綿起伏的蒼山好似戴上了一現五顏六色的學蓋,披上了一件斑斕多姿的彩衣。姚秀芝心急如焚,思緒如麻,她無意欣賞這初秧的山色,隻是悶著頭地向前走著,希望快些走完這;十餘裏山路。她翻過了一座山頭,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微合上雙眼,做了幾次深呼吸,算是爬山途中的休息。稍頃,她驀、地睜開雙眼,俯瞰腳下的山梁,“隻見各種顏色的山**正含苞待放,真是美極了!她身不由己地衝下山去,挑著裂嘴欲開的山**拔了一棵又一棵,很快就接了一大把。她雙手把山**捧在麵前,聞著山**那特有的清香。

太陽平西,就要沉到大山的背後,這座駐著紅軍醫院的小小山村,便失去了陽光的青睞。姚秀芝捧著山**走進村裏,那一座座茅屋草舍,卻變成了青冷的色調,再望望街上軍民那惶恐的神態,心裏有著一種說不出的味道。她快步走進送彘,看見一位負責同誌正在收拾醫療設備,一種不樣的預兆撲進她的心中,她焦慮不安地問:

“華男同誌住在什麽地方?”這位負責同誌住手抬頭,打量著姚秀芝那惶然的神色,誤以為是調來幫忙的,頓把眉頭一皺,訓斥地說:

“這運用問我嗎?眼下不是開慶功會,快去準備行裝,待命出發!”

“同誌,你”搞錯了,我是一方麵軍的,是專程來看望張華男同誌的。”這位負責同”看了看姚秀芝的著裝,點了點頭,不緊不輟地說真”

“華男同誌一早就轉移了”

“啊”姚秀芝驚得手中的那把**失落在地上,“啪”的一聲,用山草捆的腰子斷了,這束整整齊齊的山**撒了一地,在室內暗淡的光線下,完全失去了它那絢麗奪目的花色,隻有淡淡的清香緩緩地溢**開來,沁人心腑。

這位負責同誌告訴姚秀芝,昨天夜裏接到上級的命令:重傷員一律就地安排,中高級指揮員要分散安置,以防被白軍搜出,慘遭殺害。今天清晨,第一個就把張華男送到隱蔽的山民家裏了。片時,似乎又想起了什麽,忙問:

“同誌!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姚秀芝。”

“真巧!”這位負責同誌轉身取來一封信,“你是這位張首長的妻子吧?昨天上午,張首長的神誌清醒了,把我的筆要了過去,很是吃力地給你寫了這封信。”姚秀芝顧不得解釋她和張華男的關係,急忙接過了這封信,望著信封上熟悉的筆跡:“姚秀芝同誌親啟”,眼睛漸漸地模糊了,捧信的手也微微地顫抖了,她極力地平息這驟起的感情巨瀾,一邊暗自祝福:

願你給我帶來福音”一邊抖瑟著拆開了信封,取出了三張信紙,她擦了一把溢滿眼眶的得水,順次看了去

秀芝同誌:

我終於從昏迷中醒了過來,或者說我是信仰共產主義的,到閻王爺那裏報到不要,把我又推回到人間。不管怎麽說,我是死過一次的人啦,覺得死並不可怕。但我清醒地知道,第二次死”或者說去馬克思那裏報到的日期不會太遠,在此餘生之時,還有幾句話和你說:

一)我的人生長征就要結束了,但是革命”或說是追求理想之光的長征剛剛開始,我希望你能從黑暗中走出,看見我們的勝利。為此,請你這位繼續長征的人能寬恕我的過錯,因為人到死前記恨的隻有敵人,希冀的是戰友能記住共同創建的豐功偉業;

二)彤兒並不是我們的孩子,但她卻是革命事業的接班人,當你和李奇偉同誌重建幸福家庭的時候,給彤兒的應當是溫暖和幸楫,我在地下也會感激你們的

三)你和李奇偉同誌長期遭到不公正的審查,我有義務為你們說話。我在這最後的時刻給中央寫了兩封信,務請你代我轉到。

致以

共產主義的敬禮!

戰友張華男

姚秀芝的眼前豁然亮堂了許多,她雙手把信緊緊貼在胸前微微地合著眼,稍頃,她又趕忙打開了另外兩封信:

中共中央:

姚秀芝同誌的托派案存疑多年,她經受住了一切考驗,如果說長征是最好的試金石的話,姚秀芝同誌是一塊永遠閃光的金子!我可能不久就離開革命隊伍了,我願用最後的生命證明她是一位好同誌!

