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是紅軍突然改變路線,放棄和紅二紅六軍團會師,向西進貴州的一個傍晚,紅軍醫院剛剛紮下營盤,一位戴著眼鏡書生氣十足的紅軍幹部騎馬來到了醫院。老馬一見驚喜若狂,飛快地跑過去,一把抓住了戰馬的韁繩,分外熱情地說

“歐陽是哪陣風把你給吹來了?張首長和同誌們都好嗎?”歐是這位幹部的姓,並非他的名。中國人就是喜歡簡單明了,把姓名歐陽瓊三個宇還省略了一個。他是張華男的秘書,是紅軍作戰部隊中為數不多的筆杆子,和老馬也是熟人。歐陽瓊滾鞍下馬,萬分焦急地說:

“張首長負傷了!老馬同誌,快通知醫院的領導,做好救護準備,一會兒擔架就到。”

老馬聽說張華男負傷了,急得二話沒說,轉身跑到霍大姐的住處,如實地做了匯報。霍大姐稍經沉吟,望著麵色極為難看的姚秀芝,幾乎是用下達命令的口吻說:

“秀芝,你帶上急救的藥物,立即和老馬同誌去迎候老張,我留在這兒做好救護的準備工作。”姚秀芝麵色蒼白,緊緊咬住微微顫抖的嘴唇,淒楚地哀求說:

“霍大姐,我不去”

“你必須去!”霍大姐發怒了:“一日夫妻百日恩嘛,你怎麽這樣不坻情理?”

姚秀芝第一次看見霍大姐發這樣大的脾氣,驚得不知所措,她那滾動欲出的淚水,無聲地淌了出來。片刻,她說了一句:“隨你怎麽說吧,我就是不去!”轉身離去了。

霍大姐望著姚秀芝的背影,氣得“咳”了一聲,匆忙收,抬好急救的藥品,和老馬一塊急急忙忙地出發了。

姚秀芝理智地準備好救護工作,寒冷的明月已經爬上了東山,可是抬張華男的擔架仍然沒有來到。事實就是這樣在捉弄姚秀芝,她恨張華男,更不願意見到他,然而他偏偏負了傷,還要住進她呆的紅軍醫院。想到此,她那隱隱作痛的心中,陡然之間翻起了波浪。她不是出於恨,還是為了愛,她隻覺得神情恍惚,胸口象是堵了一團棉絮,生命就要被窒息了!是為了逃避?還是為了解脫?甚至是為了其它什麽?

她身不由己地離開了急救室,沿著山野小路,踏著寒月的銀輝,向著山裏走去。當她的心無法驅走張華風的形象時,隱隱遠去的那段痛苦的曆史,又重新在折磨她的靈魂、她的情感……

1927年烈烈的大革命失敗了,姚秀芝送走了丈夫李奇偉,接著,又把女兒寄養在鄉下,獨自一人留在血雨腥風籠罩著的武漢,借教授小提琴,從事黨的秘密工作。她無時無刻不在惦念遠方的親人。她最怕夜閾人靜,一個人躺在**,望著窗外的星空,或是瞧著冰盤似的皓月,這時丈夫和女兒的形象忽隱忽現,牽動著她無限的情絲;她最喜歡甜睡中的美夢,隻有在這夢中才能和丈夫相會,和心愛的女兒戲要、遊玩。自然,大夢醒來一場空喜,煩悶的心中,又增添一層悵然的色彩。有時,她暗自責問:“這算不算是小資產階級情調呢?但是,萬籟俱寂的時刻一到,她又依熱會篤誠地祈禱:“讓我在夢中再見見他們吧……”

那年的秋天,姚秀芝接到了組織的通知,調她去上海,和久違的丈夫在一起工作。同時還告訴她《鄉下的女兒也接到了上海。他們一家就要團聚了,姚秀芝怎能不高興呢!她懷著異樣的心情告別了武漢,乘著江輪順水東下,總希望早一點到達東方冒險家的樂園大上海。一路上,她沉默寡言,幻想著和親人相見時的情景,甚至如何教女兒拉小提琴,都全想好了。在一個秋雨綿綿的夜晚,江輪停泊在黃浦江畔的碼頭旁,她望著接船的人群,找不見她熟悉的麵孔,喑自說:“奇偉在家哄女兒了,分不開身!背著小提琴,拎著簡便的行裝走上碼頭,按照約定的門牌號碼,來到法租界一幢小洋樓前,她任憑激動的心跳個不停,哆嗦的右手還是按響了門鈴。很快,門內傳來了有節奏地下樓梯的響聲,嬈秀芝激奮異常,真想張開雙臂,立刻撲到丈夫的懷抱裏。門打開了,出現在姚秀芝麵前的不是丈夫李奇偉,而是一位身材魁偉,神態嚴肅的中年男人。姚秀芝驚得愕然失色,脫口而出:

“是你?……”

是我。不認識了嗎?我就是你的老同學張華男!”

“認識!認識……”姚秀芝竭力控製住自己的情感:“奇偉他在嗎?”

“進屋談吧!”張華男稍稍猶豫了片刻,顧手接過姚秀芝那簡單的行裝,回身關死摟門,沿著木製的樓梯,向二層樓走去。”這是一套比較考究的三居室,兩間向陽,一間背陰。

姚秀芝忐忑不安地登上二層樓,走進一間向陽的書齋兼會客室,仍然不見丈夫李奇偉的身影,也聽不到女兒喊叫媽媽的聲音,她無心巡視室內的陳設,焦急地問:

“華男同誌,奇偉和孩子呢?”張華男放好姚秀芝的行裝,有點吞吞吐吐地說:“奇偉同誌嘛”他已經離開了上海。”

“什麽?他為什麽要離開上海呢?”

“這很簡單嘛,組織決定。”張華男一本正經地說完,突然把臉色一沉,嚴肅地說:“至於你的女兒嘛”他收住了話語,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姚秀芝一聽這說話的語氣,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她再仔細打量張華男那布滿愁雲的神情,禁不住地哆嗦了一下,她萬分著急地問:

“女兒怎麽啦?你快告訴我啊?”

