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曆經半天的出走,她認為已經逃出了紅四方麵軍的駐地,緊張的心情頓感輕鬆了。她坐在地上一麵休息,一麵揀拾熟透的野蘋果,柿子充饑,當她再次無目的地踏上征途的時候,李奇偉的形象又在腦海現出”好端端的一個革命者,怎麽會變成一個投革命之機的商人?難道這是革命熔爐造就的副產品嗎?

姚秀芝想得很遠。幾年前,李奇偉就經受不住強大的政治壓力,信口供出了許多編造的情況,使不少領導同誌蒙受不白之冤,甚至獻出了最可寶貴的生命,而自己被打成托派,當做囚徒進行長征,不也是他的”功勞”嗎?昔日,可以昧著良心,不要氣節,拿同誌的頭顱、熱血,去做自己活命的交換條件,今天,為什麽就不能把信仰當做商品來拍賣呢?同時,她又想起了李奇偉打她一記耳光的往事,仔細揣度起來,他並不是一個真正的共產主義者,心靈深處還有著極為嚴重的封建意識女人是男人的附庸,無論處在什麽特殊的環境,做為他的妻子隻能守節。但是,當她想起今天發生的事情,心靈就象是被一把無情的利刃刺穿了,因為他把夫妻真誠相愛也當成了商品,為他政治上撈到更多的紅利,也廉價地拍賣了!這不僅汙辱了自己聖潔的心,而且還把自己當作資本進行了投資,這是何等的無恥啊!她禁不住地痛泣自語:“神聖通革命殿堂中,竟然供奉著這樣肮髒的主宰者,“自己不但被他們占有了肉體,而且還被拍賣了自己的靈魂,這是何等殘酷、悲哀的事啊!”太陽完全地沉到西山背後去了,姚秀芝走到山林邊沿的一個高坡上,眺望著西天盡染的血色,恰似一幅壯麗的油畫,鑲嵌在瓦藍瓦藍的長空中。她是何等地想奏響提琴,忘情地讚頌這大自然的美景啊!可心愛的小提琴不在了,隻好任這壯烈的旋律激**著心胸”藝術之神飛去了,她又把視覺由遠天移到山腳下邊,

一座不小的村鎮沐浴在暮靄霞蔚中,一縷縷嫋嫋的炊煙射向晴空,天漸漸地擴散開來。姚秀芝想,隻要這裏的村民知道去成都的路,我就是沿途賣唱乞討,也要從成都北上出川,找到黨中央,找到霍大姐和彤兒。“啪!啪”突然,山下傳來了清脆的槍聲。姚秀芝急忙循聲向山下一看,隻見兩個衣著不整的川軍吵吵嚷嚷地向山上跑來,他們身上的長槍,手中的獵物左搖右擺,影響著他們爬山的速度。姚秀芝驚得調頭就跑,她忘記了山路的崎嶇,也顧不上攔路的藤蔓,摔倒了,爬起來再跑,衣服掛破了,也不看上一眼,隻想快些甩掉這兩個川軍的追趕。突然,一座刀削的峭壁出現在麵前,她急忙收住雙腳,瞧著這一眼看不見底的深淵,恐懼地自語:

“完了!全都完了”夜幕徐徐地落了下來,尾追的川軍的叫罵聲越來越近了,姚秀芝慌忙沿著絕壁的邊沿向左麵跑去,沒出百步,一座山坳攔住了去路,她一看坳中的藤蔓野草伸手可及,茂盛得看不見坳底,不加思索,把眼一閉,縱身跳進了這座山坳中。”姚秀芝借助藤蔓野草的攔阻,幸免於難,隻是在落地的時候,感到右腳扭了一下,她全然不顧這一切,慌忙鑽進一叢密不見影的藤蔓中,暗自祈禱:“千萬別落他們的手中啊!”夜幕完全罩住了山林大地,那忽隱忽現、忽近忽遠的林濤聲,給人處種寂寥、空曠”並含有幾分恐怖的感覺,頃許,山坳的上端,傳來了兩個川軍的對話聲,

“怎麽這個紅軍堂客轉眼就不見了呢?”

