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天剛剛蒙蒙亮,村西北的沙漠上忽然卷起了滾滾的煙塵,馬匪的騎兵,在機槍大炮的掩護下又尾隨追來了!雙方又展開了激烈的廝殺。敵人的機槍瘋狂的掃射,圍牆被打得冒起一溜溜的塵土;炮彈不斷在陣地上爆炸,彈片和著泳凍的土塊揚揚灑灑,象雨點似地飛到了人們的身上。為了打退敵人的尾追,最大限度地減少傷亡,西路軍總部決定:所有傷病員,立即向祁連山中轉移。

常浩望著躺在擔架上的十歲紅犯了難,不知派誰和黑大爺抬著她走。龍海負責電台,一時不能離開陣地;派一名戰”士去吧,又要減少一個戰鬥力,再說殺紅了眼的戰士,誰也不願意從戰場上撤下來。他於無意之中又看到了姚秀芝,禁不住地歎”口氣,似乎又在說:“這個累贅怎麽辦?又派誰去押著她?”姚秀芝雖然多次做過囚徒,但每逢遇到困難,她就會忘記囚徒的身份,以主人公的姿態出謀劃策,希望能把自己的一切貢獻給革命。這次,她首先想到的還是革命。她走到常浩的麵前,淒涼地說:“請把抬擔架的任務交給我吧”常浩聽著激戰的槍聲,看著姚秀芝那篤誠的表情,喟歎”

不已地跺了下腳,似乎是在恨鐵不成鋼地說:“你為什麽這樣的不清白啊?”姚秀芝理解常浩此時的矛盾心情,十分冷靜地說:“我想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你給十歲紅同誌一支手槍,我和黑大爺抬著她,如果我有不規行為,你授權給她,可以開槍處決我。”姚秀芝”這擲地有聲的話語,震撼了常浩那矛盾的心,他沉吟了片刻,從一位戰士的手中要過一支多餘的手槍,顫抖地交到了十歲紅的手裏。他望著姚秀芝和十歲紅交換了個眼色,遂和黑大爺艱難地抬起了擔架。他的嘴唇哆嗦著,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龍海是個容易動感情的漢子,此刻,讚成殺掉姚秀芝的觀念動搖了,望著她拾擔架遠去的背影,不禁地自問:“她怎麽會是出賣革命的叛徒呢?”

十歲紅躺在擔架上,手裏握著那支頂著火的手槍,望著眼前那搖搖晃晃的身軀,痛苦的想著:姚秀芝是自己革命的引路人,可又是共有過一個丈夫的情敵,但是,當她聽見姚秀芝方才說那番話的時候,她全身又激動得顫抖了,當再看見她那虛弱的身體,迎著凜冽的寒風,抬著自己一步一步向前走的時候,她那隻抖瑟不已的手,終於鬆開了那隻緊緊握住的槍。數倍於我的敵人,很快包圍了南流溝。他們用沙包,箱櫃在我軍周圍築起一道道工事,夜間生起一堆堆篝火,妄圖將我西路軍全殲此地。與此同時,慘無人道的馬匪又派出了少數輕便的騎兵,追殲向祁連山方向撤退的傷病員。沿路上槍聲不歇,經常發生傷病員奮起自衛的戰鬥,在古道上又譜,寫了一曲曲感天地、泣鬼神的悲歌!”

一天清晨,姚秀芝和黑大爺抬著十歲紅,吃力地向前走著。天氣晴朗,綿亙起狀的祁連山披著銀裝,閃著斑斕多姿的光點。黑大爺拍了拍擔架的扶手,說:“歇會再走吧,快到梨園口了。”姚秀芝放下擔架,累得當即就倒在了雪地上,大口地喘著粗氣,額頭上的汗珠不住地往下淌著。

突然,遠方傳來了馬踏冰雪的聲音,坐在地上抽煙解乏的黑大爺倏地站起身來,循聲一看,隻見三匹戰馬飛馳而來,他再一看穿著老羊皮的騎馬人,大驚失色:“不好!馬匪的騎兵追來了。”十歲紅驚得一翻身,從擔架上滾到了雪地上,慌亂地爬起,立腳不穩,又摔倒在地,她兩手捂著隆起的腹部,疼得哀叫起來。姚秀芝一步跨到擔架前,嚴厲地命令:“快交出手槍!”十歲紅驚得出了一身冷汗,她誤以為姚秀芝盼來了時機,妄圖奪過她的手槍叛變投敵,她慌忙拿起放在擔架上的手槍,轉身對準姚秀芝的胸口,戰戰兢兢地說:“你……你要幹什麽?”快殺馬匪!”姚秀芝忘記了個人的安危,大聲地命令著。”

十歲紅醒悟了。她驀然轉身,剛一拾手,啪的一聲,槍掉在了雪地上。她望著越來越近的馬匪,又哀求地說:“姚老師!你立功贖罪的機會到了,快,快把槍口對準馬釀。”

姚秀芝此刻隻有一個想法:必須消滅馬匪。她俯身拾起手槍,就勢滾到距離擔架有五步遠的地方,說了一聲“全部臥倒!”她雙手抱住槍,對準了來犯的馬匪。馬匪的距離越來越近了,姚秀芝依然沒有開槍。黑大爺和十歲紅焦急地說著打快打吧”姚秀芝說,不準講話又繼續盯著飛馳而來的馬匪。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姚秀芝趁敵以為他們俯首就擒的錯覺,突然舉槍,啪!啪!啪!連發三槍,三個馬匪應聲栽下馬來。三匹戰馬驀地收蹄,長嘯幾聲,轉身落荒逃去了。姚秀芝迅速地爬起身來,提著槍趕到馬匪的屍體旁邊,狠狠地踢了兩腳,直到確認斃命之後,才把手中的匣槍揺在腰裏,又從馬匪的屍體上取下三支馬槍,以及全部的子彈。她大步走回擔架旁邊,看著依然趴在地上不動的十歲紅和黑大爺,笑著說:“戰鬥結束了,快分勝利品吧!”

