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姚秀芝在痛苦中想了許多,甚至連輕生的念頭也不止一次地閃現過。隨著奶水溪邊又出現了令人難忍的沉默,熾烈的情感漸漸降溫,向著理性的階段轉化;那宛如亂麻的思緒,也慢慢地條理而出。姚秀芝想知道李奇偉是怎樣死的?她自己的托派問題,究竟是不是李奇偉親口說的?李奇偉遠離中央蘇區,張華男又是怎樣知道他是畏罪自殺的?張華男所說的事實就算是無誤,那李奇偉死前還留下什麽遺言沒有?”
所以,她終止了哭泣,不停地追問著張華男。
張華男清醒地知道,從現在開始,他由被動向主動轉化,他可以按著預先想好的一切,左右著姚秀芝的感情發展。他聲調冷漠地說:
“你是知道的”李奇偉在蘇聯期間,曾經拜會過托洛茨基的一個忠實門徒。”
“那列寧、斯大林還和拓洛茨基共過事呢,這又做何解釋呢?姚秀芝爭辯著。”
“我不想和你談這些事情。他回到上海以後,中國的托陳取消派的要人也曾找他談過話。”
“談話就等於托派嗎?關鍵是他參加沒參加過托派,你們手裏有沒有證據?”
“這是組織掌握的事情。”張華男知道進擊的時候到了:“我可以告訴你,在這次審查托派中,他承認了自己在蘇聯加了托派組織。同時,還交待出你是他一手發展的托派成員。”姚秀芝聽後愕然了,李奇偉在她心目中的形象,頓時黯然失色,從一尊偉大的雕像,化做了一杯泥土。雖然她也曾聽說過、見過、並親自經曆過黨內鬥爭,以及在審查托派時所采取的駭人聽聞的殘酷手段,無情打擊的事例,可她仍然不能原諒李奇偉!她憤怒地罵了一句:
“軟骨頭害人精!”
“從材料上看,奇偉在自殺前寫了一份遺書,全部推翻了自己的口供,特別指出:姚秀芝同誌是忠誠於黨的革命事業的,從來沒有加過托派。”姚秀芝聽後鼻子一酸,淚水禁不住淌了下來,李奇偉那高大的形象又在她的心中聳起,她似乎看見滿身血跡的李奇偉,在憤怒地寫著這份翻案書。她難以理解地自問:
“黨啊!你為何對忠於你的孩子下毒手呢?如果說執行者不是黨,可他們確實是在打著您的旗號在作惡、在迫害真正的革命者啊!”姚秀芝把悲痛暫時埋在心底,她十分冷靜地說,
“請你先宣判我的命運吧”
“不要誤會,今天約你來,不是什麽宣判,而是和你一塊商量。”接著,張華男告訴姚秀芝,由於李奇偉的死盡管在遺書上寫明姚秀芝是忠誠於黨的革命事業的,而姚秀芝的托派問題依然無法結案,需要繼續審査。保衛局的意見,是把姚秀芝留下,移交給堅守中央蘇區的有關部門審理。
姚秀芝聽後驚呆了,下意識地說著“不!不!我要跟著生力紅軍突圍轉移。”
張華男欣然應允了,但所提出的條件卻難以接受,姚秀芝必須接受張華男的愛,他才能帶上姚秀芝突圍轉移。姚秀芝聽後罵了一聲“卑鄙!”轉身離去了。
張華男緊追數步,攔住了姚秀芝的去路,再次向她表白對她的愛情。接著,他又威脅地說:李奇偉畏罪自殺了,姚秀芝必須接受他的愛才有生路,否則,他帶兵離去之後,再也沒人來關照她了,等待著她和彤兒的隻有死亡!但是,張華男無論怎樣曉以利害,姚秀芝仍然不回心轉意。她再次罵了一句“無恥!”用力推開張華男離去了。張華男望著消失在夜暮中的姚秀芝,痛楚地說了一句:
“秀芝!我是真心愛你啊”隨即象是一個跑了氣的皮球,癱在了奶水溪邊。”張華男倒在溪畔的草地上,默默地忍受著情感的折磨。他一會兒恨姚秀芝,認為她不理解自己的好意,頑固地眷戀著死去的李奇偉,一會兒又恨自己太癡心,這些年來為了盼得姚秀芝的愛,他耗盡了感情。但此刻,他又希望姚秀芝回心轉意,快些回到他的身邊。他倒在草塏上一動不動,痛苦地合上了雙眼。”
“華男!為了我的信仰,也為了革命的理想,我”答應你了。”張華男聽著這低沉、熟悉的聲音,以為是在做夢,他沒有勇氣睜開雙眼,希望這突然飛來的美夢不要結束,繼續做下去。因此,他似在夢中對話那樣,小聲地問,
“秀芝,這是真的嗎?”
“是真的”
“是白天說夢話吧?”
“不!是在漆黑的夜間。”
張華男慢慢地睜開了雙眼,憑借那柔和的月光,確認這就是現實之後,他驀地躍起,伸展開有力的臂膀,緊緊地抱住了木乃伊似的姚秀芝,不住口地說著:
“我愛你!我愛你”但是,張華男這愛的火焰,無法融化姚秀芝這塊寒透了的冰,她冷漠地問:
“我能跟著你們出征嗎?”“能!”“還是做為囚徒隨著部隊遠征?”
“是!”
突然,姚秀芝昏厥在張華男的懷抱裏。
張華男是怎樣負傷的呢?