致以

共產主義的敬禮

張華男(畫押的紅是我的熱血)

姚秀芝的心顫抖了,她努力平靜著這激動的心情,又讀下去:

中共中央:

李奇偉同誌被審査多年了,一直沒有結論。但從他忘我修橋,不顧個人安危掩護同誌們過橋,不幸墜江這件事情來看,他不是托派,是真正的共產黨人。請予以平反昭雪,如果他不幸犧牲了,請追認為中國共產黨優秀黨員!

致以共產主義的敬禮

張華男”畫押的紅色是我的熱血)

姚秀芝癡癡地望著那紅色的手紋,默默地念著“化押的紅色是我的熱血”這句話,漸漸地感到這紅色的手紋擴張開,來。長江瘦紅了,黃河變紅了,長城也變紅了。她似乎看到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河山都變成了紅色,她不禁脫口而出“啊!這就是革命”天漸漸地黑下來了,姚秀芝收好張華男留下的信,決心去査訪他的下落,結果十分失望。為了明天能去較遠的山村查訪,她住在了醫院中。她怎麽也不能睡,輾轉反側中,依稀看到長空閃出了一片銀光,隻見張華男駕著傳說中的祥雲姍姍飛至,佇立在這片銀光的中央,繼續朗誦著他用熱血化押的書文。她激動地大聲哭喊:

“華男!你下來看看我啊!”軍號聲響了。姚秀芝從幻夢中醒來,她仔細地聽辨這號聲,驚得脫口而出,“怎麽是緊急集合?

她慌忙衝出房中,隻見那位醫院的負責人站在発子上,十分嚴肅地講著話:

“同誌們上級指示我們,今夜發生了重大的變故,右路軍中的一方麵軍的同誌不告而辭了,要求我們集結待命!”這消息猶如驚天的霹雷,把姚秀芝完全地擊昏了!她癡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似乎連知覺都沒有了。大家散去之後,她急忙把那隻金手鐲交給那位負責人,說了一句“請務必把它交到張華男同誌的手裏”轉身離開醫院,沿著原路飛快地跑著。”

姚秀芝回到駐地以後,霍大姐不見了,彤兒不見了,一方麵軍的所有同誌都不見了,剩下的隻有空空的營房,聽到的隻是四方麵軍的同誌咒罵一方麵軍逃跑的話聲。她望著那一張張很不友好的麵孔,自言自語地說著:

“都走了,就把我留下了”片刻,她想起了自己視為第二生命的小提琴,又急忙四處查找著,可連個影兒也沒有。忽然,發現了霍大姐留給她的一封短信:

秀芝:

我們走了,望你安心地留下來,堅持北上的路線,我們一定還會見麵的!

彤兒就交給我吧,千萬不要責怪孩子。她有音樂天賦,把你的小提琴帶走了,你不會生氣吧?姚秀芝捧著霍大姐的信沉思著,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失落感包圍著她。李奇偉的形象又出現在她的腦海,他就象是一顆夜明珠,在她麵前閃著光亮。她為他祝福:

“保佑他還活在人世吧,有了他,我甘願再過一千次草地,再爬一萬次雪山”右路軍中的一方麵軍獨自北上了,剩下的四方麵軍可亂了營。廣大指戰員猶如墜五裏霧中,不知事情的原委,有人罵一方麵軍鬧分裂,有人罵中央是右傾機會主義”、“逃跑主義”。麵對這親人罵親人的局麵,姚秀芝心如刀絞,她真想對著能理解她的同誌大哭一場,可又去哪兒找這樣的同誌呢?她明白自己此時的特殊處境,她是沒有隨一、三軍團北上的一方麵軍的人。向這些同誌們做解釋工作嗎?自己還悶在葫蘆裏,又怎樣去說服人家呢!”她在痛苦中想到了張華男,又從他給中共中央寫的信中想到了李奇偉,她禁不住地再次自問:“他還活著嗎”萬一他真的被江濤吞食了,我又該怎麽辦呢?做為一個生者,雖然是一名囚徒,又該對他做些什麽呢?”最後,她決定找有關領導,呈上張華男的信,希望能盡快地為李奇偉平反昭雪,即使他已經魂遊四方,對生者而言,也不失為一種最大的慰”最怕的事情出現了