張華男沉默了一會兒,轉身走到寫字台前,取來一封信,雙手捧到姚秀芝的麵前,聲調低沉地說:

“這是奇偉同誌行前寫給你的信,看後就知道了。不過你一定要堅強些。”

姚秀芝的心快碎了,一種不樣之兆襲上心頭。她雙手顫抖地接過丈夫留下的信,慌亂地撕開信封,取出一張寫得公公正正的信紙,不安地鬩讀著:

“秀芝:久已盼望的相聚就要到了,可我又要失約遠行,心裏著實不是滋味!還是你說得對,幸福的聚會,夫妻的恩愛,隻能寄希望於未來。”月前,我回家鄉”接來了彤兒,她長得和你酷似,也很有音樂天賦。由於我這個當爸爸的不稱職,致使彤兒染上了猩紅熱病,來滬的第十天就離開了我們”姚秀芝讀到此處,如雷擊頂,頓時失去了知覺。她雙目遲滯發呆,腦子裏出現了一片真空,不但正常的思維停止了,而且心髒也象是停止了跳動。她幾乎變成了一個神經錯亂的人,狂癲地說著“這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

當她的神誌清醒的時候,夜已經很深很深了。她哭幹了眼淚,她感到這間書齋兼會客室的空氣太稀薄了,胸憋氣悶,快要到了令人窒息的地步。她緩步走到窗前,木然地打開了兩扇窗扉”一陣風雨撲麵襲來,禁不住地打了個寒噤。接著她把上身出窗外,任憑涼颼颼的秋風吹著,淅淅瀝瀝的秋雨淋著。

她緩緩地仰起頭”眺望風雨如晦的夜空,自言自語地吟誦了一句劍湖女俠的絕命詩:“秋風秋雨愁煞人!”大半夜來,張華男一直坐在沙發上,不停地吸著香煙,一支接著一支。他沒有說一句寬慰姚秀芝的話,因為他懂得一切解勸,隻能加重姚秀芝內心的痛苦。同時,他還十分了解姚秀芝,她是一位能夠肩負精神重荷的女同誌,會排解內心的苦痛。待到姚秀芝從窗外縮回上身,關死窗扉,拉上窗幔以後,張華男才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來,送上一塊熱毛巾,關切地說:“秀芝同誌,快擦擦雨水吧!”

姚秀芝神情呆滯地接過毛巾,擦了擦滿臉的雨水和淚痕,旋即又低下頭,搓了搓濕得一綹一綹的頭發,然後仰起頭向後一甩,那濕透了的烏發散披在肩頭,她那張蒼白的臉龐被燈光一照,連一點血色都沒有。她望著垂首不語的張華男,心裏生出一種異樣的情感,她理智地控製住自己,吃力地張開冷得發紫的嘴唇,聲音有點喑啞地說:

“你就是我的接頭人吧?”

“是的”“請交待任務吧?”

“不急!待你心情好些再說。”

“我看沒有必要,請說吧。”

“那好”接著,張華男說出了組織的決定:為了便於開展秘密工作,要姚秀芝和他一齊住機關,二人公開的身份是夫妻。

姚秀芝聽後驚得晃了一下,險些個栽倒,她雙手扶住了一把椅子,終於穩住了身體。刹時,一種又苦又澀的味道浦上了心頭,委屈的淚水溢滿了眼眶,她急忙低下頭,不願讓對方看見她這猝然而起的痛苦表情。她鎮定了一下情緒,低沉地問:

“請你再說得詳細一點。”

“組織上為你安排好了職業,在一所中學教授音樂。你的任務是做我的秘書,負責跑幾個重要的交通點戶以及整理有關的材料。”

革命的工作是神聖的,無條件服從,是一切革命者所篤信的法規。革命者的愛情是聖潔的,它不是宗教信仰,崇高理想所能規範了的,因為這些隻能是友情,不能替代人世間的真正愛情。姚秀芝奉命來滬,是要和丈夫團聚,共同獻身於革命事業的,眼下情況發生了驟變,丈夫遠去了,和自己同居一室的卻是張華男”尤其當她想到在蘇聯學習期間,他把丈夫打成托派,死皮賴臉地追求自己的往事,她委實有些為難了,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

“你對這件工作有什麽意見嗎?”張華男冷漠地說:“如果有就提出來,我可以代你向組織反映。“

“沒有!沒有”姚秀芝幾乎是本能地說出了這句“沒有!”但是,她那紛亂的心裏卻在說“有!有”我不願意和你同住一個機關。”她這種心口不的行為,是在長期而又艱苦的革命中養成的,她經常和同們說:“革命工作並非全是順心如意的事情,一個真正的革命者,必須有抑製自己的欲望、無條件服從革命的本領,這也就是革命者區別於老百姓的標誌,但是今天她卻失去了這種本領。尤其當她想到日後假夫妻生活的情景,女性的羞怯之感打心底油然生起,那冰涼的麵頰也變得火辣辣的了。因此,她一言不發,繼續低著頭,希望對方說出她希冀的話來。然而事與願違,對方卻說出了她最怕的事來:

“既然你沒有意見,事情就這樣決定了。晚上,你睡在裏間的雙人尿上,我睡在背陰的那間屋裏,白天各自做著自己的工作,有情況,我們就說是夫妻。”從此,姚秀芝和張華男開始了同住機關的假夫妻生活。起初,姚秀芝是很不習慣的,她躺在舒適的雙人**,就象是睡在撒滿玻璃碴子的地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每當深夜,隻要隔壁傳來難以睡的動作聲,她的心裏就咚咚地跳個沒完,本能地思索著自衛的手段。直到隔壁如雷的鼾聲,代替了輾轉反側的動作聲,她才會放鬆地喘口氣,漸漸地進不安的夢鄉。半年過去了,他們二人相安無事,共同為黨做了量的工作。為此,姚秀芝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

“人是有理智的,張華男就是這樣一個有理智的人。”

一天晚上,雲天低垂,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陡然之間,姚秀芝記起了範仲淹的名篇《嶽陽樓記》,可能是觸景生情的緣故吧,她默默地吟誦著“若夫霪雨霏霏,連月不開”登斯摟也,則有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是詩意誘發,還是情由所至?遠去的丈夫李奇偉的形象,化做了一尊石雕像,巋然聳立在她的心中。她和古今中外的音樂家那樣,為了一瀉這思念親人的深情,首先濃化深情於心底,化做無言的音樂,抒發深情於樂聲中。旋即小提琴奏響了,舒曼的《夢幻曲》的旋律,在這座特殊的臥室中,織成了扯不斷、撕不亂的縷縷情在。