十歲紅從極度的驚恐中醒來,翻轉身,欲要伸手接受姚秀芝饋贈的長槍的時候,再次感到了腹部的劇疼,雙手緊緊地捂住腹部,發出了痛苦的叫聲。

姚秀芝清楚地知道:十歲紅要提前分娩了。她急忙把十歲紅扶到擔架上,和黑大爺匆忙抬起擔架,她想尋找一座供分娩用的民房。但荒漠的戈壁四野,連棵樹都看不見,又去哪兒找房子呢?太陽從東方轉到了西方,也沒有找到,可她和黑大爺已經累得再也走不動了,隻好把擔架停在冰雪覆蓋的戈壁灘上,聽著十歲紅產前的痛苦呻吟,苦思冥想著應急的辦法。

血戰南流溝的部隊突圍南下了,一個個滿身征塵和血汙,疲憊地走著。每個戰士路過擔架旁邊的時候,都留下了同情的目光。

太陽就要落山了,十歲紅大聲哀號著,在擔架上滾動著,眼見著就要分娩了。在這冰天雪地的戈壁灘上,又當著這樣多撤退南下的部隊,怎麽能就地接生呢?真是急壞了黑大爺,也難壞了姚秀芝。

這時,常浩帶著龍海和一班新戰士趕到了,龍海要求背著十歲紅向南撤退。但來不及了,十歲紅就要分娩了。常浩也變得有些神經質了,他忘記了姚秀芝的身份,幹脆地說:“姚秀芝!你說怎麽辦吧?”“還有行軍帳蓬嗎?連人都快拚光了,那裏還有帳蓬啊?”常浩被戰爭折磨得有些變態了,眼下生孩子需要什麽,你就痛痛快快地說,一切由我來解決。”

要有個遮風避人的地方,也需要給大人和孩子取暖的東西。”姚秀芝說。

常浩蹙著眉頭一聲不響,背剪著雙手在原地快速地踱著步子,十歲紅的叫聲越來越尖利了。突然,遠方又傳糴了激戰的槍聲,他知道殿後的部隊又和馬匪交上了火,如果不盡快解決這一難題,莫說十歲紅分娩不能等,馬匪的騎兵更不會駐兵不前,怎麽辦他一籌莫展。

十歲紅疼得再也忍受不了啦,雖說她是初次分娩,但她不相信生孩子會有這樣痛苦、這樣困難,因而她想到自己可能是難產。接著,又由難產想到了死。她聽著遠方的槍聲,看著首長和同誌們焦慮不安的神色,忍住了疼痛,無力地哀求說,

首“長,同誌們快給我一槍吧,

“不,不行”黑大爺以為真的要開槍了,一步跨到擔架旁邊,伸展著雙臂護衛著十歲紅,“你們要開槍,就先打我吧”黑大爺看著同誌們為難地低下了頭,知道是自己多心了,於是慢慢地放下了手。

他惟恐十歲紅受寒,脫下身上的老羊皮,輕輕地蓋在了她的身上。突然,黑大娘臨終前的囑托又在他耳邊響起,他拱起雙手,朝著大家邊作揖,邊哭著哀求:“救救幹女兒和孩子吧,要不,我那死在九泉之下的老伴,也不原諒我啊!”

龍海聽著這話,心如刀絞,他也脫下自己的大衣,蓋在十歲紅的下身,蹲在擔架旁邊,緊緊地抓住十歲紅的手,淒楚地說:“不要胡思亂想,首長會有辦法的,你也一定會得救的。”

十歲紅看著龍海那難過的表情,大叫了一聲“龍海!”傷心地大哭起來。

常浩突然收住了腳,看了看十多名低頭不語的戰士,嚴肅地說:“全體聽從我的命令,立即挽著臂膀,圍住擔架。”

龍海和十多名戰士迅跑到擔架的跟前,麵朝裏,臂膀相挽地結成了一圈人牆。“向後轉!”常浩大聲命令。

龍海和十多名戰士轉回身,組成這圈人牆的戰士,背向擔架,麵朝荒野。”常浩脫下自己身上的皮大衣,雙手交到姚秀芝的手裏埤:“快進去為十歲紅接生吧!”姚秀芝激動地說了一句:“你真是個天才!”雙手抱著皮大衣鑽進了人牆。

戰士們聽著背後越來越響的叫聲,一個個急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哀嚎突然停止了,常浩和戰士們焦急地猜測著。黑大爺躲在一邊,急得更是坐立不安。片刻,姚秀芝抱著一個死嬰從人牆中走出,常浩和黑大爺急忙迎過來:“一切都順利吧?”還算順利,不過,姚秀芝痛楚地,“由於營養不良,孩子是死的,大人也處於休克中。”,黑大爺奪過還有餘熱的死嬰,喊了一聲:“老伴!我對起你啊!”放聲哭了。

常浩拾起頭,看見就要落山的太陽,燒紅了西半天,是那樣愴涼、悲壯。他沉吟了片時,又下達了撤退的命令:“龍海抬上十歲紅同誌,向梨園口撤退”

