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翌日清晨,吃過早飯以後,身著回族服裝的姚秀芝站在鍋台旁邊,勤快地刷鍋洗碗。海大娘趁機走到海青的身旁,剛說了幾句昨晚的事,海青把頭一扭,說,“我都聽見了,用不著再說。”“那你幹姐姐的要求呢?”“聽娘的!”從海青的身上,姚秀芝似乎看到了一種比金子還珍貴的”東西。

但是,海青卻很有情緒地走出了屋去,拿起一把自己紮的掃帚,用力地掃著院子中的積雪,似乎也隻有這掃雪的活計,才能掃去他的痛苦,姚秀芝非常理解海青的心情,她洗完鍋碗以後,主動地走到海青的身旁,儼然象是一個大愾姐哄小弟弟那樣,深情地小聲說:

“還生我的氣嗎?”

“隻要你不生我的氣就行了!”海青羞愧難當地低下了頭。

“我衷心地謝謝你,也真心地願意當你的幹姐姐,象對待最親的弟弟那樣關心你。”

海青的心湖陡然翻起了波浪,他那粗大的身軀微微地顫、抖了。他停止了掃雪,緩慢地抬起頭,望著就象是親姐姐一樣的姚秀芝,好一陣子沒有說出話來。

“海青弟弟,你有心事想對我說吧?”

“有”就是不知道你答不答應。”

“弟弟的事,姐姐那有不幫忙的呢!”

“你能帶我去投奔紅軍嗎?”

“噓”姚秀芝急忙製止了海青的話語,警惕地看了看大門口,旋即又衝著海青微笑著點了點頭。

“真的?”

姚秀芝再次微笑著點了點頭,一把抓住海青手中的掃帚,笑著說:“你歇一會兒,讓我來掃。”

“不!不”這種粗活還是我來幹。”

海青邊說邊用力地奪著掃帚。

無巧不成書!正當海青和姚秀芝爭著掃雪的時候,馬勇一步闖了進來,他看後忍不住地大聲笑了。”海青和姚秀芝聞聲一怔,二人同時鬆開了手,掃帚啪的一聲落在了地上。

馬勇望著十分尷尬的海青,羞得低下了頭的姚秀芝,大開玩笑地說:“真是一夜的夫妻百日的恩啊!沒想到,倆口子都粘糊到這種地步了。”

海青一聽很不是個滋味,剛欲開口聲辯,姚秀芝急忙拉了他一把,小聲地說:“愣什麽神啊!還不快請這位馬勇兄弟屋裏坐。”

“對,對”馬勇兄弟,快進屋裏去坐。”海青很是被動地說著。

這時,海大娘恰好走出了堂屋,看見馬勇忙笑著說,“準是來討喜酒喝的吧?海青,還不快打酒去!”

馬勇攔住了海青,衝著海大娘畢恭畢敬地行了個軍禮,道過喜後,又故作斯文地說:“不必費心!不必費心!為了給海大哥賀喜,俺姐夫,噢,就是海大哥從戰場上背下來的那位馬旅長,請新郎和新娘看熱鬧去。”

“有什麽新熱鬧好看?不去!”海青毫無興趣地說。

“好家夥,這熱鬧可新鮮了!”馬勇有意停頓了下,賣關子似地說,

“不過嘛,今天看的新玩意,對嫂夫人來說嘛,可就是一些老掉牙的東西了。”姚秀芝不禁一怔,暗自端摸著這些話的意思。海青一聽,也暗自為姚秀芝擔心,便道:“那,我們就更不去了!”“不去怎麽行呢!”海大娘怕憨直的兒子說走了嘴,故做生氣的樣子,“你也太不懂事了,馬旅長費了心,你們倆口子就該去領情。”

“還是老年知世百事通啊!”馬勇格外親熱地說完,看了看低頭不語的姚秀芝,又看了看海青,特別神秘地說:“海大哥,今天登台的,全是嫂夫人他們的人。”

這消息猶如晴天霹雷,炸得姚秀芝幾乎昏厥過去。她暗自說:“紅軍劇團跟著西路軍總部,怎麽可能到西寧來呢?即使來到西寧,也不會登馬家軍的舞台,為馬家軍演出啊?但如果能到現場看一看,說不定會有意外的發現。她沉吟片時,有意轉過身去,朝著海大娘使了個眼色。海大娘心領神會地說:“聽我的,你們倆口子都看熱鬧去!”

這是一座建於清朝末年的小型劇院。舞台小巧,縱深很淺,三麵都可以觀看。劇場分摟上樓下,全部是木製結構,塗漆均勻,雕工精細,整體布局合理。姚秀芝穿著回族的冬裝,跟著馬勇從旁門走進戲院,登上二樓,被請進了正對著戲台的雅座上。在這裏看戲,有高級的奶茶喝,還有西寧難以見到的高級糖果吃,至於蘭州產的五香瓜子,新疆出的葡萄幹,那更是信手可得了!姚秀芝心神不安地落座之後,不覺習慣地向舞台上望去,兩盞明晃晃的汽燈,掛在台口兩根大紅的楹柱上,憑借燈光,看見楹柱上貼著二副用隸書寫的對聯。上聯是:祝捷大會,匪變戰俘;下聯是:登台獻藝,舊調換新曲;舞台的額首是大字橫批:革麵洗心。姚秀芝看了上聯,明白是馬匪自吹自擂的譽詞;但看了下聯,又禁不住地自問:“究竟是誰登台獻藝呢?又是誰用舊調唱起了新曲?難道被俘的紅軍人員中,真有這樣的無恥之徒嗎?”她看完“革麵洗心”的大字橫批之後,暗自憤慨地說:“還不知道誰給誰革麵洗心呢!”她一轉念,一種不祥的兆頭又撲心底。她假借抓葡萄幹,探頭俯視了一眼樓下的坐席,令她瞠目的是,坐的全是被俘的紅軍戰友,每個門口站有兩名荷槍實彈的馬家軍。她終於明白了,今天的演出,是要她和難友們脫離紅軍,向馬匪投降。

瘸腿旅長馬祥跛著個腳,在隨從馬弁的簇擁下走進了劇場。他站在台口前邊,衝著海青招了招手,不時又把視線移到了旁邊的姚秀芝的身上。旋即走到第一排中間那把太師椅前,迅然轉過身來,微微地擺了一下右手,嚓的一聲,隨從馬弁隨著他全都坐了下來。隨之,這場非同一般的演出就開始了!

