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姚秀芝依偎著那健壯的身軀,任海青和風細雨地撫愛,在這又甜蜜又痛苦的寧靜中,她做著各種各樣的夢。幻夢結束了,她又想到了饑餓,十分親昵地問:“海青!娘給的幹糧還在嗎?”丟在冰河裏喂魚啦!”

“那我們吃什麽呢?”

“保你有饃吃”

“從哪兒弄饃來?”

“那天,我就準備好了。”

姚秀芝驀地想起了那天清晨海青揀饃的事,她開心地笑了,感歎地說:“這也叫天意所許吧?”

“怎麽,你也迷信了?”

“不!我是說,你可真有先見之明。”

“我可沒有!充其量算是與人方便,與自己也方便。”這就是所謂的命吧?”

“也許是!你真的能把我送到倪家營子嗎?”

“騙人,變頭牛讓你騎!”

“你憨的真可愛!”海青一聽難以自持,再次緊緊抱住了姚秀芝。

已經進三月,可絲綢古道上依然是冰雪複蓋著,朔風刮來,施展著無比的**威。就在此時,倪家營子又進行了第二次血戰。

倪家營子位於臨澤的東南,分上、下營子,是個人口集中、糧米較豐的大自然村。全營子共有四十三個屯莊,星羅棋布,座落在祁連山腳下的戈壁灘上。每個屯莊都是一座堡壘,厚厚的黃土圍牆,高達三、四米,相當堅固。較大的屯莊,並築有望樓和碉堡。屯莊多以主要人家的姓氏命名,如李家屯、雷家屯、趙家屯等。此次決戰空前殘酷,血戰七晝夜,拉鋸無數次,空中彌漫著硝煙,遍地都是屍體,紅軍幾乎到彈盡糧絕的時候了,特別是沒有水喝,把米袋裏唯一的一點米倒出來,沒水煮,隻好上鍋炒炒吃。我們沒有輪換使用的兵力,戰士們晝夜不眠,有的人打著仗就睡聲了。

決戰到最後的階段,西路軍的防線被馬匪突破,紅軍被分割在幾處,失去聯絡,各自為戰,就是西路軍總部,一天也要打它幾個反衝鋒,麵臨著如此嚴峻的絕境,每一位指戰員都在考慮著生死攸關的大事,自然,這也是常浩最為焦慮的大事。這兒是座低矮的北屋,原是回族老人黑大爺的住房,四壁全是彈痕,堂屋的房頂漏著滿天的星鬥,撲進刺骨的寒風,這不是人工修建的天窗,而是敵人的炮彈造就的偉績;常浩滿身硝煙,象是一尊木雕佇立在屋門口,任夜半的寒風撕著麵頰。他聽著時起時伏的槍聲,看著夜空忽隱忽現的曳光彈影,又萬分痛苦地陷了沉思,常浩自高台脫險以後,回到西路軍政,治部,分管電台工作。當時,西路軍為了消滅敵人的有生力量,創造東進的有利條件,遂將全軍收縮於倪家營子地區的二十多個屯莊裏。以三十軍扼守西南方向,九軍扼守東北方向,兩軍前沿陣地相接,縱深梯次配置,構成一個橢圓形的防禦圈環,憑壘固守。

馬敵重兵來犯,我軍創病皆起,戰局攝人心魄。敵人每次進攻,均先以大炮猛烈轟擊,而後組織大量步騎兵,發起衝鋒,我軍連一門迫擊炮也沒有,全靠近戰對付敵人。每當敵人衝到我陣地前沿時,部隊突然衝出圍子,進行反擊,肉搏格鬥,殺退敵人。有些圍垣被炮火擊毀,指戰員利用斷牆殘壁,拚死堅守,直至將衝進的敵人殺出。因為子彈缺乏,步機槍幾乎失去作用在這裏,沒有男同誌和女同誌、輕傷員和重傷員、戰鬥人員和勤雜人的區別,屯自為戰,人自為戰,舉刃向敵,爭為先登。圍牆被炮火轟塌,血肉就是屏障,前麵的同誌倒下去,後麵的同誌堵上來輕傷員不下火線;重傷員倒在地上,仍緊握手榴彈,準備與敵人同歸於盡。在這裏,生存就是戰鬥,戰鬥就是生存。指戰員的智慧、勇氣、力量發揮到最大限度,為了勝利,為了紅軍,為了人民倪家營子苦戰的日日夜夜,顯示了西路軍攻如猛虎、守如泰山、以一當百、凜然不屈的頑強戰鬥意誌和戰鬥作風。在紅軍戰史上,寫下了可歌可泣的光輝篇章。

敵人有補充,有後備力量,攻勢不是減弱,而是不斷加強。我們與敵相反,孤軍血戰,有耗無補,勉力支撐,處境越來越艱險。為了化險為夷,徐向前總指揮建議召開軍政委員會,討論行動方針,並提出了自救東返的主張。常浩和同誌們一致讚成,唯陳昌浩顯得心事重重,遲疑不決。