張華男回到部隊以後,指揮所屬部隊勝利完成了突圍之後,他的槍傷又複發了,遂又借到保衛局工作,繼續在紅軍幹部中抓托派、搞”團,打所謂的毛派死硬分子。一些從國外回來的知識分子,或者那些家庭出身不好、從敵人營壘中反叛過來的幹部,一聽到張華男三個字就不寒而栗,大有談虎色變之勢。紅軍渡過湘江,突破敵人第四道封鎖、西貴州以後,號稱十萬的紅軍已經損傷過半,指揮員,尤其是中下級指揮員傷亡更為慘重。為了加強第一線的作戰力量,很多上級機關的參謀、幹事相繼來到了基層單位。張華男是富有作戰經驗的軍事幹部,因此未等槍傷痊愈,就又調回原來的部隊任副參謀長沒想到剛一上戰場,他的臀部就被敵人的炮彈皮炸傷了。
吃過晚飯以後,張華男趴在擔架上,在霍大姐的看護下抬進了紅軍醫院的駐地。姚秀芝和大夫早已守在急救室裏,檢查完傷口,立即手術。姚秀芝心情複雜地撩開棉被,一看張華男臀部那血肉模糊的傷口,心裏嚇得咯噔了一下,不禁暗自說:“一定疼壞了!”但是,當她側目窺視張華男的表情時,除去額頭上布滿了汗珠以外,均無異常現象。霍大姐理解姚秀芝此時的矛盾心情,她小聲溫情地說:
“秀芝!你去準備點吃的吧,打下手的事,由我來幫著做。”姚秀芝離去之後,霍大姐拿起剪刀,把臀部的褲子剪了一個圓圈,由於淤血粘得太緊,揭不下來。大夫端來了鹽水,要霍大姐慢慢地浸透。這時,張華男伸過手來,猛地一撕,連汙水帶爛肉一齊掉了下來,嚇得大夫、霍大姐目瞪口呆,驚得剛剛走回急救室的姚秀芝,差一點把手中端的那碗大米粥灑在地上。張華男向姚秀芝投去一瞥,也隻有姚秀芝理解這一瞥的複雜內容。張華男驀地把臉藏在枕頭上,久久沒有動一下,待心情平靜以後,他又抬起頭,若無其事地說:
“秀芝,把飯碗放到床頭上吧,我要一邊吃飯,一邊接受大夫的治療。”“不行!”大夫急忙反對:“我們沒有麻醉藥品,做手術是會很疼的。”張華男突然大聲笑了起來,他望著驚詫不已的大夫,滿不在乎地說:
“大夫!你就放心大膽地動手術吧。雖然,我不是關雲長,可我的骨頭,也絕不比他軟!”大夫拗不過張華男,隻好拿起了手術刀。”姚秀芝把飯碗放到張華男的床邊以後,那驚恐的目光就集中到了手術刀上。她的心太軟了,每當手術刀從臀部割下一塊腐爛變色的肉,她的心就象挨了一刀那樣難受。但是,當她的目光再移向床頭,看見張華男翹著腦袋,很是香甜地唼大米粥的樣子,她的心裏油然生出一種敬佩之情”細品味,這敬佩之情還含有其它的內容,似乎找到了張華男心狠的原因了。手術終於結束了,霍大姐用鹽水洗淨傷口以後,姚秀芝不知是出於何種感情的支配,主動地為傷口敷上了加倍的白藥,經心地拿著雪白的繃帶,輕輕地包紮好傷口。
自從張華男住進醫院之後,這支長征中特殊的隊伍,在長途跋涉中少了歡笑,就是在中途休息的時候,再也聽不到琴聲了,活象是一支打了敗仗的隊伍,抬著傷病員到處跑,到處藏。而且,又增加了無休止地爭吵。最為有意思的,爭吵的對立麵隻有一個張華男。”首先,是霍大姐和張華男爭吵。
霍大姐是一位既有政治遠見、又有軍事常識的女同誌,再加上她的丈夫是紅軍的高級指揮員被中央的當權者指責為頑固的毛派分子,自然知道中央有關軍事路線的分歧。不久以前,她收到了丈夫的來信,獲悉軍委在湖南召開了擴大會議,毛澤東提出了取消與紅二、紅六軍團會合的路線,改道西貴州的進軍方針,並得到了多數同誌的擁護,中央領導於慌亂之中,也被迫接受了毛澤東的意見。結果,紅軍跳出了重圍,把蔣介石在湖南西部早已部署好的四十萬大軍,一夜間就拋在了身後,紅軍猶如下山的猛虎,打得貴州軍閥的部隊潰不成軍,狼狽逃竄,從而鼓舞了紅軍的作戰氣,使得越來越多的指揮員,開始懷疑中央的軍事路線了。當然,也更加堅定了霍大姐反對現任中央領導的決心。為此,她無論是在行軍途中,還是在宿營地上,都直言講出自己的見解,批駁張華男的一些議論。
由於曆史的原因,張華男在蘇聯學習的時候,就得到了現任中央主要領導人的賞識,回國之後,被委以重任。他走”出監獄,一進中央蘇區,就參加了奪毛澤東軍權的鬥爭,他從思想意識,到政治傾向,都被稱之為百分之百的布爾什維克,怎麽能接受得了霍大姐的指責呢!在一次宿營的時候,他與霍大姐的爭論到了白熱化的程度。
“張華男同誌!中央蘇區是怎樣搞起來的,工農紅軍是如何發展起來的,你知道嗎?”“當時,我在上海,不在蘇區。但我知道這樣的事實一切都是黨的功勞。”
“請問我們的軍事家,丟掉中央蘇區,犧牲這樣多的紅軍戰士,又是誰的功勞呢?”
“你這種思想太危險了!我們被迫撤出中央蘇區,是敵我力量對比懸殊的結果。”“不對”前四次反圍剿,我們為什麽取得了勝利?”
“這是因為敵人的兵力太弱,我們紅軍的力量強大的結果嗎?
“你這是什麽意思?”
“意思嘛,是很清楚的!我在尋求紅軍失敗的原因,我在思索你,還有你的同學為什麽要反對毛主席。”
“你這是在明目張膽地反對中央,你要對自己的言行負責任!
“這責任是要有人來負的,但不是我。請問:這成千上萬的英雄兒女白白地送掉了性命,這責任由誰來負?中央蘇區丟掉了,中國革命就要被斷送了,這責任又由誰來負?一個共產黨員,忘了黨的生命,不關心革命的命運,隻想羅織名,迫害同誌,打擊持不同意見的人,難道不太卑鄙了嗎?”
