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也算楔子

早在慶祝長征四十周年的時候,我就聽說民間流傳著一部“誣蔑長征,攻擊毛澤東”的小說。但沒有想到書的作者就是我敬愛的母親;更不會料到這部小說又將由我編輯,借以紀念我長眠地下的母親,謳歌舉世聞名的長征。我望著麵前厚厚一摞變了色的稿紙母親那慈祥、倔強的形象又顯現存腦海中,而且畫麵是那樣清噺,漸漸地化做一尊大理石雕像,聳立在我的心中。我輕輕地擦去盈眶的淚水,忍住內心極大的悲慟,無比恭敬地翻開這部稿子。

扉頁的上端,用蒼勁有力的草書寫著這樣幾個字,

這不是小說——留給孩子們的遺書!

扉頁的中部,密密麻麻地寫著這樣一段文字:

“在漫長的監督勞改中,是民族災難的苦水洗滌了我的雙眼,也喚醒了我的靈魂。旋即一個不小的問號出現在眼前一在我艱苦奮鬥的曆程中,曾經有過幾次迫月的流逝,這個問號漸漸拉。

長征是壯麗的,參加長征的人是英豪。然而,後人有誰知道這英豪的隊伍中還有“囚徒”?有誰還能從這些“囚徒”慘遭迫害的血泊中,醒悟出更深刻的道理?恐怕隻有上帝才知道了!”我曾數次做“過囚徒”,願為長征中的“囚徒”偷偷立傳,哪怕再戴上一頂利用小說反黨的帽子也怕書的名字叫:“女囚徒”我的雙眼又濕潤了,但我的理智戰勝了感情,慢慢地揭汗了這千斤重的扉頁:

有人說,美是爭豔鬥奇的百花,人是追花奪蜜的蜂蝶。這話道出了一個真理:人是熱愛美、追求美的。

美,是多種多樣的。大自然的美,是上蒼恩賜的藝苑奇範的美,是藝術家創造的;理想的美,是革命誌士追求來的”

火,能驅散冰天的寒冷光,能衝破沉沉的黑暗。尋求溫暖的人,期望得到火追求黎明的人,希冀看見光。為了追求火和光,人們創造了形狀迥異、大小不一的燈。我國人民為什麽最喜歡龍燈呢?難道神州大地真的是太寒冷、太黑暗了嗎?”龍燈是中華民族理想追求的象征。但是,誰曾見過這樣大現的龍燈呢?夜,黑得賽過了鍋底,對麵看不淸人又低又厚,象鉛塊似地重壓著山川大地。猝然之間,奇跡出現了,遠天飛起了一條火龍,上接著天,下連著地蜿蜒迂回,飛舞。起風了,火龍順著風勢升起,火光時高時低,遠遠望去,象是火龍狂舞。下雨了,火龍宛如鑽雲霧之中,火光時隱時現,時暗時明,變幻神奇,火龍越飛越高,象是一條掛在天上的火舌飄帶,在萬裏夜空中起舞,向著黑暗的大地撒播著火種。這擎火龍的處咢萬能的神,是被迫退出中央蘇區,進行組成這條巨大火龍的是無數的火把,把圓圓的幹竹破成幾片,合在一起再這樣既不怕風吹,又很耐燃,一個班程如果打土豪搞到一桶,兩捅洋油,他們就用較大的竹筒,在上麵打個洞,然後裏麵灌上洋油,一個班有個也就夠了。還有一種是鬆明燈,這是山區老鄉常用的。團部通信班、營部、連部都有兩三個馬燈,過山隘、橋梁,就把馬燈集中起來,給部隊照明。雨夜翻越高山,氣氛迥然不同。從下往上看,火把、燈光紝蜿蜓曲折,似上雲霄;往下看,盤盤彎彎,仿佛是纏住大山的一條火龍,不停地遊動著。一會兒,某一段火兌隱沒了,那是他們走進了密密的樹林裏。過了,一會兒,那火先從暗處鈷了出來,這是他們走出密林的情景

山,象是刀劈斧削;路,不過二尺來寬,由於連日綿綿陰雨,每個石級上都長滿了青苔,稍不小心,就會失腳倒地,順著陡立的山坡滾下去。爬山的紅軍戰士躬身俯地,翅首廣望著指路的火把,保持著一定距離,雙腳就象是兩隻鐵釘,緊緊地嵌著山路,一步一個腳印地向上攀登。至山睡了,顯得是那樣的神秘,淅淅瀝瀝的雨聲,時近時的林聲,再加上紅軍那混亂的腳步聲、急促的喘息聲、火把燃燒:時發出的劈劈啪啪的響聲”共同組成了一首神奇的交響曲。那不時傳來的“跟上!不要掉叭”的低聲喊叫,就象是交響樂隊的指揮在提醒著疲憊的人馬戰勝一切困難,勝利地翻過這座大山!憑借火把的光亮,在大山的半腰間,可以看見一支特殊的紅軍隊伍他們總共隻有幾十個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人背著一床毯子,一袋幹糧,係著一個茶缸或搪瓷飯碗,抬著有傷員昀征路上的醫院。走在這支隊伍最前麵,右手舉著一蓋馬燈,顯得十分幹練。她不時地回過頭來告訴大家:“腳下要生根,不準把傷員摔到山下去!”是由於她參加紅軍的時間久還是因為她是一位首長的夫人?官兵誰也不稱謂她的職務,似乎也忘記了她的名字,一律親昵地叫她霍大姐。走在支隊伍最後麵的是一位身材魁偉的軍人,高出別人足有半個頭。他腰中插著一支手槍,顯得格外的神氣。他原在保衛局工作,長征前夕奉命來到醫院,大家叫他老馬。他不時也甕聲甕氣地喊一聲:“注意!千萬不要睡著。”