二月二十一日,我們從倪家營子突圍而出,急速向西洞堡、龍首堡一帶轉移。馬步芳騎兵旅和憲兵團各一,尾追不舍,被我三十軍殺”回馬槍”,擊潰騎兵旅,全殲憲兵團,共繳槍一千二百餘支及大批軍用物資。這一仗打得不錯,全軍異常高興”東進沒有中央的命令,陳昌浩本來就有顧慮。他見部隊打了勝仗,得到補充,便提出要重返倪家營子,繼續建立甘北根據地。為此,和徐向前總指揮發生分歧,再次召開軍政委員會。他極力誇張西洞堡戰鬥勝利的偉大意義,說了些形勢大好、打回倪家營子、堅決執行中央指示,固守五十天待援、反對右傾逃跑一類的話。郎種氣氛下麵,誰還能唱反調呀常浩因為讚成徐向前總指揮的意見,第一次被戴上了右傾逃跑的帽子。若不是軍情緊迫,他這位主政多年的肅反領導人,也一定會變成肅反的對象了。

二月二十六日,西路軍重返倪家營子,再次陷敵人的重兵圍攻中。部隊經過幾個月的消耗,已經到了精疲力竭的地步。要想在絕境中求勝利,顯然是不可能的了。陣激烈的槍聲,把常浩喚回到嚴酷的戰爭現實中來,他望著夜幕中的殘垣斷壁,暗自喟歎不已當他的視線移向右前方,見開閫地上那座高大的墳塋的時候,又想起了紅軍撤出倪家營子之後,剩下的上千名傷病員,還有幫助過紅軍的老百姓,全都被烏匪埋在這座墳塋的悲劇。他悲痛地自語:

“徐總指揮說得對啊不管客觀實際如何,照葫蘆畫瓢,機械地、盲目地執行上級指示,非壞事不可。”

忽然,距斷垣不遠的地方傳來了掌聲,這是房主人黑大爺報告有敵情的信號。常浩立即趕到東裏間,緊急地叫醒剛剛睡的那五名戰士,摸著黑趕到了為紅軍執勤的黑大爺的身後,藏在一堵土牆的後麵。他悄悄地探出頭,看見不遠的”前方有十多個黑影,嚴厲地問:“口令”啪啦”一拍子彈循聲射來。常浩急忙縮回頭,裝作中彈負傷的樣子,淒慘地叫著:敵人把我們包圍了又是一排子彈射來,常浩停止了呼喊,敵人誤以為中彈喪命,遂說笑著向前走來:“房子裏真有電台嗎?

“沒錯!還住著一個叫常浩的大官呢。”要是兌現了,什麽話都好說,要講的是瞎話,當心你的狗命。走!”

常浩右手握住匣槍,暗自罵道:“又是一個獵狗不如的叛徒”施即示意大家待命戰鬥。叛徒引十多名馬匪越來越近了,相距不到十步遠的時候,他的匣槍一響,黑大爺和五名戰士從斷牆後邊衝出,一陣排槍,將來犯之敵全部就殲。常浩認出了打死的叛徒,欲要補射一槍,以解心頭之恨,但所剩子彈不多了,隻好收槍,命令僅剩的五名戰士回去休息待命。他望著雙手抱緊一支上好刺刀大槍的黑大爺,深沉地說:“黑大爺,你回屋休息一會兒吧!我來替你警戒。”

“不!我不累。”黑大爺固執地說。“老人家,不添油的燈是會滅的,還是回屋裏休息一會兒吧!”

“你不是也沒合眼嗎?你肩上的擔子重,你這盞燈可不能沒有油。再說”黑大爺突然收住了話音,但常浩還是敏感地覺察到了。當他看到這位剛強的回族老人背過身去,用衣袖管揩拭眼淚的時候,終於明白了老人家的心事。

也是這樣一個激戰的夜晚,也是在這座彈痕四壁的土房裏,西路軍就要撤離倪家營子東返了,與紅軍同生死、共患難、血戰一個多月的黑大爺決定為紅軍帶路,老伴黑大娘的心裏自然是不好受的。這時,就要分娩的十歲紅哭鬧著,死活也要跟紅軍東返。常浩為了難。黑大娘忍著和老伴分開的悲痛,抓住十歲紅的手,淒楚地說:“孩子,留下吧,當我的女兒,隻要我還有一口氣,你就能安全生產,保住你母子的命。”

“可我,再也追不上紅軍了”追得上!等你滿了月,咱老少三代人要著飯,就找紅軍去。”黑大娘承擔了做母親的義務,和十歲紅哭著送走了紅軍,也送別了老伴。

如今,黑大爺又引著紅軍回到了倪家營子,仍舊住在自

己這座被戰火燒壞的屋裏,唯獨不見了黑大娘和十歲紅。起初,以為她們母女躲到了其它的屯莊,過兩天就會回來的。現在,已經血戰了七個日日夜夜了,她們母女依然沒有回來,這怎能不叫黑大爺牽腸掛肚呢!

黑大爺緩慢地轉過身來,兩眼癡癡地望著前方那座墳塋。常浩心裏明白,老人家是在望墳思親啊!為了寬慰黑大爺,他抑製住內心的悲痛,低沉地說:“不要過於哀傷,黑大娘和十歲紅,一定會活著回來的。”

黑大爺可沒有這樣樂觀,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悲愴地說:“我這麽大歲數了,用不著這些寬心的話啦。身強力壯的小夥子都沒逃得了,一個快土的老婆子,再加上一個快生孩子的女人,她們能活下來?”