姚秀芝的心錄地提了起來,她睜大兩隻眼睛,一眨不眨,

地盯住舞台,頃許,一個紅軍女戰士從左邊的戲樓門口走了出來,姚秀芝驚得失口說了一句:“是她?”“沒有想到吧?”坐在身旁的馬勇,一直在注視著姚秀芝。

姚秀芝的確是沒有想到!她生怕自己看花了眼,發生錯覺,忙又用手揉了揉瞪得有些乏累的雙眼,再定睛一看,站在舞台前邊的報幕員,正是紅軍劇團的臨時負責人胖姐。

姚秀芝感到兩耳嗡嗡作響,弄不清是台下難友們在小聲咒罵,還是她的耳神經氣出了毛病,總之,她沒有聽見胖姐在台上說了些什麽。與此同時,她似乎看到的全是古道激戰、西路軍將士血染河西走廊的悲壯畫麵。

胖姐的獨唱就要開始了,劇場裏發出各種各樣的聲音。有的啐唾沫,有的悄聲咒罵,有的幹脆跺著腳,比她方才出場亮相的時候,可要亂多了!姚秀芝是素養很高的音樂家,事業上的天敵就是噪音。可是,今天她聽了這亂嘈嘈的聲音,卻由衷地感到高興。

瘸腿旅長馬祥發怒了,他倏地拔出手槍,高高地舉過頭頂,叫喊著誰再亂叫亂跳就崩了誰。在武力的彈壓下,劇場裏漸漸地安靜下來,早已站在台前的胖姐,兩眼滾動著呼之欲出的淚水,向著台下哽咽地說:

“我真誠地請求大家安靜,聽我唱一首你們最熟悉的“歌”胖姐噙著淚水,向著樂隊點了點頭。當那深情的過門一奏響,全場肅然靜了下來,所有被俘的紅軍戰士都震愕地抬每了頭,豎起了耳朵,似乎不相信在馬匪的舞台上會唱這樣的歌。但這牽動心弦的過門告訴了他們:胖姐唱的就是四川民歌《盼紅軍》。

姚秀芝也被這歌聲驚呆了,但做為音樂家,全部情感很快就和這首《盼紅軍》結合了。她想起了十歲紅,想起了獻身長征路上的戰友們,當她再想到自己做為一個馬匪的囚徒,無時無刻不在盼望著回到紅軍隊伍中去的時候,淚水禁不住地溢出了眼眶。音樂是人們的心聲,是溝通情感的萬能的鑰匙,觀眾席裏不知是誰帶頭跟著胖姐的歌聲小聲哼唱,很快這數百名被俘的紅軍戰士相繼隨聲跟唱,這歌聲由小變大,由哀傷變激憤,最後,劇場裏響起了最為宏亮的大合唱!姚秀芝也被深深地感染了,當她看見難友們一個接著一個地站了起來,縱情唱著囚徒們的心聲的時候,她再也控製不住自己了,驀地站起身來,宛如黨宣誓前唱《國際歌》那樣,肅穆地注視著正前方,淌著滾滾的熱淚,激越地放聲歌唱,正月裏采花無喲花采,采花人盼著紅喲軍未”瘸腿旅長馬祥被這歌聲嚇破了膽,他揮舞著手槍狂吠著,然而這如蠅的叫聲,怎麽能蓋過這氣衝鬥牛的歌唱呢!他終於摟響了手槍的扳機。但這彈壓的槍聲威力太小了,很快又淹沒在經久不息的《盼紅軍》的歌聲中”瘸腿旅長馬祥轉身一看,發現胖姐站在台口,熱淚滾滾地指揮著難友們同聲歌唱。他發怒了,下令把胖姐轟下舞台!隨從馬弁揮舞著馬鞭擁上台去,象押解犯人那樣,把胖姐拖下台去。這時,那兩盞明如白晝的汽燈也湊起熱鬧來,由於氣不足了,一肉一閃地跳動著,劇場顯得更騷亂了。

劇場裏越來越亂,最後發展到了開打的地步。姚秀芝擔心難友們吃虧,氣憤地看著事態的發展。突然,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劇院旁門的簾布下鑽出,背身逃出去,遺憾的是沒有看清他的麵貌。”姚秀芝回到海青的家裏以後,那個熟悉的背影多次在眼前閃過。為了弄清發生在西寧的情況,她想秘密約見胖姐,沒想到海青十分爽快地答應了,當晚就把胖姐請到家來。難友相見,抱頭痛哭,似乎隻有淚水才能洗掉心靈中的汙垢。姚秀芝堅強地終止了悲哭,說罷自己蒙難的經過之後,又深沉地問:“你們是怎樣被俘的?又為什麽進行這樣一場特殊的演”出?”在與高台血戰、紅五軍覆沒的同時,馬家軍組織了五個騎兵旅、三個步兵旅、憲兵團、手槍團和數千名民團武裝,向西路軍的總部所在地倪家營子發起猛攻,在殊死的決戰中,部分劇團的演員,還有女子團的戰士被敵人俘獲,陸續押到西寧來。很多女同誌殘遭人身汙辱,有的撞牆自盡,有的送給親信部屬肆意踐踏,真是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奇怪的是,很多難友的身份暴露了,難以開展秘密的活動。前兩天,瘸腿旅長馬祥突然把劇團的難友們一個不剩地召到一起,指著胖姐,命令道:“你是頭兒,把他們再組織起來,給你們的人演一次,開導開導他們。”

事後,大家經過縝密地商討,決定利用敵人沒有限定演”

什麽節目的空子,和被俘的難友們見個麵,用歌舞交流一下心事,借以達到相互勉勵、堅持鬥爭的目的。就這樣,在敵人的老窩裏演出了那合戰鬥的節目。姚秀芝緊緊抱住胖姐,激動地說:“你們幹得好啊,是一場驚心動魄的鬥爭!”