“你!你”張華男氣得渾身顫抖,他如果還在保衛局工作,一定會命令部屬,當即將霍大姐逮捕獄,甚處以極刑!但他現在是傷員,躺在紅軍醫院的擔架上,還要接受霍大姐他們的治療,他真悔恨自己負傷,失去了英雄用武之地!他望著霍大姐憤憤離去的背影,暗自決定一旦傷好歸隊,立即將霍大姐的反動言行匯報給保衛局,反映給中央領導,在嚴厲審査霍大姐的同時,要堅決捋掉她丈夫的兵權。
這樣不忠於中央的人掌握兵權太危險了!為了搜集更多的“炮彈”他又叫來了親信“警衛員老馬。”張華男和老馬的談話,不僅沒有獲得所需要的“炮彈”,而且他還清楚地感到這位堅定的肅反戰士變了,無論他怎樣說、如何問,這位老馬都蹙著眉頭答說:“不知道”他氣得真想大聲訓斥老馬一頓。最後,他終於使用激將法,讓老馬把話全都講了出來:
“你了解這位霍大姐的曆史嗎?她是地主的女兒。”
“是地主的女兒又怎麽了?我隻知道這樣的事,她領著我們這些泥腳杆子打倒了他的土豪老子。”
“那隻是形式,本質是她不懂得馬克思主義,反對黨中央的方針、路線。”“那按你這麽說,我老馬也快成了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了?”“照你這麽一說,你也同意她的觀點了?”
“原來不同意,現在同意了。”
“你”太危險了!老馬同誌,可不要喪失革命者的堅定立場喲
“首長!你的立場夠堅定的了吧?為什麽還要和托派妻子保持關係呢?”
“這是個複雜的問題!你沒有結婚,是不可能理解這些的。”“可我有一點是理解了,我怎麽看姚秀芝老師,也不象是一個托派!”
“你中毒太深了!”
“我看是你信了那些揭發材料!姚老師受冤屈不用說了,你的心裏也那麽好受嗎?”
張華男的心裏的確是不好受的。原因並不是把姚秀芝錯打成了托派,而是老馬這位最忠誠、最得力的幫手,也和他分道揚鑣了。他躺在名曰病床、實是擔架的上麵,一夜都沒有睡好。他出於職業的原因,先是分析了老馬變化的原因,進而又回憶了紅軍醫院的醫務人員、傷病員對姚秀芝和霍大姐的態度,覺得問題是相當的嚴重了,這所隨軍征戰的紅軍醫院裏,存在著一個反對現任中央的反革命小集團為了黨利益,必須盡快地把這一情拫轉給保衛局,派人來醫院查今水落石出。”張華男談論政治,從事肅反,戰場上廝殺,乃至於負傷做手術,他憨是以強者的麵孔出規的。但是,他在情感方麵,尤其是和姚秀芝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卻變成了一個弱者。他這種性格上的雙重性,也有與眾不同的地方,他能使用各種高明的手段,變弱者為強者,由防守轉為進攻,迫使性格倔強的姚秀芝就範,違願地向他投降。但是,當張華躺在擔架上時,他又成了一個卑劣的情感方麵的弱者。他希望自己所追求的人兒來到身邊,說上幾句慰藉的情話,那真是再幸福也沒有的事了。可是,姚秀芝就象是一隻受了傷的小鹿,再也不願見到傷害過她惡狼,更不用說自願送到狼的身邊了。所以,在這漫無目的的行軍路上,張華男情感深盛的痛苦,遠遠地超過了臀部的傷痛。
人間總是少不了愛管男女情事的好心人。霍大姐從本意上講,很不喜歡張華男,對姚秀芝委身於張華男也是很不理解的。可是,她在很小的時候就聽說過這樣一句話人世間的夫妻湊合的多,國王皇帝也不例外。後來,她自己結婚了,認為這句俗話是千真萬確的真理。同時,她在形形色色的湊合夫妻中,還發現存在著一種政治夫妻,那就是男女結含不是以情感為基礎,而是為了某一種政治目的,或被當做一種政治手段。起初,她感到不可思議,後來,可能是見多了的緣故,也就慢慢地習慣了。她認為姚秀芝和張華男的結合,就是這種典型的政治夫妻。她受著東方傳統道德的束縛,覺得無論是哪一種夫妻,既然結合了,就應當湊合到底。如果發生了裂痕,世人都有責任做彌合的工作。所以,她一方麵讚成姚秀芝在政治上反對張華男,另一方麵她又不讚成姚秀芝在感情上和張華男對立。再者,她還堅信這樣一句俗話《夫妻吵架不用勸,疙疙瘩瘩過百年”隻要利用工作之便,為他們這對出現裂痕的政治夫妻,創造經常相見的機會,他們就一定會湊合到老的。霍大姐主意已定,就巧妙地做起了這種好心人。
一夜傍晚,紅軍在一座苗寨裏宿營。姚秀芝奉命為張華男換藥,周圍沒有一個人,連負責瞀衛的老馬也不在了,到有些驚疑,心裏忐忑不安隻想快些換好藥,早離開這難堪的境地。張華男在情感方麵也很精靈,十分理解霍大姐這番苦心,他側身倒在擔架上,默默地享受著換藥時刻的幸福,姚秀芝就要離去了,他幾乎是用哀求的口吻叫住了所謂的妻子,可能是激動的緣故吧,說話的聲音都顫抖了
“秀芝!你能陪我坐一會嗎?”
“你認為有這種必要嗎?”姚秀芝望著張華男那漲紅的臉,冷冰冰地反問。”
“有,有”張華男格外熱情地說“比方說吧,你有沒有心事和我說說啊?”
“象我這樣的人,心事嘛,還能沒有?可說出來又有什麽用呢?”
“有啊!有啊!”張華男更加熱情了:“不要把話放在心裏,說出來,我設法幫你解決。”
姚秀芝沒有被這過分的熱情所感染,相反,她那嚴峻的表情越發地難看了,待到她那一對動情的大眼睛,噴吐著憤怒的光束的時候,她驀地舉起了右手,摘下那頂沒有閃閃紅星的軍帽,雙手捧到張華男的麵前,怒不可遏地:
“我要你把收回的紅星還給我,辦得到吧?你是能辦得到的!”張華男看著眼前這頂沒有紅星的軍帽,聽著這發自內心,卻又憤怒到了極點的話語,他膽怯了,他心慌了,他沒有勇氣仰望一下姚秀芝的怒顏。他慢慢地收回了惶恐不安的目光,真想把臉藏在被子裏。然而,無論是哪一種情感上的弱者,在情人的麵前都是不怕丟麵子的,甚至還想利用這副可憐相打動對方的心。對此,張華男是精通的,很快就從窘態中解脫出來,裝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討好地說:
“你是知道的,這件事情很複雜,又不在我的權限之內。”“那好吧,再見!”
