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課堂裏的掌聲猶如雷鳴,賽過海嘛。不知何時,姚秀芝奏響了美妙的小提琴,苦妹子放聲唱起了家鄉民歌:

“哎呀來”遵義城飄紅旗,“各族人民心歡喜,心頭迷霧吹散了,千難萬險何所懼心肝哥,大家齊心又協力。”苦妹子發自肺腑的心聲,感染了這許多老俵的情緒,他們聽見這歌聲,似乎又回到了親愛的家鄉,又想起了親手打出來的中央蘇區根據地,一個個都淌下了滾滾的熱淚。正當大家靜靜地欣賞的時候,苦妹子突然中斷了歌聲,雙手捂住嘴,急忙跑出了課室。姚秀芝急忙拿著提琴追了出去,看著苦妹子嘔吐不出的難過的樣子,對剛剛趕來的霍大姐說:

“苦妹子可能懷孕了!”

“對對”霍大姐風趣地說:

我們的隊伍中,又要多個小紅軍了。”姚秀芝被逗笑了,她驀地轉過身去,發現在漆黑的校園中,有一個怪物在一跛一跛地走動,她定睛一看,驚得失聲說出:““啊是他”傳說,有一位鼎鼎大名的歌唱家,無辜遭到當政者的迫害,在藝海中息聲長達十五年之久。一天,當政者一高興,通知他解放了,可以重返歌壇,放聲歌唱了。他登上久違的舞台,大幕拉開以後,那雷鳴般的掌聲,那瘋狂的歡呼聲,一齊向他撲來。他激動的眼睛模糊了,衝著台下熱情的聽眾,大聲地說了一句:

你們是一切藝術家的上帝!”遂昏倒在了舞台上。關於這位歌唱家為什麽會激動到這種程度,一般的人是難以理解的!姚秀芝是完全能理解的,而且還親自感受過重返歌壇的激動情潮。一次,她帶著十多名弟子,在遵義街頭為各族人民舉行首次演出,當那此起彼伏的掌聲、喝采聲,不得不中斷演出的時候,她絲毫沒有責難觀眾的無知,並認為這是對演員的最高獎賞。做為一名藝術家”而且是受到不公正處分的藝術家,麵對這熱情的觀眾,她自然會誘發出富有對比性的聯想:審查她的時候,那一副副嚴酷的麵孔,那一句句冷漠的逼問聲,是何等的令人心寒啊!為此,她除去把這憤懣藏在心中以外,剩下的也隻有激動的熱淚了!假如她那顫抖的答謝聲,不被這熱情觀眾的掌聲、喝采聲所淹沒,我們也將會聽到無數聲:

你們是一切藝術家的上帝”表演藝術家,隻有他的藝術化為人民心聲的時候,他的藝術才會產生真正的價值,藝術家才會獲得最大的幸福。”這是姚秀芝重新回到舞台上”不是指城市的劇院,或有錢有勢的人家的堂會館,而是廣場、山坡和土台子後的感受。有一次演出結束了,她在回駐地的路上,發現一位瘦得皮包著骨頭的彝族婦女跟著他們,看上去有六十多歲了,霍大姐誤以為這位彝族老婦是”幹人兒”,掏出一些錢送給她,可她擺著雙手,用彝語說著什麽。大家雖然不懂她的話,可都明白她不要錢。老馬想了想,到對麵鋪子裏買來了一包蛋糕,很熱情地送給她,可她仍然擺著雙手。劇團的同誌們全都傻眼了,誰也不知道該如何滿足這位彝族老婦的要求。

姚秀芝走進一家商店,請來了一位彝族小夥計,經過他的翻譯,大家才知道這位彝族老婦不是一般的”幹人兒”。早年,她曾在一戶彝姓大家族裏當過歌手,喜愛彝族的歌舞藝術,會唱很多的彝族民歌。後來,她芳齡已過,聲音變暗,遂被這家首領趕出了寨子,流落四方,靠著賣唱當”幹人兒”。今天,她看了紅軍劇團的演出,很受感動,尤其對姚秀芝演奏的小提琴發生了興趣。她說:

“這琴聲太美了,我從來沒見過這種琴,能不能讓我仔細地看看啊?

姚秀芝被感動了,她急忙把琴匣打開,取出小提琴,雙手捧到老人的麵前,聲音有些顫抖地說:

“老阿媽,你看吧。”

這位彝族老婦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雙手擎在額前,恭恭敬敬地接過了小提琴。她的出身可能是太卑賤了,霍大姐怎樣請她站起來,她都不肯。這位賣身藝海的老婦抱著提琴,就象是一位躍為疆場的暮年將軍突然得到了寶刀,她看啊看啊,淚水滴在了提琴的指板上,可仍然看不夠。最後,她依依不舍地把提琴還給了姚秀芝,緩慢地站起身來,突然操著漢語激動地說:“紅軍大姐!你把這人間最美的琴聲奏響吧,讓我為你們唱一首讚美的歌。”同誌們聽後興奮得不得了,全體熱烈地鼓掌,歡迎姚秀芝為這位彝族老後拉琴伴奏,唱一曲讚美紅軍的歌曲。”姚秀芝卻為了難。她知道音樂中的一般常識:

再優秀的器樂演奏家,也無法為陌生的歌唱家即興伴奏,因為不會演唱者所唱的歌曲。姚秀芝從沒聽過彝族民歌是什麽風味,她為難地說:

“很對不起,我無能為你用提琴伴奏,你自己唱吧。”這位彝族老歌手聽後怔住了,在她的演唱經曆中,沒有一位彝族樂手不會伴奏的,她以為,世上凡會演奏樂器的樂手,就一定會為她的歌聲伴奏。方才,她看紅軍劇團的演出,真的被姚秀芝演奏的琴聲迷住了,她就象是乘坐著一隻音樂之船,自由地航行在歌海之中。當時,她就萌發出了這樣一種遐想,如果這位紅軍大姐能為她歌唱伴奏,她就是死了,此生此世也沒有遺憾了!可是,她萬萬沒有想到,這位紅軍大姐竟然說:“我不能為你用提琴伴奏”,這刺傷了她的自尊心。同時,她又想到了生平見過的吃糧人,哪一個不是說為百姓打仗呢?結果,又有誰真的為百姓辦過好事呢?她以為上了,二話沒說,驀地轉過身去,氣呼呼地走去了。”同誌們一看全都怔住了,不知如何是好。姚秀芝急忙趕上前去,緊緊抓住這位彝族老婦,著慌地說:

“老阿媽,你別走,聽我說”

“我不聽!你們是有槍有炮的大軍,我是個下賤的幹人兒,請你為我拉琴伴奏,還不等於想騎孔雀上天?”姚秀芝靈機一動,忙笑著說:

“你也聽我說一句嘛!我不是不為你伴奏,我是說,你先唱一遍,然後再跟著我回到住處,咱倆好好地合一合,明天一齊登台,為老百姓演出。

“這會是真的嗎?”彝族老歌手將信將疑地問罷,又巡視了一遍劇團的同誌們愕然相視的神色,哀歎地搖了搖頭:“這是不可能的事,還是讓我走吧!”這時,霍大姐趕到了近前,姚秀芝為了解圍,忙指著霍大姐笑著說:

“我說的都是真的,不信,你就問問我們這位紅軍劇團的領導?”

彝族老歌手轉過身去,用驚疑的目光望著紅軍中的女領人,霍大姐微笑著向她點了點頭,她相信了,衝著霍大姐施了彝族的大禮,跟著姚秀芝走進隊伍中,隨著大家向駐地走去。”姚秀芝請彝族老歌手去駐地有四個意思,一是出於政治,上的需要。如果輕易地讓她走掉,在群眾中一定會造成不影響;二是出於職業上的需要。音樂家最喜愛的是民歌,尤其是鮮為人知的古樸民歌,她真想借此機會,了解一些彝族的民間音樂;三是出於宣傳的目的。她遠在法固留學的時候廣就聽雲南、貴州、四川的同學說過,他們的家鄉有一種倮倮族人,還有什麽白彝和黑彝之分。她想,長征必然要經過這所謂的蠻夷荒山,如果能學點彝族民歌,並以此為素材編些節目,一定會受彝族同胞歡迎;四是出於她那藝術家的良心。她真的被這位彝族老歌手的行為感動了,從婢那幹癟的眼神中,看到了老人所受的苦難,把老人請到紅軍的駐地飽餐一頓,享受一次紅軍帶給她的幸福。

這位彝族老歌手活過六十歲了,隻有住在紅軍劇團裏才感到這樣溫暖。吃飯的時候,“霍大姐以長者為上的理由,請她坐上席;排練節目的時候,全體演員坐在四周,靜靜地傾聽她唱著一首又一首彝族民歌;晚上睡覺的時候,大家都搶著把毯子蓋到她的身上”夜裏,她躺在**久久不能睡,想著這夢一般的生活,學著漢人的習俗,非常迷信地自問:“是真的神仙下凡,救幹人兒出苦海呢?還是我苦盡甜來,交上了好運了呢?”姚秀芝從這位彝族老歌手的歌聲中,感到了彝族是崇尚武德的,有著栗悍的性格。同時,她也聽出了彝族人民那深重的苦難和他們對光明未來的希望。不知何因,每當她用心記錄彝族老阿媽的歌聲時,總會想起童年的奶母,孩提時代的往事又湧上心頭。是為了報答奶母的養育之恩?還是為了答謝彝族老阿媽的教唱?她不清楚,她把霍大姐補發給她的錢傾棄而出,為彝族老阿媽買了一件棉衣,並親手披在了她的身上。

夜深了,大家已進夢鄉,隻有她一人伴著油燈,還在整理紀錄的彝族民歌。

第三天,大家開始幫著這位老阿媽排練節目姚秀芝奏響提琴,這位謝台多年的老歌手激動地唱了起來她即興作曲的才能,是任何作曲家所不能比擬的,同是一首民歌,每段旋律都有變化,並能表達不同的感情。姚秀芝一邊即興伴奏,一邊暗自感歎地說:“這不就是首絕妙的變奏曲嗎?”這位彝族老歌手還是一位有才華的詩人,她能即興編唱歌詞。在一首歌曲中把紅軍劇團,乃至於霍大姐、姚秀芝”全都編進了唱詞中,而且比興用得恰如其分,韻腳自然,紅軍劇團的同誌們都很佩服她。

彝族老阿媽的節目排練結束了,全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大家都希望老阿媽參加紅軍劇團,走上街頭參加演出。老歌手已經有三十多年沒有登台了,突然和她心目中的天兵天將同台演出,有何等的高興啊!按照演出的規矩,她應當化妝,可穿什麽衣服戴什麽帽子呢?她仔細地觀察了大家的著裝,發現隻有姚秀芝與眾不同,好奇地問:

“你的帽子上怎麽沒有閃光的紅星啊?領口上也缺少領章。”姚秀芝被問得窘住了,她怎樣向這樣一位彝族老歌手解釋呢?坦誠地說明自己是一個托派嫌疑犯,正在接受組織的審查,在未做出結論以前,是不準披戴紅五星、紅領章的嗎?不行!老人是絕對想不通的。再說,讓老人知道自己是托派

也就是老人眼中的壞人,將會產生什麽樣的影響呢”可是如果不說個清楚,又怎樣解除老人家生起的疑心呢?她真的失去主意。同時,一種委屈的情緒油然生起,兩隻明亮的大眼睛溢滿了淚水。彝族老歌手驚得怔住了,但很快又恢複了常態。她自幼就從美麗的神話中知道,天堂雖好,也有森嚴的暴君;仙女是可愛的,也有可能遭到暴君的貶謫。她認為姚秀芝是美麗而又善良的仙女,眼下,受到了不公正的處分