胖姐並不滿足於今天的演出,尋問下一步鬥爭的辦法。姚秀芝嚴肅地指出,一、要秘密地建立黨的組織,把難友們緊緊地團結在的周圍;

二,要提高警惕,揭露混在難友中的內奸、叛徒,伺機實施逃走的計劃。

“我們的聯絡點建在什麽地方?”胖姐問。

“就在海大娘家。”

“這裏可靠嗎?”這時,堂屋裏傳來了海大娘的話聲:

“馬勇啊,你怎麽又來了?”姚秀芝示意胖姐不要驚慌,自己大大方方地走出裏屋,落下了棉簾,抬頭一看,馬勇帶著兩個全副武裝的隨從走到了堂屋門前,給她的感覺是:來者不善!她鎮定了一下情緒,笑著說:“快請屋裏坐吧”

“謝謝!”馬勇停住了腳步,冷然一笑,

“馬旅長設宴款待嫂夫人,請走一趟吧?”

海大娘不知真意,說姚秀芝勞累了,阻止她離家赴宴。姚秀芝已經明白了馬勇的來意,為了寬慰海大娘,坦然地笑著說:“娘,我不累。再說馬旅長特意為我設宴,能不領情嗎”

海青樂滋滋地從屋裏走出來,海大娘使了個眼色,忐忑不安地說:“海青”快陪著你媳婦赴宴去。“不用了!”馬勇伸手示意謝絕。

“今天的宴席,馬旅長就請嫂夫人一個。”

海大娘驚得“啊”了一聲,望著走出屋去的姚秀芝,不知該如何是好。

海青知道事情不妙,生氣地說了一句:“我非要跟著媳婦吃酒去!”大步追去了。”頃許,胖姐從裏屋走出來,說罷“姚老師再也回不來了”撲進海大娘的懷抱裏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這是一座關押高級犯人的監獄。三合院,北房是明三暗五的開間,東西廂房都是三開間。不算小的庭院中積滿了雪堆,被一條磚砌的甬路分為兩半。夜空無雲,深邃莫測,冰盤似的皓月懸掛在空中,廉價地灑著清冷的銀輝,給這座高級監獄增添了肅煞氣氛。馬勇披著羊皮大衣,拿著手電筒走進院來,換走了原來的崗哨,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姐夫真不象話,把這樣倒黴的差事交給了我!”轉身走進了西廂房,坐在燒得正旺的爐子旁邊,從懷裏掏出一瓶白酒,取出一隻爛熟的羊腿,歎了口氣,嚼著羊腿大口地喝起酒來。”北屋的草地上,躺著一位打得遍體鱗傷的女犯人,她就是姚秀芝。一陣陣寒冷的夜風撲進屋來,象是一刀一刀地割著她的肉。她終於從昏迷中醒來,本能地說著“渴,渴。冷,冷”她完全地清醒了,打量著這陰森可怖的房間,怎麽也想不起是如何來到這裏的。月轉星移,一股清冷的銀輝穿過窗口,投到了地上,她忍著疼痛,挪動了一下身子,循著這縷銀輝望去,看見一輪明月掛在淡藍色的夜空中。她總算記起來了,這兒是西寧。同時,也想起了審訊她的嚴酷情景“你叫什麽名字?”馬祥不緊不慢地問,“姚芳!”

“不對!叫姚秀芝。”馬祥一拍桌子,兀地站起身,

“你是紅四方麵軍的組織部副部長,對不對?”

“你既然如此自信,何必還問我呢?”

“這是告訴你,不要在我的麵前耍花腔!”

馬勇突然把臉一沉,“你還負責電台工作,對吧?”

“無可奉告。”

“我可是有可奉告!”馬勇雙手按著桌麵,

“我是個痛快人,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交出西路軍的組織名單,全部的電報密碼,一切好說;不然,我就叫你皮肉受苦!”姚秀芝不肩理采,把頭一歪。

“你何必這樣固執呢!一個大家閨秀,留法的洋學生,放著香的不吃,鉍的不喝,跟著這幫紅匪四處流竄,圖個什麽呢?再說,你還沒吃夠他們的苦嗎?”

“住口!我不準你誣蔑紅軍。”

“嘴硬。來人啊。”

從此以後,姚秀芝便和馬匪的刑具打起交道來,直到昏迷為止,她依然沒有改口。

然而是誰向敵人告的密呢?通過審訊,姚秀芝清醒地知道,告密者是熟悉她的過去,也知道她的今天的人。她反複地回想了同路的囚徒,沒有一個是知道她曆史的。忽然間,觀看演出時的那個背影又閃現而出,他是誰呢?

這個叛徒一定是個地位很高的人,他的叛變,不僅危害著被俘難友的安全,而且對苦戰中的西路軍也構成了威脅。假如他改頭換麵,混進西路軍總部去,結果將是不堪設想的她的心開始抖瑟了,暗自下定了決心:必須為黨清除這個叛徒!但是,從何手做起呢?她又陷了茫然的沉思。

“誰啊?”院中傳來了馬勇的問話聲。“我!”海青有氣地答說。”

“哎呀,是海青老兄啊,快進西廂房來,咱們痛痛快快地喝它幾盅”對不起!我不是來找你喝酒的。”

“那,幹什麽來了?”

“探監送飯!”探監送飯?”

“對!你姐夫當麵應允的,難道你……

“好說!好說,去吧,關在北屋裏呢。”

牢門打開了,海青一手提著壺,一手托著一個棉包包走進門來。由於屋間太大,光線太暗,看不見姚秀芝呆在什麽地方,他著急地喊:“你在哪裏?”

姚秀芝在馬匪的任何刑具麵前,沒有喊叫一聲。但是,她聽免海青的聲音,熱淚奪眶而出。她吃力地翹起頭,啜泣著說:“海青,我在這裏。”

海青的眼睛有些適應了,循聲一看,隻見黑黢黢的牆角裏躺著一個人,他急走兩步,放下手中的東西,匆忙跪在地上,緊緊抓住姚秀芝那隻伸著的手,看著被打得動不了的姚秀芝,心疼地煲了。

姚秀芝心裏掀起了一股熱浪,她聲音微弱地說,“別這樣,海青!”此刻,院中傳來了哢嚓哢嚓的走路的聲音,隨著腳步

聲,燈光一晃一晃地射進屋來。姚秀芝把頭朝海的腿邊移了移,低聲地說:“不要把手鬆開”這句話,

一下把海青從最聖潔的天堂,呼喚到了凡俗的人間。他陡然感到這樣抓住姚秀芝的手是不好的,一種異樣的情感在撩撥著他那純樸的心靈。他突然感到自己的雙手慢慢地鬆開了,可又被另外一雙手緊緊地抓住,強迫又不情願地握緊了那雙手。

馬勇提著一盞馬燈走進屋來,一看海青木然地跪在姚秀芝的麵前,四隻手緊緊地攥在一起,相互啞然地呆著,禁不住笑出聲來,挖苦道:“真是難得啊!可惜海大哥這癡情的漢,沒有碰上一個,多情的婆喲!”