張華男雖是個音盲,同時又是一個有血有肉的革命者,凡是揭示人的感情的音樂,他也能隱隱約約地感受到。每逢姚秀芝如醉如癡地演奏小提琴的時候,他本能地從琴聲中獲知:姚秀芝的心是屬於李奇偉的。他不止一次地暗自說過這樣的話:““這把神奇的小提琴,是姚秀芝的另外一張嘴,它可以盡情地述說著難以用語言表達的心事。”夜深了,張華男冒雨回到了家,他忘記了脫掉淋濕的衣服,默然地佇立在外屋的地上,隨著《夢幻曲》的旋律,一種難以名狀的妒忌情感在折磨著他。往常,他會迅速離去,獨自走進背陰的臥室,讓這音樂自起自落。今天,他輕輕走進裏屋,站在姚秀芝的背後一動不動,似乎甘願承受這無言的情感折磨。時間不知逝去了多少,張華男的身體驀地打個寒戰,遂即又打了一個噴嗔,這說明他淋雨著涼了。

姚秀芝聞聲中斷了演奏,回身一看張華男淋得象個落湯雞一樣,真誠地批評他不該不愛惜身體。接著,又走進那間背陰的臥室,取來疊得平平展展的衣服,命令似地說:

“快換好衣服,我給你熱飯去。”“不”不”張華男伸手攔住了姚秀芝的去路,情緒低沉地說:“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商量。”

“那也得先把這身濕衣服換下來再說。”

姚秀芝推開張華男,大步走出了內室,咣咱一聲,又把屋門關死,捅著爐子,熱起了晚飯。當她想到張華男淋雨聽樂的形象後,又加炒了一盤雞蛋,斟滿了一杯紹興老酒。然而換好衣服的張華男卻眉宇重鎖,聲稱沒有心事吃飯,更不願意喝酒。姚秀芝每逢看到張華男不吃不喝的時候,就知激自己的同誌被敵人槍殺了她小聲且又悲痛地問:“

“又有幾個同誌遇難了?”

“三個,是叛徒出賣的。”

張華男說罷歎了口氣,無比悲痛地搖著頭。突然,他舉起了雙手,用力地捶打著自己的腦袋,自言自語地說:

“都怪我!當初為什麽沒有除掉這個叛徒呢?這是三個多麽好的同誌啊!”

這時,張華男在姚秀芝的心目中,驟然之間變成了這樣一個人:他忠於自己的革命職責,對敵人無比仇恨,對遇難的同誌充滿著敬意,同時,他還是一位勇於自責的革命者。姚秀芝沒有了食欲,也顧不上再勸張華男進餐,象往常那樣,悲痛地問:““三位烈士的善後工作處理完了嗎?”

張華男沉痛地搖了搖頭。接著,他又說明其中一位烈士留下了一個七歲的女孩,在農村跟著外祖母生活,沒有見過生身父母。為了撫孤成人,繼承烈士的遺誌,組織上決定把她從農村接到上海,交給我們共同撫養。你就是她的母親,我就是她的父親,待到革命勝利之後,我們再把烈士的事跡告訴給孩子。張華男說罷望著悲憤之極的姚秀芝,又問:“你有什麽意見嗎?”姚秀芝一時沒有說些什麽,依然陷悲憤的沉思中。張華男自然明白這其中的原委,生氣地說:

“不要把我們的個人情感、恩怨,加在這可憐的孩子身上。不然,我們怎麽對得起犧牲的烈士啊?”“請你不要再說下去了,我不是這個意思。”接著,姚秀芝說明自己願意做撫養遺孤的母親,但不同意張華男做勉的父親,孩子的養父隻能是她的丈夫李奇偉。張華男聽後歎了氣,有點氣憤地質問:

“孩子來上海以後怎麽辦?如果孩子不叫我父親,那我們這座夫妻店怎麽維持?”姚秀芝被問得啞口無言,隻好象同意做張華男的假妻子一樣,同意烈士的遺孤稱他們為父母。按照姚秀芝的意願,將孩子的名字改為彤兒。”

新來的彤兒可愛極了,她聽說張華男和姚秀芝是自己的生身父母,撲到他們的懷抱裏,哭著叫爸爸媽媽,述說著在農村生活的時候,小朋友們欺侮她這個沒有爹娘的孩子。姚秀芝聽後想起了獻身的烈士,本能地緊緊抱著彤兒,含著淚勸說:“別哭,現在不是回到爸爸媽媽的身邊了嗎?”

彤兒也有著很好的音樂天賦,每當姚秀芝拉琴的時候,她就停止了玩耍,癡癡地聽著琴聲。不久,彤兒開始學習拉琴了,姚秀芝把疼愛自己死去的女兒、撫愛烈士遺孤這雙重的愛,一齊傾注在了形兒的身上。同時,她還把自己因獻身革命,而未能成為音樂家的遺願寄托給了彤兒,所以彤兒是幸福的,是在享有偉大的母愛中成長的!”

自從彤兒邁進門坎以後,這假扮夫妻的家庭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首先,由於彤兒的存在,她就象是一塊通靈寶玉,緊緊地維係著這個家庭。其次,彤兒那天真地呼喚爸爸和媽媽的叫聲,給這座冷清的住房帶來了家庭的歡樂,漸漸地消失了假夫妻的陰影。一天,彤兒放學回到家裏,噘著個小嘴,很不高興地問,

“爸爸,媽媽,你們為什麽分開住啊?”彤兒這稚氣的問話,猝然打破了家庭的平靜,兩個大人都被問得窘住了。彤兒以為她取勝了,接著又認真地述說,她的小朋友們的父母都是睡在一起的。最後,她有意學著大人的樣子,不可動搖地說“從今天起,我也向班上的小朋友學習,和媽媽分開,自己一個人睡。”

彤兒突然擲出的這塊石子,必然會在大人的生活中,擊起難以平息的浪花。張華男表麵上顯得十分平靜,對此也沒有說些什麽,相比之下,姚秀芝卻顯得有些慌張。她想到如杲她和張華男分居的事情聲揚出去,對革命事業將會帶來何等的損失。可是,她又不能滿足彤兒的要求,怎麽辦呢?她稍事沉吟,編出了下邊這番話:

“彤兒,你從小就不在媽媽的身邊,現在,媽媽要補上前幾年對你的疼愛。”天真的孩子是容易欺騙的,彤兒真的相信了姚秀芝的話,她撲在姚秀芝的懷抱裏,十分激動地叫著:

“媽媽,你真是我的好媽媽”隨著左傾路線的發展,很多黨的幹部相繼被捕,也有極少的軟骨頭充當了敵人的鷹犬,時刻都在威脅著黨。為了黨的存在和發展,張華男受命指示姚秀芝:“根據形勢的變化,你的工作需要相應地做些調整。

“需要我去做些什麽呢?”