突然,山風呼嘯而起,林濤發出瘮人的怒吼,一個個指路的火把被吹滅了,隻有為數不多的馬燈還有光亮,那騰躍狂舞的火龍終於被風雨之夜吞食了”風是雨頭,不時大雨傾盆,潑在了險陡的山路上,匯成溪流,順坡淌下,流量越來越大,流速越來越快,待到山腳下,已經變成一支不可阻擋的急流,肩著山穀溪底一瀉而去紅軍醫院的指戰員、傷病求抵禦壽山風的侵襲,洗著大自然眉賜的冷水浴,沿著煙雨如織的山路向上爬啊爬,希望快一些爬上山頂,希望趕在天亮前翻過這座險峻的高山。”在這支醫療隊伍的中間,有一副抬著傷病員的擔架,走在前麵的是一位婦女,雙手牢牢抓住兩邊的竹竿把手,粗粗的繩子纏過脖後,搭在雙肩上,為了保持擔架的平穩,她的前胸就要貼到石級上了。她艇山的步子越來越慢,急促的呼吸卻越來越快了。她全身濕漉漉的,不停地淌著水,究竟是秋雨,還是汗水?她也分辨不清楚。待她感到雙腿發軟,兩眼開始冒金花的時候,還不放下擔架,她堅信自己有力氣,能夠戰勝狂風惡雨,抬著擔架登上山頂。但是,人的力氣是有限度的,當她的熱能完全耗盡的時候,便昏倒在了山路上。殿後壓陣的老馬聞聲趕了過來,急忙扶住躺在擔架上的傷病,罵罵咧咧,大聲地指責著這位抬擔架的婦女。這時,前帶路的霍大姐提著馬燈也趕到了,她慌忙把這位累昏過去的婦女扶起,抱在自己的懷裏,解下水壺,為她灌了兩口開水,然後用手摸了摸她快速跳動的胸房,才放心地喘了口長氣。這一切,老馬全都看在眼裏,他頗為不滿地說:“霍大姐!愛憎可要搞分明噢。”

霍大姐是位見過世麵的女同誌,在不算短的革命生涯中,練就了天不怕、地不怕的火暴脾氣,再加上她是紅軍中高級指揮員的夫人,所以就越發地敢於仗義執言了。老馬這句刺話,象是燒著的引信,一下子就把霍大姐這門大炮點著了,她緊緊地抱著累昏過去的婦女,大聲地說:“什麽?我沒把愛憎搞分明?她為抬傷員累昏過去了,救治她有什麽不對?難道隻有你姓馬的拿著槍,不管死?逼著她抬擔架,就算是愛憎分明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嘛!”老馬的口氣頓時軟了下來:“大姐,你是知道的,我是奉命行事的。”

“那就沒有個靈活性啦?霍大姐仍舊有氣地反問。“難啊!她是個托派。”

“不,不!我不是托派,倒在霍大姐懷抱中的婦女,猝然醒來,象是觸了電,騰地一下挺起上身,大聲地辯白著:“我是中國共產黨員,我是工農紅軍中的一名戰士。“那衛局派我來做什麽?”老馬突然冷漠地笑了,不緊不慢地說:“自己說是沒有用的,我提醒你一件事,你帽子上的紅五星早就被保衛局收繳了!”

這位被打成托派的婦女叫姚秀芝,是紅軍劇團的主要創始人,也是紅軍劇團中公認的藝術大師。每當她演奏起心愛的小提琴,紅軍戰士都會悄悄地圍攏過來,靜靜地坐在她的四周,欣賞著她動人的演奏。漫長”的革命曆史,艱苦的轉戰歲月,磨去了她那美麗的女性容顏,然而,在她那慈祥的臉龐上,仍然可以尋覓到青春年華時的美貌。平常,她身上穿著普普通通的紅軍戎裝,卻給人一種不同凡俗的神韻不僅有著高級指揮員的風采,而且還有著藝術家所特有的氣質。她為人隨和,也沒有領導者那種所謂的架子,在紅軍劇團中享有很高的權威。在紅軍長征前夕,令人生畏的“托派”帽子落在了她的頭上,如若不是軍情緊迫,需要突圍轉移,說不定她還在保衛局的審查室裏過日子。由於各種原因,她不得不離開一手創建的紅軍劇團,背上她那把心愛的小提琴,來到了紅軍醫院,做為一名被看押的囚徒,參加了史無前例的長征。近一個月以來,她不聲不響,小心翼翼地護理傷員,做著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在多數同誌的眼裏,她是一位“難以理解的好人”;在老馬的心目中,她是在有意表現自己,以此抵消托派的反革命罪行,但是,隻有霍大姐的心裏明白,姚秀芝的心中有著一盞長明不熄的燈:那就是共產主義的遠大理想。因而,當老馬說她是托派的時候,一反沉默寡言的常態,她大聲地反駁著“她不允許任何人褻瀆她追求的理想。是風雨澆滅了她心頭的火氣?還是想到了雨中傷員?她吃力地站起身來,俯身拿起拴在擔架把手上的繩,霍大姐急忙抓住。姚秀芝剛剛哈下腰,驀地抬起頭,想以實際行動說服霍大姐,她是可以繼續抬擔架的。然而她的精力已經耗到了極限,頓時感到天旋地轉,兩眼冒著金花,身子晃了幾晃,再次昏倒在山路上。霍大姐嚇得慌了手腳,放下馬燈,雙手抱住處於昏迷狀態的姚秀芝,不住聲地叫著:“秀芝!秀芝”片刻,姚秀芝輕微地呻吟了一聲,再次蘇醒過來。霍大姐放心地抬起頭,看見老馬站在麵前,一時火氣又浦上心頭,她自言自語地發著牢騷:“托派?”我可沒有見過這樣的托派!假如我們的隊伍中,多幾個她這樣的托派,那我這個紅軍醫院的負責人就好當了”

老馬自知惹不起霍大姐,隻歎了口氣,借以表示他不滿的情緒。翻越這陡峭險峻的大山,又窄又險的山路廣景定罷隊伍中途停留,壓著後續部隊不能前行,所以這時,山下傳來了質問聲,話語還非常難聽。躺在擔架上的傷員是位勇敢的戰士,他的右腿中了一彈,彈片還未取出,可他不願意承受阻止紅軍前進的罵名,他吃力地挺起上身,拿起一把靠近身旁的拐杖,從擔架上掙紮著站起。霍大姐一看,急放下姚秀芝,趕到傷員的跟前,一手抓住拐杖,嚴厲地批評:“胡鬧!快服從命令,躺下!”