“別走!別走”張華男一把抓住了姚秀芝的手,望著那雙怒火四射的大眼睛,當即改變了話題:
我們談談彤兒好嗎?”姚秀芝是何等地想念彤兒啊如果彤兒跟在身邊,她精神上的壓力和痛苦,就會自然地減少一半。但是,她實在不願和張華男談這件事情,因為怕再獲知彤兒想念她的消息,越發地加重精神上的壓力和痛苦,所以有好幾次話到了嘴邊,她又強迫自己咽了回去。今天,她再也控製不住母親思念孩子的感情了,幾乎是啜泣著詢問彤兒的詳細消息。
張華男不知道姚秀芝見過彤兒,象是講新鮮事那樣,娓娓動情地述說著彤兒的情況,目的是繼續向姚秀芝施放感情的釣餌,想要通過他關心彤兒的成長,融化姚秀芝對他那顆冷冰冰的心。另外,他雖然沒有真的做過父親,他卻懂得孩子是維係一切湊合夫妻的繩索,所以他又繪聲繪色地講起彤兒思念母親的情節,說到激動的時候,他淌下了滾滾的熱淚。
姚秀芝很快就進了思念彤兒的角色,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吸泣著。然而,她很快又從這種情感中解脫出來,漸漸地又想到了製造母女分離的原因。因此張華男講得越動感情,姚秀芝的內心越是憤懣。最後,她打斷了他的洪述,嚴厲地質問:
“你為什麽不讓彤兒來看看我?那怕我們母女呆上一天也好。
“這怕影響不好。”張華男的興頭猝然消失了,結結巴巴地說:“你想想看,彤兒年紀小,還不懂得政治方麵的事,最好嘛,在她那幼小的心靈中不要留下創傷。”母親是偉大的,因為她的一切都是為了孩子。姚秀芝為了彤兒能健康成長,連張華男如此絕情之舉都原諒了。她沉默不語,極力想平息思念彤兒的情潮,但她的一切努力都失敗了。彤兒的形象,尤其是當年在紅軍劇團中的情景,就象是過電影似的,急速在腦海中閃過。當她想到彤兒和紅軍劇團的歌手苦妹子玩耍的時候,又關切地問:
“突圍轉移以來,已經快兩個月了,彤兒和誰生活在一起?”“和我!”張華男一聽這個話題,立刻又來了熱情除了你這個做母親的以外,關心彤兒的人就剩下我這個做爸爸的了。”
他很會說話,有意地強調了”母親”和”爸爸”這兩個詞。
姚秀芝對此卻不放心,她認為張華男不是忙於“肅反”,就是奔波於硝煙滾滾的戰場上,不會陪著彤兒的。就說孩子的衣服吧,破了誰給補?髒了誰給洗?因此她又問:
“苦妹子呢?”
“和你一樣,一邊接受保衛局的審查,一邊隨著部隊長征。”姚秀芝聽後驚呆了,她真不知道這個童養媳出身的妹子,為什麽也要遭到保衛局的審查?她幾乎是暴怒地問:
“你們憑什麽要審査她?”
“簡單地說:一切都是為了你。”
“為了我?”
“對,她不僅不和你劃清界線,而且逢人便說,你不是托派分子。”
姚秀芝的肺都快氣炸了她暗自憤慨地說,“苦妹子是因為沒有和我劃清界線,也做為一名囚徒參加了長征,可是,你張華男就和我劃清界線了嗎?你對我所做的一切又說明了什麽呢?隻有兩個字可該視明:“卑鄙”姚秀芝認為和這樣卑鄙的人,再沒有什麽可談的了,多停留一分鍾,都是對自己人格的一種汙辱,她憤憤地駕了一聲卑鄙!轉身離去了。
夜深了,隻有天上的寒星還在貶著羞怯的眼睛。姚秀芝躺在一張苗家的竹**,兩眼癡呆呆地望著廣漠的夜空,心裏苦苦地叫著:“苦妹子苦妹子”苦妹子生在山鄉中的一個窮人家裏,從小在苦水裏泡大。十歲那年,父母雙雙餓死了,她隻身來到一家姓李的財主家中當童養媳。那年,小女婿隻有三歲,連話都說不清楚,但他是李家的獨根獨苗,嬌得就象俗話說的那樣,抱著怕摔了,含在嘴裏又怕化了,隻要這個小爺爺一哭,苦妹子的身上不是挨巴掌,就是挨腳踢。每逢遇到這種情況,她不哭也不叫,把眼淚偷偷地咽到肚裏,借家鄉的興國山歌,傾訴自己滿腹的怨恨。苦妹子十六歲那年,狠毒的婆婆死了,小女婿也進私塾念書,用老俵的話說:苦妹子出脫成一個大姑娘了。一天晚上,她哄一手帶大的小女婿睡著,和往常那樣坐在床沿上,一邊伴著茶耔油燈做針線活計,一邊小聲地哼唱家鄉的山歌,獨自傾訴著做童養媳的辛酸。不知何時,年近半百的公公走進屋來,立在屋子中央一動不動,目不轉晴地盯著低頭的苦妹子,呼吸有些緊迫地說:““苦妹子,不要再做計線活計了。”
苦妹子驚得收住了歌聲,猛地抬起頭,看見公爹站在屋當中,用一種奇異的目光在盯著她,嚇得她慌忙放下手中的活計,低著頭膽怯地說:““不做活了,我這就睡。”“先不忙睡,快去炒兩個菜,我想喝兩盅。”苦妹子不敢怠慢,走到廚房生著火,十分麻利地炒了一盤雞蛋和一盤苦瓜炒辣椒。她端著這兩盤菜走進公爹的屋中,放在衝門桌上,小聲地說:
“爹!菜炒好了,放在桌上,我睡去了。”