“協助黨清查叛徒,給這些狗屎不如的家夥以應有的懲罰!”姚秀芝早就知道,張華男在中央特科“打狗隊”工作,天天和特務、叛徒打交道,堪為出生死。她調到這樣的単位能做些什麽呢?她有些茫然。

張華男告訴姚秀芝,他的一位小老鄉負責國民黨派住上海的特務工作,請他夥幫辦,黨組織批準了,並於今天走馬上任。在交談工作中,獲知這位小老鄉有個千金,很是喜歡音樂,並且跟著一位白俄學了幾年提琴。他為了把千金早日培養成音樂家,提出拜姚秀芝為師。黨組織經過縝密研究,決定派姚秀芝打特務頭子的內宅,竊取核心的機密。

“一位家庭音樂教師,能夠竊取特務頭子的什麽核心機密呢?”姚秀芝疑惑地問。

“那可就多了!”

接著,張華男告訴姚秀芝,他這位小老鄉頗有些心計,大凡涉及共產黨的要人、大案,都在他的內宅處理,一般的部屬是不準插手的。黨組織希望姚秀芝借教提琴之便,掌握去他內宅交談工作的人員情況。其中,尤其是黨內那些變節投敵分子的行蹤,協助黨的有關部門,盡快地除掉這一個個隱患。”

姚秀芝沒有再說什麽。翌日清晨,便跟著張華男來到了這個特務頭子的家,為他的千金充當起了家庭音樂教師。

從此以後,姚秀芝需要去中學上音樂課,又要教這位千金拉小提琴,還要繼續跑原來的交通,做張華男的秘書,真是忙得馬不停蹄,連教育彤兒的時間都沒有了,真恨自己不會分身術。然而,她卻從自己出色的工作成績中,得到了最大的補償。

敵人慌了陣腳,從各方麵猜疑著泄密的原因;那些叛徒更是惶惶不可終日,想著自己的出路。一天夜裏,姚秀芝很晚才回到家裏,非常激動地說:

“華男,今天我見到了那個出賣彤兒父母的叛徒了”

“噢?他可是狼少拋頭露麵啊,有什麽新的動靜嗎?”

“有,有他請求你的小老鄉恩準他離開上海。”

“去什麽地方?”

“美國!”“我的小老鄉同意了嗎?”

“同意了。”

“什麽時候動身?”

“不知道。”張華男皺著眉頭,暗自思索了一會兒,非常嚴肅地說:“絕不能讓他逃到美國去欠下中國人的血債,一定要在中國的土地上償還。

“那我們怎樣才能在他出國之前討還這筆血債呢?”

張華男聽後也做了難,他雙手交叉著托在胸前,額頭微微地仰起,呆滯的雙眼直盯著前方,一邊緩緩地踱著步子沉思著,一邊又自言自語地說:

“是啊,他是一個很有些分量的走狗,被我的小老鄉幽禁在深宅大院裏,誰也沒有辦法接近他。”姚秀芝也陷了焦,急的思索中,可也想不出高招來。當她想到叛徒偷偷出走的路線的時候,也自言自語地說:

“看起來,向他討還血債的財間、地點,隻能選在他離家趕赴輪船的路上了。”

“對!你說得很對。”張華男下意識地抓住了姚秀芝的雙手,“你有辦法搞到他出國的時間嗎?”

“我試試看。”

“不!是一定要搞到。”

至此,姚秀芝才發現自己的雙手被張華男緊緊地攥著,“陣滾燙的熱血瞬間淌滿全身。她本能地用力抽回了自己的雙手,但當她看見張華男那尷尬的表情的時候,心裏又生出了一種愧疚之感。為了掩飾她這惶然的神色,她匆忙點了點頭,堅定地說:““我一定搞到!”這時,姚秀芝的房間裏又傳出彤兒的話聲:“媽媽,你和爸爸怎麽還不睡啊,我都做了一個夢了。”姚秀芝衝著張華男點了點頭,示意明天見,邊說“這就睡!”邊走進臥室,習慣地摸了摸彤兒的額頭,不安地問:

“怎麽這樣熱啊?是不是發燒了?”

“不燒!我身上還冷著呢。”彤兒撒嬌地抓住姚秀芝的手,“就等著媽媽抱著我曖身子呢!”

彤兒確實發燒了,由於姚秀芝沒有完成任務,隻好由張華男照顧彤兒。第三天吃過早飯以後,彤兒燒得有些神誌不清了,姚秀芝焦急不安,可又怕錯過完成任務的時機,張華男背著彤兒去醫院以後,又提著琴去履行家庭音樂教師的職責了。

姚秀芝心緒不寧地爬上二樓,走進學生的臥室,強打著精神上完了這堂課,她收好提琴,有意轉過身,透過玻璃窗向庭院望去,隻見那個叛徒走進來。她說了句“我渴了!趁著學生進裏屋倒水之機,微微地推開一扇玻璃窗,恰好傳來了特筠頭子的說笑聲:

“訂好船票了嗎?”

“訂好了,明天開往植香山的那班船。”

“五點起航,有點太早了吧?”