“小老俵,還有我這個霍大姐嘛。”

“不,不!這可要不得。”

“要得,要得”傷員戰士死活也不讓雹大姐抬他爬山,一邊掙紮著想從擔架上滾下來,一邊急得大聲嚎啕。老馬站在一邊,看著吃力爬起的姚秀芝,聽著霍大姐和傷員的爭執以及山下傳來的叫罵聲,他一步到擔架的旁邊,輕輕撥開霍大姐,雙腿跪在滴著雨水的山石鱔上,不容爭辯地命令說:“都不要吵了,把他扶到我的背上,我背著他爬山”老馬這突兀的行為把大家驚呆了,一時間都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又嚴肅地命令:“還等什麽?扶著我的身子站起來,趴到我的背上!”大家都從驚愕中醒來,首先是負傷的戰士大聲拒絕,接著就是霍大姐和姚秀芝爭著要抬擔架。老馬沒有再說什麽,他猝然轉過身,雙手抱起負傷的戰士,沿著雨水漫過的石級,踉蹌地向前走去。

姚秀芝呆滯地站在山路上,忘記了風雨的撕打,看著那消失在風雨之夜的高大身影,內心中浦起了一串串感情的浪花,是內疚自責?還是景仰欽佩?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她隻有一種感覺是明晰的,那風雨之中的高大形象占據了她的心房,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霍大姐悄悄說過的這段話:“老馬是位長工出身的紅軍戰士,有一身用不完的力氣,作戰勇敢,不怕犧牲,凡是上級交給他的任務,他都會頂呱呱地完成好。這些年來,在每次打土豪、搞肅反中,都以階級立場鮮明而著稱,被保衛局有關單位選中了。”姚秀芝搖了搖頭,又感慨地歎了口氣。”這時,霍大姐拿著傷員的雙拐,走到了姚秀芝的身旁,她遞過一根拐杖,近似自語地說了一句:“知識分子倒黴就倒在遇事愛胡思亂想,走吧!”她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挽著姚秀芝的臂膀,二人迎著撲麵打來的風雨,艱難地向山上爬去。泥濘的山路,每前進一步部要付出很大的氣力。霍大姐和姚秀芝拄著的拐杖,就象是盲人手中試路的竹竿一樣,測試著淌滿雨水山路的險夷。霍大姐是個樂觀主義者,無論在什麽環境,她都能找到話題,並引導大家說個沒完沒了。必要的時候,她再說上一兩句笑話,樂得大家把疲勞都忘到腦後去了。風雨驟然變小了,她回身看了看山下稀疏的燈火,轉身仰起頭,看了看山上複又燃起的火龍,有意地問:“秀芝,你說說看,這山雨為什麽會突然變小了呢?”

姚秀芝沉默不語。霍大姐舉起馬燈,照了照姚秀芝那憂鬱的表情,忍不住笑了。大聲問:““喂!你又在想什麽啦?”“我,我”姚秀芝從沉思中醒來,一時無言以對,為了掩飾內心的痛苦,她結結巴巴地說:“你不要見笑,我突然想起了兩句古詩。”

“哈哈”霍大姐果然大聲笑了:“你可真有意思,快告訴我,是哪兩句古詩?”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霍大姐雖然出生在江西大山之中,可自幼隨父親熟讀詞歌賦,讀中學的時候,又是班上有名的“文豪”,因此,她聽完姚秀芝說過“風雨如晦,雞鳴不已”之後立即想到了《鄭風》中的《風雨》篇。自然,她也想起了《詩序》所說的這段注釋,《風雨》,思君子也,《亂世則發,其度焉》。

她想起姚秀芝那非凡的經曆,特殊的愛情,以及那不幸的處境,感慨地說:“你呀,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麽地方,還淨想這些沒有用的事!”

姚秀芝被說得有些難為情了。她忙有意轉開話題問:““霍大姐!這風雨為什麽變小了?”

“哈哈,我正想問你呢!”

“我說啊,不是山雨變小了,而是我們爬高了。”“對!對……”

霍大姐打開了話匣子,為了證實這一說法是正確的,她指著山下稀疏的燈光,說明後續部隊仍然在風雨中爬山;她指著頭頂上狂舞的火龍,說明山上已經雨過天晴,甚至壓根兒就沒有下雨。接著,她又興致勃勃地向姚秀芝述說,她們垮鄉的山裏經常出現這種情景。尤其她講到自己站在山頂,望著腳下飄舞的濃雲密霧,象真的變成仙女的時候,她那教窣的語氣,天真的樣兒,似乎又回到了那純潔的姑娘時代。她有些悵然地說:“可惜啊,世上沒有拴住美好時光的繩子,要是有啊,真想永遠和藍天、白雲為伴。”姚秀芝第一次發現霍大姐還有如此纖細、富有詩意的感情,姚秀芝的經曆實在是太坎坷了,青春時代的美好憧憬被打得破碎不堪,因而她聽了霍大姐的話語,自然產生了如下的念頭:“世上永遠也不會有這樣的繩子,我們隻有不懈地去追求!”