貶為平民!為此,她不安地說:““孩子!我們有一句俗話:心靈上的傷疤是不能揭的,阿媽真的不知道,碰了你心靈上的傷疤,原諒我吧。”姚秀芝聽了這懺悔的話語,多象是小時候奶母說的話啊!由此她又聯想到:世上哪有母親不愛自己的兒女呢,就是兒女走了一段歪道,母親也有著一顆偉大而寬宏的心啊!然而做為黨的女兒,一旦受了委屈”又向誰去討要慰藉和溫暖呢?那些代表黨的人,他的手和心又為何這樣的狠呢?她找不到答案,隻好昔”笑著說:

“阿媽你猜得不對,這件事情是另有原因的。”

“對!對!”霍大姐終於想出了解圍的辦法,忙笑著說:“姚老師有紅五星和紅領章的,為了演出方便,暫時拿掉了。”霍大姐為了排除彝族老歌手的疑摘下自己的五星軍帽,戴在老人的頭上,笑著說:

“老阿媽!明天你就戴上我這頂軍帽,和大家一塊演出,好嗎?”這位老歌手激動得不知所以,她忽而摸摸頭上的軍帽,忽而摘下軍帽來看看閃閃發光的紅星,突然,她戴上軍帽向學校門口跑去。同誌們一見全都懵了,急忙尾隨追去,待到姚秀芝洗繃帶的水塘邊上,看見老人正向水中探著身子,她想在水中看看自己戴上軍帽的形象。

世上盡如人意的太少了。當天夜裏,老馬傳達了上級的命令:第二天上午,紅軍劇團離開遵義,到紅軍部隊中慰問演出。這樣,原定的上街演出就隻好取消了。彝族老歌手聽後很傷心,說自己命無福星,不能和天神轉化的兒女們同台演出,難過地哭了。霍大姐告訴她,這不是命運,是上級”下達了出城演出的命令。但是這樣的話,老人是不相信的,她瞪大兩隻眼睛,問:

你說不是命中注定的事,我能跟著你們為紅軍演出去嗎?”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事情,老人的年歲太大了,僅就行軍這件事,她也是吃不消的。為了寬慰老人的心,當天夜裏,姚秀芝和她睡在一起,給她講解紅軍的性質和任務,說明她為什麽不能隨軍遠征的道理。老人一言不發,緊緊抱著姚秀芝,生怕離去似的;最後,她疑慮重重地問”

“孩子!假如我是你這個年齡,或者跟苦妹子這樣大,你們能收我嗎?”

“能!能!”姚秀芝為了正明自己是真心,誠摯地說:“若真是那樣,你不想來,我也得請你來啊,咱們一塊登台演出,紅軍和老百姓都會歡迎。”這位老人再也沒有說些什麽,很快就發出了均勻的鼾聲。姚秀芝為了第二天的行軍和演出,也很快進了夢鄉。”翌日清晨,姚秀芝醒來之後,發現同床的彝族老歌手不見了,誤以為老人覺少,去水塘邊洗臉了。但是,一直等到開早飯的時候,還不見老人家歸來。姚秀芝埋怨自己睡覺太死,不知道老人家何時離去的;同誌們和老人建立了很深的感情,認為這樣分別太絕情了。一頓豐盛的早餐,誰也沒有吃出個滋味來。

紅軍劇團列隊出發了,但大家都不時地轉過身來看看,真希望這位彝族老歌手能突然出現。居住的學校遠去了,街道兩邊送行的群眾越來越多,可仍然不見這位老歌手的身影,每個人的心裏是很不好受的。姚秀芝想到了自己的許諾:今天要親自為老歌手拉琴伴奏,共同演出的時候,那歉疚是難以言喻的。”

“等一等”快等一等我。

突然,身後傳來了彝族老歌手的喊聲,同誌們幾乎是同時轉過身來,循聲遠望,隻見這位老歌手,領著一位身著彝族服裝的小夥子快步跑來。大家收住了腳步,驚愕地看著,不知這位老歌手導演了一出什麽樣的戲劇。不時,老歌手跑到了姚秀芝與霍大姐的跟前,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孫兒!快給紅軍磕頭,他們會帶著你上天堂的。”這位懐杆的青年,按照彝族的習俗單腿跪在了地上,隻見他那兩道濃濃的劍眉立著,熠熠閃光的大眼睛射出希望的光束,高高的鼻梁,鑲嵌在英俊的臉龐上,顯出一身英雄氣。他仰起臉,把雙手拱抱在額前,操著遵義一帶的官話,虔誠地說:

“我年輕有力氣,愛打獵,能爬山,請下凡的天兵收下我吧!”這到底是怎一回事呢?原來,昨天晚上,彝族老歌手聽說不能隨著紅軍遠征,心裏著實難過了大半夜。當她聽姚秀芝說,隻要年輕力壯,紅軍就會收下她。當時,她就想起了自己的孫兒,暗說:“我活不了幾天了,孫兒能跟上紅軍上天堂更好。”遂打定送孫兒參加紅軍的主意。她一生可能受騙太多了,惟恐紅軍也會反悔,於是半夜裏偷偷地爬起床來,悄悄地溜出了學校,一口氣跑到了城外,拉上自己的寶貝孫兒又趕回學校,可紅軍劇團已經出發了,她又帶上孫子邊喊邊追了上來,向霍大姐和姚秀芝講出了送孫兒參加紅軍的心願。”同誌們聽後非常激動,全體請求霍大姐收下老歌手的孫子。霍大姐緊緊抓住老人家那幹癟的雙手,異常激動地說:

“謝謝你,老人家,你的孫兒我們收下了!”彝族老歌手那布滿皺紋的臉上,綻開了幸福的笑靨,她按照彝族的禮節,向霍大姐行禮致謝,然後雙手扶起自己孫兒,親自把他領到紅軍的隊伍中,看看她的孫兒,又瞧瞧一個個英武的紅軍,滿意地點了點頭,叫著他的漢名:

“龍海!隻要你跟著紅軍上了天堂,奶奶就是真的下了十八層地獄,也高興啊!”龍海是位英雄的小夥子,對紅軍充滿著神秘感,格外激動地說:

“奶奶!我會跟著紅軍好好修練的,等我上了天堂以後,一定把你從地獄中救出來。”彝族老歌手滿意地笑了,從這笑顏中可以看出,她一生所追求的幸福,甚至於想解脫的苦難,全都滿足了。她走到姚秀芝的麵前,指著大街兩旁的各族百姓,請求姚秀芝為她拉琴伴奏,為父老鄉親放聲歌唱,做人生的最後一次演出,了卻她終生的夙願。姚秀芝答應了,從提琴匣中取出提琴,醞釀了一下情緒,遂奏出了彝族風格濃的與律。”彝族老歌手聽到這動情的琴聲,就象是戰士聽到了軍號響,她忘卻了自己的年齡,也忘卻了這是在大街廣眾之中,她就象是登上了早已謝別的舞台,看著大街上越來越多的百姓縱情唱出了自己的心聲”明月當空,“

照亮了萬顆星星;“吉祥的孔雀,

”帶來了福音福聲;”哎”紅軍砸開地獄門,“冤鬼笑盈盈!”琴聲猶如藍天中的浮雲,歌聲宛似長空中的明月,琴歌相合,恰似月兒時隱時現在浮雲中,又似浮雲跟著月兒行。這琴歌合奏的聲聲旋律,向著長空慢慢地散去,那久久縈懷的嫋嫋餘音,打動著每個聽眾的心靈。擠在街道兩旁的小夥子們,都以羨慕的眼神望著龍海,似乎在說:

你是何等的幸運啊!”龍海自小跟著奶奶學唱民歌,有著一副金嗓子,也有著即興編詞演唱的才能。他看見那一雙雙向往、敬慕的眼睛,真是情難自持,遂跟著奶奶的歌聲,放聲高歌起來:“朵朵朝霞,“映紅了萬裏晴空,

人間的紅軍,“比天上的太陽還明

跟上天降的兵,“朝著天堂行

音樂是打開心扉的鑰匙。龍海的歌聲,唱動了每一個小夥子的心,當他舉起雙手,真摯地請同齡人參加紅軍的時候,幾十個身體強健的小夥子,學著龍海的樣子走到霍大姐的麵前,按照不同的民族風俗,一齊跪在了地上,大聲要求參加紅軍。霍大姐第一次感到了音樂的力量,她當即答應了小夥子們的請求。同時,她對龍海大聲說:

“唱吧,唱吧!盡情地唱吧。”紅軍劇團應該上路了,同誌們都取出了自己全部的積蓄,雙手交給了這位彝族老歌手。霍大姐是了解這位老人的心的,認為留給老人的,應當是比錢還重要的東西,她摘下自己軍帽上的紅五星,恭恭敬敬地別在了老人的衣襟上。癡情的老人望著姚秀芝沒有紅五星的軍帽,自認為明白了那顆金光閃閃的紅五星的去處,她暗自感動地說:

“她的心最美,“因為是她第一個把紅色的五星送給窮人的。

紅軍劇團的同誌們,懷著依依惜別的心情走去了,伹是老人的歌聲,就象是她的魂靈,緊緊地伴著大家。龍海就要告別奶奶遠去了,他怎麽不一步一回頭呢大街上送行的人群越來越多,但他隻要看見那枚閃閃發光的紅星,就象是看見了奶奶的笑容。他暗自說著:

“奶奶!你就放聲地唱吧,讓孫兒永遠聽見你老人家的歌聲。”紅軍劇團遠去了,似乎每個人都還聽著那動人的歌聲:“明月當空,“照亮了萬顆星星;

吉祥的孔雀,“帶來了福音福聲”遵義會議召開之後,在霍大姐、姚秀芝等人獲得歡樂的同時,張華男卻陷了極度的痛苦之中。”這些天來,他回顧了進中央蘇區以後的生活,認為自己是問心無愧的。但是,當他把五次反圍剿後的形勢,和過去中央蘇區紅紅火火的形勢做個對比,自己也失去了自信,是敵人強大造成的失敗逃跑,還是由於軍事路線失誤被迫轉移長征?他沒有答案。當他想到毛澤東這些人的時候,心裏是不服氣的。“山溝溝裏能出馬列主義嗎?”

綠林好漢的遊擊戰術對嗎”?這一個個問號,攪得他思緒難寧。不久,傳達了遵義會議的決議,他當年在蘇聯的同窗好友,從中央領導崗位上下來了,他那不安的心越發慌亂了。”張華男是位有影響的軍事幹部,自然負有軍事失誤的責任。在第五次反圍剿的戰爭中負了傷,又因為和這些中央領導是同學、同派,被借到保衛局做起了肅反工作。當年,波肅的毛派分子一個個揚眉吐氣,走上了領導崗位,掌握著黨權、軍權。按照他們奉行的黨同伐異的宗派主義做法,他隻好充當一名新的囚徒,一邊接受毛派分子的審査,一邊被霍大姐這些人看管著長征。”提起肅反,姚秀芝就象是一位無情的法官,怒目直視地”站在他的麵前,無聲地審判著他借肅反之機,達到個人私欲的陰謀。有時,他在夢中被送上法庭,嚇得渾身抖瑟,跪在姚秀芝的麵前,大聲地喊著:“我愛你”我真誠地愛你啊

借以達到懇請姚秀芝原諒的目的。”在張華男進行痛苦反省的時候,紅軍進行了四渡赤水的戰役。毛主席巧妙地運用大踏步前進、大範圍迂回、忽南忽北、聲東擊西的戰略戰術,靈活機動地調動敵人,逼敵陷於被動之中,為紅軍於運動中殲滅敵人創造了條件,為紅軍變被動為主動爭取了時間,當紅軍終於甩掉尾追的敵人、揮戈北上的時候,張華男也不得不敬服地說:

“毛澤東用兵如神,紅軍這個棋子,真的給他下活了。”寒冬已過,春天來臨,張華男的傷完全好了,他真想回到原來的部隊中,打幾個漂亮的仗!但是,他清楚地知道,保衛局還有他一筆帳沒有算呢!是被動地受審查?還是主動地做檢討?曆經痛苦的深思,他終於橫下一條心,向有關的部門寫了一封長信,大意是說:我進中央蘇區以後,無論是在軍事上,還是在保衛局的工作中,都忠實地執行了錯誤路線,對革命所造成的損失,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願意誠懇地接受組織的批評,讓我回到戰場上去,用敵人的鮮血來洗刷靈魂中的汙點,並借以補過於萬一。”不久,霍大姐帶來了上級的命令:調張華男去某部任副參譯長。張華男望著命令,驚詫地問:

“霍大姐!關於我的錯誤,組織上是怎樣看待的呢?”霍大姐聽後笑了,她告訴張華男:組織上說了,現在不是檢討過失的時候,而是要為中國革命爭相立功。接著,她望著驚疑不定的張華男嚴肅地說:

“愣什麽神?我向組織匯報了你的表現,組織上說:張華男同誌檢討的時間夠長的了,不要再翻過去的老帳了。告訴他,希望他把學到的軍事才能,用到戰場上去。”這太出張華男所料了,組織上不僅沒有審查他,連一句批評的話語都沒說。當他再想到自己的過去,跟著那些同學嘲弄毛派分子是綠林好漢、是富農路線的時候,這種良心上的自我鞭笞,比觸及皮肉還要深刻為此,他感激地自諝:

“黨的胸懷是這樣的博大,我難道不應當做個回頭的浪子嗎?”真心想悔過的人,想的都是自己的失誤,留在心頭的卻是對同誌的歉意。張華男就要離開紅軍醫院,他不知道該如何向醫務人員,尤其是向新成立的劇團的同誌們道別。幾天來,他很少和同誌們交談,隻有可愛的彤兒偎在他的身邊。就要離去了,他真舍不得彤兒,想起了彤兒每次演出回來,都要叫一聲爸爸!問一句你的傷快好了吧?

而明天,張華男就要奉命赴任去了,他怎能不依戀呢?他取出全部的積蓄,買了一支鉛筆,幾個筆記本,還有一些吃的,對彤兒說:

“這筆和本是為你學習用的,不管行軍有多累,都不要忘了跟著媽媽學文化。”

彤兒知道爸爸就要走了,雙手接過筆和本以後,難過得沒說一句話,隻是咬著下嘴唇點了點頭。

“這是爸爸給你買的吃的,留著行軍的路上餓了吃。”不!不”我不要,我不要”爸爸養傷要吃好的,你留著自己吃吧!”正當他們父女爭執不下的時候,老馬趕到了近前,樂嗬嗬地說:

“老首長,聽說你就要回部隊我給你做了幾個菜,為你餞行。”張華男和老馬相處兩年多了,雖說近來有點疏遠,可離別的時候誰還記住對方的缺點呢!尤其當老馬想到張華男亂到部隊以後,生死難料的時候,這餞行飯是不能不吃的。張華男望著老實、厚道的老馬,仍希望他能和自己結伴同行。老馬搖了搖頭,不無遺憾地說:

“你說晚了,霍大姐把我扣住了,要我和龍海負責醫院和劇團的給養。咳!這差事可真不好幹啊。”張華男惋惜地歎了口氣,遂又指著身邊的彤兒,深情地說:

“彤兒的媽媽擔子重,身體又不太好,孩子的生活,你要多多關照。”

“放心吧,老首長,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彤兒就能長征到底。”老馬很動感情地說。”老馬陪著張華男吃過晚飯以後,霍大姐笑嘻嘻地走來,首先告訴彤兒,今天不要和媽媽睡了,搬到她的住處去過夜;接著,又幽默地對張華男說:

“你就要走了,今天和秀芝團圓一下吧,有什麽疙瘩解一解就算了。”張華男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行前還能和姚秀芝團圓!勞他看看霍大姐的神色,又不象是開玩笑。但是,男人那氹有的自尊心突然又主宰了張華男的靈魂,他認為這種團圓,是強者對弱者的一種恩賜。他搖了搖頭,說:“謝謝霍大姐的好意,今晚我哪兒也不去,隻想和彤兒起。”

“不行!”霍大姐真的生氣了,一本正經地說:“我實話對你說吧,今晚的團圓不是我撮合的,是秀芝親自發出的邀請,我隻不過是當當你們的紅娘罷了!”張華男越發地感到驚奇了,姚秀芝怎麽會主動地發出這樣的邀請呢?她發出這種邀請的真意又是什麽呢?他百思不得一解。他做為政治上戰敗的一個鬥士,怎能接受被自己”恩賜”過的人的”恩賜”呢!假如這種邀請發生在上海,他會瘋狂地去追求的,就是發生在他養傷的行軍擔架上,他也認為是一種最大的精神慰藉!可是在今天”他想通過戰爭的洗禮,重建他的偉大形象的時候,他卻感到這樣的赴會,是戰敗者向對手簽署投降書。他無法接受這樣的邀請,斷然地否決了。

霍大姐是忠於東方道德的,不可能理解張華男這種異化的情感;相反,她卻認為張華男的斷然否決,是知識分子的虛偽行為。她為了完成任務又求助於彤兒:““快告訴霍阿姨,你是願意和爸爸在一起,還是讚成你爸爸和你媽媽在一起?”彤兒早就希望爸爸媽媽搬在一起了,她曾天真地想過,爸爸媽媽不和的原因,就是常年分居,隻要他們搬在一起,爭吵就不複存在了,她也會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因此,她近似哀求地說:

“爸爸!你耍是真心疼我的話,就聽霍阿姨的話,和媽媽團圓吧。”張華男不敢看彤兒那期待回答的眼神,在孩子麵前,受自尊心的驅使做出的決定,猝然之間動搖了!當他想到姚秀芝的邀請,可能另有原因的時候,他緩慢地抬起頭,內心充滿著痛楚地說:

“彤兒!爸爸聽你的,我這就去。”