梨園口三麵環山,一麵對著廣袤的戈壁,中間有些民房,是此地進祁連山的唯一的口子。

東方泛白,稀疏的曉星在寒風中瑟縮,綿亙的祁連山露出了鋸齒形的輪廓,仿佛是密密層層的戈矛,黑鬱鬱地排列在天邊梨園口象是用巨大的寶劍在山腰上劈開的一座大門,夾在對峙的幾座山峰之間。我們要通過它,進山區的心腹地帶,擺脫敵人。疲弱不堪的戰士們,以最大的速度行進著,路上揚起幹燥的塵土,同誌們累得張著嘴,噴著熱氣,眉毛上、鬢角上、帽簷上,以及由於幾個月沒刮臉而長得亂蓬蓬的胡須上,都結著雪白的霜花。我們必須快走,用兩條腿趕過馬匪的騎兵,才能順利地通過山口。但是數量眾多的敵人騎兵,隨後就趕來了,為掩護總部機關和傷病人員安全向山裏轉移,三十軍指戰員前仆後繼,頑強與敵搏擊。梨園口內,戰馬嘶鳴,白刃交加,血肉橫飛,戰況極為慘烈。當天,我二六四團全拚光,二六三團也大部損失。為了盡快地擺脫開敵人的尾追,總部決定夜以繼日地向深山中進發。山,一步比一步險峻,那些高雲霄的山披著冰雪的鎧甲,寒氣逼人,屹立在星光下麵。氣溫已降到零下三、四十度,北風吹來,森林象海濤似的呼嘯著,積雩被風吹得漫天遍野地旋轉著,撲峽穀,象沙粒似地打到我們的臉上,鑽我們的衣領,我們全身凍得由疼痛而麻木了,兩條腿還能走路,似乎是出於天然的本能。部隊沉默地走著,馱著傷員的戰馬也一聲不響,仿佛都在想自已的心事,所能聽到的隻有腳下的積雪被哢嚓哢嚓踏碎的聲音,和間或傳來的一、二聲傷員的呻吟。悲憤的氣氛象黑夜一樣地籠罩著空闊的山野和每個戰士的心。

我西路軍且戰且走,自梨園口至康隆寺、牛毛山,退到了石窩山頭。這又是一個斜陽晚照的時刻。”常浩站在光禿禿的山頭上,憑眺披著積雪的群山,象是個被打得遍體鱗傷的巨人,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紅一塊。他俯視腳下,山坡上躺著一具具烈士的遺體,山頭上傷員在呻吟,經過九死一生而留到現在的,已不足兩千名指戰員了,他們穿著破破爛爛凝結著血汙的衣衫,在呼嘯的山風中抱著槍,背靠著背,爭取幾分鍾的時間睡上一覺。他鳥瞰山下,奔騰嘶叫的是馬匪幾萬名騎兵,嫋嫋升起的縷縷青煙,那是匪徒們在燒飯和烤火,麵對這樣的險勢,他真擔心西路軍會全軍覆沒!常浩很快又把思路拉回,想起了黑大爺和十歲紅的話:“姚老師絕對不是叛徒!她是我們紅軍中真正的英雄。”就是這樣一位臨危不懼、處變不驚、忍辱也為革命盡力的英雄,險些被自己親手槍殺,內心真是慚愧,可是當他想到姚秀芝和海青結婚的事,再次想到泄露密碼,而姚秀芝又說她知道泄露密碼的人時,他決定利用激戰的間隙去找姚秀芝,一是宣布解除對她的審查,表示欠意;二是查明泄露密碼的事件,免得在此險惡的局勢下,給敵人以可乘之機。”

姚秀芝不需要寬恕任何人,隻需要獲得同誌真誠的理解。她向常浩匯報了被捕後的經過,又講述了胖姐等女同誌被捕後的遭遇。她蜇旮痛苦不語的常浩,沉重地說:“這種和馬匪的結合,就是變節行為嗎?難道我們的組織,隻要求這些不幸的姐妹以死殉道嗎?可隻有我才知道,她們雖然被馬匪霸占了身子,但是她們的心,無時無刻不是留在紅軍中啊!”

常浩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他同情這些姐妹的境遇,也相信她們的心永遠向著紅軍,但根據多年的肅反經驗,他知道這是難以辯白的。因此,他隻有沉默不語。“常浩同誌!我隻想說這樣一句話:未來的每一個幸存者,都應當為這些姐妹們說公道話。因為是我們的錯誤,葬送了她們的一切”

常浩認為姚秀芝的話是中肯的,但聽來卻不順耳。他想,這是姚秀芝在為自己的行為辨解。他又繼續問:“你真的也嫁給了那個馬匪?”

姚秀芝講了她和海青的奇遇,以及海青救她的經過,但她沒有說和海青同居的事。她說:“胖姐同誌在就好了,我的一切都是清白的。”

常浩並沒完全相信姚秀芝的話,尤其想到海青和姚秀芝以夫妻做掩護,同行數月不同居,是難以令人信服的。姚秀芝突圍以來的行為是凜然磊落的,可以證明海青不是凶殘的馬匪,而是一個受苦的胳駝客。他控製住自己情感,遙望著遠天,沉默不語,似乎是在懇請海青亡靈的寬恕。“常浩同誌!李奇偉叛變了,胖姐她們的身份,就是他泄露給馬匪的。本來,姚秀芝早就想把李奇偉叛變的事情告訴常浩,但這幾天來一直沒有機會,現在,她終於有了這個機會了。

常浩雖說早就懷疑過李奇偉,但聽後還是震驚不已。瞬間,他想到了多年審査李奇偉的曆史,負疚之情依然在胸,但當他想到李奇偉編織假口供,促使肅反擴大化的時候,他找到了李奇偉叛變的根源。當他又想到姚秀芝和李奇偉、十歲紅那特殊的關係時,真為姚秀芝那博大的胸襟感動了。

“秀芝同誌!你真是黨的好女兒啊!”聽到這樣的話,姚秀芝激動得差一點撲到常浩的懷抱裏。兩行熱淚,流到了麵頰。”“報告!”常浩和姚秀芝同時轉過身來,龍海神態嚴肅地站在了他們麵前。觀察細致的姚秀芝,已經從龍海的表情中預感到發生了問題。“龍海!有什麽情況嗎?”

常浩似乎也覺察到發生了問題。“有那就快說吧!”