“早點好,比較安全。”

“嗯,有道理。明天坐我的專車去碼頭吧”

“謝謝!謝謝”姚秀芝聽罷暗喜,喝完飲料就直接趕到了醫院,連彤兒都沒看一眼,就把張華男叫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做了匯報。張華男說了句“彤兒交給你了!”轉身大步離開了醫院。

夜,靜得有點瘮人。馬路上沒有行人,也很少有汽車駛過,兩旁的電線杆上亮著昏黃不明的路燈,象是注視著馬路上發生的一切。張華男帶著兩位精幹的小夥子,潛伏在馬路的一側,聚精會神地等著叛徒的到來。清晨四時剛過,隱隱傳來了汽車的馬達聲,張華男循聲望去,恰是小老鄉的專車,小聲命令:

“注意!按原方案進行。”轎車飛馳而來,就在擦身掠過的那一刹那,張華男舉槍打中了司機,那兩位小夥子朝著轎車的後排座位連發數槍。轎車滾到了馬路的下邊,那個欲想逃到美國去的叛徒,也得到了應有的下場。

張華男乘車飛離現場,天剛剛朦朦亮就趕到了醫院。他幻想著緊緊握住姚秀芝的雙手,共同分享這勝利的喜悅。出他所料的是,彤兒脫險了,姚秀芝卻累得昏倒在地上。從此以後,張華男白天看護彤兒,晚上侍候姚秀芝,忙得不可開交,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了。一天下午,張華男就要告別醫院回家了,彤兒緊緊地抓住他的手,天真地說:

“爸爸!媽媽為了我累病了,一個人睡在大**怪害怕的,您就替我陪著她睡吧。”張華男聽了,頓感全身的血管都在膨脹,嗓口眼活象是冒火,燒得口幹舌燥,一種朦朦朧朧的欲念向他發起進擊,使他無法抗拒。路上,他掏盡兜裏的全部的錢,買了一隻又肥又大的活母雞,回到家裏把雞殺了,待到他把一碗噴香的雞湯端到病人的床前,才想起忘了問候姚秀芝的病情,匯報彤兒這一天的情況。他慌亂地說了一遍,引得姚秀芝發笑不止。他感到這笑聲與往日大不一樣,笑得是那樣的甜美,感覺又是那樣的親切,他不由自主地循聲一看,倒臥在床的姚秀芝向他投來女性那獨有的笑靨。這難得的笑靨就象是愛情的火種,頃刻燒遍了他的全身。他無法撲滅這愛情的烈焰。這時,姚秀芝拿起一把磁勺,舀了一勺雞湯,用心地品味了一下,笑著說:

“忘記放鹽了吧?”

“對,對”

張華男急忙抓來了一把鹽,全都放進了碗裏。姚秀芝看著這一切,難為情地笑了:

“放這麽多,鹹得還能吃嗎?”

張華男一下窘住了。姚秀芝欠起上身,看著難堪的張華男說:“咳!看來這不是男人幹的事啊。”張華男聽了這批評的話語,心裏卻泛起一種異樣的感覺。他驀地端起這碗雞湯,快步走到外屋,把它倒進了燉雞的沙鍋裏,用勺子攪了一攪,又盛滿一碗端進了裏屋,不好意思地笑著說:

“你再嚐嚐,保你合口。”姚秀芝從來也沒有發現張華男這樣憨厚,她微笑著接過碗,一邊喝湯,一邊窺視張華男那坐立不安的神態,心裏也溢**著難以出口的滋味。就在這瞬間,她的觀念發生了重大的變化:愛情並不是測定革命者品質的砝碼,在愛情的愚弄下,在異性美的**下,偉大的上帝也可能辦出人間最蠢的事來!姚秀芝無聲地喝完了雞湯,突然感到近在咫尺的張華男的呼吸加劇了,而這種呼吸,隻有李奇偉第一次向她求愛時她才感覺到。她一方麵出於女性的本能,預感到張華男要做出越軌的動作,一方麵又理智地自思:我可不能誤會了他的一片好心;但她又蠢笨地希望要答謝對方。而一想到答謝的方式,她的心律驟然加速了,麵頰也火燒火燎地發燙。她為了盡快結束這夜時的相聚,終於想出了一個體麵的逐客令,她把碗放在桌子上,緩緩地伸出右手,仰起紅樸樸的臉龐,不自然地笑著說:

“來!讓我謝謝你。”張華男怔了片時,驀地伸出祖大的雙手,拚力地”且又是抖顫地握住了姚秀芝那無力的右手。就在這一霎那間,姚秀芝預感到了那種事情真的要發生了,她一邊想抽回右手,一邊用左手企圖自衛,慌亂不已地說“謝謝!謝謝”請你休息去吧”

“不!不”張華男就象是一隻撲食的餓虎,突然撲在了姚秀芝的身上。”姚秀芝是病得無力反抗?還是根本不想反抗?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她隻記得說過這樣的話:

不要這樣,不要這樣”而後什麽也不知道了,那條幹幹淨淨的枕巾,完全被冰涼、苦澀的淚水濕透了。”自這個不平常的夜晚開始,這個家庭發生了絕大的變化:姚秀芝緘默不語,所有的空隙時間,全都用在拉小提琴上了;張華男就象是一位情感方麵的強盜,雖然良心發現了,可無法償還竊到手的東西,也沒有勇氣向被盜者懺悔。他天天在外邊忙於革命工作,很少回到這座小巢裏休息,似乎隻有不休止的做事,才能填補他那空虛的心靈。彤兒雖然是個不懂事的孩子,但對家庭的變化,尤其是父母情感方而的變異還是很敏感的。在她出院不久的一個晚上,曾稚氣地問過姚秀芝:

“媽媽,你和爸爸打架了嗎?”姚秀芝能給孩子說些什麽呢?隻是悲痛地搖了搖頭。

“爸爸真的沒有欺侮你嗎?”

姚秀芝聽後幾乎失聲哭了起來,為了掩飾,她急忙低下了頭,旋即又微微地搖了搖頭。”彤兒無法得到滿意的答案,隻好從自已的身上去找原因,她噘著小嘴說:

“媽,都怪我不好,我要是不生病,你和爸爸就不會這樣了。”姚秀芝再也經不住孩子的盤問了,她下意識地摟住了彤兒,淒楚地說:“對!對你要不病就沒事了”

隨即那哀傷的淚珠,一對一對地落在了彤兒的身上。

這樣的日子沒能持續幾天,在一個風雨如晦的療夜裏,一位陌生人闖進了他們的家門,告訴姚秀芝:由於叛徒告密,張華男被捕了,組織上要她帶著彤兒立即撤離上海。

那天夜裏,她冒著風雨上路了,她不時地轉回身來,望著就要道別的上海,內心真是痛苦到了極點。一方麵,她不能原諒張華男的強行所為;另一方麵,她又怨恨自已為什麽不拚力反抗?一路上,她的腦海裏多次閃現那天夜裏發生的爭情,她不明白自已為什麽也會失去理智,甘心就範做俘虜?如果說我也是一位情感上的失敗者,不原諒張華男的作法公平嗎?尤其當她想到張華男對革命一片忠心,對她也是一片癡情的時候,她竟然產生了原諒張華男的念頭,待到她想起由於這件意外的事情,迫使張華男不願再過假夫妻生活,終而導致被捕的時候,她又產生了自責、悔恨的心情;翹遙望著遠去的上海,默默地祝願:華男!原諒我吧,祝福你平安無事,早日獲得自由。”