山風**雨收了,蛇形的山路越來越窄,越爬越陡削,猶如上天梯一樣。前邊傳來點燃火把的命令,不時,一條纏繞大山的火龍又複活了,眺望被空,“之”字形的火龍綿綿蠕動,連接著星光,可能是為了減少翻越險山的緊張情緒吧,爬山的隊伍中,傳來了“加油啊!不要掉隊。再發起一個衝鋒,我們就上天了!”的吆喝聲和陣陣歡快的笑聲。此時,姚秀芝真想倒在地上喘口氣”哪怕麵前是一窪水地。可是當她想到傷員同誌的痛苦,老馬身上的重荷,便立即舉著一支火把,快步追上了步履艱難的老馬,苦苦哀求說:“老馬同誌!還是讓我們抬著傷員爬山吧?”老馬背著傷員,象是一個重駝背的羅鍋,鼻子尖快要觸到山路上了,他完全忘記了剛才的爭吵,他隻想減輕傷員的痛苦,早一點翻過這座大山。他聞聲側過頭來,緊促地喘著粗氣,當他認出是姚秀芝的時候,便生氣地說:“算啦!”我還沒有累到昏過去的地步。”說完,他轉過身,賭氣似地一步一步向上爬去。姚秀芝滿腔熱忱的心,象是澆了一盆涼水。但是,她能夠責備老馬對自己的無情嗎?不能!因為她白這些同誌的愛憎樸素得很,絲毫沒有一點修飾。當然她清楚地知道,假如這種樸素的愛憎,是他們親身體驗來比如對土豪的憎恨,對紅軍的真誠愛戴,那無疑是正確的,但假如這種愛憎,是受命於上級,那真是無可奈何了。姚秀芝的情波漸漸地平靜下來,為了不使負重爬山的老馬摔跤,她擎著火把,照亮了坎坷難行的山路。突然,前邊的隊伍停了下來,說是前邊的山路太陡,著輜重的戰馬爬不上去,要大家原地宿營,天亮以後再繼續。

爬山,天哪,這不足二尺來寬的山路怎麽睡覺呢?萬一睡夢中滾下了山怎麽辦?可是同誌們實在太疲乏了,睡眠,此時變成了人生的第一需要。接到命令以後,每人都打開毯子,緊緊地裹在身上,有的順著山坡躺下,有的背靠著樹木坐下,把眼一閉,很快就進了夢鄉。姚秀芝和霍大姐安排好傷病員,象往常宿營那樣,她們坐在山道上,背對著背休息。她們雖然也疲憊不堪,可誰也沒有睡意,合著雙眼,各自想著心事。突然一陣山風襲來,冷得她倆同時打了一個寒噤。霍大姐轉過頭來,湊近姚秀芝的耳邊說:“同誌們的衣服都濕了,山風又透心的涼,就這麽睡準會得病的。”“是啊!可同誌們太累了。”姚秀芝為難地說。“那也比病倒了好啊!”霍大姐說。”姚秀芝當然明白這句話的份量。紅軍自長征以來,不到個月就減員一半,號稱十萬人馬的中央紅軍,已經不足五代。湊了。另外,一個紅軍戰士負傷,需要兩個以上的紅軍戰士看護,如果一夜之間,數以千計的戰士病倒了,誰來照管這眾多的病號和傷員?又拿什麽藥來醫治他們?因此,她打心底讚成霍大姐的意見。然而她用心一想,誰能給夜宿山路的戰士帶來溫暖呢?她真的沒有一點辦法。忽然,一束強烈的光向她射來,她定睛一看,老馬趴在山坡上,正在點燃一堆幹柴。她激動地捶了霍大姐一拳:“你快看篝火,篝火”霍大姐看見紅紅的火苗,真是興奮極了!她驀地從石級上站起,大聲呼叫著沉夢鄉的紅軍戰士,讓大家向老馬學習,揀拾幹柴,點燃篝火,烘烤濕透的衣服。不時,夜幕籠罩的蒼山,燃起了星星點點的火堆。篝火熊熊,發出劈劈啪啪的響聲,烤得戰士的身上暖烘的,一縷縷熱氣,散發出一種雨汗相間的氣味,熏得人,有些醉了。向後一倒,便以天地為衾枕,昏然睡。還有少數同誌,忘記了在烘烤潮濕的衣服,困得把手一鬆,軍衣進了篝火之中,還有個別戰士,幹脆穿著濕漉漉的衣服,依偎在篝火旁邊,飽享著火光帶來的溫暖。突然啪的一聲,燃燒的枯枝彈到了他們的瞼上,燒得驚叫不已。霍大姐擔心出事,一時又想不出既能驅寒、又能解乏的辦法。無意之中,她看見了姚秀芝雙手抱著的小提琴,她大聲問,“同誌們!大家想不想聽音樂啊?”

“想聽!”

“好!歡迎原紅軍劇團的姚團長給大家拉一段要不要?”

“要!”

圍在篝火四周的戰士們、傷員們都不約而同地鼓掌歡迎。姚秀芝很久沒有聽到這樣的掌聲了,她的心裏**漾起一種難以言述的情感波濤。她做為一名藝術家,從這熱烈的掌聲中感到了快慰,也知道了紅軍戰士何等地需要精神食糧。另外,她做為一名長征中的囚徒,能夠拿起藝術的武器,鼓、舞紅軍戰士排除萬難前進,也感到由衷的激動。她把提琴盒子放在雙腿上,細心地解著包琴盒的油布。但她萬萬不曾料到,歡迎的掌聲一落,老馬倏地站起身來,堅決地反對,說:“霍大姐我不同意紅軍戰士聽她拉小提琴。”

“為什麽”霍大姐驚訝地問。“她是一個沒有定性的托派!”老馬固執地答說。“你難道聽托派拉奏的音樂,也會變成托派分子嗎?”霍大姐真的生氣了,走到老馬的跟前,大聲地質問。對此,老馬可有點料所未及,他望著厲聲相逼的霍大姐,有點心虛地說:“可不要忘了,這是個立場問題。”

姚秀芝聽著這嚴肅的爭論,激動的心情消失了,解油布的馭手也變得有些木然了。她內心真是痛苦到了極點。當時,她真想大吼一聲:“我不是托派!”瞬間,一個背著傷員爬山的形象出現了,她那滿腹的怒火又漸漸地熄滅了。她輕輕地捅了捅霍大姐,示意不要再爭下去了。接著,又理智地用油布包好了小提琴的盒子。霍大姐的火暴脾氣,就象是三伏天的雀陣雨,來得也猛,去得也快,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就算結束了這場不愉快的爭吵。片刻,她又大聲地問:“同誌們!你們都來獻策獻計,誰有辦法讓大家安全地度過這夜晚?”

圍攏在篝火旁邊的戰士無精打采,對霍大姐的問話誰也咚不感興趣,沒有一個人答話。老馬不想也不敢得罪這位首長的夫人霍大姐。

他一看這尷尬的情景,有意解圍地說:“同誌們!霍大姐是一位老資格,請她給大家講個革命,不好?”