“可能是跳崖摔死了!”

“我才不信呢!”

“那她會逃到哪兒去呢?”

“說不定就藏在下邊的野草中。

“那太好了,活該你我有福分!”奧當兵的,有啥子福分嘛。”拿這個堂客開開葷嘛!”姚秀芝聽到這兒,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她緊緊抓住一根折斷的枯藤,完全做好了自衛的準備。忽然,上麵出現了亮光,她瞀覺地仰起頭,透過交織的藤蔓的空隙,看見上麵站著那兩個川軍,一個手拿劃著的火柴,兩個人探著身子望下看,希望借助火柴的亮光,發現姚秀芝藏身的地方。亮光熄了又亮,亮了又熄,待劃到第五根的時候,上麵又傳來了對話聲:“算了吧!就算咱哥兒倆沒這個福氣。

可她會逃到啥子地方去呢?”這得去問老天了!

“哼!隻要她不是長翅膀的仙女,就休想逃出我如來佛祖的手心。”

“就是嘍,這兒是咱們的防區嘛。”

兩個川兵十分敗興地走去了。姚秀芝忍著腳傷的劇疼,拄著一根枯枝,從山坳裏的藤蔓中爬出來,一拐一拐地向著山下的鄉鎮走去。”偏遠的鄉鎮早就睡了,隻有秋風在怒嚎著。姚秀芝終於走到了鄉鎮的邊上,她的雙手一扶支撐藏樓的柱子,竟然累得躺在了地上。她一動不動,急促地喘著粗氣,連伸手擦拭額頭上的汗珠的力氣都沒有了。”突然,一條放牧用的狼狗汪汪地叫著,直撲姚秀芝而來。姚秀芝倏地從地上躍起,揮舞著手中的枯枝,與狼狗展開了搏鬥。未經幾個回合,姚秀芝被狼狗撲在了地上。“黑子”快過來。”

隨著喊聲,一位婦女從藏式的樓上走下來,那條狼狗收起野性,調轉過頭,搖著尾巴,朝著女主人走去。”女主人不慌不忙地走到跟前,認出倒在地上的姚秀芝是個女人,再一看雙手緊緊抱住的枯樹枝,誤以為是個討飯人,略帶責備地說”你這個討飯的,天這麽晚了,還不找個地方睡覺啊?”姚秀芝一時正想不出怎樣回答自己的身份,忙說:

“討飯沒趕上點,天晚了,找不到個住處,就想在你的房下借宿,沒想到”被我的阿黑發現了,是吧?”這位中年婦人罵了阿黑幾句,阿黑有點理屈地搖著尾巴走了。她轉過身來,抱怨地說,“快起來吧!不是我趕來,你的小命都沒了。”姚秀芝雙手拄著枯枝想站起來,剛剛拱起上身,再次摔在了地上。“怎麽啦?是讓阿黑咬傷了嗎?”怎麽回答呢?姚秀芝急中生智,巧妙地答說:“不全是狗咬的!我連累帶餓,本來就虛的身子,連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咳”多可憐的女人。”這位婦女又歎了口氣,俯身攙起姚秀芝,說了一句”先到我家吃點東西吧!”遂小心地扶”

