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前方傳來了狂笑聲。兩個馬匪邊喊”抓活的!”邊收起馬槍,又舉起了馬刀。”你打紅的,我打白的,槍一響,立即衝上去奪馬!”常浩小聲地命令。”馬匪距離不足二十米了,一聲“打!”說時遲,那時快,常浩和姚秀芝幾乎是同時開槍,同時起身,同時趕到馬前,兩個馬匪剛剛翻身落馬,他們二人又幾乎同時躍上各自擒來的戰馬,向著一片銀色的荒漠大地飛馳而去。

突然,身後傳來了密集的槍聲,常浩回頭一看,有十幾個馬匪舉著馬槍邊射擊,邊飛馳追來。他說了一句”伏在馬背上,快跑!”便一馬當先地向前衝去。”忽然身後的槍聲停止了,隨風傳來了一種奇怪的呼叫聲,奔馳的戰馬驀地收蹄,引頸長嘯,調轉馬頭就跑。無論怎樣勒緊韁繩,戰馬依然在原地打著轉。常浩明白了,這是馬匪馴馬用的呼叫聲,軍馬聽到之後,是一定要回到主人身邊去的。常浩急中生智,待到原地打轉的馬頭順勢向前的時候,對準馬的臀部開了一槍,中彈的戰馬騰空而起,向著前方飛去。

然而,姚秀芝卻在戰馬收蹄的瞬間,被扔到了雪地上。那匹紅色戰馬調轉過頭來,朝著追來的馬匪跑去。姚秀芝倒在雪地上,望著越來越近的馬匪,舉起手槍,啪的一聲,那個狂笑不止的軍官應聲落馬。這時,十多匹戰馬迅速散開,把姚秀芝團團圍在中間。姚秀芝不慌不忙地舉起手槍,對準自己的頭部,學著董振堂軍長的樣子,高呼了一聲“共產黨萬歲!”猛地扣動扳機,但沒有發出響聲,她明白了:五發子彈全打光了。她扔掉手槍,從容不迫地站起身來。”

大雪紛紛揚揚,閃爍著銀光,把低沉的雲空塞得滿滿的,從而天地融合為一,變成了蔚然壯觀的銀裝世界;暴風呼嘯不止,施展著**威,象是宇宙間最大的鼓風機,把如席的雪片吹得滿天狂舞,攪得周天寒徹!”黑風口橫斷綿延東西的祁連山脈,是連接青海和甘肅的天然通道。平時,天地之間和風輕拂,這兒則是風聲陣陣,寒氣襲人;蒼天一旦作法興風,這兒便是狂風翻卷,雷石上天。暴雨來臨的前夕,山口中吐著一團團黑雲,故得名黑風”今天,黑風口掀起搖撼祁連山的神風,發出泣動鬼神的呼嘯,灑下漫天的玉色麟片。在黑風口的南端,山高地險,絕壁陡峭,勢如刀削”相距最遠處不過十多米。透過迷漫的暴風雪,向黑風口內一看,隻見有幾十個全身皆白的人低著頭,間距一米左右,排成一列縱隊,艱難地跋涉在沒膝的大雪中,一步、一步地向前挪著身子。他們就是被馬家軍俘虜的紅軍戰士。”在這支俘虜的隊前和隊後,都有一名騎著高頭大馬,挎著刀,背著槍的匪兵,他們就是押送俘虜的解差。頭前帶路的叫海青,殿後壓陣的叫馬勇,兩個人一前一後,吆吆喝喝地朝前走著。

寒冷的暴風,鬼哭狼嗥地吼叫著,宛似無數把利刃,在狠命地割著囚徒們的肉,刮著囚徒們的骨;漫天的大雪,夾著冰屑狂舞著,象是上蒼射下的無情的箭矢,刺在囚徒們的臉上;又象是無孔不的沙塵,飛進囚徒們的脖子裏、衣袖裏、鞋子裏,緊貼著還有絲絲暖和氣的身子漸漸化成水,又慢慢地凍成冰”這批生命力極其頑強的囚徒,個個低著頭,反縛著雙手,迎著利刃似的狂風,頂著箭矢般的冰屑和雪花,一步、一步地向前挪著身子,行進在冰雪覆蓋的山路中,穿過這風雪統治的黑風口,他們將被解往馬家軍的老巢一西寧。”姚秀芝也在這囚徒的行列中!”她穿著一身單薄的棉衣,身體就象是**在暴風雪中一樣,一陣風雪襲來,猶如一條皮鞭,抽在她的身上,比挖心摳肉還要疼!不過,這樣的鞭子抽多了,神經也變得麻木不仁起來。她穿著一雙破舊的皮鞋,每前進一步,就灌進一些雪來,化成水,又結成冰,幾乎變成了冰鞋。雙腳凍裂了,不久連疼也不覺得了,隻是機械地向前走著,走著。她的手沒有防寒的皮手套,被繩子反捆著,一頭連著前邊的囚徒,一頭接著身後的難友。她那露在風雪中的雙手,早已凍得變成了紫色,腫得幾乎粗了一倍,她頭上蒙著一塊頭巾,覆蓋著一層厚厚的冰雪,已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她幾乎變成了一個雪人,除了跳動的心髒以外,連血管都快結冰了。

她不知道走了幾天,依然無聲地跟著難友們向前走著。她望著行進在暴風雪中的難友們,忽然想起了托爾斯泰的名著《複活》

女主人公加到流放西伯利亞的囚徒中踏著皚皚積雪向東方走去的場麵”然而女主人得到的是複活,目己和難友們卻是在走向人間地獄。

姚秀芝的體力就要枯竭了,她吃力地抬起頭,看看前麵步履沉重的難友,也到了精疲力盡的地步。驀地,她脫口唱起了《國際歌》。”這歌聲好似裂變的精神核子,在這長長的囚徒隊伍中引起了連鎖反應,很快都跟著唱起了《國際歌》;這聲宛似永不熄滅的精神火把,漸漸地燃點了每個囚徒的心靈之火,驅走了身上的酷寒,大家迎著風雪昂首放歌,峽穀中回響著”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馬匪的解差海青和馬勇,從來沒有聽過這樣悲壯的歌聲,感到十分新鮮”馬勇還大聲譏笑說:“望鄉台上唱大戲”群樂不死”鬼魂”再聽下去,他覺得這歌聲不對勁”了,當唱到我們要做天下的主人時,暗自說:“糟了!他們一定是利用唱歌搞嘩變。