“莫急!莫急”這個老色鬼一把抓住了苦妹子的前衣襟,並觸到了那極為敏感的隆起的部位。這動作來得太突然了,嚇得苦妹子篩糠似地哆嗦起來。這個老色鬼得意地笑過之後,挑逗地說:“俗話說得好,一人不喝酒,二人不耍錢,來,陪我喝兩盅。”“不!不”我,不會喝酒”“不會喝就學嘛!”老色鬼鬆開苦妹子的衣襟,轉身閂死了屋門,他望著嚇癱在地上的苦妹子,進而威脅地說陪著我喝完兩盅熱酒,我就放你回自己房裏去睡覺;不然的話,我就說你跑到我的屋裏勾引公爹,當著全村的人把你活地打死!”苦妹子已經到了情竇初開的年齡,她完全明產惡目的,可她受著封建禮俗的束縛,更害怕自爹的**婦壞名。為了能快些逃出這間屋子,著公爹喝酒。由於不會喝,幾杯酒下肚,藺腿也不聽自的使喚了,剛一邁步了地下,她一邊說著”我要回屋睡覺!”一邊扶著床腿又站了起來。突然,桌上的燈光熄滅了,黑暗中伸來兩隻罪惡的雙手,強行把她按倒在**”
從此以後,苦妹子便一天天地消瘦下來,吃什麽吐什麽,她暗自說:“死了更好!”可是,她萬萬不曾想到是懷孕了。一天,村南的山溝裏響起了槍聲,老色鬼慌慌張張地跑進家來,翻箱倒櫃,打點細軟,一手拎著寶貝兒子,一手提著箱子,惡狠狠地說:““苦妹子!快跟我跑吧。”“不!我哪兒也不去。”苦妹子倔強地說。”“不行!”老色鬼恫嚇地說:“一會兒紅匪就進村了,咱們家房屋會被他們燒掉,你也會被大卸八塊的!”
苦妹子自小就聽說過土匪草營人命、糟踏良家婦女的事,聽後嚇得心裏揪成一個團。最近,她又經常聽老色鬼說紅匪殺人放火的事,所以,她聽著山裏這緊一陣、慢一陣的槍聲,心裏真是害怕極了!由於神經過於緊張,剛一邁步,肚子疼痛難忍,竟昏倒在地上。她醒來之後,老色鬼帶著兒子早已逃去,滿街響著鑼聲、喊聲。她忍疼抬起頭,仔細聽辨,原來是幾個女人在喊:“老俵們!快出來吧,我們是工農紅軍,為窮苦的老百姓謀解放的!”苦妹子聽後感到有些驚喑自說:“這紅匪怎麽是女人?”當她再一聽說,紅軍的老百姓謀解放的”,她又暗自說:“我不也是,當她想到自己是地主家的童養媳的時候,我怎麽對他們說呢?要是真的把我當成地可又怎麽辦呢?這時,大街上又傳來些黑了心的地主老財,把全村的老俵都騙走了,抓住他們絕不手軟苦妹子聽後嚇呆了,各種恐怖的情景一齊撲進她的心頭。突然,她那咚咚跳動的心房平靜下來,她暗自說:“寧可一死,也不讓紅匪再糟踏我的身子!”大街上的喊聲越來越近,苦妹子著急地想著尋死謝辦法,她驀地拾起頭,看見了立在屋門後邊的水缸。她忍著腹內的劇疼,扶著牆站起身,趔趄著走到水缸旁邊,迅速揭開缸蓋,剛要一頭向缸中紮去,看見隻剩半缸水了,瞬間,求生的念頭油然而生。她吃力地爬上灶台,跳進水缸,然後伸手將水缸蓋好,自己便屈身蹲在水缸裏。”真是無巧不成書。姚秀芝帶著幾個女戰士進屋來,正要生火做飯,發現灶台旁邊的水缸在微微地搖晃,其中一個女戰士指著水缸,十分膽怯地說:“姚老師不好了,水缸在鬧鬼。”姚秀芝仔細地端詳著水缸,發現搖晃得越來越厲害了,便笑著說:““我看,不是水缸在鬧鬼,準是裏邊藏著人。”
“不!不”是水缸在鬧鬼。”另一個女戰士也害怕”了。”“哪有什麽鬼喲!都不要怕,看我給你們把鬼變成一個活人。”姚秀芝走到水缸旁邊,欲要揭去缸蓋,隻聽咣當一聲,水缸倒在了地上,缸蓋滿地亂滾,苦妹子的頭露出了缸口,缸中的水變成了殷紅的血色,傾缸而出,淌滿了一地。姚秀芝俯身抱出了苦妹子,她一看那微微隆起的腹部,再一看淌滿一地的血水,急忙命令”“快把她抱到**,她小產了。”在姚秀芝精心護理下,苦妹子很快恢複了健康。在這段唯忘的共同生活中,二人結下了很深的情誼。姚秀芝同情苦妹子的身世和遭遇,喜愛她有一副天生的歌喉,以及那即興編詞演唱的天賦;苦妹子感謝姚秀芝的救命之恩,把她當成再生的母親,一天晚上,姚秀芝做完群眾工作返回住處,打開琴匣,十分陶醉地演奏起小提琴。躺在**的苦妹子被這琴聲迷住了,她傾聽著,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存在,好象這音樂是把神奇的鑰匙,打開了禁錮靈魂的枷鎖,她隨著這悠揚的音樂,飄到了另外一個世界。當這美妙的琴聲奏出興國山歌的時候,苦妹子竟然不由自主地隨著琴聲,唱出了自己的苦難經曆,開始,她躺著小聲哼唱;繼而,便坐起來放聲傾訴;最後,她跳下床,站在地上哽噎不止地演唱起來。不知是什麽時候,紅軍劇團的女同誌們陸續來到了院中,含著熱淚傾聽這動人肺腑的琴聲和歌聲。演唱結束了,院中響起了一片掌聲。姚秀芝滿麵淚花,緊緊地抱住苦妹子,異常激動地說:
“你唱得真好!明天就參加我們的演出吧?”翌日上午,苦妹子的演出獲得了極大的成功。其中,那首即興演唱的《十送郎歌》,打動了很多年輕人的心,當場就有十多名小老裱報名參加紅軍。不久,苦妹子也當上了一名紅軍宣傳隊員。毫不誇張地說,哪兒有了苦妹子的“哎呀來”的歌聲,哪兒就有小老俵參加紅軍。一個月以後,紅軍戰士便給苦妹子送了一個親昵的外號哎呀來”。