“住嘴”海青暴怒了,猛地抽回雙手,倏地站起,

“你來做什麽?”

我來給你送燈啊”

馬勇指著地上的壺和包包,“你不是送飯來了嗎?黒燈瞎火的,吃到鼻子裏去怎麽辦?”

這句話可給海青引出了新的話題,他急忙打開包包,拿出兩個又白又大的饃,說:“這是娘給你蒸的,快趁熱吃吧!”

姚秀芝雙手接過熱乎乎的饃,癡癡地看了片時,很不忍心地咬了一口。

海青提起那把熏得漆黑的壺發現忘記帶碗來了,沒有好氣地說:“”馬老弟,借個碗,讓俺姐……”“姐?”馬勇驚愕地重複了一下。

“姐……解個急嘛!”海青急中生智,指著躺在地上的姚秀芝,“沒有碗,她怎麽喝這滾燙的奶茶?”

馬勇把手中的馬燈掛在牆上,轉身走了出去。“姚秀芝伸出右手,輕輕地拍了拍海青的腿,意思說,“你真行!”

海青的全身象是散了架樣,撲通一聲坐在了地上,用衣袖管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俯身一看,恰好和姚秀芝的眼神撞個正著,二人會意地笑了。

院中又傳來馬勇去而複返的腳步聲,姚秀芝再次想起了出賣同誌的叛徒,思來想去,隻有通過海青才能査明真象,免除西路軍遭受更大的損失。她有意大聲說:“告訴娘,他們搞錯了,遲早會放我回去的,到那時,我再好好地孝順她老人家。”

“娘也讓你放心,天大的事也不要怕,活著,是俺家的人,死了,是俺家的鬼。”海青並沒有理解姚秀芝的用心,按照自己的想法,實實在在地回答說。

姚秀芝被這真誠的話語感動了,她是多麽想抓住海大娘的手,說這樣一句話啊:“娘!你就是我的親娘。”馬勇已經走進屋來,姚秀芝有意生氣地說:“你是我的丈夫,一定要和那些編瞎話,蒙騙你們的長官,折散咱們夫妻的人算帳去!”海青的心頓時亮堂了,明白了冤有頭,債有主,必須找到欠帳的冤家對頭戶他肯定地說,“放心!我輕饒不了他。”

“恐怕等不到那一天了吧!”馬勇把一個耝瓷茶碗交到海青的手裏,陰陽怪氣地說。

“那下一輩子也饒不了他!”海青提起壺,倒了一杯香噴噴的奶茶,放在姚秀芝的頭旁,關切地,“喝吧!暖暖身子。”院中傳來亂嘈嘈的腳步聲,以及微弱的呻吟聲。海青有氣地問:“又一個?”這時,又傳來開東廂房門鎖的聲音,馬勇指著躺在地的姚秀芝說:“和她一樣的高級政治犯!”

海青憤怒地”哼”了一聲,把頭一低再也不說話了,這間空****的囚室靜得有點瘮人。姚秀芝吃飽喝足以後,海青脫下皮大衣,蓋在她的身上,滿腹怨氣地離去了。海青回到家裏已經是後半夜了,海大娘沒有睡覺,還在和胖姐商議營救姚秀芝的辦法。聽了海青講完獄中的情況後,海大娘心疼得不得了,

“活畜類,殺人魔王”罵不絕聲。胖姐隻有一個願望:請求海青從獄中救出姚秀芝,並護送她回到西路軍總部。

關於營救姚秀芝的事情,海青早已想過了,今晚探監送飯,就是為了打探獄中的虛實。他認為隻要蒙混過馬勇去,營救姚秀芝的事易如反掌,再利用他人熟、路熟的方便條件,護送姚秀芝回到西路軍總部也才難。但是,怎麽才能知道誰是出賣姚秀芝的叛徒呢?他沒有主意。俗話說得好:三個臭皮匠,合個諸葛亮。他們三個人合計了大半夜,終於想出了辦法。突破口,選在了馬勇的身上。“馬勇受命看管姚秀芝是很不情願的”每天晚上,海青來探監送飯,陪著他喝兩盅,罵幾句娘就算結束了這一天。又是一個夜晚馬勇躺在滾熱的火炕上都快睡了,答應請客喝灑的海青還沒有來,他自言自語地罵道:“媽的,說話不算數,答應請我喝酒,怎麽還不來?”這時,海青恰好走進院裏,邊說“我說話可是算數的。”邊提著酒、拿著肉走進西廂房,檔的一聲,全部放在了桌子上。

馬勇咕嚕一聲從炕聲爬起來,跳到地上,一看菓上那兩瓶白酒,一大包又肥又嫩的兔肉,饞涎欲滴地說:“醬兔肉,老白幹,今天晚上,咱哥們倆來它個一醉方休”

海青是個老實人,長這麽大也不會說句拐彎的話,至於說謊、騙人,他更是做不來了。可是今天,他非要用這兩瓶白酒,換來出賣姚秀芝的叛徒,真是比登天還難啊但是今夜,再下流的話題,再逆耳的言語,他都得聽,還要順著馬勇說,隻要能讓他多喝一杯酒就行!”多年以來,海青單身一人,每遇到不順心的事,就與白酒為友”拉胳駝夜宿古道,就借酒驅寒暖身,因此和酒結下了不解之緣,而且從來也沒有喝醉過。他滿上酒以後,對馬勇說:“來我先喝,你跟上。”