遂舉起槍一邊對天鳴槍警告,一邊大聲地叫著:“不準唱!不準唱!誰要是苒唱,就開槍了!”在馬勇的彈壓下,歌聲停了,囚徒們又重新低下頭,艱難地走著。姚秀芝的體力完全枯竭了,她再也抗不過裹著冰屑雪花的旋風,終於倒在了雪地上。由於縛著囚徒的繩子前後相聯,她身前身後的難友也不得不停了下來,頃刻間,幾十名囚徒化做了幾十根銀色的柱子,巍然屹立在暴風雪中。“起來!起來!快走!快走”解差海青一邊喊著,一邊尋找著出事的原因,他催馬趕到姚秀芝的身旁,跳下馬,扶起了倒在雪地上的姚秀芝,看了看她那虛弱的身子,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甕聲甕氣地問:

“還能跟著走嗎?”姚秀芝怒目而視,一個字也不回答。

海青看上去有三十左右的年紀,他雖然也穿著馬匪的軍眼,挎著刀,背著槍,但總覺得是那樣的不合身份,他那魁偉的身材,濃濃的雙眉,給人一種憨厚的印象。”嘿”我說海青老兄啊,你對這個半老婆子,可真夠盡心的噢!”這是馬勇的聲音。他有二十來歲,瘦瘦的身材,尖尖的嘴,眼神和話語,都表現出是一個十足的兵痞。“胡說些什麽!不扶起她來,這一根繩子拴的幾十個人,怎麽走?”海青有些憨氣地說。”叫我說啊,“馬勇倏地抽出挎在腰間的馬刀,哢嚓一下,就結束了這個半老婆子,免得拖累大家!你敢!你敢!”被俘的難友們瞪大了憤怒的雙眼,大聲地反抗著。一前一後的兩位難友,下意識地挪了一下身子,昂首挺胸,護住了姚秀芝。”你們想造反啊!”馬勇跳下馬來,高高地舉起了手中的馬刀,“我讓你們這些紅毛鬼們,也知道知道我馬爺爺的”厲害!”海青抬手抓住了馬勇的手腕,緊鎖著眉,不高興地說:“你行點好,積點德不行嗎?”馬勇把刀插拴在腰間的皮鞘中,說了一句:“看在老兄的麵止,今天就不開殺戒了!”縱身跳上馬背,朝著隊伍走去。”

海青沉默了片刻,走到姚秀芝的身後,邊解捆繩邊小聲地說:“我這是好心,你可不要對我有歹意,他殺個人,比宰隻羊還容易。”姚秀芝毫無表情地沉默著,背後的繩索解開以後,費力地活動了一下上肢,她第一次知道人的兩條胳膊,還有平衡身體的作用。

海青跨上戰馬,把雙手卷成一個筒狀,放在嘴邊,大聲喊著:“鼓把勁!都不要停步!天黑以前趕出黑風口,一塊吃晚飯!”天漸漸地黑了下來,海青引著這長長的一串囚徒,走出了黑風口。大家驟然覺得暴風小了許多。但是,雪片依然在空中飛舞,飄落在白茫茫的大地上,使得那幹枯的芨芨草、沙柳、沙棗棵都失去了原貌,隨著風雪發瘋似地搖動著。

在黑風口右邊的崖壁下麵,依馬站著兩個馬匪,是在此候等紅軍俘虜的。他們顯得有些焦躁,不耐煩。在他們身後的崖壁上,有兩個洞穴,相距不遠,人們叫它貓耳洞,是供胳駝客、過往行人避風雨、或歇宿用的。如今,則變成了轉運紅軍俘虜的所謂驛站。其中一個馬匪看見了頭前帶路的海青,擺動著雙手,大聲地叫喊:“老海!快進洞裏暖暖身吧!”海青抽出馬刀,在空中晃了兩晃,示意聽見了。他騎馬走到跟諭,收好馬刀,望著這兩個抄著手,縮著脖的馬匪,嚴肅地問:“你們為貓耳洞準備好柴草了嗎?”用不著準備!”其中一個指著洞門,“裏邊多著呢,足夠這夥紅色鬼門取暖用的。”那”以後來這兒歇腳的駱駝客,還有過往的行人怎麽辦?”海青的臉色更難看了。

“這個年頭啊”另一個馬匪搖頭晃腦地說,“爹死娘嫁人,個人管個人!咱沒吃那醃蘿卜,用不著去操這份閑心!”海青很不高興地跳下馬來,把被俘的紅軍戰士一分為二,由馬勇帶一半走進左邊的洞裏,由那兩個候等的馬匪帶一半走進右邊的洞裏,他拴好馬,冒著風雪又爬上了一座長滿沙柳的小山坡。”這是一座很大的自然山洞,足有三間房大小。靠近裏邊的地上,鋪著一層厚厚的山草,靠近洞口旁邊的,是一堆排得整整齊齊的沙柳枝。馬勇第一個走進洞口,抱了一把幹草放在距洞口不遠的地方,劃著一根火柴小心引著,接著又把幹得嘎嘎作響的沙柳枝架在火苗上。很快,火苗爬上沙柳枝,先是冒著藍色的煙,隨即又生出了火,並發出了劈劈啪啪的響聲。他得意地哼著小曲走到洞口,把手一揮:“進來吧!”姚秀芝撣了撣身上的積雪,第一個走進了洞口,一縷盎然的暖意迎麵撲來,當她再看見那紅紅的跳躍的火焰,真想飛身跳進這篝火中,然而,現在的火焰是寒體的大敵,她克製住烤火的欲望,依戀不舍地繞過熊熊燃燒的篝火,向著洞內走去。她依偎著洞壁,坐在鋪著幹草的地上,讓洞內逐漸升高的氣溫,自然地緩解這寒如冰塊的肉軀、其他被俘的紅軍戰士,依然是被反縛著雙手,無法撣去”

滿身的積雪,隻好用力地晃著身子,一個接著一個地走進洞中,以姚秀芝為排頭,依次坐在了幹草地上”憑借著紅紅的火光,可以看出每位戰士的臉上,都布有一層厚厚的陰雲。姚秀芝一看這情景,急忙取下破頭巾,輕輕地為難友們撣去身上的積雪。坐在篝火旁邊繼續加柴的馬勇斜眼看了看,冷嘲熱諷地說:“心眼還蠻好嘛!今天,就代海青老兄做這件事:幫著你的同夥脫掉鞋子吧”姚秀芝坐在幹草地上,怎麽也脫不下自己腳上的靴子,她又跪在難友的麵前,也沒有脫下一隻靴子。她終於明白了,靴子中的血和水凍在一起了,在沒化凍之前,硬脫是不行的。