夜,萬簌俱寂,隻有傷病員發出的呻吟聲。姚秀芝躺在竹**,輾轉反鯝,也想到了自己蒙受的不白之冤,如果再推而廣之到苦妹子,將有多少人犧牲掉寶貴的生命啊她突然想起了一句詩,“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一切剝削階級的代表人物,為了爭權奪利,相煎太急是正常的,也是為曆史所證明了的可是,自稱是馬克思主義的忠實信徒,百分之百的布爾什維克們,為什麽也要學著刹削階級的樣子,相煎自己的戰友和同誌呢?這從馬克思主義的教科書上找不到答案,也與她終生憧憬的革命理想相悖逆,因而,她再次陷了十分痛楚的思索中”雄雞高唱了,姚秀芝仍然尋找不到答案。她隻是暗暗地祝願:報曉的雄雞叫了,驅散迷霧的晨風快刮起來吧!隻要有燈塔導航,奇偉同誌會得到眧雪,我的不白之冤會得到平反,彤兒、苦妹子”都會重新聚攏在一起,為著祖國的複興,民族的崛起放聲馼唱,報曉的雄雞終於唱來了黎明,紅軍強渡烏江之後,一舉攻克了重鎮遵義
紅軍醫院進駐遵義,是在第二天清晨。霍大姐、姚秀芝等人護理著傷病員,以勝利者的姿態,走在繁華的大街上,激動的心情是難以形容的。多少年後,一位曆史的見證人曾做了如下的記述。”經過戰鬥洗禮的遵義城,沐浴在朝霞裏。我們看到,樓房鱗次櫛比,街道寬闊,店鋪很多,有的已經卸下門板開始營業,鮮紅的桔子、鬆軟的蛋糕、裝璜華麗的雲煙和裝璜古樸的茅台”真是琳琅滿目,這一應日用百貨也都呈現著城市獨有的景象。這種強烈的感覺,也許是因為我們最近一個時期,一直在十萬大山裏鑽,一進城,頗有耳目一新之感。看久了茅屋、野店、小徑和山路,再看到貴州第二名城,幹部戰士都頗為愜意。
紅軍醫院剛剛在一所學校裏安好家,上級就來了命令原地待命,要想方設法、盡快地恢複和增強指戰員的體力。對此,姚秀芝可沒有象老馬那樣高興得逢人便說:“老子的”原書缺頁”原書缺頁”
“你去吃吧,我先回去了”
“不行!”老馬生氣地說“有福同享,有罪同受,現在我請你吃羊肉粉,將來你再請我吃七大碟子、八大碗的席!”姚秀芝微笑著點了點頭。她吃得是那樣的香甜,那樣的貪婪,一碗羊肉粉下肚,連筷子都沒停一停,嘴也沒歇一歇,頭也沒顧得抬一抬,她真的相信這樣一句話了:
“遵義域的羊肉粉,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美味佳肴”“來再分一半。”姚秀芝聞聲抬起頭來,她不知道老馬是什麽時候吃完的,也不知道他何時又買來了一碗,到這時,她才真的明白了”饑不擇食”這句話的深刻含意了。說句實話,她真想再分食老馬一半,可她還是違心地笑著說,“
“我吃飽了,你自己吃吧。”
“你騙人!再吃一碗也飽不了。”老馬端起這碗新買來的羊肉粉,半開玩笑地說:姚老師將來你轉運了,如果不想請咱老馬吃七大碟子、八大碗的席,今天就不分吃這一半羊肉粉!”姚秀芝知道拗不過老馬,笑著點了點頭。
當天下午,上級又下達了緊急命令:凡是原紅軍劇團的成員,會寫大標語的指揮員,都要上街書寫革命標語,宣講黨的政策。霍大姐找來了姚秀芝,高興地說:““這是你的老本行,今天這台戲,就看你領著大家來唱。
姚秀芝一聽甭提有多激動了,真恨不得馬上就行動,把這座古城的大街小巷都刷滿革命的標語,讓各族人民都能了解黨的政策。她首先與霍大姐擬好了如下的標語:“紅軍是工農自己的軍隊”“共產黨是中國革命的唯一導者”“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打倒賣國的國民黨”“帝國主義滾出中國去”“取消苛捐雜稅”“歡迎白軍弟兄拖槍過來當紅軍”老馬一看這陣勢,頓時情緒高漲起來,他向老百姓借來兩個水桶,攪好了滿滿兩桶石灰水,哈腰擔在肩上,大著樓門說:
“霍大姐!姚老師!咱也幫你們,歡迎不歡迎啊?”
“歡迎!歡迎”臨時組織起來的宣傳隊,一看老馬那憨厚可愛的樣子,都禁不住地笑出聲來。這笑聲驚動了張華男,他拄著拐杖競出屋門,站在台階上向院子一看,被這派歡騰的情景弄物塗了,他嚴肅地問:
“老馬同誌你們這是做什麽去啊?”“上街刷標語去”霍大姐搶先答說。她再一看張華那神氣活現的樣子,火氣陡然而起,她有意地補充說:是奉上級命令的,你的傷如果好了,也一定會動員你去宣傳。”
張華男的傷基本上痊愈了,在平坦的大路上行軍,已不需要坐擔架了。他明白自己在這所醫院中的位置,也懂霍大姐把他排除在外的原因,所以他又暗自說:過幾天京歸隊了,第一件事就是向保衛局反映醫院的問題,他沒說什麽,隻是看了一眼待命出發的宣傳隊員。待他看到姚秀芝拿著排筆的高興樣兒,心裏又矛盾起來,他希望姚秀芝獲得自由;他又不能同意姚秀芝自由行動,這就是政治家的雙重性!他為了打擊一下霍大姐的情緒,違背良心地問:
“老馬同誌!姚秀芝也是上街寫革命標語的嗎?”