馬勇的精神空虛得很,夜幕垂落以後,他想的都是那些花花綠綠的事。眼下他孤守空房,巴不得海青陪著喝個通宵呢!因此,他和海青把酒杯碰得叮當作響,越喝越有興味。

酒是話語的引子,第一瓶白酒喝光之後,馬勇酒醉三分了,於是打開了話匣子:“海大哥”我是理解你的,男人身邊沒有女人,就象是魂離開了身子,沒著沒落的難受。你剛剛守了一夜女人,就又放起單來,比沒摟過女人的滋味還難受”

這些俗不可酧的下流話,在海青的心裏還是起了效應的,一個堂堂的男子漢,被剝奪了擁有妻子的權利,當然是痛苦的;但是,他又是一個有理智的男人,很快從這痛苦中解脫出來,隨聲附和地說:“咳!你那裏會真知道是個啥滋味噢”不說這些了,“喝”喝”馬勇舉杯喝了個底朝天,感歎地說:“我真想把這西廂房讓給你們倆,讓你們好好聚聚,可我作不了這個主蚵再說,今天晚上已經晚了”海青一聽倒吸了口涼氣,以為今夜就要暗暗處決姚秀芝,他真想衝到北屋裏,再次跪到姚秀芝的麵前,緊緊地抓住她的手,再說次知心話。他穩住了自己慌亂的心,斟滿酒杯,順著馬勇的話題說“為了明天能把西廂房借給我,幹!”

馬勇待海青一飲而盡之後,也來了個仰脖朝天,醉意甚濃地說“就是今天”把西廂房借給你”

“她呀,也不一定會千嘍”為什麽?”

“她要和原配丈夫和歡、睡咹?”

正當海青震愕不已的時候,烷中又傳來了嘈雜的腳步聲,以及輕微的呻吟聲。就要酒醉的馬勇側耳聽了聽,順手靖起酒杯往嘴前一放,全都灌進了脖子裏,他氣得把杯子往桌上一擲,沿著桌麵滾到了桌下,啪的一聲,摔了個粉碎,十分得意地笑著說:“聽她的原配丈夫來了”

海青出於男人本能的妒忌心理,擲掉手中的酒杯,兀地站起身來,剛要邁步衝出去,腳怎麽也抬不起來,猝然坐下,趴在桌麵上嗚嗚地哭了。“別哭!別哭!我姐夫答應給你再找一個黃花閨女。”

海青很快又恢複了理智,他倏地昂起頭,擦了把眼淚,氣乎乎地說:“你要是給我講清楚她丈夫的來曆,我就答應休了她,再娶一個!”

馬勇的嘴雖然不聽使喚,但卻原原本本地講述了有關李奇偉的事情。

再說姚秀芝坐在幹草地上,披著海青留下的羊皮大衣,暗自猜測著海青去西廂喝酒,遲遲不來的原因。忽然院中傳來了嘈雜的腳步聲,她剛剛吃力地站起來,想趴在窗台前看看,又是誰被押進了東廂房,北房的門被推開了,兩個彪形大漢架著一個不醒人事的犯人走進來,其中一個說了句東房沒地了,和女人就個伴吧!”說完,他倆把那個犯人摔在了姚秀芝的身邊,轉身大步走去了。

姚秀芝急忙擰亮掛在牆上的馬燈,回身一看,驚得失口”啊”了一聲,心咚咚地跳了起來。她暗自惶恐地自語:“怎麽是他?怎麽是他?”刹時間,各種疑雲驟起,心緒亂得再也理不出個頭來。是走上前去?還是遠遠地離開?她猶喙不決,拿不定主意。“疼,疼”渴,渴”李奇偉昏倒在地上,發出了低微的呻吟聲。姚秀芝那顆善良的心被打動了,走到李奇偉的身旁,一看那件染滿血跡和硝姻的紅軍戎裝,一種超越私情的愛打心底生出,她急忙蹲在一邊,看著滿臉傷痕的李奇偉,小聲地叫著:“奇偉!奇偉!你怎麽也被捕了?”

“我,負傷了。”李奇偉突然醒來了,艱難地翹起頭:““你,是誰?”

“我是秀芝!”

“什麽?你是秀芝?”姚秀芝萬分痛苦地看著驚愕不已的李奇偉,感情異常複雜地點了點頭。“秀芝!”李奇偉驀地抱住姚秀芝的腿,猝然又昏厥在草地上。

姚秀芝慌忙為李奇偉做人工呼吸,低聲地呼喚著:“奇偉!奇偉”李奇偉驀然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晃動了一下身子,又算醒了過來。他陡然抓住姚秀芝的雙手,大動感情地說,“秀芝!這,不是做夢吧?是很殘酷的現實!我們為什麽在這兒見麵了?是敵人安排的!”

“不!是上帝安排的,是我們敬重的烏克思安排的。”姚秀芝從這簡短的對話中,感到李奇偉不象是一個從昏迷中醒來的人;另外,她覺得緊握著自己的雙手是那樣的有力,和自己傷後握海青手的感覺完全不一樣。頃刻之間,她對李奇偉的突然出現產生了懷疑,她想抽回自已的雙手卻沒有成功。“秀芝!你原諒我的過失嗎?”

“那得看是什麽事情!”姚秀芝鎮定地說罷,猛地用,抽回了自己的雙手。

“就是我們的愛愔啊!”李奇偉邊說邊抱住姚秀芝的雙腿,哭泣著說,“秀芝!我錯了,我打心裏是愛你的啊冷靜些!”姚秀芝邊推李奇偉邊說,“你要對得起愛你的十歲紅,更要對得起你們即將出世的孩子!”

“快不要說這些了,我怎麽能愛她這樣一個戲子呢!”

“無恥”姚秀芝不知道從哪裏飛來的一股怒氣,重重地打了李奇偉一記耳光,她站起身來,轉身走到窗前,望著窗外的寒天夜空。”李奇偉被打懵了,驚愕地倒在草地上,看著姚秀芝的背影,又突然大聲地狂笑起來。

咣當一聲,屋門被踢開了,李奇偉嘎然終止了狂笑,姚秀芝下意識地向門口一看,隻見海青踉踉蹌蹌地走進屋來,令她驚姥的是手中還提著一個棒子。海青走到李奇偉的身邊,倏地舉起了手中的棒子,李奇偉嚇得在草地上邊滾邊說:“你,你是什麽人?”