片刻,右邊洞裏的一個馬匪送來了個白布袋,還有一把大銅壺。馬勇打開壺蓋,走出洞外,不時提了滿滿一壺雪團走進來,架在篝火上。銅壺中的雪團漸漸地化了,冒出縷縷的熱氣。馬勇解開布袋,掏出兩個又大又白的饃,在手中掂了掂,放在篝火旁邊烘烤;接著,他又從布袋中取出一條熟羊腿,上去就啃了一口,可能是凍得太涼了,冰得他直嘬牙花子。他拔出馬刀,把羊腿插在刀尖上,伸進火中加熱。不一會兒,火中的羊腿冒出了油,散發出誘人的香味。他滿意地笑了,又小聲地哼起了家鄉的曲子。

馬勇取下烤好的羊腿,正要歪著腦袋啃食的時候,海青背著一大捆沙柳走進洞來,往地上一扔,沒有好氣地說:“這兩個缺德鬼產這輩子一定斷子絕孫!”算了吧!”馬勇歎了口氣,有意挖苦地,“他倆缺德,可都討上了漂亮的老婆;你哪,成天價叫喊積德,都快到了當爺爺的歲數啦,連個女人都討不上!”

這話可能是刺痛了海青的心,他歎了口氣,低下了頭別泄氣,你這個好心的駱駝客,一定會有好報的。馬勇為了寬慰海青,把烤好的羊腿隨手扔給了他一半,“來!吃吧。老婆再好,也管不了肚子餓!”“不該給他們脫靴子了。”

海青說罷放下羊腿,剛要跪在姚秀芝的麵前脫靴子,姚秀芝低聲說:“我自己來。”馬勇加了幾根枯沙柳,用刀插好另一半羊腿,邊吃邊自言自語地說:“拍長頭發的,可不能拍錯了地方,搞不好,可得熏個跟頭。”海青沒有理他,跪在幹草地上,為其他被俘的紅軍戰士,小心地脫著剛剛融化的破靴子、爛棉鞋。接著,又象往曰那樣,整齊地擺在篝火旁邊,慢慢地供烤著。”篝火越燒越旺,烤得人們凍傷的麵頰、耳朵,開始有點麻酥酥的疼,繼而便是鑽”的奇癢,恨不得伸出雙手撓它幾把!篝火四周的破靴子、是棉鞋,漸漸地蒸發出了熱氣,隨著柴煙在洞內緩緩地擴散,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撲人們的鼻子,熏得大家快要窒息了。

馬勇被熏得皺起了眉頭,似乎連食欲都沒有了。過了一會兒,他實在忍受不住了,騰地站起身來,左手拿著羊腿,右手拿著一個烤得焦黃的饃走到洞口,在冷熱氣流的銜接處大吃大嚼起來。

海青可沒有這麽嬌貴,他脫下身上的羊皮大衣,平放在距離篝火不算遠的地上,然後盤腿往上一坐,十分香甜地啃著羊腿嚼著饃。似乎是他根本就聞不到窒息人的臭味,銅壺中的雪水燒開了產海青戴好皮手套站起身來,提著烤得炙熱的壺把,倒了兩缸子開水,一缸子放在自己的麵前,另一缸子遞給馬勇,又拿起一隻缸子,提著這把熏得黑黑的銅壺朝洞外走去。

“做什麽去?”馬勇驚奇地問。

“裝壺雪去。”

“幹什麽用?”

“給他們再燒點開水。”

“你呀!真是天下第一號大好人,下輩子再不娶四房老婆才冤呢”海青照舊沒有理他,默默地走出洞外,裝滿一壺雪水又走了進來,小心地架在篝火上,衝著站在洞口的馬勇使了個眼色,“準備好吧,他們該吃飯了。”

馬勇放下手中的缸子,抽出挎在腰間的馬刀,示威性地向鞘內用力一推,發出啪的一下響聲,隨之又摘下背在身後的馬槍,唏哩嘩啦把槍栓拉下推上,意思說:“老實點!老子的槍可不是吃素的。”接著又往洞口中央一站,象個惡煞似地站起了崗。

海青在姚秀芝的幫助下,很快就為被俘的紅軍戰士鬆了綁,每人分了一個又涼又硬的漠,誰也顧不得在火上烤一烤》便吃了起來。”海青蹲在篝火旁邊,一聲不響地烘烤著那二十來雙破靴子、爛棉鞋,待到被俘的難友吃完了饃、喝完了水,又在馬勇的看押下去洞外行完方便,他把烤幹的破靴子、爛棉鞋統統收好,象往常那樣抱出洞外,不知又放到什麽地方去了。一會兒,他回到洞裏,小聲地和馬勇商量說:“明天就到西寧了,今晚就不捆他們了吧?大家都睡個舒服覺。”

“不行跑了怎麽辦?”馬勇堅決地反對。“放心,跑不了。”海青滿不在乎地說事都有個萬一!你是俺姐夫的救命恩人,“跑了也不會怪你,可俺就更沒事啦!”海青抬起頭,笑了笑,

“世上哪有姐夫怪罪小舅子的呢?”

“少說廢話快把他們一個個捆起來,免得惹事生非”

海青拗不過馬勇,隻好又把被俘的紅軍戰士捆起來。該安排睡覺的地方了,他指著姚秀芝的身邊,問:

“馬勇,你還在這兒睡嗎?今晚就讓給你了!馬勇眯著兩隻壞眼,譏笑地說,讓你也聞聞女人是個什麽味道。真是屎克郎打哈欠滿嘴裏噴糞!俺還是坐在這張老羊皮上睡。”海青說罷,又回到原處。”

姚秀芝躺在鋪得厚厚的幹草上,象往日的夜裏那樣,背靠著馬勇,麵朝著洞壁,心裏格外的緊張,生怕這個兵痞幹出下流的事來。她聽見背後傳來了鼾聲,遂活動了一下僵死的身體,感到身上潮乎乎的衣服在冒著熱氣,根據經驗,再有一個多小時就可以焐幹了。可能是神經放鬆的緣故,她嗅到幹草那特有的濃鬱的芳香,覺得這幹草給她帶來的會適和溫煦,遠遠超過了她在巴黎結婚時所租賃的高級客房。她又聽見了富有節奏的巴噠巴噠的抽煙的聲音,她輕輕地歪過頭去,隻見海青抱著槍,盤腿坐在他那件老羊皮上,守著早已沒有火苗的炭上,嘴上叼著一個玉石嘴的煙袋,不停地抽著煙。她望著他那古銅色的麵龐,竟然想起了流落在法國當海員的華工。然而當她想起馬勇說的一些玩笑話,又有些納悶:

“他到底是一個什麽人呢?”海青三十出頭了,是絲綢古道上很有信譽的胳駝客,常年騎在胳駝上,身後跟著十多頭單峰或雙峰駱駝,聽著那悠遠、淒涼的駝鈴的響聲,載著客人,馱著東西,奔走在絲綢古道上。河西走廊有多少個防風雨、供歇宿用的貓耳洞他清楚;

連山中有多少條象黑風口這樣的山穀他走過;沿路的各族百姓見到他,都會當做貴客把他迎進家門。”西路軍渡過黃河不久,他就被馬家軍強迫征調當兵,充任進剿紅軍運輸軍火的向導。可他依然遵循著駱駝客的規矩。比方說吧,貓耳洞中的柴草,是供駱駝客或行人應急用的。祖祖輩輩傳下的規矩是,歇腳的客人動身前夕,必須再打些柴草放進洞裏,供日後進洞的駱駝客或行人應急用。今天,當他聽說沒有為洞異打好備用的柴草,便忍著一天來的勞累和饑寒,奔上山坡砍了一大捆幹枯的沙柳。”勤勞並沒有改”變他受窮的地位,一年的辛苦,連他唯一的老母的溫飽都解決不了,至於成家討老婆的事就更談孑上了。按照當地的風俗,二十不娶妻是老光棍,三十不立子半輩子絕後。有錢有勢的人家,男人可以明媒正娶幾房妻子。可是他呢,三十出頭了,連個提親的媒人都不曾上門。兩個月以前,他從前線上救過一名馬匪的旅長,事後滿口笞應定為他找個媳婦。可當官的話能算數嗎?他不抱浠”反正他早已下了這樣的決心:此生此世修善積德,來世再娶他四房妻子。啪啪啪!洞外突然響起了槍聲,馬勇撲楞一下爬了起來,本能地端起槍,摟緊槍栓,大聲喊:

“不準動!誰動我就打死誰!”馬勇很快就清醒了,他匆匆巡視了一遍,發現他看押的紅軍俘虜一個不少,雖說都瞪著驚愕的眼睛,傾聽著洞外的槍聲和喊聲,但都躺在原處一動未動。槍聲息了,喊聲止了,他再轉眼一看,就要熄滅的篝火旁邊沒有了海青。他急得欲要大聲叫喊,海青披著那件老羊皮,抱著槍,神情沮喪地走了進來。他有些驚慌失措地問:

“老海!發生了什麽事情?”住在那個洞裏的紅匪鬧事了。”跑了沒有?”

“沒有!想逃跑的全打死了。”

“活該!”馬勇看了看躺在幹草上被俘的紅軍戰士,焦急地問:他們怎麽辦?”

“繼續睡覺!”

“不會逃跑吧?”

“不會!就是現在給他們鬆了綁,讓他們跑也跑不了”

“為什麽?”

“他們誰也沒有鞋。”至此,馬勇”包括所有被俘的紅軍戰士,才明謅海青把烤好的破靴子、爛棉鞋拿出洞外的用意。馬勇佩服地伸出了大姆指,說:“你真是啞巴吃餃子”心裏有數!”馬勇說罷納頭便睡,很快又發出了不緊不慢的鼾聲。”

但是,姚秀芝和所有被俘的紅軍戰士,全都沒有了睡意,一直挨到天大亮。海青為大家鬆了綁,吃過早飯,才從洞外抱來那堆破靴子、爛棉鞋,穿好之後,又用繩子反綁起雙手,一個一個地走出了洞外。

風住了,天開了,噴薄升起的朝陽懸”在東方,向萬裏雪原灑下清冷的金輝,泛起了耀眼的金光。姚秀芝和難友們佇立在雪地上,望著倒在前方雪地上的四具屍體,默默地把頭垂到胸前,寄托著悲憤的哀思。”這時,一個馬匪提著布袋,從右邊的洞裏走出來,掏出剩下的白饃,全都扔到遇難的紅軍戰士的遺體旁邊,不住口地罵著:“沒有人吃你們剩下的狗食,帶上去陰間,免得再當個餓死鬼!”海青借口留著給路的行人救急,拾起雪地上的白饃,又送回貓耳洞裏。他和馬勇交換了個眼色,轉身騎上戰馬,押著這長長的一串紅軍俘虜上路了。”走了不足二裏地的路程,一條冰封雪蓋的河流橫臥在麵前。海青跳下馬來,一邊喊著“跟我走,別掉進河裏,“一邊牽著馬在前麵小心地探路。馬勇譏笑海青膽小心細,依然騎在馬上,為了顯示他的英雄膽量,有意離開眾人跟著海青踩過的腳印,獨自踏著河麵上的冰雪,朝河對岸走去。姚秀芝和難友們剛剛爬上對麵的河岸,身後突然傳來了馬的嘶鳴和人的驚叫,大家迅速轉過身來,隻見戰馬的前蹄進了河岸相交的冰縫裏,拚命地刨著後蹄子,噅噅地叫著;馬勇躺在離馬約有三米遠的冰雪上,怪聲怪氣地呻吟著。

從大家那幸災樂禍的目光中,可以知道每人心裏都在說:“活該!怎麽沒有摔死呢。”海青飛快地跳下馬來,快步趕到近前,哈腰扶起馬勇,

問:“疼嗎?”“疼死我啦!屁股準都摔成兩半了。哎喲馬勇咧著嘴,一麵說一麵用手揉著自己的屁股。”這時,那匹把前腿插進冰縫的戰馬哀鳴不已,兩隻噙著淚水的眼睛望著自己的主人,希望能救它脫離險境。海青和馬勇一人抱著一隻馬的前蹄,用肩膀子頂著馬腹,海青喊了聲:“一、二、起!”二人一挺身子,把馬從冰縫中扛了出來。馬勇看著自己這一瘸一拐的馬,喪氣地說:

“咳真倒黴,隻好和這些紅匪一樣走回西寧了。”大家又踏著沒腳脖子的雪上路了。姚秀芝無意之中抬起頭,向著前方望去,一座建有不少清真寺的城鎮映眼簾,她暗自說:“西寧到了!”但是,當她想到以後的命運時,又悔恨交加地說:“為什麽忘了給自己留下一顆子彈”西寧,是青海省的首府,曆來又是當地伊斯蘭教的聖地。今天,則是馬家軍的巢穴,指揮追剿西路軍的大本營。”在一座威嚴的清真寺裏,就在阿訇主持教徒進行禮拜的地方,坐著一位凶煞神似的軍官。看上去,不過三十來歲的樣子,肩上卻披戴窘旅長一級的軍階,他麵目瘦削,鼻梁隆起,那雙滴溜亂轉的眸子黃得有點瘮人。他似乎在等待著什麽,可一時又等不來,他望著空****的禮拜廳堂有些不耐煩了,倏地站起身來,一拐一拐地踱著步子。他就是馬步芳的少壯旅長馬榫。古浪一戰,被西路軍打傷了腿,要不是海青把他背下戰場,早就當了紅軍的俘虜了!不久以前,養好了槍傷,腿卻留下了殘疾。跛子怎麽能和將軍劃等號呢?因此,他的脾氣越來越暴躁了,部屬對他都望而生畏。