“能!一定能活下來。”常浩打斷黑大爺的話,十分肯定地答說。”“咳!”黑大爺微微地搖了搖頭,“算啦,你呀,還是快回到屋裏歇著吧!”常浩不再勉強黑大爺,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回了西裏屋。他望了望桌上那盞搖曳不止的油燈,又看了看全神貫注守著電台的龍海,暗自悲哀地說:“戰爭之神是萬能的,才幾天的時間啊,這位彝族青年,竟然能替代犧牲的同誌守電台了。”他麵對這危厄的筒勢,心急如焚,拿起桌上的電話明筒,準備請示徐向前總指揮,可搖了半天,沒有動靜,氣得把聽筒摔在電話機上,自言自語地說:“電話線被炸斷了,和總部的聯係”

龍海聽後深知問題的嚴重性,他提議由常浩守電台,己借著夜幕做掩護,去接通電話線。常浩凝思片刻,微微地搖了搖頭,遂命令一名休息的戰士去接線。不時,大街上傳來了槍戰聲,常浩心裏很清楚,執行任務的戰士和敵人遭遇了。他是何等的希望戰士能活著回來啊”可是槍戰結朿以後,戰士沒有回來,通向總部的電話線依然沒有接通。他焦急地踱著步子,思索著和總部聯係的辦法。他突然駐步,嚴肅地命令:“龍海同誌!立即向總部發報,今後聯係的辦法,暫時改用電報。”正當龍海奉命向總部發報的時候,屋外又傳來了黑大爺信號似的掌聲。常浩再次拔出插在腰間的手槍,帶著四名戰士趕到了黑大爺的身邊,仍然藏在那堵牆的背後。常浩偷偷地探出頭,看見前方有兩個黑影貼著牆,鬼鬼祟祟地向這邊摸來。他小聲地命令:“注意!又有兩個馬匪摸過來了。

一直在觀察動靜的黑大爺,突然抓住了常浩的手槍,有些緊張地說:先別開槍,他們不象是馬匪!那讓我試探一下。常浩把黑大爺拽回斷牆的後邊,嚴厲地:“口令!”

“別開槍我們是老百姓啊!

對方答話的是女聲,而且還是兩個聲調熟悉的女聲。處於高度緊張的常浩和戰士們,甚至連黑大爺一時也投有想到是誰。雙方靜寂了片刻,黑大爺猝然喊了一聲“老婆子”便從斷牆後麵衝出去了”常浩和戰士們也相信,是鏍絲筆大娘和十歲紅回來,常浩命令戰士注意警戒,遂貼著牆機智地跑過去,隻見黑大娘已經昏倒在黑大爺的懷抱裏,十歲紅也搖搖晃晃,眼看著就要摔倒在地上。他慌忙挽著十歲紅的左臂,小聲地說:“都堅強些,快回到牆後麵去!”

黑大爺抱著昏迷的老伴,常浩挽著強掙紮的十歲紅,剛剛回到斷牆的後麵,遠方就射來了一陣排槍,全部命中在斷牆上,擊起一股股帶有濃烈的硝煙味的塵土,常浩命令一名戰士,接替黑大爺擔任警戒,他挽著十歲紅走進西裏間屋。令他感動的是,十歲紅驚喜地叫了一聲“龍海!”從他的手臂中掙脫,踉蹌地撲到了起身衝過來的龍海的懷抱裏,他們緊緊地擁抱著,哽噎著灑著熱淚”這時,電報機發出了收報的信號,龍海鬆開擁抱著的十歲紅,倏然間羞上麵來,難為情地擦了擦滿麵的淚水,急忙坐在桌前,專心地收著電報。”常浩讓十歲紅落座之後,發現這位突然歸隊的女戰士麵如白紙,虛弱到了極點,非常難過地歎了口氣。

黑大娘是樂觀的。在她的心目中,隻要把十歲紅送回紅軍中來,她就算是勝利了,過去受的一切劫難,也就算全部了結了。她望著老伴被硝煙熏過的笑臉,高興地說:“老頭子!我心思著你早過了望鄉台了呢,沒想到你還留在陽世人間。“咳!”黑大爺也十分開心地說,“我心思著你去找真主了呢,沒想到你還是離不開我。”這一對老夫妻的對話,象是一陣春風,把人們心頭的戚雲吹散了。“老頭子,有點吃的嗎?我們娘兒倆有五天沒吃東西啦。”黑大娘樂觀地說。”

“咳!我們也斷了好幾天的頓了。黑大爺為難地搖著頭說。”常浩慌忙從牆上取下兩個水壺,分送給黑大娘和十歲紅,沉重地說:“很是抱歉,請喝點水吧。”

這些天來,黑大娘和十歲紅除了偷著含口雪水以外,沒有喝過一滴白開水,她們每人抱著一個水壺,猶如痛飲甘露似地喝著。大家不忍心看下去,相繼低下了頭。黑大爺痛苦地皺起了眉頭,沉重地說:“老婆子!給大家留幾口水吧?”黑大娘驚得怔住了,雙手捧著水壺,驚詫地看著低頭不語的戰士,自言自語地說:“怎麽?連喝的水都沒有了?”常浩不得不如實地說明:敵人把水井全部填死了。他為緩和這悲涼的氣氛,看著身穿回族衣服的十歲紅,強作笑顏地說:“不講這些了,快給大家說說,這些天來,你們娘兒倆躲到什麽地方去啦?”