“好!”大家有氣無力地說。

老馬自然明白這聲”好”是出於禮貌,但他為了把氣氛造得熱烈一些,就象當年紅軍開聯歡會拉歌子那樣,拿腔拿調地大聲說,“讓我們一齊鼓掌歡迎!”

戰士們稀稀落落的掌聲,自然不會給霍大姐帶來歡樂。相反,卻引起了她很多的聯想:過去,她曾聽過無數次紅軍戰士們的熱烈掌聲,那是在紅軍戰士的慶功大會上,他們為自己取得的勝利而歡欣鼓舞!同是這些紅軍戰士,今夜卻困在了山上,沒有了往日那種勇往直前的豪氣,也丟掉了那革命的樂觀主義精神,似乎一下子變老了許多,當她的思路,由戰士消沉的情緒轉到姚秀芝受審長征的時候,心頭就象壓了一塊千斤重石,憋得連氣都喘不過來了。她習慣地歎了口氣,說:“好!我給大家講一個帶有傳奇色彩的故事”。

有一家大地主,養了一個漂亮的小姐,她自小聰明過人,琴棋書畫樣樣都行,其中尤其酷愛音樂,演奏一手不錯的琵琶和古琴。附近的人們,都稱她是一位才女。在她十六歲那年,父親為了保住自己的家產,強迫她嫁給大軍閥吳佩孚手下的一個旅長,她死不答應,於是落發為尼。這個旅長獸性大發,隻身打進庵來,強行霸占了她。受辱的姑娘沒有想到死,當夜用剪刀刺死了這個旅長。為了爭得女人活下去的權力,她毅然女扮男裝逃到北京,尋找一條生路。在北京街頭流浪期間,遇到了一位尋求救國之路的熱血青年,結為摯友,並結伴赴法勤工儉學。她終於恢複了女兒裝,驚得好友瞠目咂舌。姑娘學習藝術,男友學習工程建築,但他們的共同主課卻是馬克思主義。北伐前夕,他們在巴黎公社牆下舉行了婚禮,姑娘用小提琴高奏起了無產者的最強音,參加婚禮的留學生一齊和著琴聲,高唱起了《國際歌》。她曾激動地對我說:這不是普通的歌聲,這是在向舊世界宣戰的誓言,是催動新中國早日誕生的呐喊”霍大姐講得太激動,不得不被迫中斷這傳奇的故事。圍在篝火旁邊的戰士,個個聽得忘了困乏。老馬真心敬佩這位姑娘,又想知道這位姑娘回國後的革命壯舉,他大聲地說:

“霍大姐!快接著往下講啊!”

霍大姐仍然沉浸在激動的情緒中,似乎沒有聽到老馬的話聲。老馬這個急性子可來了火氣,生氣地拍了一下大腿,憤憤地說:“哼!偏偏講到這節骨眼上收住了,這成心吊大家的胃口嗎?”

霍大姐不知為什麽,仍舊沒有講下去,依然在沉思著。老馬真想知道這位姑娘的結局,無奈,隻好換了個口氣,明知故問地說:“霍大姐,聽你的口氣,你一定認識這位姑娘了?”“認識”。霍大姐淡然地說。“她現在有三十來歲了吧?”老馬一麵掰著指頭,一麵關切地問。“有了!”霍大姐無限感慨的說,“時間拴不住啦。她轉眼就到中年啦。”

“霍大姐!”老馬趨前一步,惋惜地搖了搖頭說:“今晚,這個姑娘要在該多好啦,她拉著小提琴,我們一起高聲唱起《國際歌》,這風,這雨,這陡峭的山路,還有這全身的疲勞,都通通地飛到九天雲外去了!”霍大姐聽著老馬這由衷的感慨話語,片刻,喟歎不已地說;“人,就怕言行不一啊如果這位姑娘真在的話,我看老馬就不一定這樣說嘍!”