不久,姚秀芝到達了中央蘇區,組建了中國工農紅軍的第一個劇團。正當她用文藝的武器,為粉碎敵人第五次圍剿貢獻力量的時候,災難降臨到她的頭上,她變成了肅反對象。

命運總是無情地捉弄著人。張華男被營救出獄後,也到達了中央蘇區,在前線負責軍事指揮,一直沒有見到姚秀芝和彤兒。在一次突圍作戰中他負了傷,被送回紅軍醫院治療。養傷期間,他又被借到保衛局工作。一位在蘇聯同窗共讀的摯友,知道他和姚秀芝的關係,有意把姚秀芝一案轉給了他。這件事無論是對他,還是對姚秀芝,都是十分痛苦的。”

張華男在政治上是個絕頂聰明的人,這一次,他卻誤解同窗摯友的美意。他一看由上海轉來的材料,姚秀芝已成死案,所謂審査,隻不過是為了通過她的口,再多抓幾個托派。為了對姚秀芝暗自盡到一份心,他委派自己的警衛員老馬做看守;為了避嫌,他借口養傷,從來不去審查室當麵和姚秀芝交鋒,所謂審理案件,他又委派信得過的莠才歐陽瓊辦者。這樣一來,他感到自已精神上的壓力,總算得到了一些減輕。

然而歐陽瓊他是用錯了!原來,歐陽瓊是紅軍劇團的筆杆子,素有革命詩人之稱。後來,由於戀愛問題,被送到前線做隨軍記者。在他看來,這件事情是姚秀芝作祟的結果,遂結下了恩怨。這次,又由他審理姚秀芝一案,其立場可謂是夠鮮明的了。上任的第一天,他帶著組織早已做好的結論,神氣活現地走進了隔離室,他一看姚秀芝帶答不理的高傲樣子,氣就不打一處來。他故做姿態地說:

“姚秀芝,你用心地聽著。現在,我代表組織向你宣布處理決定,有不同的意見,可以上訴申辯。

姚秀芝所有的神經都高度緊張起來,看著歐陽瓊從皮包中取出一紙公文,活象是閻羅寶殿中掌管生死簿的判官,他開始念道:

“姚秀芝,原籍安徽省人氏,一九二五年參加中國共產黨,後對革命前途喪失信心,在莫斯科學習期間,經愛人李奇偉介紹加托派。

“不對!”姚秀芝瞪大射出怒火的雙眼,嚴厲地反駁著這個宣判。對此,歐陽瓊卻顯得很有修養,毫沒動氣,真象是陰曹地府的判官那樣,不管屈死鬼有多少理由想申辯,他舊例行公事地念著判決書。姚秀芝再也聽不下去了,氣得失去了理智,急步走到歐陽瓊麵前,一把奪過宣判書,撕得粉碎,用力擲在地上,一邊用腳踩著,一邊大聲地說:“我是共產黨員,我是紅軍戰士,從來沒有參加過托派,更沒有介紹過任何人參加過托派”

“冷靜點!這是審査室,不是當年你住的小姐繡樓。”歐陽瓊挖苦地說。

“你”這是什麽意思?”“很簡單,不要在此耍小姐脾氣!就憑你撕掉組織決定,這一條,就不夠一個共產黨員的條件。

“啊?”

“有什麽可大驚小怪的?我再說一遍,有意見可以上訴申辯。歐陽瓊象個教師爺的樣子,講了一番道理後,又不冷不熱地說,“要上訴就快一點,留給你的時間可不多了”

姚秀芝是有政治頭腦的,被審査之前,對時局的看法就不樂觀,並已聽到過不少私下的傳聞。今天,她聽罷“留給你的時間不多了”這句話後,頓感形勢嚴重。她忘卻了個人的恩怨,叫住了就要離去的歐陽瓊:

“請停一下好嗎?我有重要的事情問你。”歐陽瓊停下腳步,陰陽怪氣地說:

“你的結論我已經宣讀完畢,你有什麽重要的事情,就直接給保衛局上書吧!”“你理解錯了我的意思,“姚秀芝看著不可一世的節下,心裏生出了一種鄙夷的情感:“我不是詢問有關個人的事情。”

“你還想問決定中國革命的大事嗎?”

“對!對”

“我看你還是多想想自己怎麽辦吧!”

歐陽瓊冷漠地笑了笑,轉身離去了。”

一天下午,歐陽瓊例行公事地看了看姚秀芝,就被看守人員老馬叫了出去。姚秀芝一看他們二人那神秘的樣子,下意識也走到窗下,想窺聽他們的談話:

“你是指哪一方麵的大事啊?”

“比方說吧,我們是真的打了敗仗,要撤離中央蘇區迸行遠征嗎?”“咳!這是大局已定的事,誰也逆轉不了嘍。”姚秀芝最擔心的事情變成了現實。這消息猶如平地響起了一聲炸雷,震得她險些昏倒。她雙手扶住牆,想鎮靜下來繼續窺聽他們的談話,然而她的耳邊老是響著這句話:“咳!這是大局已定的事,誰也逆轉不了嘍。

她什麽也聽不淸了。少頃,一個問號接著一個問號躍上心尖,攪得她慌亂不已。待到她想起吃了敗仗的紅軍的情緒,以及淪陷地區的老俵慘遭屠殺的情景時,她憤慨地咬住了下嘴唇,不時,殷紅的鮮血便慢慢地淌了出來。”姚秀芝於悲憤之餘,又想到了自己的命運。紅軍就要撤離用鮮血換來的中央蘇區了,主力部隊會帶上她這個托派遠征嗎?如果決定把她留下,那等待她的又是什麽呢?是被自已的同誌所槍殺,還是當俘虜被關進敵人的鐵牢?為此,她首次懂得了這樣一個真理:“遺受不公正審查的”苦,和熱愛自己的同誌、親人訣別的痛苦相比又算得了什麽呢?她幾乎是神經質地自語:

“我不留下,我決不留下!我要和同誌們在一起,我要跟著紅軍主力遠征!”形勢越來越嚴竣了,負責看守姚秀芝的老馬也變成了熱鍋上的螞蟻。一天吃過晚飯以後,老馬被歐陽瓊叫走了,過了不到半個時辰,他又高興地走回了隔離室,粗聲大氣地說:““姚秀芝!我們的張首長召見你。”

姚秀芝自然知道這位張首長就是張華男,禁不住地自問:“他為什麽要召見我呢?”就她的意願而言,可真不想見他。但是一想到如此緊迫的形勢,她又理智地答說:

“請帶路吧!”