十歲紅兩眼含著淚水,說了句“還是請幹娘講吧!”遂低下了頭。

黑大娘頓時收起了笑顏,兩隻有些幹枯的眼睛噴吐著怒火。說道:“紅軍突圍後的第二天,馬匪就進駐了倪家營子,這夥殺人不眨眼的強盜見了人就殺,凡住過紅軍的房子就燒,天上成了火海,地上是血凍的冰河。幹女兒對我說,“這兒不能呆,快逃吧我們娘兒倆逃難進了被強盜燒過的房子,看見炕上躺著老小五口人。這時,外麵又傳來了強盜們的喊叫聲,沒辦法,我們娘兒倆就鑽進了這座炕洞裏,不知白天黑夜地過著日子。帶的幹糧吃完了,就隻好在夜天鑽出炕洞抓把雪吃。後來,從強盜們的口中知道你們又打回來了,這樣,我們娘兒倆”黑大娘說到了傷心處,哽咽著再也說不下去了。

十歲紅驀地站起來,晃晃悠悠地走到堂屋門口,指著那座拔地而起的墳塚,憤慨地說:“看吧!那就是馬匪血洗倪家子的鐵證。你們還不知道吧?是一些叛徒,領著馬匪挨家挨戶認領傷員的啊!“幹女兒說得對!壞事就壞在了這些軟骨頭身上了。”

黑大娘氣憤之極,“”我們娘兒倆藏在炕洞裏,不止一次地聽見這些軟骨頭叫著幹女兒的名字,要她出來投降。”

常浩和戰士們悲憤到了極點,眺望著夜幕籠罩著的墳塚久久不語,似乎每個人的心裏都在說:“戰友們,安息吧,我們一定要嚴懲這些敗類”龍海突然走出,“雙手把一份電文呈到常浩的麵前,驚喜地說:“徐總指揮發來了電報。”

常浩雙手接過電文,急匆匆地走進西裏間屋,俯在油燈下仔細閱看:“速轉三十軍:我已率部向西突圍成功,敦請你們火速西進。指揮徐向前。”常浩讀罷如獲至寶,同誌們也為紅軍擺脫困境歡欣鼓舞。常浩當即命令龍海速給三十軍發報,並要大家做好矣圍的準備。十歲紅聽後太激動了,顫抖地說了一句我真高興啊。旋即昏倒在地上。

黑大爺和黑大娘匆忙攙起十歲紅,並扶她到炕上,不住聲地叫著:

“女兒!女兒!快醒醒!快醒醒”

“她這是怎麽啦?”常浩驚愕地問。

“一定是餓昏了。”黑大娘難過地說。

“可我們……”常浩驀地終止了已到嘴邊的話語,痛楚地低下了頭。”戰士們難過地離去了;黑大爺取來一隻水壺,將所剩不多的水,細心地灌進十歲紅的嘴裏;黑大娘忽然高興地說:“有了!我在房前的地窖裏,還藏了一點洋芋和牛奶,我給幹女兒拿去。”

“不要去拿!”十歲紅醒來了,急忙阻止,“外邊太危險了。”

“我不怕,隻要你的身體壯實就好。”黑大娘邊說邊走出屋去。

常浩示意黑大爺照看十歲紅,自己駿著沉重的步子走出屋去,他剛剛走到那堵斷牆的後麵,就看見黑大娘提著一壺牛奶,拎著一個小籃高興地走了過來,自言自語地說著:

“這下可好了,一壺牛奶,一籃洋羊,足夠大夥吃一頓的了。“啪啪!”突然飛來兩聲冷槍,黑大娘”啊”了一聲,便倒在了地上,手中的籃子失落在地,洋芋傾籃而出,四處亂滾。常浩驚叫了一聲“黑大娘”俯身衝到近前,抱著緊緊拎著壺的黑大娘走進屋裏,放在炕。黑大爺慌忙走到近前,用力抓住黑大娘的手,呼叫著“老伴”十歲紅掙紮著撲到了黑大娘的身邊,哭喊著“幹娘”戰士們相繼圍攏過來,焦急地叫著“大娘”一時間,屋裏的空氣緊張到了頂點。

黑大娘漸漸地蘇醒過來,望著哭得象個淚人似的十歲紅,吃力地指著壺,急促地喘著氣,說:“幹女兒”別哭,這壺裏是凍成冰塊的牛奶,快,煮煮喝了吧”“幹娘!”十歲紅雙手接過裝有凍牛奶的壺,又禁不住地失聲哭了。”

黑大娘忍著極大的悲慟轉過臉去,一眼看見了神態肅穆的常浩,伸手指著屋外:““快,快把那點洋芋”揀回來,給大家煮煮吃了好打強盜”常浩沉重地點了點頭,轉身走出屋去。”黑大娘又聽見”老伴的啜泣聲,側過臉來,強作笑顏地說:

“這麽大歲數啦,當著幹女兒”和同誌們的麵哭,多不好意思啊”

“我不哭,我,這就不哭”黑大爺一邊哽噎地說著,一邊擦拭滿臉的淚水。

“老頭子,我不行了,還有一件事放不下心,閉不上眼”“老婆子,你說吧,我接著替你做。“幹女兒的身子要緊”你可要代我看好她!”“是,是你就放心吧。”

黑大娘微微地笑了,她猝然一陣抽搐,那對和善的眸子死死地定在了眼眶中,鑲嵌在那張慈祥的臉龐上。待到她的頭向旁邊一歪的時候,房間裏響起了撕裂心弦的哭聲。

常浩提著一籃洋芋走回屋裏,放在桌子上,她望著安祥地躺在炕上的黑大娘的遺體,禁不住哭了。他緩緩地摘下了軍帽,又徐徐地把頭垂在了胸前。瞬間,他感到黑大娘的遺體化做了那座高大的墳塚,又變成了座頂天立地的無字碑。當他再想到西路軍的前景時,心中猶如灌滿了鉛水,是那樣的沉重,他發誓似地說:“一定要嚴懲叛徒!一定要消滅馬匪!”過分悲慟的常浩,許久沒有抬起頭,直到東裏間屋傳來更加悲哀的哭泣時,他才知道黑大爺抱著老伴的遺體離去了,十歲紅和三名戰士也尾隨著走進屋去。室內就剩下龍海和他做伴了,在這桎梏人的生命的靜寂裏,又從電台想到了方才那份密碼電報。往日,徐總指揮來電是直呼其名的,為何這次卻改變了稱謂了呢?再說,徐總指揮率總部突圍這樣的大事,為何事前沒有一點征兆呢?萬一這次電文是假的,其後果”他沒有勇氣再推論下去了,驀地昂起頭,嚴峻地命令:“龍海立即把炸斷的電話線路接通。”

“我要親自和徐總通話!”“徐總不是突圍了嗎?”“這不用你管!”