“你”怎麽懷疑起我老馬來了?”老馬急得大步走到霍大姐的麵前,拱抱起雙手,格外生氣地說:“霍大姐,這姑娘要在,老馬要不親自請她拉琴,就不是一名紅軍戰士。”“這話是真的?”霍大姐問。“真的!”“還反悔嗎?”“絕不!”“好!”霍大姐轉過身來,指著正在護理傷員的姚秀芝,沉重地說:“就是她。”“她?”老馬驚得愣住了,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他望著麵前自己看守的托派嫌疑犯,怎麽也和那位在巴黎公社牆下舉行婚禮,拉著小提琴,高唱《國際歌》的姑娘對不上號。但是,當他想到姚秀芝被打成托派,開除了黨籍,失掉了軍籍,還堅持長征;自己身體虛弱,還要帶頭抬傷病員爬山的時候,他似乎又覺得眼前這位看押的囚徒,和那位姑娘有著某些聯係。他茫然了,不知該如何履行自己當眾宣布的諾言。“老馬你怎麽不說話了?”霍大姐望著沉默不語的老馬鎮定地問。”老馬仍然呆滯地站在原地一言不發。“老馬,你真的變成了言行不一的人了”霍大姐有意激將地問。老馬突然伸出雙手,整理了一下軍容風紀,轉身邁著軍人那有力的步伐,向著姚秀芝的身旁走去這琴聲,就象是閃電,給黑漫漫的蒼山大炮帶來了光焰;這琴聲,又象是點燃奴隸心中怒火的引信,刹時間,滿山遍野同聲唱起了“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聽!這琴聲如泣如訴,似近似遠,那是在誘發一個個奴隸的心聲;聽這歌聲低沉壓抑,如悲如憤,那是掙紮在死亡邊緣上的奴隸在呻吟;聽!這琴聲鏗鏘有力,象是船夫號子中的領唱,指揮著一長串赤身的纖夫與激流抗爭,與險灘奮戰;這歌聲激越高昂,就象是奴隸們掙脫了鎖鏈,呼喊著向舊世界宣戰循著這變化無窮的琴聲,我們看見在熊熊燃瘁的篝火旁邊,站著一位頗具風采的中年婦女,頦下夾著一把小提琴,右手舞弄著琴弓,陶醉在音樂之中。她忽而上身微顫,忽而頭部隨著琴聲的緩急,十分協調地擺動著,一句話,她的靈魂和音樂完全融為一體了!她就是長征中的囚徒姚秀芝。她用琴聲驅走了困柿,喚醒了一個個紅軍戰士,高聲唱著《國際歌》,前進在陡峭的山路上!夜幕打開了,晨曦的光芒漸漸灑向了人間;待到紅軍戰士登上險峻的高山之巔,天完全大亮了。舉目眺望,長空放晴,雲霧皆收,如血的朝霞捧出輪紅日,萬道金光掩映在峰巒叢林之間,姹紫嫣紅,光怪陸離,異常壯觀。從此以後,姚秀芝的琴聲又回到了紅軍中間。打了勝仗,小提琴就奏響了歡慶的樂曲,向英雄的紅軍戰士們致敬;打了敗仗,部隊繼續無目的、無窮盡地向西逃亡,小提琴就奏響了動情的江西民歌,讓紅軍戰士於失敗之中想想當年的中央蘇區,思索著失敗的原因。姚秀芝仍然沒有摘掉托派嫌疑分子的帽子,但是,紅軍戰士早已忘記了她是長征中的一個囚徒。她是一位有著淵博知識和政治素養的紅軍幹部,同時又是一位執著追求革命、信仰共產主義的藝術家,因而她永遠不能寂寞,時時都在求索。人生最大的苦痛是什麽?自然不是坐牢,遭受幽禁。如果鐵窗之火能冶煉革命鬥誌,這監禁之地恰是高風亮節之所,她會認為這也是人生的最大樂趣。然而,今天禁閉她的囚牢是共產黨設立的,押送她的解差是紅軍戰士,做為一名共產主義的忠誠信徒,還有邊這樣的處境更痛苦的嗎?姚秀芝由於遭受審查,不明白紅軍退出中央蘇區的原因,也不知道最終退向何方;在長征的路上,她這個囚徒沒有活動的自由,更不淮隨便和紅箅戰士談心,唯一的權力,就是看護越來越多的傷病員。因此,她心中的苷悶是可想而知了!姚秀芝真想早一點解開心頭的迷團,為此,她利用一切機會和霍大姐深談。霍大姐是來自井岡山的女紅軍,她和丈夫被說成是朱毛山頭的人。由於她的丈夫能征善戰,所屬部隊一時又離不開他,所以才幸免於被捋掉兵權,象姚秀芝這樣放到基層當“囚徒”。但是,霍大姐卻受到了牽連,長征的前夕,把她調離機要部門,放到紅軍醫院中做臨時負責人。她不明白,共產黨人為什麽還要搞株連九族這一套?每當姚秀芝問到有關這些事的時候,她總是要長長地歎一口氣:“秀芝啊!我的處境比你也好不了多少,你是明牌的囚徒,我是在上麵掛了號、內部控製的囚徒。咱們還是談點別的吧”可是,姚秀芝對別的事情不感興趣啊!她每每聽到霍大姐這句話,就興昧索然地離去了。接著,她不是埋頭於護理傷病員的工作,就是獨自一個人躲在僻靜處,安上弱音器拚命地拉琴,在這艱苦的路上,似乎隻有工作才能填補她內心的空虛,也隻有琴聲才能發泄她滿腹的憤慨。命相連,心相通。霍大姐對姚秀芝的處境是同情的,因而在行軍中,利用可憐的一點職權照顧她,遇上老馬為難她的時候,就挺身而出為她說幾句不平的話,試圖在紅軍醫院的醫務人員、傷病員的心目中,抹掉她那托派、囚徒的形象。但是,她們畢竟還不十分了解,因而她對姚秀芝的一些做法也難以理解。比方說,姚秀芝被打成托派,是因為心愛的丈夫在蘇聯期間,曾和托洛茨基的幾位部下有過交往,可她為什麽會和反對她丈夫的人結呢?難道她真的想通過這種違願的結合,抹掉別人強加給她身上的汙點嗎?如果不是這樣,那又是為什麽呢?一個多月以來,霍大姐尋找不到答案,但她從姚秀芝的言行堅信,這個堅毅的女紅軍,永不屈服的囚徒,這樣做一定別有原因,在一次宿營時候,她依然和姚秀芝背對著背休息,為了探視姚秀芝深埋內心的秘密,她主動地講述了自己的愛情經曆。霍大姐雖然結婚將近六年了,可是她的年齡還不足二十五歲。在轟轟烈烈的農民運動興起的時候,她這位女中學生走出了校門,被山溝溝裏的有錢人譏為金鳳凰飛離了梧桐樹,領著被罵做痞子的泥腿子造了她爹的反,真是出盡風頭!大革命失敗以後,她被父親緝拿回家,打囚牢。用她父親的話說:“不讓她上上刀山,下下火海,脫上幾層皮,掉下幾斤肉,她是不會改邡歸正的。”然而,這位性格倔強的霍大姐,寧可死了,也不向父親低頭認錯。不久,秋收起義的部隊逼近了她的山鄉,反動的父親逃跑的時候,決定把她帶走,她死活不從,氣得她父親重重地打了她一記耳光,罵了一句:“讓紅毛綠眼睛的山大王娶你做壓寨夫人吧!遂帶著金銀細軟、妻兒老小逃走了。很快,紅軍解放了山鄉,也從牢中救出了霍大姐。是天意相許吧,她真的愛上了一位長她整整十歲的紅軍指揮員,雖然沒有應驗她父親的話語,當上山大王的壓寨夫人,可的確成了一位紅軍幹部的妻子。那時,她剛剛過完十九歲的生日。她講到這裏,突然收住了話音,又習慣地歎了口氣,感慨地說:“秀芝!我們這一代女人是不幸的,為了求得愛情的幸福,婚事也變得有些傳奇了。多少年以後,我們這些和綠林好漢成親的人,在藝術家的筆下,將會被描寫成個什麽樣子呢?”姚秀芝雖然也是一個地主的女兒,可她主要接受的是西方的文化教育,她隻相信愛是婚姻的基礎。有了真正的愛,即使相愛的人兒遠隔千裏,他們仍然是幸福的。但是,嚴酷的現實懲罰了她,使她永遠地失去了這種相愛的基礎,所謂”的夫妻結合,竟然變成了一種需要當然不單單是指生”理”的需要。這對一個視情操為聖潔的人來說,是何等的痛苦啊”因此,她聽了霍大姐的話後,淡淡地笑了笑說:“親大姐,做山大王的壓寨夫人不一定會痛苦,未來變”