“不用了,你自己去吧。”姚秀芝聽後覺得太驚奇了,被審查對象外出,哪有不派人跟隨的呢!她心裏明白,象這樣的大事,老馬也不一定摸底,所以又淡然地問:

“他現在什麽地方?”

“奶水溪邊。”姚秀芝稍經沉思,遂走出了隔離室,快步向奶水溪走去。

皓月懸掛在空中,向著蒼茫的山野灑著銀輝,夜幕中的”切都披上了朦朧的外衣,顯得是那樣的神秘。姚秀芝快步走在熟悉的路上,忽而仰望浩瀚無雲的蒼穹,冰清玉潔的明月;忽而遠眺沐浴在月光中的山巒,飛瀑下的銀簾,她感到這山野的月夜是如此的美,溢**著山花香味的空氣是這樣的新鮮。她真想展開雙臂,擁抱這自由、寧謐的山野月夜,她真想張大嘴巴,吸盡這自由清新的空氣可能是獨居囚室太久的緣故吧,幾聲啁啾的鳥鳴或蟲叫,都會為她帶來歡欣。

“他為什麽要找我呢?”張華男已經站在奶水溪邊多時了。這些年來,他獻身革命大業的信心,就象是一座巍巍的大山毫不動搖。但是,對反圍剿鬥爭的失敗,接踵而來的突圍轉移,心中猶如這朦朧的月夜,迷茫不解。今天,他突然接到重返作戰部隊的命令,要他明晨拂曉率部西進。他從首長那嚴峻的表情中感到,將永遠地離開用生命用鮮血建立起來的根據地。象他這樣的職業革命家,再沒有比丟棄親手創建的基業更為痛苦的了!另外,還有一個令他牽腸的事情,他走了,受審查的姚秀芝和彤兒怎麽辦?”張華男雖是堂堂的五尺男兒,內心卻隱藏著兒女私情的痛苦。從理性上講,他認為自己永遠對不起姚秀芝,欠了一筆永生還不完的風流債;從感情說,他又認為這是愛姚秀芝的最高表現,是無可非議的,尤其當他的感情戰勝理性的那一霎那,他甚至覺得這是人的正常行為。張華男畢竟是一個理性很強的人,他來到中央蘇區以後,痛苦地抑製住自己的情感,沒有給姚秀芝寫過一封信,也沒有告訴彤兒他在前線作戰,隻希望自己暗暗吞食這感情的苦果,不願再打亂姚秀芝內心的平靜。可是,生活是捉弄人們情感的舞台,張華男又變成一個受捉弄的演員。他被借到保衛局工作,可以找出種種借口不和姚秀芝見麵,可他卻不能不和彤兒相見。每天吃過晚飯以後,他就領著哭泣的彤兒散步,用清涼的溪水幫她洗去滿麵的淚痕。他最怕彤兒問這樣一句話:

“為什麽要審査媽媽?你難道還不知道媽媽是不是托派嗎?”明天清晨,張華男就要帶部隊西行了,他有義務把彤兒安排好。不然,他這個養父不但對不起彤兒,而且也無法得到烈士的寬恕。吃過早飯以後,他再次把彤兒叫到自己住的地方,低聲地問:

“彤兒,爸爸的傷好了,就要上前線打仗去了,你願意跟我去嗎?”“不!我哪兒也不去。”彤兒執拗地說:“我跟著媽媽,跟著紅軍劇團。”

“可你媽媽再也回不到紅軍劇團了,你不跟我去,又怎麽辦呢?”

“這,我不管,反正媽媽去哪裏,我就跟著她去哪裏。”

“可她咳!”張華男沒有辦法向彤兒說淸楚,隻好喟然長歎一聲,中斷了自己的話語。昨天,他查閱了保衛局留下待審的名單,姚秀芝的名字赫然列於紙上。他做為一名中級指揮官,不難聯想到主力部隊轉移之後,留下少數的部隊多數又是傷殘病員,將經受何等的考驗!在這極其特殊的艱苦卓絕的鬥爭中,等待著被審查者的命運又將是什麽?他做為一個瘋狂追求姚秀芝的人,頭腦中曾經閃現過兩種念頭:一是出於私情私欲,認為姚秀芝不接受自己的愛,苦苦戀著成托派”並把她也供為親自發展的托派的李奇偉,這叫咎由自取;一是做為多年的戰友,當然也包含對姚秀芝的鍾情,在此生死攸關的時刻,應當利用自己的關係和職權,帶上姚秀芝一起突圍轉移。但是,未來的結果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他都是十分痛苦的,因為他清楚地知道,姚秀芝不會愛他的。這時,可愛的彤兒又象個小大人似地發問了:

“我怎麽對你說呢,不是爸爸不想救她,是因為爸爸。”

“沒有辦法救她,是嗎?”

這叫張華男怎樣回答呢?他痛苦地點了點頭。”

“那你帶著部隊走吧,死活,我都和媽媽在一起。

彤兒噘著小嘴生氣地離去了,這不算大的房屋,顯得是那樣的空**,張華男第一次體會到了這種壯別前的失落感。他好容易捱到了中午,那位保衛局的摯友,挾著一個褪了色的公文皮包走進來,玩笑地說:““老張啊,你是不是正在吃五味子喲?”“老夥計,不要拿我開玩笑了,這壺苦酒已經夠我喝的了

這位摯友同情地搖了搖頭,打開皮包,取出一頁公文遞給張華男,笑著說

“你先看看這份新發現的材料,然後,我再給你一劑解五味子的良藥,保你由苦變甜。”

張華男很快看完了這份材料,滿麵的愁顏變成了怒色,憤慨地質問:

“怎麽到現在才發現這份材料?”