“我是你的催命鬼!”海青用力砸下了手中的木棒,李奇偉”啊”了一聲,隨即昏倒在地上。”姚秀芝急忙趕到近前,抓住了海青又舉起的木棒,驚怕地說:“你為什麽要打死他?”

“是他出賣了你!”

“啊?!是真的?”

“千真萬確”

“那我該怎麽辦?”海青扔掉手中的棒子,拾起草地上的皮大衣,不容置疑地命令:“快披上!跟著我逃走”

“李奇偉叛變投敵了!”古城高台血戰的時候,他被敵人的飛機大炮嚇破了膽,惶惶不可終日。那天,他離開姚秀芝以後,收編的民團打開了城門,為了不死於亂槍之中,舉手投降了敵人。做為晉見禮,他又帶領攻城內的馬匪,接管了突圍出城的暗道,至使紅軍將士失掉了退路,有的慘死在馬匪的刀槍之下,有的便做了馬匪的戰俘。他為了所謂立功,帶著馬匪衝進了姚秀芝的辦公重地,恰好姚秀芝剛剛跟著常浩離去。血戰接近尾聲的時候,馬匪攻城司令部召見了李奇偉,遂決定把他押回西寧。

李奇偉抵達西寧之後,向敵人寫下了大量的罪惡材料,合盤托出了他所知道的黨的”尤其是西路軍的一切秘密。同時,還供認了被俘的西路軍宣傳隊的同誌。為了瓦解紅軍戰俘的意誌,建議由紅軍宣傳隊登台演出,以示馬家軍的仁慈。但是,他不曾想到這些勇士們會把舞台變做戰場,演出了一幕震破敵膽的悲壯戲劇。”李奇偉聽說俘虜中有一位中年婦女,詳細地詢問過衣著、長相、氣質以後,懷疑她就是姚秀芝。接著,他又無恥地向敵人講了姚秀芝的全部曆史。為了確定這位被俘的中年婦女的身份,他又一手導演了請海青和姚秀芝看戲的醜劇:他躲在戲院旁門裏絲絨罩簾的後邊,偷看姚秀芝的尊容。

《盼紅軍》的歌聲引起大嘩之後,他擔心紅軍戰俘借機嘩變,於混亂之中發現了他,遂背著身從旁門匆匆地逃走了。

從此,姚秀芝告別了海青母子,搬進了這座特殊的監”獄。”瘸腿旅長烏祥的刑具用完了,姚秀芝依然沒有向敵人吐露一字一句。為了盡快地突破姚秀芝心中築起的防線,他又向敵人敬獻了苦肉計:自己假裝被佐後受刑昏厥,引起姚秀芝的同情心,進而在獄中破鏡重圓,從感情上慢慢地瓦解姚秀芝矢誌不變的情操,借以達到為敵人提供更多情報的的。

事有湊巧,喝得醉爛如泥的馬勇戳破了李奇偉的假麵具,海青把馬勇徹底灌醉之後,提著木棒趕到了北屋,時逢姚秀芝痛罵他“無恥!”重打他耳光的時候。海青被姚秀芝的義舉所折服,當即決定:打死李奇偉,帶上姚秀芝逃離西寧,一起投奔紅軍去。”當時,姚秀芝激動地握住海青的手,動情地說了一句:“我的好兄弟!”海青帶著姚秀芝逃離了監獄,回到家辭別了母親海大娘,帶上路途中吃的幹糧,二人共騎著海家那匹唯一的老馬,迎著撲麵的寒風,踏著白皚皚的雪路衝出了西寧。

迅馳的馬蹄,送走了黎明前的黑暗,又迎來了火紅的朝霞從東方升起。西寧,也遠遠地甩在了後邊。

天,瓦藍瓦藍的,沒有一片雲絲,象是一座悠遠莫測的蒼穹,顯得是那樣的遼闊、深邃;地,潔白潔白的,沒有任何足跡,這是暴風雪過後,大地呈現出的最為神聖的畫麵。識途的老馬,收住了疾馳的飛蹄,大口地吐著雲霧似的熱氣,緩慢地向前走著,身後留下了一行明顯的足跡。海青和姚秀芝騎在同一的馬背上,他們就象是化過妝似的,眉毛塗上了一層潔白的霜花,頭發梢上也沾著冰雪,一夜之間,似乎都變成了兩位老人。但是,他們的身心放鬆了,挹鬱不開的麵色又展出了歡欣的笑顏;他們就象是衝出籠子的鳥兒,舒展著羽翼自由地翱翔,盡情地放眼眺望這美麗的雪原晨景,隨意地呼吸著這清新的空氣。

太陽偏西了,海青和姚秀芝就著雪團啃了個涼饃,老馬也吃了一些露出雪地的枯草,旋即又打馬上路了。姚秀芝騎在馬上,仍然有些擔心地說:“他們還會追來嗎?”海青沒有立刻回答,沉默了片時,朝著前麵望了望,滿有把握地說:“再走四、五裏路,我們就到那條冰河了,離西寧整整八十裏地,我想不會再追來了。“是哪條河?”姚秀芝問。“就是馬勇騎馬挨摔,馬的前腿插進冰縫的那條河啊?”

“我們能走到目的地嗎?”

“沒問題”不會受到馬家軍的盤查嗎?”

“誰敢!”為什麽?”你看看我穿的這身衣服!”

姚秀芝仔細地打量了一下海青的著裝,發現他穿的還是押送俘虜時的那身軍裝。是啊!有這身老虎皮做掩護,所有馬家軍是不會盤査的;萬一遇上了紅軍,由自己出麵,也會平安無事。”喝得酩酊大醉的馬勇醒來之後,已經是日上三竿了。他醉眼惺忪地走進北屋一看,姚秀芝不見了,李奇偉倒在草地上抽搐著,臉上淌滿了鮮血。他嚇得魂飛出竅,惶惶然地跑到大門口一看,門大開著,兩個門衛醉如爛泥,躺在熱乎乎的炕上蒙頭大睡。他氣得撩開兩個門衛的被子,一人給了兩巴掌,大聲罵道:“混旦!犯人逃跑了,你們他娘的還在睡大覺!”