著姚秀芝、沿著木板樓梯向二樓走去。”這是一座典型的藏式住房。二層的住室中間也有一塊大石頭,上麵架著個三角架,在三角架的下麵吊著一個又黑又髒的小鐵鍋,鍋下麵燃燒的木柴還閃著火星。向陽的窗子大一些,上麵鑲著一塊玻璃,窗前邊有一張雕花的紅漆條桌,上麵擺著漢族女人用的針線笸籮,還有一盞搖曳的酥油燈,對麵的牆下擺放著一張雙人木床,鋪著已經舊了的錦繡被褥。再看看牆上貼的那滿是蜘蛛網的年畫,給人一種藏漢合璧的鳳格。女主人約有四十來歲,穿著藏族的服裝,但臉上的皮膚卻是白暫的。她走進二樓的住室,側首一看姚秀芝,驚得“啊”了一聲,脫口而出:“你”是個女紅軍”姚秀芝急忙扶住牆壁,望著女主人那驚愕的神色,說出了預先編好的台詞:“我是個女紅軍,行軍中崴了腳,就”掉隊了。”女主人很快鎮靜下來,她再一看姚秀芝那破爛的軍衣,蓬亂的頭發,虛弱的身體”一種憐憫心油然生起。她匆忙端起酥油燈走到姚秀芝的麵前,俯身一看腫得象饅頭似的右腳脖子,心疼地說:“這怎麽受得了喲!快脫下鞋來用開水燙燙吧。“女主”人扶著姚秀芝走到床前,坐在鋪著一個被筒的床沿上,小心地為姚秀芝脫下兩隻鞋子,轉身端來一個灰色的陶盆,從吊著的鐵鍋中舀了半盆水,放在床的下邊,一邊為姚秀芝燙腳,一邊自言自語地嘮叨:“都腫成這個樣子了,還黑燈瞎火地走路,真是連命也不要了“產”一種偉大的母性之愛,兀然撲了姚秀芝的心底,溫曖咎她的全身。這時,她又想起了幼年時的奶媽,有著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她抬起頭,環視室中的擺設,覺得是那樣的不協調,再一聽這位藏族婦女說著流利的漢話,又倍感驚疑。她想了想,有意地問:“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了,就留個名吧!”

“藏名叫卓瑪,漢名叫秋菊。”女主人淡淡地說著,連頭也沒抬一下。

“你怎麽還有個漢名啊?”

“我是漢人。”

“那你怎麽又起了個藏名呢?”

“我嫁給了藏人。這位叫秋菊的婦女抬起了頭,望著姚秀芝那驚詫的表情,有些慘然地笑著說,“用咱們漢人的話講,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嘛!做了藏人的老婆,當然就應該起個藏人的名字了。”

“你的丈夫呢?”

“全都死了!”秋菊的回答太令人費解了,怎麽能答說”全部死了”呢!姚秀芝望著心情沉重的秋菊,驚得張了幾張嘴,都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秋菊看了看姚秀芝驚疑的表情,似乎猜到了對方的心事,不一為然地笑笑說:“是全都死了!你感到新鮮,是嗎?”姚秀芝點了點頭。”秋菊幫著姚秀芝燙完了腳,又把髒水從窗口潑了出去,放下陶製的盆子,伸手理了理頭發,長長地歎了口氣說:

“你準餓了,先吃飯吧!”等上了床,我再原原本本地告訴你。

姚秀芝美美地飽餐了一頓藏漢飯菜,接著又和秋菊鑽進了一個寬大的被筒,開始靜靜地聽秋菊講訴自己的身世。”秋菊的父親是個木匠,為了謀生,帶著女兒來到這座藏漢雜居的鄉鎮做木工。不久,又收了兩個從外地逃來的藏族青年做徒弟,四口人生活得很快活。在秋菊十八歲那年,父親得了重病,從此臥床不起。在他臨終的前夕,把兩個藏族徒弟叫到跟前,希望他倆當中有一個做秋菊的丈夫。這倆藏族青年,為了報答師父的恩情,私自商量定了,同娶秋菊為妻。

姚秀芝聽到這兒,驚得脫口而出,“這怎麽行呢?”