姚秀芝為什麽邀請張華男呢?張華男就要走了,她清楚地知道,明天,也可能就是訣別的時刻。做為戰友”相處得比苦酒還難飲的戰友,臨別應當說些什麽呢?她幾經鬥爭,終於下決心和政治上的壓迫者、心靈中的摧殘者、情感上的侵略者進行一次長談。於是通過霍大姐向張華男發出了遞請。”夜,仍然有些牛冷,北去的大雁送來了春回大地的鳴叫。從張華男用餐的地方,到姚秀芝的住處不過百八十米,對儼華男而言,比走過偉大的長征還感艱難。他終於走到了姚秀芝的門前,可他沒有勇氣叩門,心情緊張,繼續思考著這樣一個問題:

她邀請我的目的是為了什麽呢?”可能是他那急促的呼吸聲驚動了主人,室內傳出了平靜的話聲:““請進來吧。”張華男聽後覺得兩耳嗡了一聲,整個腦袋都要炸裂了。他不知道是怎樣走進屋去的,更不會想到連屋門也忘了關死,他一看到姚秀芝那坦然自若的樣子,一種無形的屈辱壓迫著他的心靈,但很快,他那慌亂的心平靜了,他向姚秀芝說:

“秀芝同誌!打開天窗說亮話:你邀我來的目的是什麽?”

“我根本沒有邀請你來團圓”

姚秀芝聽後深感愕然,十分冷漠地說:“再說,我姚秀芝也不會那樣無恥。”張華男聽後方知是受了欺騙,一神蒙受屈辱的情感陡然而起,渾身都開始顫抖了,他認為再多停留一秒鍾都是在受刑,因而迅速轉身,朝著洞開的屋門走去。”

“站住!”姚秀芝平靜的話聲,就象是一道嚴厲的軍令,驚得張華男肅然立正,又情不由己地轉過身來。姚秀芝本想開門敞戶和張華男做徹夜談,可她一看這敵對的情緒,善良的願望失敗了。她異常鎮定地說了下麵這段話:

“本來,我想和你深談一次,做為臨別共勉的紀念。現在看來是很難了,那就讓我給你說幾句心裏話吧!你是一位戰場上的英雄,情場上的偽君子,我祝福你在戰場上成為英雄的時候,情感上也變成一位堂堂正正的君子!”張華男真的暴怒了,但當他看見姚秀芝那嚴峻的表情的時候,那暴怒的火山又熄滅了,他屈辱、他悔恨、他痛苦、他悲憤”他說了一句:“你錯啦!我不是一個偽君子。”轉身走出了姚秀芝的屋門。”這時,驚慌失措的彤兒跑了過來,緊緊抓住張華男的雙手,淒楚不解地問:

“爸爸!什麽叫情場上的偽君子啊?”張華男聽著女兒的問話,各種滋味一齊撲心頭,他眺望著方的夜空,抽泣地說:

“彤兒,爸爸不是情場上的偽君子,隻是因為太愛你媽媽了。

張華男回到部隊以後,每天不是行軍,就是指揮作戰,得連睡覺的時間都很少了。緊張的軍旅生活”充實了他那空虛的精神世界,再也沒有了失落的感覺。戰爭取得了勝利,他就和戰友們分享勝利的喜悅”長征受阻,他便積極地運籌前進的方案。總之,他個人的苦惱和歡樂,全部融於這偉大的長征中了。他指揮所屬部隊北上,參加了巧渡金沙江、智涉大渡河、飛越瀘定橋等著名的戰役,被同誌們譽為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英雄!”張華男自恃軍事才能過人,對同誌們的讚譽並未引以為豪,因為他清楚地知道:姚秀芝也不得不稱他是戰場上的英雄嘛!然而,他真的從情感煩惱中解脫出來了嗎?他真的把姚秀芝遺忘了嗎?沒有!這是永遠辦不到的,隻不過是深深地埋在心底罷了。

張華男自從在蘇聯結識姚秀芝以後,可謂是一見鍾情,陷了單相思。近十年來,他曾遇到過不少取媚於他的女性,可始終沒有動心,始終不偷地暗自愛著意中。為了這愛情,為了使所愛的人幸福,他忍受著情感上的折磨,即使是在同住機關、假扮夫妻的日月裏,為了盡量使姚秀芝減少痛苦,他也曾扮成忘記過去的偽君子;當然,為了滿足他的私欲,也曾幹過損傷姚秀芝的蠢事。為此,他曾不止一次地自問:我對她的愛心,十年如一日,未變過,難道還不夠純真嗎?還算不上高尚嗎?一個人應當有愛的權利”那怕所愛的人並不接受這種愛,就這個意義上說,我的舉動有什麽可指責的呢?如果說我的越軌行為是不道德的,可指導這種行為的思想,實是為了真誠的愛啊!”張華男在愛情上是專一主義者,所以他也理解姚秀芝的冷淡情緒,從他所信奉的愛情觀來說,這正是值得愛的地方。姚秀芝說他是“情場上的偽君子”,對他的刺激太重了,這是褻瀆他最珍貴的感情!為了做一名姚秀芝淳重的“堂堂正正的君子”他毅然離去,試著把自已的一切交給革命,服從戰爭。強渡金沙江前夕,他獲悉黨中央曾電令四方麵軍西渡嘉陵江,配合中央紅軍北上。當時他曾設想:一、四方麵軍會師以後,利用在蘇聯同窗共讀的關係,幫助姚秀芝查明托派嫌疑案,再道聲”對不起!”從此可以各走各的路了。”很快,他又否定了這種天真的想法。李奇偉畏罪自殺了,怎樣推翻他生前交待的材料呢?假如中央保衛局認可這些材料,那姚秀芝豈不又戴上了托派的帽子?想到此,張華男禁不住地暗自說:

“我不能沒事找事,給姚秀芝帶來新的痛苦。”張華男是一位老”肅反”了,他明白姚秀芝新的苦難是一定要發生的。另外,他也了解四方麵軍對肅反是相當嚴酷的。因此,每當他想到一、四方麵軍勝利會師之日,就是姚秀芝新的悲劇開始的時候,他就為自己愛莫能助而痛苦。但他又認為,姚秀芝將在新的審查環境中,會發現他有一顆大慈大悲的心。所以每當姚秀芝的形象在他腦海出現的時候,他又暗自說:

“分別太久了,應當和她見上一麵了,再說,彤兒也一定想念我這個爸爸了!”五月底,張華男率部進抵四川的雅安,在天全附近擊潰守敵楊森的部隊,遂取道寶興向北挺進。路越來越壞,渺茫無際,有時走進森林,隻得砍樹辟路,時而攀緣而上,時而跳崖而下。一旦遇到泥溝,兩腿就在泥水中爬行,甚至站立很夕,弄得汙泥滿身。有時還要通過一條條棧道,這是在懸崖絕壁上鑿孔架木,鋪上木板而成的古道,異常危險、難行,待到部隊趕到夾金山下,已經是太陽平西了。部隊剛剛在一個溫泉旁邊洗過身子,軍委首長便下達了命令:組織調查組,做好翻越大雪山的準備。夾金山下本來居民就少”槍一響,早就嚇得逃進山林裏,去哪兒詢問有關夾金雪山的情況呢?張華男著實犯了難。

“他是一位有著熾烈之愛的英雄,我那樣奚落他的感情對嗎?”霍大姐出自常人的想法,認為張華男是會見親人的,因而玩笑地說:

“張副參謀長,留著一點感情吧,今天晚上宿營,我一定讓你們合家團圓”張華男自然明白這些話的含意,但他卻沒有動心。他放下彤兒,嚴肅地說:

“霍大姐,前麵有一處溫泉,先把你們這些泥兵淨淨身,換換裝,吃過晚飯以後,立即趕到我的住處,領受重要”的任務。”同誌們聽說能洗溫泉澡,高興得都跳了起來。張華男看著這歡樂的場麵,微笑著點了點頭,說:

“霍大姐,看來,爬雪山是少不了你這個拉拉隊的。苦妹子呢,你也要多唱幾段”哎呀來”啊。”苦妹子應聲走到近前,非常樂觀地說:

“報告首長,隻要紅軍能勝利地爬過雪山,就是把嗓子唱破了,也值得!”張華男望著滿臉泥汙的苦妹子,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話:“這就是我們的紅軍戰士!”但是,當他看見苦妹子的腹部已經隆起的時候,才又想到她懷孕六七個月了。為了補償自已的粗心,沉重地說:

“苦妹子!趕快把這身汙泥洗掉,今天晚上,就把歐陽瓊還給你。”

“真的?”

“真的”張華男看著苦妹子那水汪汪的大眼睛,想到了過去,她是一位十分封建的女同誌,然而今天,她竟然不顧及場合,強烈地表示要見到自己的丈夫,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感情啊!婦女有孕在身就夠痛苦的了,帶著這笨重的身子長途跋涉、打仗行軍又是何等地艱難啊!這種生理上的痛苦,既得不到丈夫的體貼,也無法向同誌們述說,其痛苦是可想而知了。為此,張華男的心情越發地沉重了,他又趕忙補充說:“我把歐陽瓊還給你,一直到生出我們的長征後代為止。”溫泉地處山腳下,從石縫裏湧出一股股泉水,匯集在一片砂質的窪地,形成一片清澈透明的水麵,再看看隨風飄移的團團熱氣,真象是一個上帝恩賜的天然浴池!

苦妹子望著溫泉中盡情嬉戲的姐妹們,沉浸在幸福的回憶之中。她想起了自己和歐陽瓊結婚前,在籟南姑娘山奶泉洞洗潔身澡的情景”贛南有多少座山嶺?誰也數不清?有多少條溪水?誰也說不準。盡管紅軍中的老俵都爭誇己家鄉的山嶺美、溪水清,可是紅軍劇團的女戰士們,卻致埤說姑娘山最美,奶水溪最清。

姑娘山的主峰高插雲,團團的霧海在半山腰滾動起舞,那黛色的山峰,就象是一位漂亮姑娘的長發懸在空中。那霧海恰似姑娘的乳白色的紗裙,那時隱時現的蒼鬆翠竹,宛如姑娘的貼身綠衣,那山坡上盛開的片片鮮花,好似鑲嵌在姑娘衣裙上的珍珠和寶石,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奶水溪的源頭,在姑娘山的腹地,傳說滿溪的淙淙流水,是姑娘山奶水泉淌出的乳汁,又清又甜。溪水穿山穀、越頑石,激起銀色的浪花,象是一朵朵白蓮,終年不謝地開在水麵上,紅軍劇團的女戰士隨軍征戰,長年在火線上慰勞演出,隻要他們一回到姑娘山,就不約而同地直奔奶水溪,在溪水出山的地方設一名哨兵,就放心大膽地脫下戎裝,跳進水中,浸在清涼的溪水中,讓自然的流水衝掉滿身的征塵。接著,把唯一的軍裝洗淨,涼在翠竹的枝葉上,隨即便赤身在溪邊草地上躺下,一個個眯著眼睛,享受著太陽公的恩賜,那富有魅力的彈性肌體,越發地充滿著青春的活力了”沿著這銀帶似的奶水溪,來到姑娘山中的一座絕壁前,百丈瀑布自懸崖之巔潑下,形成一掛天然的水簾,浪花疊起,水煙彌漫;繞過這掛水簾,是一座幽深的山洞,冰涼的山水一泄而出,穿流而下,這就是奶水溪的源頭。

奶泉。透過立陡的水簾金鏡,太陽的光輝折射進奶泉洞,看見一位姑娘赤身彎腰浸泡在水中,烏黑的發絲罩住了她的麵容,但仍能從她哼唱的山歌聲中,窺測到她那無比激動、萬分幸福的心情站在旁邊的是一位穿著軍上衣的中年婦女,挽著衣袖管,拿著了塊雪白的毛巾,無聲地為姑娘洗著上身,搓著後背。她就是紅軍劇團的負責人姚秀芝。有頃,姚秀芝挺起上身,活動了一下浸泡在泉水中的腿腳,深情地說:

對此,姚秀芝自然是不會相信的,為了不掃苦妹子婚前的興致,她還是跟著來到了奶水”,學著老俵的樣兒,給苦妹子洗起了淨身吉祥澡。開始,這幽深的奶泉洞中還充滿著歌聲、笑聲,待到苦妹子停止歌唱,用力地搓洗著身子的時候,便隻有泉水湧淌、瀑布飛瀉的響聲了。

姚秀芝看著苦妹子那洋溢著青春美的身軀,臉上漸漸地塗上了一層憂鬱的色彩,神心似乎也飄到了非常遙遠的地方。

苦妹子沉浸在幸福的遐想中,但當她轉身搓洗臂膀的時候,方才發現姚秀芝神情有些憂鬱,忙問:

“姚老師!怎麽啦?”姚秀芝望著幸福的苦妹子,極力想掩蓋自己內心的秘密,但一時又找不到借口,隻好尷尬地笑著搖了搖頭。突然,她冷得打了個寒噤,忙轉移話題:

“苦妹子!泉水涼,不要洗了吧?”苦妹子望著姚秀芝那苦楚的容顏,一時也想不出原因。當她聽到這關切的問話聲以後,又堅決地搖著頭說:“不!我的身子不幹淨,要多洗一會才行。”“苦妹子!快出來,不然會得病的!”姚秀芝命令似地說。

苦妹子快活地躺在石頭上,感激地答說:

“不怕的!我答應過歐陽,要把身子洗得幹幹淨淨才和他結婚。”苦妹子的身上有著抗禦任何寒風冰水的熱能,飛流直下的瀑布砸在她的身上,內心卻有著說不出的痛快!她忽而仰麵朝天,忽而翻身趴在水中,她喜愛奶泉水的冰潔玉汁,她歡喜飛瀑撞擊的疼痛,不住聲地說著“歐陽!我的身子幹淨了,是真的幹淨了!她想起了和歐陽瓊的一次會麵。”月兒似鉤,倒懸在空中,不時害羞地藏在雲中,不時又探出頭來,向大地灑著柔和的銀輝,姑娘山就象是一個羞羞答答拜月的少女,佇立在萬山之中,偷偷地沐浴著這朦朦朧朧的月光。奶水溪停止了白天的喧鬧,連岸邊竹林中的鳥兒也睡了,隻有潺潺的流水,還安詳地低吟、輕唱。這時,沿著溪水邊走來一位紅軍戰士,心情焦急地站在奶泉洞畔,他就是苦妹子的意中人歐陽瓊。

歐陽瓊佇立在奶泉洞旁邊,癡癡地望著披戴月色的奶水溪兩岸。當他心急火燎,難以再靜盼等候,遂又快速地踱著步子,聽著那有點瘮人的飛瀑直下的響聲。然而,當他想到苦妹子可能不來相會的時候,他早已沸騰的愛情狂濤怒吼了,他忘記了脫下軍裝,縱身跳進漢水之中,遊進潑下的水簾,一邊大聲地叫喊發泄,一邊奮臂擊打著這倒掛山前的飛瀑。

苦妹子已經滿二十歲了,完全懂得了什麽是愛情,一旦她那泯滅於公爹之手的人性複蘇了,又會去追求理想中的愛情。白天排練演出勞累,顧不上去思考這些閑情;每到躺在**以後,她就會做起形形色色的愛情夢。每次醒來,她的心咚咚地跳個不止,全身也燒得火辣辣的,可她仍覺得這幻夢中的追求是幸福的

社軍劇團自從來了歐陽瓊以後,她的內心中漸漸地生出了一種異樣的情感。初見麵的時候,她不喜歡歐陽瓊鼻梁上架著的那副眼鏡;沒過多久,她又覺得歐陽瓊知道那麽多學問,一定是和這副眼鏡有關,故又對眼鏡產生了敬慕之情。有一次,她好奇地摘下歐陽瓊的眼鏡,小心地架在自己的鼻梁上,睜大眼睛向遠處一看,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她匆忙取下眼鏡還給歐陽瓊,暗自說:“沒有文化,連眼鏡都敢欺侮你”為此,她暗自下定了決心,擠時間跟著姚秀芝、歐陽瓊學習文化。沒有過多久,她準確地感到了歐陽瓊發起了愛情的進擊,甚至於對方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她都清楚地知道是什麽意思。可是當她想到自已個童養媳,身子又被公爹占有過的時候,就自卑地低下頭”惶恐地走開。隨著歐陽瓊不斷加大火力的進攻,她那扇已經打開的愛情之門再也關不上了!一句話,完全墜了情網之中。有一次,她獨自躲在屋中胡思亂想,歐陽瓊悄悄地溜了進來,驀地一撲,緊緊地摟住了她的上身,發瘋似地說著,“我愛你!”並在緋紅的麵頰上留下了雨點似的吻。那時,她的心慌亂不已,卻沒有任何恐懼之感,她理智地推弁了歐陽瓊,低著頭、紅著臉說了這樣一句話:“你不該這樣對待我”當她聽見歐陽瓊懇切地說著:“原諒我吧我真的愛你。”的時候,她竟然哭了,好半天才又說:“你不要這樣說,我不配”歐陽瓊就要調離紅軍劇團了,苦妹子的心裏真是難過到了極點她認為是自己不好,要求姚秀芝把她調走,留下歐陽。姚秀芝笑著告訴她

“苦妹子!聽我說,我也是個女人,從你這個歲數走過來的,當然明白”也能理解你的心。我不反對你和歐陽瓊相愛,可不能發展到影響革命的工作啊。”苦妹子的要求是很低的,她知道自己有權和歐陽瓊相愛就心滿意足了。今天吃過午飯以後,她正要對歐陽瓊說:“不要鬧情緒,領導上是同意我們相愛的。”歐陽瓊卻走到一個僻靜處,搶先對她說:

“苦妹子!今天晚上到奶泉洞去一趟,我有重要的話對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