“可她……”龍海望著沉默不語的姚秀芝,又猶豫地收住了話音。“她是一位可以信賴的好同誌!”常浩為了打消龍海的顧忌,同時,也是表示對姚秀芝的最大信任,堅定地說,就是再有誣陷姚秀芝同誌的事,也完全可以當著她的麵講。“那好,我這就講。”

龍海說,“李奇偉首長回來”

“什麽?他回來了?”常浩吃驚地問。

“對!他還說””龍海又收住了話音。

“說什麽?”常浩發怒地追問。”他說,他說,龍海語塞了,當他一看常浩那暴怒的神情,把眼一閉,“姚秀芝被捕以後,在西寧就叛變投敵了!“啊?”常浩大吃一驚,他以冷酷的目光,審度著坦然自若的姚秀芝,可任何破綻也找不出來。他不解地說:““真是太奇了!姚秀芝剛剛揭發李奇偉變節投敵,李奇偉又突然追上部隊,揭發姚秀芝是叛徒,究竟誰是叛徒呢?”

“首長!怎麽辦?”龍海有些焦急地問。

常浩沒有作答,仍然站在原地,眺望著西天就要逝去的晚霞。他在思索:“山下遍地都是馬匪駐守,李奇偉是怎樣上得石窩山來的呢?如果說姚秀芝是叛徒,他又是怎麽知道的呢?假如說他被捕叛變了,此次山窩之行的目的又是什麽呢?萬一二人同財叛變了,為何還要來個狗咬狗呢?”姚秀芝對李奇偉的突然出現,也感到驚訝,但對他誣蔑自己是叛徒卻未多思考,此刻,她考慮的是李奇偉上山的目的。片時,她十分冷靜地說:“常浩同誌”請先把我逮捕吧!”

“為什麽?”常浩驚詫地問。

“然後,我再向你申述個人的意見。”

姚秀芝又說。常浩沒有輕易表態。他蹙著眉頭想了想,又突然地發問;“秀芝同誌,李奇偉叛變有什麽證據嗎?”

姚秀芝簡單地述說了那天夜裏出走的經過以後,肯定地說:“我清楚記得,他的頭部流了很多血。現在一定還有沒愈合的傷口。”對!方才,他撩起皮帽子耳垂的時候,頭上是纏著紗布的。”龍海又急忙補充說,“不過,他說是在越獄的時候,被獄卒打傷的。”

“完全是胡扯!”姚秀芝為了證實自己對李奇偉上山目的的判斷,又問:“龍海!他提出要見總部首長了嗎?”沒有!”

“他現在什麽地方?”姚秀芝又問。

正在聽十歲紅同誌講西路軍兵敗的經過。

姚秀芝完全證實了李奇偉上山的目的:是領馬匪之命而來,一旦探到西路軍兵敗的實情以後,就會逃下山去。她迫不及待地說:“常浩同誌!立即逮捕李奇偉,謹防他再逃下山去。”常浩對此卻有自己的看法:李奇偉既然冒險上山而來,絕不會輕易地下山而去。他否決了姚秀芝的意見。這時,總部的通訊員奉命趕到,要他立即趕到石窩山頂開會。行前,他又疑慮重重地問:“誰還在十歲紅同誌的身邊?”

“黑大爺。”龍海答說。

常浩抱歉地說:“秀芝同誌!還得委屈你一下,由龍海同誌陪著你吧。”

姚秀芝自然明白這“委屈”和“陪著”的含義,平靜地說常浩同誌!請你把我帶到總部看守吧,龍海還是要盡快回到他們身邊。“用不著,有黑大爺一人就夠了。”常浩看著欲要聲辯的姚秀芝,“放心,隻要不打草驚蛇,他是不會馬上逃走的。說罷大步向著山頂走去了。

沉沉的夜幕又罩住了大地,綿亙起伏的祁連山雄峙在絲綢古道的南麵,象是一座堅固的屏障。龍海真是困餓到了極點,可是每當他看見山下那接成片的篝火,聽見那嘶叫不已的戰馬聲,又燃起了複仇的怒火,忘記了饑餓,困神也不翼而飛了。

姚秀芝就剩下一個穀糠做的餅子了,一直都沒舍得啃一口。她看見龍海蹲在地上,大口地吞食積雪,便不由自主地掏出了餅子,小聲地說:“龍海”快把這個餅子吃了吧。

龍海憑借雪光,隱約地看見了姚秀芝手裏的餅子,真想奪過來,一口就把它吞下去。可他默默地看了好一陣子,又緩慢地低下頭。“把這餅子吃了吧。”

姚秀芝又說。”龍海緩緩地抬起頭,深沉地說:“你吃吧!你的身子比我弱多了。”

“那這樣吧,我吃一口,你也吃一口,好嗎?”姚秀芝說罷自己先啃了一小口。

龍海“嗯”了一聲,張開饑餓的大口,卻啃了比姚秀芝還要小的一口。他細細地嚼著,心中又生出了一種比饑餓還難以忍耐的東西,那就是感情的折磨。他望著姚秀芝,近似抽泣地說了這樣一句話“你為什麽不嚴守女人的貞節啊?”

姚秀芝理解龍海這種複雜的感情,但一時又無法講清猹她淡然地笑笑說:“如果我一直為李奇偉守節的話,你就會認為我是一個好同誌,對嗎?”

“對啊!不對,不對”“為什麽?”“因為他是叛徒!”那,十歲紅同誌該怎麽辦呢?”龍海被問住了。同時,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感在撩撥著他的心。自從紅四方麵軍南下之後,李奇偉從狂熱地追求十歲紅,一直到有意冷淡她,他都看在眼裏。他痛恨李奇偉這種薄情的舉動,但又尊重他是首長,隻好把這種痛恨深埋在心底。李奇偉失蹤之後,十歲紅把龍海當作了最親的親人。他安慰十歲紅,從各方麵照顧她,但從未產生過其它私情雜念。方才,他和黑大爺看守十歲紅的時候,李奇偉在一名戰士的看押下闖了進來,當他看見十歲紅哭著撲到李奇偉的懷抱時,他感到是那樣的痛苦,遂借口離開了。所以,當他聽到姚秀芝詢問十歲紅的時候,意外地冒出了這樣一句話:“他們根本就不該結婚!”姚秀芝點了點頭。這時,黑大爺匆匆忙忙地趕到了近前,姚秀芝格外驚訝地迎過去,不安地問:“你怎麽到這兒來了?”