“行這是藏人的風俗。”你就這樣做了他們兩個人的妻子啦?”沒辦法!誰叫咱生來是個女人呢。”

這……太落後了”落後是落後啊對一個女人來說,有兩個丈夫,比沒有丈夫要好過多了。”秋菊說得是那樣的悲淒,過了很久,才又喟歎不已地”說:“我早就聽內地來的人說,紅軍是好人。不然,你冒冒失失地投到別人的家,說不定早就沒命了。”姚秀芝實在是困乏到了極點,她在秋菊絮絮叨叨的話聲中,漸漸地進了香甜的夢鄉。”

劈劈啪啪的鞭炮聲,把姚秀芝從沉睡的夢鄉中喚酲,她睜開惺忪的睡眼,看見太陽穿過玻璃窗口,射進了一大片陽光,把這間住室映照得非常明亮。這時,站在對麵條桌前的秋菊,正對著一麵不大的長方形的鏡子梳妝打扮。她由鏡麵中發現姚秀芝已經醒來,轉過身,笑著說:“這一覺可睡香甜了吧?”姚秀芝仔細地打量著秋菊,發現她已脫去藏服,穿上了一件錦緞做成的偏大襟的小襖,和一條拖地的裙子,令她感到驚詫不已。當秋菊拿起一枝絨絹做的花,精心地插在頭上的時候,一句很不恭敬的貶意詞飛到了嘴邊:“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同時,她本能地產生了恐懼感,遂對這位秋菊生出了一種不信任的念頭。待她想起昨天夜裏發生的事情的時候,又暗自責備地說:“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不要太神經過敏了!”

她欠起上身,充滿著感激之情地說:“謝謝大姐的關照,我有好久沒睡過這樣香甜、這樣舒適的覺了。”沒睡夠的話,就接著睡吧!”秋菊已經梳理完了”白”淨的臉上溢**著笑容。看樣子,她準有什麽喜慶事。”不!我該起床了。”姚秀芝撩開暖和的被筒,她真想:

“再躺下睡它三天三夜啊!她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習慣地伸手去拿披在被筒上的衣服,發現軍裝不見了,驚愕地問,“大姐,我的衣服呢?”早讓我用剪子鉸了,埋在了樓下的牲口糞堆裏。”這”這不要緊,“秋菊從條桌上抱來一身疊得平平整整的藏族衣服,還有一件織得十分精巧的紅顏色的毛衣,往**一放,幹脆地說,“就穿它吧。”姚秀芝驚得不知所措,望著麵前的服裝,好半天沒有說出一”句話來。”秋菊猜透了姚秀芝的心理,收起了滿麵的笑靨,說明這兒是川軍和藏兵的地盤,隻要見到紅軍就殺。不久以前,他們一下子就砍了十多個紅軍傷員的腦殼。她望著驚恐不安的姚秀芝”嚴厲地說:“你要落到那夥吃糧人的手裏,當夜就不止是兩個丈夫嘍,那我該怎麽辦呢?”穿上這身藏服,就說是從內地來看我的表妹,就沒有事了。”姚秀芝十分敬佩秋菊大姐,把一切都想得這麽周全。她很不情願地穿好這身藏族服裝,在盛滿溫水的陶盆中洗完臉,走到對麵的條桌麵前,望長方形的小鏡子裏一看,一陣悲涼、淒楚的滋味打心底流出,因為她又想起了身穿藏服的十歲紅,還有騎在馬上的舍妹子,她淌下了眼淚。

你怎麽哭啦?”秋菊通過鏡麵,看見了姚秀芝在默默地流著淚水,“啊不是哭!”姚秀芝慌忙擦去淚水,“我遇到了大姐這樣的好人,高興地“別這樣傻了,身子骨要緊,快梳梳頭,吃飯吧!”

秋菊說。”姚秀芝總算又搪塞過去了。她梳理完畢,又香甜地吃起了糌粑,喝起了酥油茶。

隨著劈啪作響的鞭炮聲,吹打不息的喜樂聲,村裏又傳來了人們叫喊聲,就象是娶媳婦、嫁閨女那樣紅火熱鬧。忽然樓下傳來了男人的喊聲:“哎!就要拜天地了,你這個大媒人怎麽還不到場啊”秋菊聞聲走到條桌前麵,打開那扇不大的窗子,探出頭,爽朗地答說:“急啥子喲!你這個龜兒,再這樣心急火燎的,老娘就不給你找個漂亮的堂客!”