還是馬步芳會籠絡這位旅侄的心,經常在軍官會議上稱他有孫臏之才,是輔佐他消滅西路軍的愛將,前程似錦,不可限量。他聽了以後,心灰意冷的情緒也稍稍得到了慰籍。正當他思慮重返疆場的時候,西路軍兵敗古道河西走廊,被俘的紅軍戰士與日俱增,馬步芳便把這看押、處置俘虜的任務交給了他。他不想做這種既不揚名,又得利的事,隻是礙於馬步芳的麵子,才硬著頭皮來此上任。當他看見一些被打傷腿的紅軍俘虜,條件反射似地獸性大發,隨意用傷殘俘虜發泄私憤。有不少被俘的紅軍戰士,被他活活地折磨死了!”根據前方的電報通知,高台之戰的最後一批俘虜,將於今天到達西寧。可是,等到日頭都偏西了,還不見一個俘虜的影子。馬祥焦躁不安地踱著步子。突然,前方的大門口傳來了”姐夫”的叫聲,他急忙收住步子,循聲望去,看見馬勇一瘸一拐地走子過來。他很不高興地蹙起了眉頭,問:“你的腿怎麽了?是不是中了紅匪的黑槍?“不!不!”馬勇走到跟前,急忙解釋,“騎馬不慎,摔的,過幾天就好了。”

馬祥點了點頭,轉念一想,他怎麽回來了?準是打著他的旗號,押著俘虜回西寧看老婆來了。他欲要訓斥這位不長進的小舅子,家裏那個母老虎的形象又閃現在眼前,他隻好換了種口氣,問:“俘虜呢?”

“在禮拜寺的大門外。”

“和誰一塊回來的?”

“老海!”

“老海?”噢,就是把姐夫從戰場上背下來的胳駝客,海青,海青到了!怎麽還叫他在外麵受凍?把他請進來。

馬勇聞聲急忙轉身,一蹦一蹦地走出禮拜寺。不時,又和海青一道把幾十名被俘的紅軍戰士押進來。正當他們二人為戰俘解繩索的時候,馬祥親熱地大聲說:“海大哥!讓馬勇一個人幹吧快到前麵來,讓我看看胖了還是瘦了?”海青有些不好意思地走到馬祥的麵前,憨厚地說:“有什麽好看的?還不是老樣子!馬旅長,你的傷全都好了吧?

“咳揀條命就心滿意足了。”馬祥突然想起了什麽,“我再說一遍,今後不準叫我旅長,你我要兄弟相稱,記住了嗎”

“這怎麽行呢?”

“行!”

“我娘好嗎?”

“好!身子很結實。前幾天,我派人送了些大米洋麵去。”,我就謝謝旅長了。”

這時,馬勇已經把被俘的紅軍戰士排成了一隊,走到馬祥的麵前請示怎麽辦?馬祥有意掩飾他那條瘸腿,挺著胸,提著氣,一步一”步地走到被俘的紅軍戰士的麵前,從隊尾看到了排頭,最後把眼神落在了姚秀芝的身上。他矜持了片刻,一步一步地走到姚秀芝的前麵,伸出右手卡住姚秀芝的下巴,輕輕地一抬,打量了片刻,遂又放下手,從馬褲兜裏掏出一塊白手帕,擦了擦手,惡狠狠地問:

“你叫什麽名字?”

“姚芳。”姚秀芝按照早已編好的名宇,漠然地回答著

“多大歲數了?”

“三十八。”姚秀芝有意多說了幾歲,

“你為什麽要參加紅軍?”

“家裏窮,活不下去了。”

“在紅軍裏做什麽事?”

“燒飯、洗衣服。”馬祥點了點頭,思索了片刻,轉身看著海青,問:“海大哥”一路上,這個叫姚芳的還老實吧?”

“老實。就是身子骨太弱了。”海青答道。

“你喜歡她嗎?”

“這……”

“這還不好說嗎?喜歡,就送給你當老婆;不喜歡,就把她押到女牢裏。”

這太出海青的所料了,當著這麽多的人說這樣的事,且又是如此輕率、簡單,他窘得兩隻手都不知該往哪兒擱了。”馬祥也猜到了海青的心理,他裝出一付知己的模樣,隨和地說:“不要不好意思嘛!聽我說,會燒飯洗衣服,能幫你撐著家,就是歲數大了點。不過,還能給你生娃娃!怎麽樣?”“

“我不知道”

“我可知道!”馬勇一步跨到馬祥的麵前,誇大其詞地說,“姐夫,你可不知道,這一路上啊,海大哥對她甭提有多麽好了,恨不得把自己的馬也讓給她騎。”

“哪有這種事啊”海青很不自然地說。

“怎麽沒有?”馬勇象是審訊犯人那樣,“你主動地為鬆過綁沒有?你給她吃過偏飯沒有?當著姐夫的麵如實招來,那是因為她的身子太弱了,“

“好,就這麽定了。”

馬祥一把拉住海青的手,就龜是一筆買賣成交了那樣高興,“從現在起,她就是你的老婆了,帶回家去吧”姚秀芝自被捕以後,什麽樣的思想準備都作好了,唯獨沒想到處置她的辦法,是送給這位憨厚的胳駝客當老婆。當麵反抗嗎?她清楚是沒有用的。這些封建獨裁的軍閥,既然能說出把你送給別人當老婆,也能當眾強行讓你同意他的許諾。

死本是無所畏懼的,但是毫無價值的死,也不是一個革命者追求的最高境界。現在雖然已是馬家軍的囚徒,可是她堅信隻要一息尚存,就能為革命做些事情。瞬間,海青那”質撲的形象又出現在腦海,她依稀覺得,暫且跟著他去,或許是一個起死回生的契機。肖海青為她鬆開綁,難為情地說罷:“走吧!馬旅長已經把你送給我了。”她猶豫了片刻,終於邁出了步子。

可是,當她用眼神向難友們告別的時候,令她驚愕的是,幾十個難友幾乎是同一的表情憤怒的雙眼,鐵青的臉色。有的氣憤地啐唾沫,有的跺腳,有的幹脆小聲地罵:“賤貨!軟骨頭”這些就象是一把把利箭,紛紛地射向她的心中,令她悲痛不已。解釋吧?不是剖白內心的場合;就這樣走去嗎?在難友的心中將永遠留下一個可恥的罪名;尤其當她想到萬一再回到革命隊伍中,又如何向組織說明這段曆史呢?又有誰肯〒為自己做旁證呢?她猶豫了,惶恐了,終於又止住了腳步。“怎麽不走了?”馬祥大聲地喊。

姚秀芝低著頭,佇立在原來的地方,矛盾的心湖,宛似沸騰的開水,激烈地翻滾著。

海青看著姚秀芝那痛苦的表情,方才那就荽當丈夫的熱心驟然冷卻下來。當他再聽到自己押解的囚徒,紛紛辱罵姚秀芝的時候,他轉過身來,望著雙手叉腰,就要雷霆大發的馬祥,低聲地說:“馬旅長!人家不願意,就算了吧?”