成國王的妻子也不一定幸福,關鍵是為了愛,還是為了需要,而需要總有滿足的時候。就這個意義上說,我對你的愛情生活,倒是很羨慕的。”霍大姐以為時機到了,便問,“秀芝!你愛他嗎?”姚秀芝被問得窘住了,霍大姐的問話,就象是一顆重型炮彈,炸開了她封閉的心扉,那暫時平靜的心湖,頓時又掀起了感情的巨浪,攪得她神誌慌亂,難以自持。在她的心目中,霍大姐應當是了解她的曆史的,起碼也聽說過她那曲折的愛情經曆。此時此刻,她不知為了什麽,特別期望霍大姐問起早已逝去了的他,似乎通過對他的談議,還可以尋回早已泯滅的幸福,盡管她也知道,對逝去的幸福的回味,心中會釀成更多的苦酒。因而,她微微地低著頭,象初戀的少女,在向同齡的好友說起自己的情人那樣,心裏咚咚地磁著,很是不安地問:“你指誰?”

“張華男。”“他?”“對,我問的就是他。姚秀芝麵色頓變,方才那甜蜜蜜的滋味猝然變質,苦得她就象是吃了青杏一樣。她把頭扭向一邊,又獨自生悶氣去碥了。”霍大姐是個聰明人,她從姚秀芝速變的神色,知道她是十分僧恨這位曾做過保衛局有關部門的負責人張華男的。說句老實話,由於張華男他們這一夥進中央蘇區以後,把她的愛人打成毛派分子,排擠到一邊她打心裏也是反對他們的。為了更快快打開姚秀芝的心扉,獲知全部的秘密,又嚴肅地問:

“姚秀芝!你是個明白人,告訴我,你到底是不是托派分子?“不是!就是把我打死,把我的骨頭燒成灰也不是。”姚秀芝堅定地說。

“你相信原來的他是托派嗎?”霍大姐沉吟片刻又問。

姚秀芝自然明白原來的他是指愛人李奇偉。她永遠不相信李奇偉是托派分子,因為巴黎公社牆下的婚禮就是佐證。但是殘酷的事實竟然是這樣的複雜,李奇偉不僅自己承認是托派分子,而且還向組織上交待發展了她,使她蒙受了不白之冤。她無法解釋這無情的事實,又陷了極為痛苦的矛盾中。

“你怎麽啦?”霍大姐生氣了,大聲地問:“難道你真的相信原來的他是托派嗎?”

“不,不,可他、他”姚秀芝的思緒變成了一團亂麻。她清楚地知道,如果這種談話再繼續下去,她會痛苦到發瘋的境地。為此,她匆忙站起身來,慌忙地說了一句:“我看看傷員去!”就象一個小偷似地逃去了。

霍大姐的努力再次失敗了,難以理解地搖了搖頭,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何時才能找到打開她心門的鑰匙呢?”她站起身來,跟在姚秀芝的身後,也去察看傷病員了。

霍大姐很早就做了母親,長征前夕,她忍著極大的悲苦,把兩個不滿五歲的伢子送給了家鄉的老俵,可是她那顆做母親的心一天也沒平靜過。行軍的路上,每逢看到老鄉的孩子,她都會聯想起自己的心頭肉;露宿的夢中,也常常因為孩子撲到自己的懷抱裏、或被還鄉團殘酷地殺死頁驚醒。為此,她時常對姚秀芝發著這樣的感慨:“我們婦女的痛苦,多半是來自家庭和孩子。”姚秀芝十分讚賞這句話。這些年來,她飽嚐了丈夫釀製比黃連還苦的酒,隻有孩子才是中和這苦酒的藥劑。因此,每當霍大姐和她談起孩子,她就會想起比親生女兒還親的彤兒。彤兒十多歲了,跟著姚秀芝長大成人。多年來,母女二人相依為命,默默地為黨工作著;進中央蘇區以後,她是紅軍劇團最小的成員,會唱歌,會跳舞,自然還能演奏一手不錯的小提琴。每當同誌們誇獎彤兒天資聰穎,承繼了母親那非凡的才氣的時候,姚秀芝的心中就會泛起一陣陣甜滋滋的味道;每當彤兒天真地問她:“媽媽,我能去巴黎音樂學院學習提琴嗎?”她的心中又會掠過一絲悲涼,但她又立刻回答女兒“能一定能。”姚秀芝突然被隔離審査了,張華男借口不要給彤兒心靈上造成創傷,強行把她們母女分開了。每到萬籟俱寂的深夜,長空就會飄**著彤兒思念母親的歌聲、琴聲。姚秀芝佇立在隔離室的窗前,眺望著空中的明月,靜靜地聽著這歌聲和琴聲,猜想著女兒憂傷的心情。長征以來,她聽到的不是槍炮聲,就是傷病員的呻吟聲,惟獨沒有聽到那如泣如訴的琴聲和歌聲。”霍大姐逐漸地知道了姚秀芝這種特殊的母女之情,每當她想做個好心的搭橋人的時候,老馬那固執的形象就又閃現在眼前,那可怕的株連事件,又象是一群嗡嗡的蒼蠅在包圍著她,使她不得不放棄這個善良的念頭。”

十二月十一日,紅軍西進到通道縣城,突然決定原地整休,等待命令。老馬接到通知,立即趕到張華男的駐地匯報;霍大姐決定趁機去城外看看久別的丈夫。事有湊巧,霍大姐回來的路上,看”隨軍長征的劇團在忙著籌糧。她找到了彤兒,叫到一邊聲地問:“想媽媽了嗎?”