姚秀芝一聽腦袋嗡了一聲,驚得她愕然失色,“她原來是個保媒拉牽的媒婆啊”她的心緊張得收縮不止。

秋菊轉過身來,望著姚秀芝那憔悴的麵容,哀歎了一聲,說:“你這把歲數了,身子骨又這麽弱,怕是沒有男人肯要了。”

“她這話是什麽意思?”姚秀芝警惕地自問。

“沒有男人要的女人也得活命!把腳傷養好了,就跟著”我幹吧!”

秋菊又說“幹什麽?”姚秀芝更吃驚了。

“用內地的話說,當媒婆啊!”接著,秋菊告訴姚秀芝,這個地方有點錢的藏民,都樂意討個漢人的姑娘做老婆。最近,由於川軍、藏兵和紅軍打仗,有不少掉隊的女紅軍,為了行善積德,她就把這些紅軍姑娘嫁給漢人,或是藏人。這樣一來,女紅軍得救了,光棍漢有了老婆,她也有了吃喝。最後,她得意地說:“這是三全其美的買賣,合得來。好!你看家,我該去參加婚禮了。”停一下。”姚秀芝叫住了秋菊,不安地問:這位姑娘也是女紅軍嗎?”是!前兩天也和我睡在這張**。”秋菊歎了口氣:“她可想念紅軍了,一夜一夜地唱著想紅軍的歌,嗓音可好聽啦!她的模樣長得水靈靈的挺討人喜歡的。“你得了多少財錢?”這價碼可高了,是許配給雜貨店孫老板做四房的。

“什麽?是當姨太太對孫老板人老心花花,說是娶個黃花閨女,可以噢,他說是為了采陰補陽,能夠長壽”你看看這個老不死的,想玩大姑娘就玩吧,還說能長壽,多有意思!”

“你為何要當這樣的媒人?”他答應給我一百塊光洋啊

秋菊望著有些憤怒的姚秀芝,忙又解釋,“這個姑娘也抱屈不了,前幾房都有癆病,用不了幾年,都得去豐都鬼城,她就成了雜貨店的內掌櫃了。”這鄉鎮上還有象她這樣的女紅軍嗎?”有!”秋菊整理了一下衣服,說了句”我該去參加婚禮了,“轉身走了。”姚秀芝十分憤怒!秋菊在她的心目中,猝然變成了一個”

惡魔,真想一槍把她幹掉了。但是,當她稍許冷靜下來以後,又覺得秋菊怪可憐的,同財嫁給了兩個藏民,一個也沒留在身邊。怎麽辦呢?她也要適應環境求生存啊!當她再想到失落在這些地方的女紅軍的命運,或許秋菊的做法真是行善積德呢!尤其當她想到秋菊說的這句話:“你要落到那夥吃糧人的手裏啊,當夜就不止是兩個丈夫嘍”秋菊又從惡魔轉化成了人。

劈啪作響的鞭炮,就象是一顆顆射向姚秀芝心中的子彈。她同情這位紅軍姐妹的不幸遭遇,她想救她出苦海,重回紅軍的隊伍,她決定去婚禮現場看看。”孫老板的宅子是座考究的四合院,北房是明三暗五的起脊瓦房,屋門右邊的牆上是天地堂,下邊擺著供果豐盛、香煙繚繞的八仙桌,桌前鋪著一塊猩紅色的地毯,是為新郎、新娘拜天地用的。吹鼓手們站在庭院左邊的那棵大樹下邊,使勁地吹著喜慶的音樂。”

姚秀芝拄著拐杖,跛著右腳趕到孫家大院,正是婚禮的最**拜天地時候,她踮著腳尖,伸長脖子,透過眾頭攢動的縫隙,“一眼看見了頭插絹花、笑容可掬的秋菊火姐挽著新娘向天地堂前走去。遺憾的是那紅絲綢的蓋頭罩住了新娘的模樣,看不見她的長相。但新娘那嫻娜窈窕的身材,輕盈的步履,又覺得是那樣的熟悉,好象在什麽地方見過似的。天地拜過以後,姚秀芝把視線投向了那個老氣橫秋、活象是一十大煙鬼似的新郎,隻見他舉著係有紅綢的秤杆,“