“算了?沒有聽說過這個詞!”馬祥猝然大怒,忘了自己腿瘸,一拐一拐地走到姚秀芝的酋前,啪的一聲,重重地打了姚秀芝一記耳光,“痛快地回答我:是願意?還是不願意?!”

姚秀芝鄙夷地哼了一聲,昂起頭煩,側向一邊,做出不肩理睞的樣子。“混蛋!”隨著一聲歇斯底裏的大罵,馬祥揮起右手,又打了姚秀芝一記耳光。”姚秀芝晃了晃上身,她的兩個嘴角,淌出了殷紅的鮮血。

”來人!”

馬祥一聲怒叫,立刻從兩邊的旁門裏走出兩個虎背熊腰、滿臉橫肉的大漢,他們走到馬祥的麵前,畢恭畢敬地行過蹲屈禮,又閃身兩旁”這個半老婆子喜歡喝罰酒,把她押到歡喜房裏,當即和海青大哥完婚”這兩個劊子手倏地伸出兩隻粗大的手,一人抓住姚秀芝的一個肩胛,一人又抓住姚秀芝的一條小腿,說了聲“起”姚秀芝就象是古代赴鍘刑的犯人,被兩個劊子手擎舉過頂,向著左邊的旁門走下。”

海青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陣勢,他嚇得兩條腿抖成一團,嘴就更不聽使喚了,哆嗦著說:“馬旅長這這親不結了行嗎?”不行!”馬祥象條瘋狗似地狂叫著,“馬勇在把海青送進歡喜房去成親!”

“是!”馬勇是知道姐夫的脾氣的,他不願意當著這麽多的紅軍俘虜出醜,急忙走到海青的旁邊,小聲地耳語了兒句,抓住海青的一隻手,連拉帶拽地向著左邊的旁門走去。

這是一間陰森可怖的房間。窗子小小的,罩著一塊黑絲”、絨的帷幔,不透一點光亮”正中央擺著一張比單人床稍大一些的木床,上麵鋪著半新不舊的褥子;令人感到驚奇的是,床頭和床尾都掛有長長的紅綢子,木床的一邊放著幾把凳子,另一邊擺著一把紅木嵌銀雕花太師椅,除此而外什麽都沒有了。這,就是所謂的歡喜房。也就是在這張木**,不知有多少良家婦女慘遭**!哐啷一聲,禁閉的鐵門打開了,兩個劊子手擎舉著姚秀芝走進屋來,二人交換了一個眼色,幾乎是同時鬆開了手,“啪”的一聲,姚秀芝捧在了地上。兩個劊子手朝地上一看,又同時放聲大笑了起來。”姚秀芝吃力地站起身來,用衣袖管擦去嘴角上的鮮血,睜大燃燒著怒火的雙眼,巡視了一遍這間歡喜房,暗自說,多象歐洲中世紀審訊囚犯的古堡啊,還美其名曰歡喜房!如果說這張木床是所謂的合歡床,兩邊的紅綢子是做什麽用的?擺放這樣多的椅発又幹什麽?她無心再考慮這些事,出於女性自衛的本能,想尋找一件護身的或說是能全節自盡的東西,她失望的是什麽也沒有。她又看了看那結實的床頭,暗自下定決心:必要的時候,就一頭撞死!

馬勇拽扯著顫抖不已的海青走進歡喜房,自己一屁股坐在了那把雕花嵌銀的太師椅上,威嚴地命令:“成親儀式現在開始!第一項,新郎、新娘脫衣裳!“等等!”

海青一聽,真的都快嚇暈過去了,匆忙趕到馬勇的麵前,惶恐不安地問:“馬老弟!這”叫怎麽個結婚法呢?”你沒聽說過在歡喜房結婚的事?”馬勇深感驚訝地”問。”沒、沒聽說過。”好!我這就告訴你。”這間歡喜房,是反動的馬匪上層人物發泄獸欲、收買部屬的最齷齪的地方。他們抓來良家婦女、或俘獲敵方的眷屬以後,年輕的、漂亮的供他們玩樂;中年的,或長相一般的大姑娘、小媳婦,就賜給貼心的警衛人員,借以收秀”所謂的赤膽忠心;對於那些烈性女子”無論是姑娘還是媳婦,“進這間歡喜房後,一律強行剝掉衣服,用那早已備好的紅綢子,捆在這張木**,供劊子手們**,直到死去;或者直到答應下嫁、賣身為止。今天要海青來歡喜房,就是要他和姚秀芝在這張**完婚。海青聽後嚇得腿肚子都快轉到前麵來了,戰戰兢兢、結結巴巴地說:“這樣的婚我不結了”

“不要了讓她坐牢去吧。”

“沒有這麽便宜!”馬勇騰地站起身來,指著兩個粗粗大大的劊子手,“今天,算你們哥倆有福氣,就賞給你們了!“慢慢”海青慌忙擺著雙手,“這麽辦還跟我成親吧。”

“行!一切聽海大哥的。”馬勇複又坐在太師椅上,重拍了一下扶手,“現在開始成親!第一項,新郎、新娘停!停”海青急忙打斷馬勇的話,“我想把她帶回家去成親,讓老娘她”也高興高興!”那感情好了,我也能討杯喜酒喝!”馬勇把臉色一聾拉,指著滿臉怒色的姚秀芝,“就是她不識抬舉。”海青的心稍許平靜了些,他走到姚秀芝的麵前,一看那張被打腫的臉,心裏生出了強烈的同情心。瞬間,他又想起了紅軍寧死不屈的氣節,認為讓姚秀芝當眾認輸是不可能的。怎麽辦?,他突然又改變了說服姚秀芝的想法,轉身對馬勇說:“你們先出去一會兒。”!