姚秀芝走進領導的辦公室,發現牆上貼著用白紙寫成的橫幅,上書“追悼李奇偉同誌大會”。她愕然了,幾乎失去了知覺,腦中呈現出一片空白”她呼喚了一聲”奇偉”,便嚎啕大哭起來。”負責安排簡易治喪的同誌們驚呆了,他們問清姚秀芝的身份後說,自從李奇偉墜江濤以後,很多指戰員紛紛來信,讚揚李奇偉臨危受任架橋,不顧個人生死指揮紅軍過橋的壯舉,並指出這一壯舉就是最有說服力的證明材料”他不是托派,他是一個執著追求革命的忠誠戰士,請求領導為他平反昭雪,追悼他的英雄業績,激勵紅軍指戰員繼往開來,革命不息。領導經過縝密地研究,決定今天上午為李奇偉同誌召開追悼會。

姚秀芝在悲痛中得到了最大的安慰”黨,終於認識了自己最忠誠的兒子,而姚秀芝這位常年受株連的囚徒,轉瞬之間也變成了烈士的妻子,當即披戴上白花和黑紗,佇立在隻有靈位,無而遺體的臬旁守靈,給這追悼會增添了悲哀的色彩。”追悼會開始了,參加追悼會的人也象是抽掉靈魂似的誰也不問死者為什麽常年受害,隻是隨著司儀那低沉的聲音,做著應該做的動作,因為大家似乎都習慣了這樣一點:整人,或整死人是應該的;能為挨整的人平反,為被整死的人開追悼會,是一項至高無上的榮譽,無論是生者還是死者,都要為之感恩戴德。

這時,一位中年幹部走到靈桌前,他就是紅四方麵軍保衛局的主要負責人,名叫常浩,多年以來,專門負責審査李奇偉的托派案子。他無比沉痛地握了握姚秀芝的雙手,隨之發表了一篇千古絕妙的悼文:

“李奇偉同誌為革命英勇獻身了,我們活著的每一個人都非常懷念他。奇偉同誌不能死而複生了,我們每一個生者都捫心自問一下,應該向他學些什麽呢?我以為是他能顧全大局,忍辱負重,在最困難的時候繼續革命,永遠和黨一條心

“眼下,我們的中央突然帶著一、三軍團逃跑了,繼續堅持他們的右傾機會主義路線。如果我們把李奇偉同誌當做一麵鏡子,很好地照一照這些機會主義者的嘴臉,我們不就從中得到很多革命的啟示嗎?”姚秀芝聽著這篇王顧左右而言他的悼文,內心巨大的悲痛淡化了,漸漸地代之而起的是一種憤慨!她禁不住地暗自責問:““你是真的頌揚奇偉嗎?不,你是在盜用美好的詞句,掩飾你們迫害同誌的罪行。一個自稱為革命領導的人物,怎麽能如此地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呢?麵對奇偉同誌的靈牌,你們怎麽沒有一點歉疚呢?你怎麽不捫心自問一下,在共產黨人的道德法庭上,在馬克思、列寧這兩位執法官麵前,自己應當承當什麽樣的罪責呢?

“如果說奇偉同誌是一麵鏡子的話,不首先應當照一照你們嗎?迫害同誌,排斥異已,黨同伐異的醜行,靠謊言能遮蓋得住嗎?你念這篇悼文的目的,無非是借頌揚死者的功業,達到讓生者繼續讚美你的目的,這是何等的無恥啊!”啊!你終於道出了開追悼會的目的:咒罵中央是右傾機會主義路線,借用李奇偉甘願挨整的事例,鼓動不明真相的指戰員讚成你們的路線,支持你們南下的主張,如奇偉同誌真有在天之靈,他會做何感想呢?我悲苦的心靈隻有一個要求:不要利用死者來為你們的爭鬥服務了吧。

常浩繼續念著悼詞,

“我們追悼奇偉同誌,就是要學習他忍辱負重的優良品質,無條件地服從我們張主席的領導,堅決和中央的逃跑主義路線鬥爭到底!為了完成奇偉同誌的未竟事業,我們堅決揮師南下,再過草地,在張主席的領導下,開創新的革命根據地!”天哪!紅軍徹底分裂了,中國革命又將經受多少磨難嗬!又有多少好同誌將葬身在茫茫草地之中啊”奇偉,你離去了,你的英靈得到了超脫,再也不會為這些人為的爭鬥、無謂的犧牲而痛苦了!