“幹女兒的丈夫說,他有要緊的情報要對常首長說。”黑大爺邊說邊驚疑地打量著姚秀芝。”

“糟了!他要跑。”姚秀芝焦急方分,“龍海,快趕回去,千萬不能讓他跑掉。”

“跑?”黑大爺一怔,“他往哪兒跑?他往山下馬匪那裏跑!”姚秀芝向黑大爺說,李奇偉早已叛變投敵,他上山就是為了刺探軍情,一旦馬匪獲悉我們的真實情況,西路軍就有全軍覆沒的危險。”

黑大爺畢竟是閱曆多的老人了,開始,就對李奇偉的突然到來抱有懷疑,妒他誣蔑姚秀芝是叛徒尤其反感。因此,當李奇偉提出要見常浩的時候,他就一路小跑地趕了過來。他聽了姚秀芝的話後,著急地說,“壞啦!我中了他的調虎離山計了。龍海!快隨我一道趕回去。”

“可我……”龍海為難地不知可否。“這樣吧,姚秀芝果斷地決定,“你們二人押著我,一塊趕回去”這是一座背風向陽的小山洞,隻有一小截蠟燭還吐著銀輝,燭影搖曳,蠟淚滴滴,好不淒涼!

十歲紅陷了人生最大的痛苦中。連日來,敗退的沮喪,馬匪的驚嚇,痛苦的分娩,孩子的夭折,使得她靈魂早就麻木了。李奇偉的突然到來,又使她燃起了生命之火,她倒在李奇偉的懷抱裏,盡情地接受著愛的溫暖,傾吐著滿腹的苦水。黑大爺離去不久,李奇偉多情地吻了一下她的額頭,小聲地說,“親愛的,我出去看看部隊好嗎?”

“不!我不準你離開我。”十歲紅緊緊地擁抱著李奇偉,生怕離去。“那我出去行行方便好嗎?”李奇偉愛撫地摸若十歲紅那蓬鬆的長發。

十歲紅近似啜泣地“嗯”了一聲,很不情願地鬆開了雙手。

李奇偉出去好一陣子了,還沒有回到這座小小的山洞裏來,十歲紅急得爬到洞口看了好幾次,仍然看不見他的身影。她暗自怨恨地說:“你的心中隻有革命,妻子是不占地方的。”

但是,當她一想到西路軍失敗得這樣慘的時候,又漸漸地原諒了李奇偉。

“是啊!他應當去看看潰不成軍的部隊。”忽然,洞外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她驚喜地失聲自語:“奇偉回來了!”可是,當她再側耳一聽,發現不是一個人的腳步聲,暗自說:“準是幹爹和龍海把她押回來了!”她依然是激動地盼著李奇偉回到身邊來。”走進洞來的果真是黑大爺、龍海和姚秀芝。但出她所料的是,被李奇偉指控為叛徒的姚秀芝二話沒說,進洞便問:“李奇偉呢?”

“出去看部隊了。”

“糟了!”黑大爺把腳一跺,

“我真的中計了!”

十歲紅驚呆了,一種不祥的兆頭飛心頭,撞擊得她的心湖再也平靜不下來了。“他走了有多少時間啦?”姚秀芝嚴峻地問。他在幹爹走後不久就出去了。十歲惴惴不安地答說。晚了,我們追不上他了。龍海悔恨不已地說。“都怪我!”黑大爺看著緊鎖眉宇的姚秀芝,“你說,該怎麽辦呢?”姚秀芝沒有回答。

十歲紅明白了發生的一切,她承受不了這樣的打擊,她神經質地自語:“他不是叛徒,不是叛徒”姚秀芝急於要處理眼前發生的事情,趁著黑大爺安慰十歲紅的機會,趕快走出了洞口。這時,洞中忽然傳出十歲紅的喊聲:“龍海快,快啊,姓姚的才是叛徒,可不能讓她溜掉啊”這時,姚秀芝又清醒了,她的頭上還戴著一頂叛徒的帽子!”龍海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出山和姚秀芝保持著一段距離,默默地站著,望著那條長滿蓬草的山路。

忽然,前邊傳來了嚴厲的命令聲:“快走!少羅嗦”

姚秀芝和龍海同時警覺地循聲望去,發現從前方的山路上走來三個黑影。姚秀芝一眼就看出了中間的那個是李奇偉,龍海說了、一句:“是他”轉身跑進了山洞,驚喜地說:“快別哭了!李首長回來了。”

十歲紅受刺激太大了,難以自信地說:“他真的回來了嗎?”“沒錯一會兒就到了。”龍海肯定地說。

十歲紅扶著黑大爺站起身來。不時,李奇偉在兩個紅軍戰士押解下走進山洞,她踉踉蹌蹌地撲到李奇偉的懷裏,失聲地哭述著:“你可回來了!他們說你是叛徒。”

但是,李奇偉的叛賣行為,象是一把尖刀,刺在了十歲紅的心上。

李奇偉受命上山的目的,一是探聽西路軍潰敗的虛實;二是馬匪命他前來做說客勸降。他假借是失散的紅軍幹部,騙過了一道道警戒哨,終於找到了十歲紅。又騙得了十歲紅的信任,獲悉了西路軍彈盡糧絕、不足兩千人馬的真情。他是熟知紅軍的,勸降的結果,隻能使自己喪命。因此,他借口支走了黑大爺,悄悄地離開了十歲紅,暗自得意地說:“天亮之後,再發起一個衝鋒,就全都報銷了!”