“是!是”老馬自然知道這問話的下文,心有點慌了,沒有底氣地說。”
“經過保衛局有關首長的批準了嗎?”張華男聲色俱厲地問。
“沒、沒有”老馬膽怯地說罷,身子一晃動,石灰水從桶中溢了出來。”“胡鬧!你這是嚴重的失職,立即向保衛局寫出書麵檢查。”
張華男雖然刺傷了姚秀芝的心,但從政治上講,他在打擊霍大姐的同時,為自己塑造了大義滅親的高大形象,這又取得了勝利。所以,他迅速轉過身去,拄著拐杖,非常痛苦地走進了屋門。”校院中立即象炸了市一樣,七嘴八舌地說個沒完。
有的說:“太不象話了,憑什麽不讓姚老師去?”
有的說:“豈有此理!難道姚老師寫出的革命標語,也會變成反動的?”
有的說:“這位首長也太霸道了!想耍威風嗎?回你指揮的部隊,憑什麽在醫院中發號施令?”霍大姐吃了個窩脖燒雞,氣得胸房一起一伏的,真想領著大家和張華男爭一爭,鬥一鬥,但一想到自己的職責,就又把滿腹的火氣往下壓。她下意識地把視線移向姚秀芝看見她的眼中飽含著委屈的淚花,又趕忙走到近前,寬慰地說:
“堅強些,要相信群眾的眼光是亮的。”姚秀芝望著那一雙雙憤然不平的眼睛,她那盈眶的淚水終於淌了出來。她用衣袖管擦去滿麵的淚水,抽泣著說:““宣傳黨的政策重要,霍大姐你就代我去唱這出戲吧!”
霍大姐微微地點了點頭,遂把手一擺,說了聲“走”一馬當先走出了校門。
“老馬同誌,你就留下吧?再說,看護傷病員也需要人
“我偏不留下!”群眾不滿的情緒,似乎感染了誠實的老馬,他倔強地說:“我光棍漢一條,無牽無掛,不怕誰來審査。”說罷,挑著兩桶石灰水大步走去。”
頃刻之間,偌大的校園靜寂冷清,隻有姚秀芝仍然佇立在院中。她思索著,最後,她幾乎是詛咒似地自語:““革命者最大的痛苦是什麽呢?不是殺頭,也不是坐牢而是被自己所忠於的組織剝奪了革命權,變成了革命的對象一個革命者,麵對敵人的屠刀無所畏懼,因為他可以把刑場變成講堂,向人民做最後一次講演但是,他在自己的組織設的監獄裏,那就隻剩下受審的權利了!”“秀芝我請你來一下。”
姚秀芝被這呼叫驚醒了,張華男那可憎的形象又出現在眼前。但是,她有意向門內一瞥,卻又看見了一副懺悔的形象,她覺得這懺悔更可憎,她大聲啐了一口唾沫,端起一盆帶血汙的繃帶,快步走出了校門。在這所學校的後麵,有一座鬱鬱蔥蔥、遍是綠色的山包,前麵即是碧清的水塘,這是附近百姓用水的地方。姚秀芝為了不汙染池塘的用水,先把繃帶倒在一邊,俯身舀上一盆清清的塘水,然後再細心地洗著繃帶。近三個月來,她拚命幹活的目的,是想把超負荷的工作當做精神麻醉劑,減少靈魂創傷的疼痛。然而實際效果卻適得其反,她那受創傷的靈魂就象是倒上了硫酸水”越發地疼痛難忍了。今天,她的雙手下意識地洗著繃帶,靈魂早就飛到了大街上,幻想著自己象是一隻飛出樊籠的孤雁,展翅追上北去的雁群,在碧天長空中自由自在地飛翔。
“紅軍大姐,給個錢兒,我是幹人兒。”悲涼的乞討聲,驚散了姚秀芝那美麗的幻想,她抬起頭一看,麵前站著一個十七八歲的苗族姑娘,穿著一件破洞很多的筒裙,凍得打著哆嗦,伸出雙手向她討要。姑娘怕姚秀芝沒有聽懂她的話語,又操著當地的官話,重複地說了一遍:
“紅軍大姐,給個錢兒,我是幹人兒。”姚秀芝早就知道”幹人兒”就是乞丐,所不同的,北方人稱乞討者為叫花子,伹乞討者絕不以叫花子自稱。貴州這個地方卻不然,雙方都稱之為”幹人兒”。姚秀芝看著麵黃肌瘦、衣不蔽體的姑娘,頓時生出了一種憐憫之情,她手中有錢,真會傾囊相贈。可她是一名被剝奪了革命權利,連書寫革命標語都不合格的囚徒,囊中空空,隻好難為情地說:
“對不起,我沒錢。”“不,不二”大家都知道紅軍有菩薩心腸,肯舍錢給這幹人兒。”這個苗家姑娘說得太對了,紅軍就是為窮人謀解放的,自然肯舍錢給幹人兒。但是,姚秀芝沒有錢,也沒有自由。她站起身來,沉吟了一會兒,抱歉地說:
翌日上午,遵義召開了空前的萬人群眾大會,霍大姐帶著臨時組成的宣傳隊去參加了,張華男也穿著整齊的紅軍戎裝、拄著拐杖趕去參加,校園中又留下了姚秀芝看護傷病員。令她感到疑惑不解的是,消息靈通的霍大姐行前神秘地說:“秀芝!把心放寬些,把眼光放遠些,再陰的天氣也會放晴的。”姚秀芝不明白這話的意思,她在庭院中踱來踱去焦急地等待著同誌們。”時至中午,參加萬人大會的同誌們都回來了,老馬第一個闖進學校的大門,萬分激動地說:
“姚老師!我見到毛主席了”這消息賽過了旱天的驚雷,給人們帶來了莫大的喜訊!自從進中央蘇區以來,那些人逐漸地奪了毛澤東同誌的軍權,隻剩下中華蘇維埃主席一職,身為政治局委員,連參加中央決策會議的權力都被剝奪了!他有很長時間沒有出席過群眾大會,老資格的紅軍,尤其是被打成毛派分子的中高級幹部,都天天翹首期望得到毛主席的消息!今天,他終於在遵義的萬人群眾大會上露麵了,這說明了什麽呢?難道還不清楚嗎?!姚秀芝可能是太興奮了,她一邊捶打著老馬,一邊焦急地問:
“快告訴我,毛主席在大會上講了些什麽?一句話都不準貪汙!”今天上午的群眾大會,是由遵義市各革命群眾團體籌備的,頭一天就到城內的大街小巷,郊區的四鄉進行廣泛宣傳,因而到會的群眾越來越多。會場設在第三中學的操場上,“赤色工會”的會員早一天就搭好了一座講台,布置了桌椅板凳。場內站不下了,很多人坐到圍牆上,甚至爬到屋頂上。場內場外紅旗飄揚,會場情緒十分熱烈。大會的主持者是學校的一位教員,他用喇叭大聲報告了大會議程後,即請毛主席講話。毛主席一走上前台,全場熱烈鼓掌歡迎。毛主席向大家講解了共產黨與紅軍的各項政策,說明了共產黨願意聯合國內各界人民、各方軍隊一致抗日。接著,朱總司令介紹了紅軍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這些講話受到群眾的,熱烈歡呼,會場始終是熱氣騰騰的。
姚秀芝聽後真是激動極了,但又覺得不滿足,她迫不及待地問:““快告訴我,還有哪位中央領導出席了今天的群眾大會?他們講演沒有?”老馬並不理解姚秀芝問話的本意,他想了想,搖著頭說:
“沒有了,就毛主席和朱總司令登台講了話,明白了嗎?”姚秀芝明白了,又不明白。她知道老馬無法解答她的問題,她又尋我霍大姐,奇怪的是她沒有回來。姚秀芝有些焦急地問:“老馬同誌,我們的霍大姐呢?她怎麽沒有回來?”
“她什麽時候回來?”
“這我可說不準。”老馬看著急不可奈的姚秀芝,說:“不要急嘛,霍大姐真的被調走了,上級還會再派個人來的。”霍大姐喜氣洋洋地回來了!而且是一手領著彤兒、一手領著苦妹子回來的彤兒一見姚秀芝,叫了一聲媽媽撲到久別的母親的懷裏失聲地哭了嗎,苦妹子幾乎是同時叫了一聲”姚老師!”抱住姚秀芝的肩膀啜泣不已。姚秀芝一手摸著彤兒的頭,一手抓住苦妹子的衣襟,竟忘記了說些寬慰彤兒和苦妹子的話,無限的酸楚打心底生出,一串串悲喜的淚珠,滴在了彤兒和苦妹子的身上。過了好一會兒,姚秀芝說:
“都不要哭了,快告訴我,是誰讓你們到這兒來的?”“不知道,是霍阿姨領我來的。”彤兒仰起淚臉,抽泣著說。”“姚老師,我也是霍大姐領來的。”者妹子瘦削的臉上露出了歡欣的微笑。”“彤兒,霍阿姨要你來做什麽?”姚秀芝疑惑地問。”“霍阿姨對我說彤兒,回到媽媽的身邊去吧,她可想你了。就這樣,我就跟霍阿姨來了。”彤兒天真地說。
“苦妹子,霍大姐對你是怎麽諡的呢?”姚秀芝似有所思地問。
“霍大姐對我說,苦妹子啊,紅軍戰士要聽你的歌聲,還是跟著我去當歌唱家吧!就這樣,宣布解除了對我的審查,跟著霍大姐來到了這裏。”苦妹子說。
姚秀芝仍然沒有獲得滿意的答案。她帶著彤兒和苦妹子來到了廚房,看見霍大姐正領著宣傳隊員們操辦酒席。姚秀芝不安地問:“
“霍大姐!你停一下手,我想找你談一件重要的事嗬嗬情。
“再大的事情也不談。”霍大姐似乎猜到了姚秀芝的心事,有意避而不談。接著,她又極為開心地說:
民以食為天嘛,今晚會餐以前,主攻方向是溫酒燒菜,然後是會餐。
會餐開始了,紅軍醫院的醫務人員、傷病員、還有臨時抽來的刷大標語、搞宣傳的同誌,一齊擠在了三間打通的課室裏,圍著一張張課桌開懷暢姚秀芝是很敏感的,她從霍大姐這異乎尋常的言行中,已經感到了期盼變成了現實,但是,曆史的經驗告訴了她不要企求得到的太多,否則失望也就會太大。因此,她又不完全相信已經既成的現實。每個人都敬過酒了,隻有秀芝還滴酒未沾。霍大姐趁著酒興,大聲地說:
“同誌們!我提議請姚老師為大家敬杯酒,發表一段祝酒辭好不好?”
“好”眾口一聲地答說。
這下可難住了姚秀芝!她一是托派嫌疑分子,在同誌們麵前沒有發言權另外,她不了解中央究竟發生了什麽大事,對她的托派嫌疑會做何定論,所以不敢貿然講話。霍大姐自然理解她的矛盾心理,興奮地告訴她:要放下包袱,解放思想,今天發表祝酒辭,說什麽都不為過,因為我們朝思暮盼的大事解決了!但是,姚秀芝仍然沒有這樣的決心當著同誌們的麵,把壓在心底的話語一泄而出。霍大姐感傷地搖了搖頭,然後向大家報告了一樁樁喜訊:
“凡是因為姚秀芝同誌的問題,受到株連的全部人員,一律平反!”課堂裏再次響起了熱烈的掌聲。苦妹子激動地走到姚秀芝的身旁,啜泣著說:
;“姚老師!快拉響你的小提琴吧,我要唱一曲哎呀。
“不慌不慌”姚秀芝忙說:
霍大姐還有更振奮人心的消息沒有說呢!”“是的,我還有一個更為振奮人心的消息。“霍大姐激動地跳上了凳子,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大聲說:“同誌們毛主席又指揮我們的紅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