“這電台呢?”

“由我代你負責。”

龍海起身離去了,這間屋裏愈顯得死一樣的寂寥了。常浩聽著遠近零星的槍聲,聽著東裏間屋裏的哭聲,心裏象是浸透了黃蓮本,苦得難以自述。但是,當他想到龍海此去的吉凶,以及對西路軍命運的影響,再也不能安靜地呆上一分鍾了!他焦急地快速踱著步子,暗自說:

“龍海同誌!快些回來吧。”突然,不遠的地方響起了激戰的槍聲,常浩警覺地聽辨交火的方向,心想:“不好!是電線通向總部的方向。”

他快步走出屋去,聽著時緊時鬆的槍聲,暗自說隻要還有槍聲,龍海就是安全的!”槍聲終於停歇了,他暗自判斷雙方的勝負。他明白了,隻有通向西路軍總部的電話才是明證。他急忙趕回屋裏,拿起話筒拚力地搖,依然是斷路。他無力地放下話筒,悲哀地自語:“龍海同誌也犧牲了”常浩坐在桌前的椅子上,雙手拘著額頭,思索著龍海有役有幸存的可能。他想,龍海有可能幸存。因為,西路軍總部因電話線中斷,他也許來不及通知,突圍而去;二,龍海雖未接通電話線,他會擺脫敵人,借著夜幕的掩護逃回來。他抱著僥幸的心理站起來,沉重地走出屋門,盼著龍海的歸來。

夜,很深了,低垂的濃雲遮住了滿天的星鬥,辨不清是什麽時辰,風,越刮越大了,那炮火的硝煙不肯散去,隨著夜風任意地飄**著,強烈地刺激著人們。龍海仍然沒有回來,常浩有些絕望了。突然,執勤的戰士拍響了信號的掌聲,常浩拔出插在腰間的匣槍,快步躍到那堵斷牆的後邊,小聲地問:

“上來幾個?”

“一個”常浩遲疑片時,探出頭一看,二十米開外的地方,有一個黑影敏捷地走來。他欲舉槍射擊,猛地發現這個黑影是那樣的熟悉,他驚喜地叫了一聲“龍海!”首長隨著這親切的答話聲,龍海飛身躍到了斷牆的後邊。常浩激動地伸開雙臂,緊緊抱住龍海那祖壯的身軀,關切地問“沒負傷吧?”

“沒有”任務完成了嗎?”

“完成了!”怎麽這樣晚才囬來?”

“咳……甭提了”

曆經一年多的戰爭洗禮,龍海已經鍛煉成一名優秀的紅軍戰士了。他憑著夜幕做掩護,沿著電話線路匍匐前進。當他就要接近斷路的地方,前麵突然傳來了敵人的對話聲“你怎麽知道這兒有電線?”

“因為我們原是一家人嘛!”

“這個辦法可不錯,守株待兔!”龍海通過對方的談話,知道這電線不是炮彈炸斷的,是被俘的紅軍叛徒為了遨功請賞,帶著五名馬匪刨衡了電線“縝在”隱蔽的地方,等候前來接線的紅軍戰士。他當即怒火猝發當場就把這個叛徒幹掉了。接著,他忽而躲到暗處射擊,忽而又倒在地上,兒經槍戰,擊斃兩名,擊傷一名,剩下那兩個馬匪拖著這個傷號轉身就逃,他連發數槍,全部擊斃。龍海惟恐有詐,藏在一座破房的後麵,暗自觀察周圍的動靜。又隔了一段時間,有意地擲出兩塊磚頭試探虛實。待他確認安全無疑的時候,他才迅速接通線路,返回駐地。“謝謝你!龍海同誌。常浩拍打著龍海的肩膀,格外激動地說。

“有什麽好謝的?”龍海突然昂起頭,憤怒地說,“首長!這些叛徒實在可恨。”

“你說得很對!”常浩緊緊握著拳頭,“對叛徒絕對不能發善心。”常浩大步走回屋裏,拿起聽筒,很快接通了西路軍總部。不出所料,方才那份密碼電報果真有鬼。同時,由徐總的口中獲知,奉這份命令突圍的紅軍,遭到了馬匪的伏擊,死傷了不少指戰員,隻是由於總部發現較早,才避免了更大的傷亡。遵照西路軍總部的指示,立即通知有關單位,廢棄這套密碼,他無法遏製滿腹的憤懣,高高地舉起右手,重重地擊在了桌麵上:“又是叛徒向馬匪泄露了密碼!”然而,是誰向馬匪泄露的密碼呢?常浩思來想去隻有兩個人:一個是至今下落不明的李奇偉;一個是做了馬匪俘虜的姚秀芝,而二者之間,又認為姚秀芝的可能性最大。他無比憤慨地說:“隱蔽最深的敵人,對革命的危害就更大”

常浩曾經懼怕過姚秀芝,那是因為她堅定地支持北上的路線,惟恐她回到黨中央的身邊,帶頭揭發批判目己支持張國燾路線的罪行;他曾經默默地愛過姚秀芝,因為在她的身上有著一種**男性的魅力,殘酷的戰爭環境,不允許他向這位革命的囚徒求愛。可是,他卻不止一次地暗下決心“一旦條件具備了,就大膽地追求姚秀芝!”