馬勇不敢怠慢,急忙跑到馬祥家,堵著被窩報告了情況。待到馬祥詢問逃跑的原因的時候,馬勇才恍然大悟:“報告姐夫!準是海青這小子搗的鬼。

馬祥帶著隨從馬弁趕到海青家,海大娘笑嘻嘻地迎上來,問:“馬旅長!海青怎麽一夜都沒回來啊?是不是你的公事太忙啦?”“忙個屁”馬祥剛要動輒大罵,又怕老百姓知道了姚秀芝逃走的事,反映到馬步芳司令那裏去可就糟了,遂又把火氣壓下去,“我也正找他呢,也不知他去了什麽地方!”海大娘知道這位瘸腿旅長吃了個啞叭虧,又順水推舟地說:“他心裏隻有你馬旅長,不會去什麽地方的,他回到家來,就叫他找你去。

正當馬祥無計可施的時候,馬勇鬼頭鬼腦地走到他的身邊,悄聲告訴他,海青的那匹老馬不見了。馬祥匆忙命令隨從馬弁放馬過來,騎馬直奔西寧的北部,發現通向黑風口的路上有一行馬蹄的足跡,他稍事沉吟,轉身對馬勇說:“你帶上五個弟兄,騎上快馬,把他們給我追回來!”

“他們已經逃走大半天了,就怕一定能追上!”馬祥說明海青和姚秀芝共騎一匹老馬,不會逃走太遠。旋即又嚴厲命令,“天黑之前追不回人來,一定要軍法從事!”

馬勇帶著五匹快馬,頻頻加鞭,急馳的馬蹄如雨,踏起紛紛揚揚的積雪,猶如六隻帶雪的箭矢,沿著雪路上那一行足跡朝前迅跑。

馬勇累得渾身滲出了大顆大顆的汗珠,屁股顛得生疼,雪封的路上依然隻見馬蹄的足跡,不見人的蹤影。太陽就要落山了,就要失去信心的馬勇,忽然隱隱看見了兩個人影,他驚喜萬分,大呼一聲“追!”六匹快馬飛馳而去。

海青猝然聽到身後傳來了亂馬踏雪的聲響,他下意識地回頭一看,說了一聲“不好”

縱身躍上老馬的後背,一手摟住坐在前麵的姚秀芝,一手攥緊拳頭猛揍老馬的臀部,通人性的老馬四蹄生風,朝前跑去。

姚秀芝醒悟到發生了緊急情況,她慌忙扭過頭去,看見了緊追不放的六匹戰馬,她焦急地說:“快扔下我你自己逃走吧!”

“胡說!”

海青這頭倔牛,陡然間變成了暴怒的雄獅。他瞪大燃燒怒火的眼睛,忽而朝前看看近在咫尺的橫臥著的河堤,忽而回頭瞧瞧那六匹越來越近的追馬,他隻有一個辦法:猛擂拳頭,希冀這匹超負荷的老馬生出神力,化險為夷。

老馬拚力地衝上了河堤,又順勢朝河床俯衝,突然馬失前蹄,在慣性的作用下,海青摟著姚秀芝飛過馬頭,險些掉進那道張著大口的冰縫之中。姚秀芝忘記了疼痛,回頭一看,趴在堤坡上的老馬渾身哆嗦著,她驚恐地問:“它怎麽了?”它的兩條前腿摔斷了。

這時,遠方傳來的疾馳的馬蹄聲,越來越響,越來越近了。“我寧死也不當俘虜了!”姚秀芝死死地盯住那道寬寬的冰縫。

海青依然沉默不語,似在思索脫險的辦法,又似在聽著那越來越近的馬蹄聲。“再見啦!”姚秀芝脫掉海青送的那件皮大衣,往堤坡上一擲,縱身跳進了那道冰縫中。“秀芝姐!”

海青驚呼一聲,穿著大衣,毫不遲疑地也跳進了那道冰縫中。

奇跡出現了!海青趴在岸邊不算深的河水中,發現冰和水並非是聯在一起的,有著將近二尺的距離。他哈著腰、低著頭,從水中撈起姚秀芝,低聲地說:“象我這樣,跟著我走。”

姚秀芝跟著海青向河流中心走去。她感到水流越來越湍急了,水深也漸漸地漫到了他們的脖子,姚秀芝暗自說:“海青做得對,要死就死在河中央,屍首也不落在他們的手中。

令她驚奇的是,海青突然轉過身子,向著右前方走去,走了幾十米,又調轉身子向著岸邊移動。她俯在海青的耳邊,驚疑地問:“去什麽地方?”

“不要說話,跟著我走。”海青帶著姚秀芝又走到接近岸邊的地方,陽光穿過冰縫射了進來,他們剛剛趴在浸沒著冰水的泥岸上,河堤上傳來了馬勇和隨從們的對話聲:“人呢?”從這冰縫裏跳河了。“還會活著嗎?”

“活個屁!凍也把他們凍死了。”萬一他們又從這兒爬上來呢?”

“好!咱們再給他扔個手榴彈。”姚秀芝聽後把身子緊緊地靠著海青,這時的海青,似乎也很理解姚秀芝的心思,伸出右手,用力地抱住姚秀芝,做好了死就死在一起的準備。“轟”轟轟”海青和姚秀芝相繼失去了知覺,全都埋在了冰塊的下邊。海青醒來之後,天已經黑了,他感到身上冷得象是被刀子割一樣的疼。他抱著依然昏迷的姚秀芝爬上岸來,看著那匹已經被打死的老馬,悲哀地跪在頭前,吻了吻那冰涼的馬頭。剛一邁步,又被拌倒在地上,低頭一看,原來是姚秀芝扔掉的那件皮大衣。他欣喜若狂,急忙揀起皮大衣,裹好昏迷不醒的姚秀芝,雙手抱在胸前,顫巍巍地朝前走去嗖嗖的夜風,猶如空中架起的萬把刀山。

海青抱著昏迷的姚秀芝,每前進一步,活象是走進刀山叢中,鋒利的刃尖一起刺在了他的身上。開始,他的身上淌著濕漉漉的水滴;沒過百步,水漸漸地結成了冰,衣服也變得象是鐵板一樣的堅硬;爾後,他的皮膚就要和衣服凍在一起了,由疼到麻,最後完全失去了知覺。他堅挺著,默念著這樣一句話:“不能倒下去!貓耳洞就要到了”

海青有著很強的求生欲望,他摒棄了人世間的一切邪念,吃力地脫下凍實著的冰衣,凍得賽過冰棍的身子頓感到了溫曖。他摸著黑,找到了藏在洞壁中的火柴,小心地隆起了篝火,一股股熱浪,向著他那赤條條的身上撲來,複蘇的身體,漸漸地由酸漲變作奇癢,有著一種說不出的幸福感。

他高興地大叫:“真暖和!秀芝姐,你感到了嗎?”