馬勇起身走到姚秀芝的麵前,威脅地說:“聽著!再不答應,就把你賞給他們倆了。”旋即朝著那倆個劊子手使了個眼色,一塊走出了歡喜房。”海青麵對著姚秀芝,反複說明自己不會欺侮她。接著,他又表白家裏就有一個心地善良的母親,做了他的老婆,就是一家之主。最後,他又說明了自己的身份,告訴姚秀芝,就是不當馬家軍,靠拉胳駝也能養活她,絕不會讓她為過曰子的事操心、犯難,一句話:跟著他海青做老婆,是不會抱屈的”姚秀芝身處這樣意想不到的逆境,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她可憐這位憨直的駱駝客,也理解這個歲數的未婚男人的心。當然,還清楚海青此時此地懇求她做他的老婆,還包含了珍貴的仁愛之丄!但是,都沒有激發姚秀芝一絲一毫的情愫。

她被捕以後,多次想到了死,而且隨時都有死的機會,是每當她實施死的行動時,她又想到了生準確地到了生還革命部隊,繼續憧憬追求美好的理想。今天,她曆經痛苦的鬥爭,再次收回了以頭撞擊床角、了此殘生的消極念頭,“應先跟著海青離開這間歡喜房。”夜幕籠罩著西寧,大街上少有行人,顯得格外的清冷、寂寥。姚秀芝跟在海青的身後,踩著哢巴哢巴的雪路向前走著。當海青指著前麵黑洞洞的房子,說是就要到家了時,她的心裏就象是揣了個兔子,騰騰地跳動著。

這是一座三開間的北房,四壁全是用土打成的。當地人叫幹打壘。

西裏間裏點著一盞如豆的油燈,隱約映照出了屋內的輪廓靠近北牆的,是一座橫倒在地上的臥櫃,袖漆斑駁,猜不出代人用過了;向陽的一麵是條火炕,上麵鋪著羊皮褥子,炕中間有一盆炭火,閃著火星,一位年過六旬的回族老大娘盤腿坐在火盆前,她戴著一副用繩代替一條腿的老花鏡,把頭歪向窗台上那盞搖曳的油燈,吃力地做著針線活計。她就是海青的母親,人稱海大娘。

西路軍挺進河西走廊以後,海青被征為馬家軍的向導。為了穩住海青的心,使之為馬家軍賣命、效力,海大娘文做了馬匪的人質。從此以後”她一個人呆在這間土房裏,不是請求真主保佑,就是希翼佛爺降福,祝願海青早日平安地回到她的身邊。

“娘!我回來了。”啊!海青回來了。她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計,側耳聽了聽院中的腳步聲,怎麽是兩個人?她急忙溜下炕,穿好鞋,高興地說:“是海青回來了?快進屋暖和暖和。”海青帶著姚秀芝走進屋來,驚得海大娘目瞪口呆,不知該說些什麽。她顧不上看看久盼的兒子,驚奇地打量起姚秀芝來,她怎麽穿著紅匪的衣服?不安地問:“海青你怎麽把她領進咱們家來?”娘你猜猜看?”海青笑眯眯地說。”海大娘又用心看了看姚秀芝,覺得這位女紅匪不是一般的婦道人家。可是海青帶她來又做什麽呢?百思不得萁解,微微地搖了搖頭。“娘!你真的猜不出?”海大娘茫然地點了點頭,“她是給你老人家做兒媳婦的”

“真的嗎?”馬大娘吃驚地問。”

“是真的”海青笑著回答。”馬大娘半信半疑,又似乎恍然大悟,她急忙道:

“你們吃飯了嗎?”

“餓了大半天了。”

“我這就給你做飯去。”

“不忙!”海青指著姚秀芝那身殘破的軍服,“娘!她是你的兒媳婦了,總不能……

“我這就給她找幾件過冬的衣服。”海大娘邊說邊打開了北牆下麵的臥櫃,翻騰了好一陣子,找出幾件半新的回族冬裝,雙手放到炕上,樂不迭地說罷”快換衣服吧,我給你們做飯去。

轉身撩開棉門簾,走了出去。

海大娘表麵上是高興的,可心裏並不滿意這個媳婦。她認為姚秀芝這樣的歲數,這樣的身份,為了活命,竟然同意下嫁給她的兒子,準不是一個好女人。可是現在,兒子三十開外了,還沒有人登門提親。再過十年,這海家的香火不就斷了嗎?為了兒子,她強作笑顏找衣服,做晚飯。

再說憨厚的海青,一會兒看看炕上的衣服,一會兒瞧瞧沉思不語的姚秀芝,傻嗬嗬地笑著說:“快換上吧?這衣服是娘年輕的時候做的,舍不得穿,就留給你了。嘿嘿”姚秀芝依然佇立在原地,繼續地沉思著。

屋裏就剩下姚秀芝一個人了,空****的,一種異樣的恐懼感從四麵八方襲來,壓迫得她都快喘不過氣來了。她看著炕上疊得整整齊齊的冬裝,換還是不換?換,意味著默許做海青的老婆;不換,等待她的又將是什麽呢?”海青已經是三十多歲的男人了,如果他堅持要求同居怎麽辦?動武嗎?肯定輸在海青的手下,講理嗎?海青肯定不聽!怎麽辦?

突然一陣涼風撲進屋來,姚秀芝警惕地側目一看,棉門簾被撩開了一條小縫。海青搖搖晃晃地走進裏屋,笑容可掬地說,“累了一天啦,咱們上炕睡覺吧?

“我不累,要睡你睡吧。”姚秀芝冷漠地說。

海青以為自己的熱情還不夠,張著大嘴,傻乎乎地笑著,驀地伸出了一隻右手,笨拙地搭在了姚秀芝的肩上“別說傻話了!”