因此,他利用職位特權,把姚秀芝調到自己的身邊工作廠借以加深兩個人的了解。高台脫險之後,他為姚秀芝不幸被俘難過了許久,可她咳……”常浩畢竟是一個久經戰火的人了,很快就排除了這種私念,又回到殘酷、複雜的現實中來。尤其當他想到門前那座高大的墳塚,為接通電話線路犧牲的戰士,因假電報而陣亡的無數指戰員,暗自下定決心:“就是親娘老子,也要他償還這筆筆血債!”真是無巧不成書。就在這個時候,海青帶著姚秀芝闖過一道道哨卡趕到了,在警戒戰士的押解下,走進了屋裏。常浩一看身著馬匪軍裝的海青勃然大怒,一把揪住身著回族服裝的姚秀芝的衣襟指著海青嚴厲質問:“他是馬匪嗎?”

“他也算是吧。”

“混旦!”常浩倏地揚起右手,重重地打了姚秀芝一記耳光。”姚秀芝被這突兀的舉動打懵了,海青就象是一頭暴怒的公牛,伸手抓住常浩的衣袖,發狂地,“你憑什麽打人?”

“打人?我還想斃呢!”常浩掙脫海青的手,刷地拔出匣槍,指著驚恐萬狀的姚秀芝,瘋了似地質問:“她是你的什麽人?”老婆!”

海青也不示弱地說。“老婆?!”

“對!不會有錯的。”

“胡說”

“你才胡說呢!”海青一步跨到常浩的麵前,挑釁地說,“她是我們長官賞給的,本人也同意了,我們也早已同居了!”

“什麽?早同居了?”

“對!你管得著嗎?”常浩全身發抖,一種複仇的情感撲上心頭,他哆嗦地舉著匣槍,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我讓你同居”一摟扳機,啪的一聲,槍響了”

海青中彈倒在了地上,胸前的衣襟漸漸地被鮮血染紅”姚秀芝驚呼了一聲“海青!”撲到海青的身上,嚎啕不已地哭著。

常浩一見姚秀芝哭得這樣傷情,他那隻握緊匣槍的手,又顫抖地舉了起來,槍口對準了姚秀芝的後胸,欲要摟扣扳機,龍海猛地撲到跟前,用力向上一彈常浩握槍的臂膀,啪的一聲,子彈穿透了屋頂,向著沉沉的夜空飛去。龍海下掉常浩的匣槍,哀求地說:“首長!為了留個活口,也不能再開槍了”

常掛悲憤到了極點,顫抖的身軀終於支持不住了,癱坐在了椅子上。

海青漸漸地蘇醒過來,他望著撲在自己身上痛哭的姚秀芝,頓時想起了他們奇異的結合,一股難以言述的情感打心底浦起。片刻,他又想起了和姚秀芝的一次談話:“紅軍真的象你說的那樣好嗎?”

“不會錯的!”

“我可給馬家軍當過向導啊?”

“不要緊!紅軍連俘虜都寬大,何況你還是我的救命恩

人呢。”

“我也能當紅軍嗎?”

“能!到那時我們既是夫妻,又是紅軍同誌,對嗎?”

“這就算是吧”

當時,海青不知道姚秀芝為何回答這樣勉強;今天,誤以為是姚秀芝騙了他。因而他越想越氣,用盡全部力氣揪起了姚秀芝的頭,罵了一句你這個忘恩負義的騙子!”重重地打了一記耳光,之後,帶著一種永遠解不開的恩怨永遠地離去了。

姚秀芝被打得呆癡了,她離開海青的遺體,緩緩地站起,一步一步地逼近常浩,指著自己的胸膛說:“打吧!衝著這兒打”常浩被姚秀芝那噴射怒火的眼神懾住了,顫巍巍地站起來,下意識地向後邊倒退著。最後,退到了彈痕累累的牆壁上。突然,他滿腔燃起了怒火,燒掉了這一時的膽怯,再次伸手揪住姚秀芝的衣襟,發怒地質問:“你這個叛徒,快交待你出賣密碼電文的罪行吧!”

姚秀芝怔住了,自言自語地說著:“什麽?我出賣了密碼電文”龍海慌忙趕過來,將常浩和姚秀芝分開,說明密碼泄密所造成的危害,接著又義憤填膺地說:“看看你的罪過吧,給你一槍,還太便宜了你呢”

“對!是太便宜了這個叛徒。”姚秀芝聞聲轉身一看十歲紅、黑大爺和戰士們侉立在背後,都瞪著憤怒的眼睛,似在審判她。至此,她才感到了間題的嚴重性,片刻,她鎮定地說:“我沒有叛變”常浩大聲狂笑起來,指著倒在地上的海青的遺體,冷漠地質問:“這怎麽解釋?”