遂繞過山路,準備趁著夜黑混下山去。但,他仍然沒有逃過警戒哨的眼睛,被當場抓獲了。可他仍然不死心,暗想回到十歲紅身邊以後,一切都會蒙混過去,天亮前逃下山去是沒有問題的。他走進山洞以後,從十歲紅的哭聲話語中,從龍海和黑大爺那驚愣的表情中,從姚秀芝那怒不可遏的眼神中,發覺情況有變,暗自驚恐地說:“看來,勸降這步棋非走不行了”負責押送的兩名紅軍戰士離去了,姚秀芝死死地盯著李奇偉,令他望而生畏。姚秀芝強壓著滿胸的怒火,神態嚴厲地問“這也叫緣分吧!當著大家的麵,談談你此行的目的吧。”

“我為什麽要和你談?”李奇偉臉色一沉,大聲命令:“龍海!立即把她這個叛徒抓起來,送交總部看押!”

龍海沒有執行命令。

姚秀芝冷冷一笑,泰然自若地說:“用不著你再下命令了,龍海早已受命看押我。不過要不了多少時間,真假叛徒就會水落石出的。現在,你我誰也別離開這個山洞,由龍海一人執勤就夠了。

洞中突然沉寂下來,李奇偉卻坐不住了,他望望倚著洞壁的姚秀芝,又看看守在洞口的龍海,真不知如何才能逃出這座洞去。山下傳來了清脆的槍聲,他沉思片時,冷然地笑了笑,終於圖窮七首見了:“既然到了這樣一步,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西路軍還有兩千人馬吧?”

“這用不著你操心!”姚秀芝鄙夷地答說。

“可你總該看見山下那一片片篝火了吧?”李奇偉有意值染,“那是安營紮寨的馬家軍,有上萬名騎兵,還有幾萬名步兵,等天一亮,他們就要發起總攻擊。到那時,不足兩千的潰敗的西路軍,能夠頂得住嗎?你們又該怎麽辦?坐以待斃嗎?”

龍海那雙憤怒的眼睛睜得圓圓的,燃燒著怒火,射向李奇偉,十歲紅猝然終止了哭泣,和黑太爺一樣驚詫地看著李奇偉!姚秀芝從鼻孔裏擠出一個“哼”字來,不冷不熱地說“我倒想聽聽你的高見!”李奇偉頓時來了精神,他指出不投降隻有兩個結果,一是全部戰死在祁連山中,再是被馬家軍抓去當俘虜。說到此處,他長歎了一聲:“這俘虜的日子可不好過啊被凍死活埋,有的被拉去修路、開礦,至於女同誌嘛,秀芝是知道的,下場可就慘了。“夠了”龍海再也聽不下去了,象頭暴怒的獅子大吼了一聲。

姚秀芝示意龍海息怒,她看了看抖顫不已的李奇偉,有意地說:“看來,隻有投降一條路了?”

“對”李奇偉自信地說,“我擔保大家的生命安全!另外,馬步芳司令特別愛才,西路軍的將領,他都會因才重用的。

“哈哈”姚秀芝突然大聲狂笑起來,“你果真是來勸降的!請問,上次那份假的密碼電報,是你的主意了?”

“這……就算是吧”李奇偉吞吞吐吐地說。”不知何時,十歲紅已經爬到了李奇偉的跟前,翹起頭,抖瑟地說:“把我扶起來,讓我好好地看看你。”

李奇偉很不情願地俯下了身子,慢慢地攙扶起全身就象篩糠的十歲紅。

十歲紅睜大兩隻眼睛,仔細地盯著那付很不自然的麵孔,覺得是那樣的陌生,又是那樣的可憎,她陡然揮起右手,重重地打了李奇偉一記耳光,不住聲地罵奢:“軟骨頭!叛徒!我,真是瞎了眼!”李奇偉凶相畢露,倏地拔出一支特製的小手槍,一邊威脅地說著;“誰敢上前一步,我就斃了誰!”一邊貼著洞壁向洞口移著腳步。走到洞口,他驚恐地喊道:“龍海!快閃開,不然我的手槍可不認人。”

龍海的心肺就要氣炸了,瞬間,他又想起自己冒著生命危險,跳下波濤洶湧的江中去救李奇偉的往事廣真是後悔極了!怎辦?撲上去嗎?白白送掉這條命;放他過去嗎?等於背叛了革命他急中生智,應聲閃身躲在洞口的一邊,待到李奇偉退到潤口,轉身逃走的那一瞬間,他猛地撲上去,打掉了李奇偉的手槍隨之又抱住了後腰,用力將這個叛徒摔倒在地上,掄起右拳向下就打。就在這時,龍海忽然“啊”地喊了一聲,一把鋒利的七首刺在了龍海的右臂上,疼得他滾到了一邊。

李奇偉趁機躍起,一拳打倒了撲上前來的黑大爺,轉身逃出了洞去。”姚秀芝急忙拾起丟在地上的那支小手槍,快步追出洞外,望著就要消失在夜幕中的黑影,鎮定地摟響了手槍的扳機。”

姚秀芝處決了叛徒李奇偉之後,握著李奇偉丟下的那支小手槍,懷著異樣的情感又回到了山洞。黑大爺蹲在地上,精心地為龍海包紮傷十歲紅氣得幾乎變成了一個瘋人,癱在地上忽而哭,忽而笑,不住聲地罵著:“軟骨頭!叛徒”

姚秀芝收好那隻小手槍,匆忙俯下身,攙扶著骨瘦如柴、氣血不足的十歲紅,回到了那裉老羊皮上,傷感地說:“別這樣,快躺下休息一會兒吧!明天還要行軍、趕”路。”十歲鮮坐在老羊皮上,兩眼癡呆呆地一動不動,驀地伸出雙手,抱住姚秀芝失聲地哭了。”姚秀芝愛撫地摸著十歲紅那蓬鬆的頭發,深情地說:“要理智一些,你的身子經受不住,聽我說,快躺下休息吧。”十歲紅停止了哭聲,悔恨交加地說:“姚老師你可要原諒我啊!如果人真的能轉世的話,下輩子,我一定報答你的恩情。”姚秀芝緊緊地擁抱著十歲紅,她異常難過地說:“不要說這樣的傻話,要堅強地活下去,我的好同誌,好妹妹。”