“想”彤兒猝然鼻子一酸,啜泣起來。

“別哭!別哭”霍大姐神秘地使了個眼色,壓低聲音說:“快裝做肚子疼痛的樣子,阿姨帶你看媽媽去!”

彤兒跟著霍大姐來到了紅軍醫院,當她看見久別的母親蹲在一個大木盆的前邊,默默地洗著那帶血的紗布的時候,她驚喜地叫了一聲“媽媽”飛身跑到跟前,一頭紮在姚秀芝的懷裏失聲地哭了。姚秀芝驚呆了,她不敢相信這就是現實,因為象這樣母女相會的情景,她在夢中不知見過多少次了!直到她看見彤兒仰起淚瞼,望著她那驚愕的神色,搖著她那呆滯如木的身軀,哭著問媽媽你這是怎麽啦的時候,她才驀地叫了一聲“彤兒!”緊緊地抱住彤兒哭得發抖的身子,淌下了一串串熱淚。”站在一邊的霍大姐也早已淚水滿麵了,她不忍心再看這母女相會,可又怕被老馬撞見,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故又不得不打斷這剛剛情的母女會,關切地說:“秀芝!你母女快說說心裏話吧,老馬回來以前,我還要把彤兒送回去呢。”姚秀芝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哽噎著說了一句“霍大姐,我謝謝你了。”她輕輕地擦去彤兒滿臉的淚花,帶著彤兒走進了自己的住處。

霍大姐蹲在木盆前,剛剛洗了一珙紗布,老馬就闖進了院子。她為了掩護姚秀芝母女在屋內相會,急忙起身攔住老馬,詢問見到張華男的情況。正當老馬傻乎乎地講述中央可能在道縣開會的消息的時候,屋內傳出了姚秀芝和彤兒傷心的啜泣聲,他愕然地問:“姚老師和誰在屋裏哭啊?”

“這……這我可得看看去”

“不行!”霍大姐一步跨到老馬的身前,攔住了去路,神態格外的嚴肅,但語調又是那樣的懇切,

“老馬!今天看在我的麵上,你也不能進屋去。”

“為什麽?”

“不要問了,有朝一日我會告訴你的。”

“這樣做是為了你,也是為了我。”這時,屋內傳出了彤兒格外傷情的哭聲,以及姚秀芝悲切的話聲:

“彤兒!聽媽媽的話,快回劇團去吧。”

“不!我哪兒也不去,我要媽媽,我要和媽媽在一起,嗚嗚”老馬全然淸楚了,他蹙著眉頭沉吟了片刻,很是不安地問:

“彤兒怎麽來的?保衛局知道嗎?”霍大姐說彤兒是來醫院看病的,頡道看看母親,沒有任何人知道,也希望老馬裝做沒看見,不耍向保衛局匯報。

“這……怕不好吧?我的職責就是對付紅軍中的所謂敵人,對吧?”

霍大姐猝然發怒了,兩隻冒火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圓,憤然地說:“國民黨還許探監呢,你們為什麽連彤兒看母親的權利都給剝奪了?”

“這……這是最慘無人道的事情,你懂嗎?”

姚秀芝領著嚎啕不已的彤兒走出了屋門,十分理智地說:“霍大姐,你把彤兒送回去吧,這,我就很滿足了。”彤兒緊緊抓住姚秀芝的手不放,不住聲地哭喊著“我要媽媽”姚秀芝痛苦地合上了雙眼,驀地用力把彤兒推下台階,轉身進屋,咣當一聲,又關死了屋門。

摔倒在地上的彤兒哭得更是凶,扶起彤兒,“老馬同誌這事與霍大姐無關,希望你匯報的時候,要尊重這個事實。”旋即又坐在木盆前,嘩啦嘩啦地洗起了帶血的紗布。

“我誰也不匯報”老馬轉身走了。但他做出這樣的決定,還是十分矛盾的。”老馬曾經任過張華男的警衛員,被稱之為立場堅定、愛憎分明、絕對可靠的肅反戰士。長征前夕,他受張華男之命,押著姚秀芝來到了紅軍醫院。當然,他還負有其它的使命,如在暗中監視霍大姐,以及其他所謂的嫌疑分子。

時間,是改變人的認識的條件;生死,是考驗是否忠誠於革命的分水嶺。曆經一個多月戰火的洗禮,姚秀芝這個囚徒的形象,在他的心目中慢慢地起著變化。他經常地自問:“姚秀芝為什麽要當托派呢?她在家當小姐,在國外當藝術家,在氣軍裏當指揮員,不都過得很幸福嗎?她既然加了托派,為什麽死活都不承認呢?再說她的言行,我看更象是一個,老馬知道姚秀芝是張華男的妻,自己的老婆都今紅火的革命年代,免不了悄悄地同霍大姐發幾句牢騷,說幾句怪話。

霍大姐對革命忠心無二,把一切都獻給了共產主義。近幾年來,革命中出現了許多怪人怪事,尤其是那些借肅反之名,進行著黨同伐異,隨意整人的事情,令她十分惱火,可又怯之三分。她終於學會了適應的辦法,文明的說法,就是要講究策略。例如,她發現老馬的思想開始鬆動了,就通過回憶共同走過來的路,說明現在這種無目的地逃跑是錯誤的。為了改變老馬對姚秀芝的態度,她說過這樣一段話:

“你的頂頭上司就沒有難處嗎?他如果真的相信姚老師是托派,那為什麽不和她離婚呢?你再想想看,他為什麽偏偏派你來呢?是讓你監視姚老師,還是讓你暗中保護姚老師,這不是小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嗎?如果有個變化,你不就真成了一個傻老馬了嗎?”

從此,老馬的心眼也變靈活了,同時,他還想著萬一不發生變化的結果。他和姚秀芝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相安無事地走在長征路上。老馬畢竟是一位忠於職守的同誌,他不滿意自己的作法,可又不敢貿然行使保衛局授於的職權,內心還是很痛苦的。他真想見到頂頭上司交差了事,回到作戰部隊中去,亮開膀子,痛痛快快地幹它一場!說來也真巧,這種機會真的來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