“不,我們的靈魂將更加不安。”突然,姚秀芝被這合唱似的齊聲回答帶了幻景,她看到了老馬、苦妹子、十歲紅,還有那匹死在夕陽殘照下的駿馬,也從天邊飄然飛來。從他們那嚴肅的神態可以猜出似乎都想說這些話:

姚秀芝望著這些死難的戰友,悲淒之感越來越凝重了。她反思著這些空靈的肺腑之語,恍惚覺得不無道理,可精神上又似纏上了一道鐵鏈。她為了能得到某種解脫,或者說是得到一種欲望的需求,她真想在這些亡靈中找到李奇偉,希冀他那熱情的服神能驅散頓生的寒流,給她就”要結冰的心以溫煦;希冀他能對著這些自詡為革命者的領導人,發表一大篇人生演講,使得正在為祖國奮鬥的後死者振聾發聵,重新揚帆於苦海之中!但,她就是找不到那個期望的身影

幻覺消逝了,戰友的亡靈也結伴離去了,她沒有看見李奇偉。她驀地抬起頭,奇跡出現了,李奇偉和龍海正站在追悼會場的門外。她以為這又是幻覺。但這不是幻夢,是現實。李奇偉沒有沉江底,龍海也真的戰勝了洶浦的江濤。

那天,李奇偉墜江以後,他以頑強的毅力和江濤拚搏,雖說他生在江南,自幼愛在大風大浪中遊泳,但他自從接受審查以來,已有好多年沒有在江河中搏擊了,再加上營養不良,體質下降,他無論如何用力,也難以敵住江水的衝擊,他忽而被蓋頂的江濤淹沒,忽而被湍急的漩渦卷水下,待到他被衝到江灣急轉處的時候,已經精疲力盡,被惡浪吞食到江心了。”龍海跳江水以後,分不出哪是江濤擊起的浪花,哪是敵機俯衝掃射娥起的水柱,他隻有一個念頭:一定要救活這位架橋的紅軍工程師。他衝出交戰的江麵之後,憑借江濤把他推向峰巔的時刻四處尋覓,仍舊沒有看見李奇偉的蹤影。他猜測,可能人已被衝到下遊去了。所以他一麵大聲疾呼:“李首長!”一麵展臂擊水,順流而下,待他遊過江流急轉處的險隘之後,發現有一具”屍體”隨流漂下,他飛快地遊到近前,抱起“屍體”一看,驚得叫了一聲“李首長!”遂又朝著一塊平緩的江灘遊去。”李奇偉得救了!他醒來的時候,看見龍海正雙腿跪在他的身邊,流著熱淚呼喊著”李首長”。他無力地伸出雙手,抱著龍海那粗壯的大腿,淒楚地說著:

“謝謝你救了我!”龍海在山裏長大,有著常人沒有的適應山地生活的能力。他攙著李奇偉,沿著江岸奔走在山林中。餓了,采摘就要成熟的桔子、柿子、核桃等山果充饑;累了,就找個安全的山洞休息。當他們沿江走到那座浮橋前,這裏早已人去地空,隻有迫岸的江濤發出的嗡嗡響聲。龍海望著浮橋的遺跡,不見了相聯的竹筏,隻有兩條粗粗的犛牛皮繩依然如故,就象是兩條黑黑的水蛇,浮遊在江麵上。他俯身抓起一條犛牛皮繩,用力拽了拽,高興地說:

就靠抓住這根犛牛皮繩子過江?我可沒有這樣的勇氣!”龍海一向寡言,他看著李奇偉疑惑的表情沒說什麽,從撟頭的地上揀了一把丟下的刺刀,很快就砍來了一抱竹子和藤條,不聲不響地劈啊編啊,不到半天功夫,就編了一個長方形的大竹筐,小心地放到江水裏,自己抓住犛牛皮繩子跳到竹筐裏,轉過身來笑著說:

“首長!請上浮船吧。”