十歲紅緩緩地,仰起淚臉,望著姚秀芝那悲慟抽搐的麵龐,驚疑地問:“姚老師!你真的原諒我啦?”姚秀芝答道:“隻要你真的理解了我,就等於你給了我最大的幸福”姚老師!”十歲紅激動地張著嘴,昏倒在姚秀芝的懷”抱裏。”姚秀芝輕輕地把十歲紅平放在老羊皮上,摸了摸她那微”弱的脈搏,又擦去她那滿臉的淚痕,緩慢地站起身來。突然,她覺得眼睛模糊了,身子也開始搖動起來。她慌忙閉上雙眼,極力保持著身子的平衡,她感到一雙祖大的手扶著她的後背,她緩緩地睜開雙眼,側首一看,原來是黑大爺。她難為情地笑著說:“不要緊,起得太猛了,有點頭暈眼花。”龍海的刀傷包紮好了,他蹲在老羊皮的旁邊,焦急地看著微閉著雙眼、臉色煞白的十歲紅,輕輕地喊了幾聲,十歲紅沒有反應。他倏地站起身來,急得失魂落魄地說:

“姚老師!她怎麽了”

“身子太虛了。”

“不要緊吧?”“

不要緊!”姚秀芝搖了搖頭,“過一會兒就緩過來了,你就守在這裏吧。”

“那你呢?”龍海慌忙地問。“由黑大爺陪肴我去總部,找首長匯報李奇偉的情況。”姚秀芝說。

黑大爺借口幹女兒有病,離不開身,要姚秀芝自己去。姚秀芝喟歎地搖了搖頭,說:“老人家,我那頂叛徒嫌疑的帽子還沒摘,怎麽能單獨行動呢?”

黑大爺不再說什麽,跟著姚秀芝走出了山洞。那截本來就不長的蠟燭就要燃盡了,龍海用身體遮住由洞口吹進來的山風,用手摳著淌下來的蠟淚,又小心地捏在蠟蒂的上端,希望這將要熄滅的火焰能延長些時間。十歲紅醒了過來,她望著龍海,一動不動地守在自已的身邊,哽噎著呼叫自已的名字,心裏非常酸楚。她無力地問:“龍海,姚老師和幹爹呢?”龍海怔了片刻,說,“他們去總部匯報了!”

“又用力抓住十歲紅的手,忘情地說:“謝謝老天爺,你可活了!”說完,竟失聲地哭了。龍海泣哭的原因是複雜的,有對姚秀芝的欠意,也有對李奇偉的仇恨,但主要的還是對十歲紅命運的同情。他是多麽地想說,“你不要難過,還有我真心地愛著你呢!”

“就剩下這三發子彈了,給你吧我用不著了。”

“不!不你用得著。”龍海複又把三發子彈往十歲紅的手裏塞,可她怎麽也不接受”“快別說傻話了,象我這樣的人,多活分鍾,就給大家多增添一分負擔,再說,我的身子”“不要再說下去了,隻要我活著,就一定把你背到我們勝利的那一天!”

“這怎麽行!”

“行!”龍海為了顯示自己的力量,說了一句“不信,就試試看。”猛地俯身一抱十歲紅的身軀,那隻受傷的臂膀一陣劇疼,隨著“啊”的一聲,龍海鬆開了臂膀。

蠟燭的光焰晃了幾晃,完成了照明的任務,隨著一縷青煙嫋嫋升起,山洞裏黑了下來。”

“龍海,我永遠地記住你。”

“我也不會忘了你。”

“可一切都晚了”

“不晚!一切都不晚。”

“一切都晚了!”

“真的不晚!”

“是真的晚了。”十歲紅感傷地哭了,“我真希望人能轉世啊!”“轉世又有什麽吊呢?”

“有啊!”十歲紅充滿著幸福的憧憬,我一定還要變個女人,給你做妻子。”

龍海再也無法控製自己的情感了,忘卻了臂上的刀傷,也忘十歲紅那病弱的軀體,驀地抱住了十歲紅。

十歲紅控製住自己的情感,聽著洞外那呼呼作響的山風,懇求龍海扶她到洞外看看。龍海執拗不過,隻好扶起她,挽著她那無力的臂膀,緩慢地向洞外走去。啊!好大的風,怎麽又飄起雪花來了?十歲紅看著滿山的雪景,又望望附近烈士遺體上蓋著的一層白雪,無比難過。

“暴風雪就要來了,咱們還是回洞裏去吧!”龍海勸她。

“不!”十歲紅搖了搖頭。

尤海不了解十歲紅此時的心情,他攙著十歲紅來到了向北的一座絕壁懸崖前,忽然一陣打著旋的暴風雪撲麵襲來,吹得他們站立不穩,龍海擔心地說:

“這兒風太大了,地勢又險,還是快回山洞裏去吧!”

“你這是怎麽了?”十歲紅側過險,愛憐地說,“膽子怎麽變得這樣小了?難道這兒比雪山還危險嗎?”