“有什麽可大驚小怪的呢!上海的同誌連命都保不住,能保住這份材料就算萬幸了。”

“這不等於草管人命嗎?”

“這是特殊環境中的產物!你先消消氣,再用心地讀讀這份材料。”張華男又認真地讀了一遍,臉上的陰雲漸逝,隨之又生出滿麵的歡悅,從他猝變的表情可以猜出,他已經有了由苦變甜的藥方,礙於某種原因,當時還不好說出口來。

“老張啊看後有點什麽想法呢?”

“沒有!沒有”張華男顯然是在扯謊,他的臉紅得象是日落後的火燒雲。”

“我看不是沒有,而是戰場上的英雄,沒有勇氣涉足這情場。”“別開玩笑了!快給我一個自救,也能救她的錦囊妙計吧。”這位保衛局的摯友再次打開公文皮包,又取出一頁公文交給了張華男:““明人不做暗事,這紙公文是我挖空心思爭取來的,看看合不合你老兄的意。”

張華男看了一遍又一遍,連這位摯友離去都不曾發覺。他高興得眉飛色舞,舉起右手用力拍了大腿一下,大聲地自語:

“好!今天晚上就攤牌。”張華男終於盼來了姚秀芝。他們二人默默相對,誰也不肯打破這僵局。張華男窘得不發一言,並非是本意,因為他早已想好的”準確地說已經背熟了的“台詞”,就象是一群唧唧喳喳的鳥兒,突然聽見了槍聲,撲楞楞地飛去了。姚秀芝沉默不語。她做為一名以藝術為武器的職業革命家,在革命處於急轉彎的時候,想知道新的航向;在自己就要被革命的航船拋汪洋大海的時候,夢想有人把她拴在航船上。此時此刻,她能說些什麽呢?”

“秀芝!你還記恨著我幹的蠢事吧?”

這不是姚秀芝所盼望聽到的話。提起這件事,她那被刺傷的心靈又等於挨了一刀。她真想轉身離去,結束這次會麵。但她沒有這樣做,把一切悲痛、憤恨埋在心底,繼續站在原地沉默不語。”“秀芝!你受苦了”這更不是姚秀芝願意聽到的。坐牢算什麽?掉頭她也早已做好了準備。可是,她這個馬克思的忠誠信徒,從立誌獻身那天起,也沒有準備坐共產黨人所設的監牢。她將來就是幸免於死,從這樣的監牢中走出,她的胸挺不起來,她的頭也昂不起來,她的內心依然是痛苦的”因為這不是共產黨人的光榮。此刻,姚秀芝顧不上責難自己的組織,隻想從張華男的口裏聽到這樣一句話:

張華男漸漸地清醒了,明白了越是說這些感情色彩濃烈的話,越是不能慰藉姚秀芝那傷痕累累的心。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樣的語言猶如食鹽撒在了血口上,使受創傷的人會加劇疼痛。他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沉重地說:

“今天晚上,是決定你命運的時刻,也是決定我們共同命運的時刻。我不想隱瞞你,前者是受著後者所製約的,你必須強迫自己理解它,同時還要服從它,也隻有服從它,切悲劇才有可能轉化”姚秀芝聽了這近似參禪的話語,本來就不平靜的心湖,猝然之間緊張起來,掀起了一個又一個波浪,她那虛弱的身體微微地顫抖起來。她雖然不明白張華男這些話的真意,但她本能地感到,是要她做出某種犧牲的時候了。她暗自決定:“隻要讓我跟著主力紅軍走,隻要能不離開生死與共的戰友,什麽樣的犧牲我都同意”另外,她認為自己是一個等待宣判的無罪的人,在正式宣讀判詞之前,說話是多餘的,因此,她仍然不發一言,焦急地期盼著。

“在我們正式交談之前,我希望你能夠堅強些,聽我向你傳達一個令你震驚的消息。”姚秀芝緊張的心律驟然加快了一倍,驚得頭發幾乎都豎了來,她感到有些天旋地轉、頭重腳輕。她禁不住地自問:“是要宣判我是托派嗎?用不著他來和我交談;是宣判我的死刑嗎?也用不著在這奶水溪邊會麵;是讓我孤零零地留下嗎?上帝啊,我不能離開革命”想到這裏,她心慌意亂了。

“秀芝!我受命告訴你,李奇偉在被審查的時候,畏罪自殺了!”

這消息太突然了,驚得姚秀芝幾乎失去了知覺,那感情複雜、矛盾迭起的心中頓時呈現出一片空白,就象是這沉睡的大地,沒有一點活力,也沒有一點思維。

張華男預想,隻要他說完這句話,姚秀芝一定會大哭一場,出他所料的是,奶水溪邊靜得異常。他迷茫不解地抬起頭,隻見姚秀芝的身子晃了一晃,啪的一聲倒在了地上。張華男驚得全身一哆嗦,手忙腳亂地抱起了姚秀芝,不住聲地說著:

“秀芝,你醒醒秀芝!你醒醒”姚秀芝猝然”啊”了一聲,憤怒地從張華男的懷抱裏掙脫,一邊喊著”奇偉”一邊沿著奶永溪畔奔跑著。刹時,這空曠的山野之夜,都在回響著”奇偉”的喊聲”張華男感到姚秀芝和他的距離越來越遠了。他從這發自內心的呼喊聲中,發現了姚秀芝對李奇偉的愛是何等的摯著;同時他第一次覺得自己攪在中間,是何等的卑鄙、醜惡!然而,令他難以理解的是革命為什麽不等於愛情?李奇偉畏罪自殺了,姚秀芝不但沒有減少對他的愛,反而把藏在心中的愛情洪水一泄無遺。如果以此就說姚秀芝是反革命,這是一個連他自己也不信的事實。正如他自信自己是革命者,卻仍然要做多餘的第三者一樣不可解釋。為此,他麵對空曠的山野月夜,痛苦地自問:

“在你的問題上,我是對不起奇偉的;但是,在革命的大節上,奇偉是無臉去見馬克思的。”

“我不準你再詛咒奇偉!”姚秀芝發怒了,大聲地指責著。”張華男收住了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