李奇偉縱身跳到竹筐裏,一隻手緊緊抓住犛牛皮繩,一隻手用力一揮,象首長發布命令那樣,說了一句”開船!”竹筐便平平穩穩、慢慢悠悠地向對岸漂去。李奇偉望著龍海那憨厚而又聰明的樣兒,會心地笑了。”李奇偉和龍海趕到新的駐地,正遇上為他開追悼會,他真是百感交集啊!他製止了憨笑不止的龍海,默默地佇立在門外,看著追悼會將如何進行。”當他聽到常浩念到:“李奇偉同誌為革命英勇獻身了,我們活著的每一個人都非常懷念他的時候,他暗自激動地說:

“黨啊!我親愛的母親,你終於認識了自己的兒子”子不嫌母醜,孩子不記恨父母的打罵,我隻要活著一天,就要為著你的光輝未來奮鬥不息”當他聽”應該向他學些什麽呢”我以為是他能顧全大局,忍辱負重,在最困難的逆境中繼續革命,永遠和黨一條心的時候,他認為這就是組織上給他做的蓋棺定論,他更感動了:

“感謝黨組織,我要繼續不懈地奮鬥到底”往下,他卻越聽越糊塗了,“為了完成奇偉同誌的未竟事業,我們堅決揮師南下,再過草地,在張主席的領導下,開創新的革命根據地”這時,突然他被一聲”奇偉”的哭喊驚醒了,隻見姚秀芝熱淚縱橫、踉踉蹌蹌地向他撲來”追悼會終止了。”參加追悼會的人驚呆了”常浩停止了念悼文,神色木然。”姚秀芝撲到李奇偉的麵前。李奇偉目光清冷,一言未發。姚秀芝暗想:““難道他真的不原諒我和張華男的過失?”還是這位主祭人常浩有著異乎尋常的應變能力,未等姚秀芝和李奇偉說一句話,他就搶先宣布了下麵的三條

一,追悼會到此結束,參加追悼會的人立即回到單位,做好重過草地的準備;

二,李奇偉依然是我們的英雄,隨我去辦公室談今後的工作;

三,明天就要過草地了,龍海把我的住房安排一下,讓李奇偉和姚秀芝這對患難夫妻,過一個幸福的夜晚。”姚秀芝完全沉緬於蜜的海洋中了秀芝隨龍海走進一座喇嘛廟一間鋪陳華貴的廂房”,她望著憨厚的龍海,勸他去休息,準備過草地的用品。龍海不能理解姚秀芝此刻的心情,說什麽也不離去,要求幫助收拾屋子。姚秀芝隻好笑著說:

“結束戰鬥龍海,你看還需要收拾那些地方?”龍海僅僅是奉命行事,隻要主人說聲滿意了,他還巴不得早些離去呢!他憨厚地笑了笑,說了句”那”你就等李首長吧!”遂轉身走出了房門。”姚秀芝佇立在屋中,又仔細地打量這間臥室,她覺得是那樣的熟悉,可一時又想不出在何處見過這樣的喇嘛住房了。噢,想起來了,和當年苦妹子與歐陽瓊雪山下相會的臥室差不多。不知何因,她一想到苦妹子親手處決歐陽瓊的往事,她又覺得在這間臥室裏和李奇偉過夜是很不吉利的,但一想到和李奇偉橋頭相會的情景,又自我嘲弄似地笑了。”夫妻相聚,是人間極平常的事情,對姚秀芝來說,卻是非常艱難的了。她和李奇偉分別八年,每人都做著囚徒的美夢,然而大夢醒來,又是嚴酷的審訊。她望著這寬寬的才床,厚厚的被褥,漸漸地又想起了巴黎的新婚之夜,武漢闌的分別情景,那時也有這樣的床褥,但仔細想來,沒有哪”張床褥,會給她帶來象今夜的幸福和心酸!這大概就是世人常說的那句諺語吧

“得來容易的忘卻的快,苦盡換得甘甜來。”幸福是什麽?是心湖中**起的漣漪。可是今天的姚秀芝,雖說結婚已經十年了,她卻生平第一次嚐到這種幸福的滋味,她於這種欲醉欲仙的感受中,忘卻了自己的存在,也忘卻這些年所經曆的各種艱苦,她隻有一個想法:

“奇偉快回到我的身邊來吧!”