“是你在說傻話!”姚秀芝一抬手,打掉了海青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海青幾經動手動腳,壓抑多年的情欲,就象衝決堤岸的江河之水,再也無法收住了,他倏地跪倒在姚秀芝的麵前,雙手用力地抱住姚秀芝的雙腿,一邊瘋了似地親吻,一邊懇求著上炕睡覺

姚秀芝那女性自衛的本能爆發了,她完全地忘卻了什麽是怕,一邊狠狠地捶打著海青的頭,一邊大聲叫喊:“滾開”滾開”海青就象是一頭發了情的公牛,驀地抱起姚秀芝,的一聲又摔在炕上,旋即縱身一躍,壓在了姚秀芝的身上,雙手扒著姚秀芝的衣服。”姚秀芝拚力地掙紮著,用力地打著海青的臉和頭,但招來的卻是更加瘋狂的親吻;上衣的扣子就要解開了,反抗的力氣也越來越小了,她急得向兩邊擺著頭,無意間看見了海大娘的針線笸籮,伸手抓起一把剪刀,舉在空中,準備狠狠地刺向海青的後心。陡然之間,她又把剪刀收回,對準了海青的喉從,大吼一聲:“住手!不然我就紮死你”

海青嚇得出了一身冷汗,滿腔的欲火頓時被撲滅了。他乖乖地站起身來,活象是一個鬥敗的公雞,垂著雙手,害怕地說:

“不願意,就拉倒,幹嘛”要殺我?”海大娘早就走進了裏屋,目睹了全過程。她不明白,姚秀芝既然答應做海青的妻子,為什麽不同意共枕?姚秀芝既然舉起了剪刀,又為什麽不刺死海青?她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姚秀芝是個想活下來的烈女,但又不忍心傷害自己的兒子。因此,她小聲地問:“你是有了主的女人吧?”姚秀芝悲憤地點了點頭。“你打算怎麽辦呢?”

“至死不從!”姚秀芝倏地又舉起了手中的剪子,做好了以死相抵的架勢。”海大娘一步跨到姚秀芝的麵前,奪過剪子,扔到炕上,緊緊地抱住姚秀芝,淒楚地說:“好樣的!沒想到紅匪中也有烈女啊,我”不要你當兒媳婦了。”

她從西路軍艱苦卓絕的征戰,又想到了紅四方麵軍的悲壯曆程,心中有著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但是,當她一想到這支英雄的部隊,有可能消失在絲綢古道上的時候,真不知道該為它譜寫一首什麽樣的悲歌?尤其當她想到黨、想到曆史如何評判這曲悲歌的時候,內心猝然生出了一股寒氣,禁不住地啜泣了。

身旁嚶嚶的飲泣聲,哭醒了沉睡的海大娘。開始,她有些迷茫,很快就又找到了自認為滿意的答案:想念分別的親人了。”她有著一副菩薩的心腸,聽著姚秀芝偷偷地抽泣,“也忍不住地落下淚來。關切池問:“幹女兒!想家了吧?”

這深情的問話,恰似特殊的化學藥劑注到姚秀芝的心中,勾起了許多悒鬱難言的心事!她的確是想家了但她的家又在什麽地方?是西路軍總部嗎?這個家能維持多久?又怎樣使這個家中興?再說,就算是她能夠回到這個家中,親人們還承認她這個家庭成員嗎?等待著她的又將會是什麽呢?她的心悸慟不已,泣聲也就越來越悲切了!”別哭了,快告訴幹娘,是不是怕有家回不去啊?”海大娘這句真誠的問話,象是一盞明亮的燈光,照亮了姚秀芝的心,終於找到了解決疑難的話題。她格外悲切地說:

“你真是我貼心的幹娘,猜透了幹女兒的心事。”海大娘隨手抄起一塊土布印花頭巾,擦去姚秀芝滿麵的淚痕,哀傷地歎了口氣,小聲地說:“孩子,別哭了”你的心,幹娘懂”放心吧,幹娘想法讓你回家。”姚秀芝緊緊地抱住海大娘那萎縮的身軀,感激地說:“幹娘真好”海大娘的心熱乎乎的,這些年來,還沒有一個人如此親熱地擁抱過她呢,她感到滿足,覺得這個幹女兒是認著了。她再一想,還不曾問過姚秀芝的男人,遂知心地小聲問:

姚秀芝隻好順著海大娘的話題繼續答道。

“你們都是知書達理的秀才吧?”

“反正念過不少書。”

“那你們夫妻怎麽不考狀元當官去,反到不要命地和官家做對呢?”姚秀芝就象是孩子和母親說話那樣,親熱地叫著幹娘,用顯而易見的社會現象,說明中國太黑暗了,當官的象惡狼,隨意地鯨吞窮人衲財富。海大娘深有所感地答應著。為了更快地啟發海大娘的覺悟,姚秀芝又突然把話題一轉,有意地反問:

“海青弟弟為什麽找不著個媳婦?

“都是因為窮啊!”

馬步芳的三親六故,都有多少個老婆?

那還有個數啊!

“這合理嗎?”他們才不管合理不合理呢。”

百姓們為什麽不反對他們?”

“咳誰敢啊!”

“我們紅軍就敢!”

接著,姚秀芝又向海大娘講述了紅軍的性質,通俗易懂地說明了馬家軍害怕紅軍,瘋狂地追殲紅軍的原因。尤其當她哭著說完被押進歡喜房的事後,海大娘氣得咬牙切齒地說:“畜生!一群不通人性的活畜類。從明天開始,就不讓海青給他們賣命去了!幹娘!

“這可使不得啊?”

“為什麽?”這群活畜生不僅要加害於我,而且還會迫害幹娘和海青弟弟的那怎麽辦呢?”和過去一樣,不露半點聲色。“你怎麽能回至紅軍那邊去呢?”“這,要等機會!”姚秀芝突然翻身坐了起來,

“幹娘!為了我能早日回到那邊去,也為了你和海青弟的安全,你同意對外人說,我是你的兒媳婦嗎?”海大娘愣了一下,突然醒悟了這其中的懊妙,雙手把姚秀芝摟在自已的胸前,順手掖好棉被,激動地說:“行!行啊”

你能讓海青弟弟表麵上還做我的丈夫嗎?”

“能!能啊”報曉的雄雞叫了,姚秀芝依然摟著海大娘說個不停。”海青也整整一夜沒有合眼。

他求歡失敗之後,一個人跑到院子裏失聲痛哭,怨恨這個世道太沒有真理了!他幾次想去找馬樣旅長,狠狠地報複一下姚秀芝,可腳剛一邁步,母親的形象又攔住了他的去路。他是出了名的孝子,沒有得到母親的應允,怎麽能隨意而為呢?”海大娘和姚秀芝熄燈以後,海青悵然地走回堂屋,聽見母親和姚秀芝是那樣知己地談著心裏話。他處於一種複雜的請感止住了腳步,坐在鍋台上偷聽著裏屋的談話。令他驚疑的是越聽越想聽,越聽越覺得有味。他逐漸地聽明白了什麽是紅軍,知道了他為什麽娶不上個老婆的原因。當他聽到姚秀芝哭述歡喜房的事的時候,他是那樣的痛恨馬祥。同時,也明白了自己為馬家軍當向導,押送紅軍俘虜是錯了。但自己的良心得以安慰的是,沒有虐待紅軍俘虜,從歡喜房中救助了姚秀芝。可是,當聽到自己要做姚秀芝的假丈夫的時候,一種男人的自尊感和羞辱心同時襲來,在無情地折磨著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