這句話勾起了龍海美好的回憶:十歲紅身著白色的內衣,頭上戴著一頂閃著金光的紅星軍帽,高唱著《盼紅軍》的歌聲,一馬當先地走在雪山冰道上的形象又顯現在眼前。那時,她的生命真象是一團火。龍海是個剛烈的漢子,不願意在心愛的人麵前示弱,又不願刺傷心愛的人的心,他隻好默默地佇立在原地,緊緊地挽著那纖細的臂膀。

“我敢斷定,馬匪的日子長不了啦!”十歲紅指著山下隨風倒伏的篝火,很認真地說。“龍海也有同感”他感慨地說:

“我真希望姚老師站在這裏,望著山下就要熄滅的篝火,用小提琴奏響我們必勝的音樂。

聽了龍海的話,十歲紅突然生出了神力,她用力掙脫了龍海的攙扶,精神抖擻地立在了懸崖邊。她象往昔登台演出那樣,先把頭垂在胸前,片刻,又昂起頭,放聲唱起了《肋紅軍》:

“正月裏采花無喲花采,

采花人盼著紅喲軍來”

龍海凝視著十歲紅,滿眼淚水傾聽著這熟悉的歌聲。

常浩參加完具有曆史意義的石窩會議以後,已經是深夜了。他無比惆悵地離開了會議室,真想對著這驟起的暴風雪大吼幾聲,姚秀芝和黑大爺趕到了。他聽完匯報,十分擔心龍海的傷情和十歲紅的病情,於是又和姚秀芝、黑大爺匆忙向著山洞趕來。就要到洞口時,忽然隨風飄來了一縷婉轉、淒涼的歌聲,他們三人幾乎同時驚疑地說:“這不是十歲紅的歌聲嗎?”他們快步走來,看見龍海一個人站在暴風雪中,靜靜地傾聽十歲紅歌唱。黑大爺擔心幹女兒受風著涼,想趕上去製止十歲紅歌唱。姚秀芝是理解十歲紅的心情的,她攔住了黑大爺,伏耳說了一句:“讓她唱吧,唱完了,心裏也就好受了。”旋即,三個人站在暴風雪中,望著那熟悉的身影,聽著十歲紅歌唱著《盼紅軍》。

音樂是神奇的!同是一首歌曲,在不同的地點,由不同的人演唱,效果也不盡相同,即使是同一位演唱者,由於環境的變遷,情緒的改變,也會有不同的效果。姚秀芝是一位造詣很深昀音樂家,不僅懂得音樂特有的可塑性,而且還能從音樂中,看到每位表演藝術家的心。

《盼紅軍》的歌聲低回百轉,姚秀芝知道這是十歲紅在講述自己參加革命的情感變化。聽,這是在傾述熱愛紅軍、憧憬愛憒的真摯情懷;聽,這又是陷了革命失敗、遭到愛情冷落後的痛苦哀思;聽,這是她在指問蒼天:紅軍是中國的希望,為什麽我愛的李奇偉給予我的卻是失望呢?”突然,歌聲高亢、激越起來,隨之又戛然而止,隻聽到十歲紅這樣的呼喚:

“紅軍萬歲龍海哥哥永別了”

“十歲紅!”

“十歲紅”十歲紅縱身跳下了懸崖。

龍海望著呼喚自己,縱身跳崖的十歲紅,驚得呆滯了,旋即驚呼了一聲“等等我”他也向著那黑幕中的絕壁衝去”

姚秀芝感到十歲紅的悲劇就要發生,她迅速跑來,但是已經晚了!這時,她又看見龍海瘋了似地衝去,她慌忙抱住龍海的腰,大聲地吼著:

黑大爺緩慢地走過來,緊挨著龍海也跪在了雪地上,叫了一聲“幹女兒”,便哭得再也說不出話了。

暴風雪越來越大了,黑黑的夜幕中隻有這一高一低、一強一弱的哭泣聲。然而,在姚秀芝耳邊回響的,依然是《盼紅軍》的歌聲!她迎著撲麵的暴風雪,鳥瞰著山下那忽明忽暗的一片片篝火,這《盼紅軍》的歌聲,猝然化做了一曲最為悲壯的交響樂,在她的心中回響著。同時,在她的腦海屏幕上卻映出了一幅幅壯麗的、淒愴的畫麵。這音響,這畫麵,又漸漸地化做了一首慷慨激越的悲歌,在蒼茫天地之間流瀉暴風雪啊!你猛烈地吹吧,快將這低垂的濃雲吹散,露出那湛藍的夜空,顯出那滿天的繁星!”我是一名虔誠的共產主義信徒,此刻,我更願相信星宿下凡的傳說。因為我想通過這一顆顆晶瑩、閃爍的星星,再次見到那些殉難在絲綢古道上的英烈魂靈!請告訴我吧,哪顆星星是苦妹子,哪顆星星是海青,而十歲紅你又化做了哪一顆明亮的夜星?

姚秀芝表情肅穆,沉浸在極大的悲痛中,她似乎在默默地吟誦:

“暴風雪啊!你猛烈地吹吧,請你向那些先行者帶去我的心語,也捎去十歲紅《盼紅軍》的歌聲,祝願他們永遠安息,不要掛念我們坎坷艱難的征程;我們不會旁徨失望。相信吧,我們會用敵人的鮮血衝刷古道上的恥辱,用敵人的頭顱來慰藉他們的英靈。”

這悲愴的氛圍,常浩豈能不動感情?十歲紅的歌聲盤旋纏繞,久久不絕於耳;龍海和黑大爺的哭聲隨風襲來,使他悲痛欲絕。他宣誓般地自語道:“我是一名紅軍的指揮員,此刻,我是何等地希望能沿著河西走廊再走一趟!看看染遍烈士血跡的腳印,聽聽紅軍戰士至死還喊著衝殺聲的回響;讓我這位敗軍之將從迷紀中轉向,帶著英雄的亡靈鏖戰在這古道沙場!”

不知不覺中,天蒙蒙亮了,風也小了,雪也住了。在這黑夜即逝,黎明就來的時刻,隻有山下零星的槍聲,以及龍海和黑大爺的啜泣聲。姚秀芝揩去滿麵冰涼的淚痕,緩步走到絕壁的前麵,依次扶起木然而跪的龍海和黑大爺,她隻說了這樣一句話:

“堅強些!愛惜身子,準備戰鬥。”龍海和黑大爺止住了哭聲。他們緊咬住嘴唇,瞪著複仇的雙眼仿佛隻要一聲令下,他們都會把仇恨化做力量,和敵人拚個你死我活。”姚秀芝轉身又走到常浩的身旁,她頗為感慨地說:“革命的真經,不是容易取來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