洞中沒有答話聲。海青突然想起來了,昏迷的姚秀芝還穿著凍成冰塊的衣服。他悔恨地捶了自己的頭部一拳,轉身撲到跟前,近似懺悔地叫著“秀芝姐!秀芝姐”急忙剝下了姚秀芝身上的一件件冰衣,他用手摸了摸姚秀芝的嘴巴,已經感覺不到了呼吸,他痛苦地吼叫聲:“我真該死啊”雙手抱著姚秀芝那赤條的身軀,緊緊地擁抱在自己那火熱的胸前。他隻有一個念頭,用自己全身的熱能,早一些焐過來就要凍死的姚秀芝。時間好漫長啊,姚秀芝終於醒來了,發現自己是真的投在了海青的懷抱中。當她清醒地知道兩個人赤條條地擁抱在一起的時候,本能地發怒了:“離開我!快離開我”

此刻的海青隻有一個念頭:一定要把凍死的姚秀芝暖和過來。姚秀芝突然講話了,他下意識地鬆開姚秀芝,倏地跳起身來,一邊激動地蹦著,一邊不住聲地喊著:“活了,活了”真的活過來了”雖說篝火就要熄滅了,姚秀芝憑借那一閃一閃的火光,仍然可以看見一絲不掛的海青激動的樣子,她誤以為趟糟踏自己過後的滿足表現,真是憤怒到了發瘋吃人的地步!她憤懣地哭著說,“你這披著人皮的畜牲!嗚嗚”海青驚呆了,當他循著這悲憤的啜泣一看,嚇得立即轉過身去,惶恐地表白:“你別誤會,我沒幹那種事”

“胡說!”

“是真的”

“真主可以作證”

“說得好聽!快還給我衣服。”這句詛咒的話語,立即把海青喚回到那痛苦的回憶中。當他想到自己不顧個人的安危,把姚秀芝從冰河中救出,一步一步地抱進了洞中,為了使姚秀芝死而複生,忘記了性別,也忘記了性欲的邪念,以人世間最為聖潔的行為,用自己火熱的身軀,複活了姚秀芝的生命”但這種高尚的行為,卻換來了如此無情的辱罵。他再也忍受不了啦,抄起姚秀芝那開始解凍的冰衣,一麵擲向她的身邊,一麵大聲咆哮:“給你的衣服看看吧,不這樣辦,你還有命嗎?真主啊!為什麽好心不得好報呢”

還有比這哭聲更有力的證據嗎?姚秀芝那顆憤怒的心開始震撼了!她吃力地伸出右手,摸了摸依然結有冰塊的濕漉漉的棉衣,就象是打開了記憶的閘門,想起了投進冰河,也想起了緊緊依偎著海青的身軀,趴在冰下的泥岸上偷聽馬匪的談話,以後什麽也想不起來了”當她想到這座貓耳洞和冰河的距離,她那顆憤怒的心軟了下來,生出了一股異樣的情感,她沒有勇氣看海青一眼,懺悔地說:“原諒我吧別哭了”海青仍舊痛不欲聲地哭著,似乎隻有這哭聲,才能泄盡滿腹的委屈。

篝火就要熄滅了,洞中又變得黑了起來。姚秀芝費力地活動了一下身子,說:“別哭了,快加把柴吧,不然,這洞裏也會變冷的。”

“凍死才好呢!”海青暴怒地吼著,“你比真主還聖潔,快把冰冷的濕棉衣穿上吧!”姚秀芝聽了這暴怒的氣話以後,知道自己把海青的心刺得太重、太狠了!她不忍心再聽這撕裂肝膽的哭泣,摸著黑爬到海青的身邊,“下意識地一碰那滾燙而又抖瑟的體魄,就象是遭了電擊,啪的一下把手打回來,她鎮定了一下情緒,生氣地說:“你如果還不原諒我,就把我扔到洞外的雪地上去吧”這嚴厲的氣話,終於封住了海青的哭聲。他本能地回過身來,剛想把姚秀芝抱到離篝火遠些的幹草地上,手未挨身就又彈了回來。這一切,姚秀芝全都看在眼裏,深情地說:“不要管我,快加柴去吧!”海青哽噎著嗤了一聲,伸手拿了幾根枯幹的沙柳,小心地架在火堆上,順手又拽了一把幹柴,放在火上,伏下身子,歪著腦袋連吹了幾口氣,騰的一聲,幹草引著了,火苗漸漸地爬滿了沙柳,發出了劈劈啪啪的響聲。

陡然生著的火光,照出了海青那健壯的體魄,以及那經曆過戈壁風吹日曬的古銅色的皮膚。姚秀芝無意之中放眼看去,驀地閉上了雙眼,心驟然跳了起來。她本能地向後挪著身子,待她回到靠近洞壁的幹草上,小聲地說:“求求你了,不要回身,好嗎?”

“好”海青餘怒未消地說罷,又在火焰上加了幾根幹枯的沙柳枝。”姚秀芝赤身躺在鋪著幹草的地上,一股股濃鬱的草香撲進”的鼻子裏,令她怡然自醉。簿火越燒越旺了,伴隨著熱浪滾滾而來,盤旋在洞頂的黑煙也徐徐下降,很快就包圍了她那**的身軀,似乎非要把這白晳的身子熏黑似的。她那凍僵的身體複蘇了,在這暖洋洋的熱流中,真想痛痛快快地睡它一覺,但她打了幾個哈欠之後,又理智地驅趕著困神。她終於能坐起來了,無意中又觸到了化成水的濕棉衣,小聲地說:“趁著有火,快把棉衣烤幹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