猛地挑開了新娘頭上的麵紗。就在這一刹那,姚秀芝驚得失口出聲:“啊?她怎麽會是十歲紅”姚秀芝驚呆了,她不相信自已的眼睛,急忙用衣袖管擦了”擦雙眼,再定睛一看,依然是十歲紅。就在這時,十歲紅偶爾扭過頭來,恰好撞上了姚秀芝的目光,驚得愕然一怔。姚秀芝清楚地看見了十歲紅那目瞪口呆的表情,為了不引來殺身的橫禍,匆忙轉過身去,留給十歲紅的隻是一位藏族婦女的背影。她慌亂的心激烈地跳動著,疑慮不安地自問:“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十歲紅真的沒有死?她又是怎樣來到這裏的她就是十歲紅,真的沒有死,提起她到此做新娘的事,還要簡單地交待幾筆。”

那天,十歲紅唱著《盼紅軍》的歌聲,隻身為紅軍探尋雪路,遇到不算大”的雪崩之後,便失去了知覺。她又醒來了,可已躺在一位藏族老人的家裏,原來是這位放牧犛牛的藏族老人救了她,並在他精心地護理下,又從死神那裏回到了人間。

這位藏族牧民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孤苦老人,他希望十歲紅安於在這裏生活,做他的幹女兒,將來這份家產交由她承繼。可是十歲紅的心早就飛走了,為了能早日追上紅軍,便撒謊說她的家在雪山那邊,希望老人家早一天把她送回家。可這位藏族老人無能為力地搖了搖頭。他望著急得不吃不喝,天天飲泣的十歲紅,悲哀地說:“咱們沒有緣分!等做買賣的漢人來了以後,我托他們把你送回家去。

後來,十歲紅與藏族老人一路輾轉失散,最後碰上了秋菊。當地孫老板看上了十歲紅的美色,強逼成親,十歲紅寧死不從被孫老板毒打後關在柴房,派人看守。秋菊於心不忍,暗示十歲紅隻有假意答應成親,才有可能尋機逃走。幾夭後,十歲紅想好了出逃計劃,答應成親,這才有了今天的場麵。

姚秀芝不知道詳細的內幕,隻是從目身和十歲紅的安全著想,她連頭也沒回一下,困惑不解地離開了孫家的大院,一拐一拐地走回了秋菊的住處。”天過午時了,姚秀芝依然坐在床邊苦思冥想,但就是想不出個結果。隨著上樓梯的響聲,秋菊有些勞累地走進屋來,她把手中編得精巧的藤籃往條桌上一蹲,順手揭開了籃蓋,是熱氣騰騰的白米飯。

她笑著說:“來!一塊換換口味,吃頓香噴噴的白米飯吧。”姚秀芝雖說到了饞涎欲滴的地步,可她還是不想立刻就吃飯。她仔細看了看秋菊那頗有些醉意的雙眼,知道這位大媒人喝了不少酒。明知故問地:“大姐!誰給你這麽多的白米飯啊?還不是新郎官送我的謝禮!”

秋菊說明此地吃肉喝奶是家常便飯,一般人家,隻有逢年過節才舍得吃頓大米飯。接著,她盛了一大碗米飯放在桌上,關切地說,“你才來”口胃降不住肉奶,還是吃米飯的好。”姚秀芝一拐一拐地走到條桌前,雙手捧起飯碗,一股誘人的清香撲鼻而。她再次抑製住了食欲,很是策略地笑著問:“秋菊大姐,按照我們的規矩,參加紅軍的都是親姐妹。大姐,你能幫我傳句話嗎?”行!你就說吧。”秋菊遲疑了一下,答應了。“告訴這位新娘子,就說一位叫秀芝的大姐住在你家,很想見她一麵。”放心吧,準把這句話傳到。”秋菊”看姚秀芝手中的飯碗,“快吃吧,不然這熱騰騰的白米飯就涼了。