“一言難盡:但他絕不是慘殺紅軍的馬匪。

“他是你的丈夫,對嗎?”常浩鄙夷地哼了一聲,嘲弄地追問著。

姚秀芝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在場的同誌們誤以為擊中了她叛變投敵的要害,七嘴八舌地辱罵她不要人格,是革命隊伍中的娼妓、叛徒”姚秀芝被激怒了,她發瘋似地吼著:“胡說!我是他的妻子,不是革命隊伍中的娼妓、叛徒!不信,你們就剜出我的心來看看吧!”

同誌們被這突兀而起的怒吼震住了,你看看我,我瞧瞧他,都不知道該如何作答。常浩漠然地盯著姚秀芝,嚴酷地問:“這密碼是誰泄露給馬匪的?這假傳聖旨的電報,又是誰拍發的?”都不是我幹的!”姚秀芝堅定地說。“那“是誰幹的呢?”常浩問。”是一個叛徒幹的。”姚秀芝答說。”說得很對!這個叛徒又是誰呢?”常浩窮追不舍。

姚秀芝欲要啟齒說出李奇偉的名字,可她又突然地收住了話音。“快說!快說!”

在場的同誌們被激怒了,緊緊地包圍著姚秀芝,大聲地追問著。”姚秀芝剛要答辯,忽然看見了麵如甶紙腹部隆起的十歲紅,她難過地低下了頭,暗自說:“為了她的身子,為了即將出世的孩子,現在我不能說出他。”

“快說!快說”這怒不可遏的追問,強烈地刺激著姚秀芝的自尊心。她微微地抬起頭,望著那一張張鐵青的臉色,心裏難過到了極點。為了盡快地平息這場風波,掩埋無辜殉身的海青,又把目光移向常浩,近似哀求地說:“常浩同誌!這件事,我會全部向組織拫告的,不要逼我現在就說。”

常浩冷然地笑了笑,還未說出可否的意見,桌上的電話鈴響了,全體一起把目光投向了電話機。龍海一步跨到桌前,拿起聽筒,對講了兩句,望著常浩,嚴肅地說:

“首長!總部的電話。”

常浩急忙走到桌前,由龍海的手中接過聽筒,聲調低沉地說:“喂!我就是啊”

“好,好”

“喂!政治上有嫌疑的人怎麽辦?”

“好吧,我立即執行命令!”常浩緩緩地放下聽筒,慢慢地巡視了一遍同誌們那焦急的神情,遂把西路軍總部的決定告訴了大家:西路軍曆經倪家營子第二次大血戰,已經無力回師東進,也不可能在河西走廊一帶立足,至於建立革命根據地”打通國際路線的目的也永遠成為泡影。怎麽辦?總部決定:再次突圍,在運動中求生存。過了一會兒,他又沉重地說:“同誌們!先把黑大娘的遺體掩埋好吧?”在如此險惡的環境中,去哪兒掩埋黑大娘的遺體呢?同誌們都失去了主張。一直沉默不語的黑大爺低聲啜泣著說:“讓我先把她背到房前的地裏吧!我們能回來,就給她發喪出殯;回不來,地窖就算是她的老墳了”這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啊!黑大爺看了看垂首低泣的同誌們,說了句“我去啦!”走了兩步,就又被海青的遺體拌了個跟頭。十歲紅急忙趕過去,攙扶起黑大爺,一邊往屋外走,一邊自語地罵:“這條攔路的死狗!沒氣了,還和人民過不去。”

這句仇恨的咒語,深深地刺激著姚秀芝的心。瞬間,她想起了海青那直樸、憨厚的性格,以及他在絲綢古道上留下的美德如此對待這樣一位向往紅軍的年輕人公道嗎?可她又能說些什麽呢?她隻有把這至深的痛苦藏在心底。

“把他拖出去,喂狗!”常浩突然昂起頭,嚴厲地下達了命令。“不,不!不能這樣”姚秀芝就象是瘋了一樣,撲到了海青的遺體上,伸展開雙臂,緊緊地抱著,護衛著,生怕戰士們真的把海青的遺體拖走。”

姚秀芝的這一舉動,不僅沒有討得半點同情,反而更加“怒了戰士們的複仇的心!一個戰士強行把她拽開,另一個戰士就象是拖死狗那樣,把海青拖出了屋去。她望著這慘不忍睹的情景,悲痛欲絕地哭著說:“海青!我對不起你,海青!原諒我吧,也原諒這些同誌們吧!”

不知何故,姚秀芝突然停止了哭泣,木然停立在原地啜

常浩滿麵的肅殺之氣,雙目射出變態的凶光,他從桌上拿起被龍海下掉的匣槍,緊緊地握在手中,在屋內快速地踱著步子。拖走海青屍體的戰士走回了房間,常浩驀地收住了腳步,說:“同誌們!根據總部的意見,我們突圍之前,先研究一下姚秀芝的問題。”

戰士們聽後感到有些意外,吃驚地看著常浩那凶光四射的眸子。

但是,姚秀芝的心裏卻很清楚。方才,常浩在電話中請示的問題,是與她有關的。但她不知道總部的明確意見。就要突圍了,該怎樣處置她呢?

她隻想:“千萬不要把我丟下啊!”總部的意見是這樣的。“常浩終於又抬起了頭,“

有希望活下來的傷員一定要帶走,但對於那些投敵變節,並對革命造成嚴重損失的分子,各部門視情處置。姚秀芝的情況,大家是清楚的,怎麽處置,都表個態吧”

戰士們的愛憎是鮮明的,在如此緊要的關頭,大家對姚秀芝的處置辦法也是簡單的,而且也是統一的:為免除後患,突圍前夕堅決殺掉。

這個決定,太出姚秀芝的意料了!就這樣被當作革命隊伍中的叛徒殺掉嗎?不,絕不!然而在意見如此統一的情況下,又有誰能為她說情,保住她的生命呢?惶恐之中,她看見了伏案不語的龍海,慌忙趕了過去,緊緊抓住龍海的袖子,哀求地說:“龍海!你是了解我的啊,快,快說句公道話吧?”