天完全黑了,龍海給她和奇偉送來了過草地用的炒麵,可李奇諱還是沒有回來。她獨自佇立在房中,望著那盞搖曳的酥油燈,心裏又掠過一片疑雲:“他為什麽還不回到我的身旁來呢?難道他不願這樣的相會嗎?”有頃,她又理智的自我安慰說:

“瞎想些什麽,領導一定把最重的擔子壓在了他的肩上,他正和領導研究如何挑這付重擔呢等吧,遲來的夫妻相會,將是更加的幸福。”姚秀芝完全猜對了,又完全猜錯了。”革命的策略和政客手段,有時是很難區別的。常浩為李奇偉開追悼會的目的,可以概括成這樣的一句話:為死者樹碑給活人看。為李奇偉寫傳是為了鼓動不明真相的同誌反對中央,同意他們南下的路線。李奇偉意外地活著回來了,如果還象過去那樣對待李奇偉,一定會失去民心,如果李奇偉站在中央的路線上,堅決反對南下路線,這豈不又打了自己一個嘴巴?怎麽辦呢?常浩自有妙計在心,遂決定和李奇偉進行這次長談。”李奇偉常年處於審査之中,完全不了解上層的鬥爭。加”之中央的負責同誌分散各地,難以集中,從客觀上形成了山頭主義,使每個黨員奴隸地認為上司就是黨,上司就是代表黨發號施令的。因此,李奇偉聽說遵義會議後的黨中央未和四方麵軍聯係,也未預先征得第三國際的認可,就輕易地同意了常浩的觀點,指責北上是逃跑主義路線。結果,常浩的目的達到了,他緊緊握著李奇偉的手,滿意地說:

“天不早了!快去和分散多年的夫人溫存溫存吧。”不!”李奇偉異常堅定地說,但當他一看常浩那驚愕的神色,忙又補充說“現在是革命的緊急關頭,不是夫妻溫存的財候!”常浩突然大笑起來,笑得李奇偉活象是個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他驀地收住笑聲,故做幽默地說:

“奇偉同誌!共產裳人可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清教徒,去滿足一下人生的七情六欲吧!”秋夜頗有些寂意了,李奇偉卻解開了風紀扣,敞開衣襟,讓涼嗖嗖的夜風盡情地吹打著。喇嘛廟的鈴聲叮咚作響,由遠而近,告訴他會見久別的妻子的地方就要到了。他收住了腳步,看了看披著夜紗的廟宇,踟躕片刻,又有些猶豫地邁開了步子。”李奇偉放輕腳步,走進非常幹淨的臥室、炕上早已鋪好被褥,姚秀芝坐在炕沿上,癡癡地看著搖曳的燈光,從她那紅暈的麵頰可以猜出,她深深地沉了幸福的暇想中,連丈夫已經走行臥室都不曾發覺。忽然,一陣乍起的夜風浦進屋來,李奇偉禁不住地打了個寒噤,又響亮地打了個噴嗔。姚秀芝聞聲抬頭,好似觸了電,騰地站起身來,驚喜地叫了一聲“奇偉!”一躍撲到了李奇偉的懷抱裏,緊緊地抱著那瘦瘦的身軀,不住聲地說著:

“親愛的!我們總算又到一起了”李奇偉異常地冷淡,他的身子木然不動,兩手垂著,兩眼呆滯,毫無一點表情,任姚秀芝瘋了似地揉著他的身子,翹著腳跟,伸長頸項,親吻他那冰涼的麵頰、額頭、嘴唇姚秀芝終於結束了這“一頭熱”的見麵禮,她熱淚縱橫,有些模糊地望著李奇偉那冷冰冰的表情,暗自痛苦地想:“奇偉受的委屈太多了,連夫妻相聚的現實都不敢相信了!”為此,她又挑逗似地親了親他滿是胡茬的下巴頦,溫情地說:““親愛的,快從苦海中爬上岸米吧,讓我們一起飽飲這幸福的甘露!”李奇偉依然不動。”“親愛的,我是秀芝啊!看,我鋪好了被子,足足等了你大半夜了。”李奇偉還是沒有表情。

“你這是怎麽了?我是你的秀芝啊!”李奇偉徐徐地抬起雙手,輕輕地推開了姚秀芝。

姚秀芝驚得瞠目結舌,哆嗦地叫了一聲”奇偉”又緊緊地抱住了李奇偉的身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