龍海又了解姚秀芝,又不了解姚秀芝,他知道姚秀芝在革命中受了不少委屈,一會兒是反革命,一會兒又是革命者,但是,他不了解姚秀芝為什麽會發生這些事情。做為自己參加革命的引路人,他很同情姚秀芝的境遇,對自己的一些肓從舉動,也曾向姚秀芝做過多次懺悔。然而,他對姚秀芝隨意背叛李奇偉,和張華男同居一事,又認為是不守節操的。過去,姚秀芝在他心中的完美的形象永遠地抹去了,今天,姚秀芝竟然發展到和馬匪同居、結婚,更覺得無恥了。

其當他想到那封密碼電文造成的損失,他更暴怒了,他用力地打掉姚秀芝的手,冷酷地說:“正因為我了解你,才同意大家的意見:堅決地殺掉你!”

“啊?!”最後的一點希望也破滅了,姚秀芝險些栽倒在”上。她張著嘴,好一陣子沒有說出一句話來。嘩啦一聲,動扳機的響聲驚醒了姚秀芝,她下意識地轉過身來一看,常浩是那樣的痛楚,慢慢地舉起了匣槍。她閉上了眼睛,平靜地說了這樣一句話:“一切都永別了!”

“不能開槍”姚秀芝驀地睜開眼,黑大爺攙扶著哭得死去活來的十歲紅趕到了常浩的身邊,抓住了常浩手中的匣槍。

“龍海和戰士們都被眼前發生的事情驚呆了。”黑大爺緩緩地走向姚秀芝。但是,當他看見大家那驚愕的目光時,明白了每個人心裏想說的話:“你老人家為什麽要救她呢?”黑大爺的心是善良的,他不忍看到姚秀芝被殺害。因為他在地窖裏掩埋老伴屍體時,已聽十歲紅向他講述了姚秀芝的經曆。他不明白,姚秀芝如果做了叛徒,為什麽還冒著生死的危險前來找紅軍?而且,就要突圍了,十歲紅萬一生產怎麽辦?身邊沒有個女人怎麽行?所以,他懇請常浩不要開槍。

“突圍的時候,她要真的投敵,再槍斃不行嗎?黑大爺哀求地說。”常浩和同誌們依然不語。“看在我死去的老伴的份上,暫時留下她不行嗎?”黑大爺再次哀求地說。

十歲紅自然明白黑大爺的用心,她看著首長和同誌們為難的樣子,心裏痛苦極了!同時,她也了解自己的身體情況,無法支撐著突圍行軍。在這樣險惡的形勢下,再派出兩名戰士抬著自己走,無論如何是不行的。最後,當她想到萬一在突圍中分娩的後果,便走到常浩的麵前,難過地說:“首長!我不能再拖累大家了,請把第一顆子彈先給我”常浩望著十歲紅,驚得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

黑大爺說了一句:“首長,我求求你了。”

撲通一聲跪在了常浩的麵前。

常浩慌忙扶起黑大爺,連聲不迭地說,“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你同意不殺她了?”黑大爺將信將疑地問。

常浩點了點頭。

西路軍勝利地完成了倪家營子突圍的戰鬥,曆經一天的邊打邊退,終於又迎來了馬匪不敢貿然追擊的黑夜。

這是三月初的一個夜晚,天上散布著一片烏雲,偶而從雲縫裏露出來的幾顆星星,用慘淡的光,照著荒涼、黝黑使人覺得深不可測的戈壁灘。我軍踏著刺腳的石子和砂礫,向著西南方向趲行。這是滴水成泳的天氣,一陣陣的北風,卷起灘上的砂礫,搖動著幹枯的駱駝刺和沙蓬,帶著噝噝的嘯叫,象利刀似的刮著人們的肌膚。紅軍戰士們穿著襤褸的服裝,抗禦著嚴寒。在戈壁灘上走了一夜,拂曉進抵五十裏外的南流溝。南流溝,一個東西十多裏長的村子,南麵依傍著祁連山,東、北兩麵是戈壁,西麵是沙漠,南北平行三條河流,將村子切成幾段,砌著黃土圍牆的民房,疏疏落落地散布在坷流之間。根據總部命令,九軍扼守村東南,總直屬隊駐村中央,三十軍防守村西北。姚秀芝獲得了生的權利,做為一名叛徒嫌疑犯,被押解著走了一天一夜。同誌們緊張地連喘口氣的機會都沒有,更不用說吃飯喝水了。她也疲倦到了極限,連支起眼簾的精力都已耗盡,恨不得躺在冰冷的雪地上大睡一覺。然而,當她”想到龍海和黑大爺抬著十歲紅突圍行軍的情景,困神又不翼而飛了。她望著守在擔架旁邊抽煙的黑大爺,主動地小聲說,老人家,休息一會兒吧,我來照顧十歲紅同誌,

黑大爺感激地點了點頭。

這時,扶著擔架已經進夢季的龍海猝然醒來,下意識地阻止:“不能讓她看,我們還要看著她呢!黑大爺,你睡吧,我來執行任務。”姚秀芝能說什麽呢?她隻有傷心;隻有默默地等待著,忍受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