太陽好不容易才掉到西山的背後,夜幕還沒有完全垂下來,就刮起了不小的夜風。姚秀芝守著一盞孤燈,聽著隱隱傳來的猜拳行令的叫喊聲,焦急地盼著十歲紅的到來。她想起了在喇嘛廟中巧救十歲紅的往事,想起了十歲紅取出貼身的觀音菩薩像,雙手披在彤兒的身上,唱著《盼紅軍》的歌聲為紅軍探路的情景,她暗自堅定地說:“不!十歲紅絕不是甘心沉淪的女子。

夜深了。秋菊喝得大醉,趔趄著上床睡了,不時地說著夢話。姚秀芝隻有一個想法:隻要十歲紅不甘心沉淪,就要把她從火坑中救出,重新回到紅軍隊伍中去!她盼著這漫漫的長夜快些結束,等著十歲紅前來看她,共同商定歸隊的辦法。”突然,樓下傳來了馬的叫聲,姚秀芝驚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她倏地站起身來,本能地抄起了一把劈刀,做好了自衛的準備。正當她轉身欲喊秋菊的時候,門外傳來了叫門聲:“姚老師”快開門。

“啊是十歲紅到了,姚秀芝高興地幾乎跳了起來。她忘記了傷腳的疼痛,三步並作兩步地走到門前,雙手顫抖地打開了門扇,不容分說,伸展開雙臂緊緊地抱住了十歲紅,萬分激動地問:“你來了?”我你一塊逃跑怎麽個逃法?”

“你就聽我的吧!”姚秀芝回身看了看昏然睡的秋菊,便轉身關死屋門,隨著十歲紅快步走下樓梯,來到一匹駿馬的身旁。在十歲紅的攙扶下,姚秀芝爬上了馬背,她轉身一看,隻見十歲紅輕巧的身體縱身一躍,坐在了她身後的馬背上。

十歲紅左手摟著姚秀芝的腰肢,右手猛擊了馬的臀部一拳,駿馬便衝進了沉沉的夜摹中。

夜,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風,刮得天搖地動,大地上,隻有一匹勇敢的駿馬耿著十歲紅和姚秀芝,象是飛離弓弦的羽箭,迎著狂風急馳。很快,駿馬終於逃離了平川,安全地進了山林。十歲紅收住馬韁,滾鞍下馬,高興地說:

姚老師,放心吧,聽這裏的百姓說,隻要逃進這山林,就是派十“萬大兵也搜不到。”姚秀芝喘了口氣,說道:“快告訴我,你是怎麽逃出來的。”十歲紅講完雪山脫險、遇到秋菊、孫老板逼婚以後,又簡單地敘述了她如何出逃的經過。白天拜完天地,十歲紅在偶然回眸中看見了姚秀芝,遺憾的是姚秀芝又飛快地轉過身去,變成了一位中年的藏族婦女,走路還一跛一踩的,她不禁自問自答:“會是姚老師嗎?不準是我看花眼了,她怎麽會到這兒來呢?”參加婚禮的客人,一個個變成了醉鬼,洞房中隻剩下十歲紅和新郎、媒人了,令她驚喜的是,秋菊親口告訴她:姚秀芝住在她的家,而且很想見到她。當時她又喜又驚,喜的是姚秀芝果真在這個村鎮中,她可找到了親人;驚的是姚秀芝怎麽會來到這裏?其中有沒有其它的文章?她很快就排除了後者的紛擾,心裏就剩下了一個念頭:快些見到姚老師!

大媒人秋菊離去之後,十歲紅借口去廁所,悄悄地溜到了馬溉裏,挑了一匹善於穿行山林的藏馬,鐸輕地打開到門,飛身躍上駿馬,實現了自己出走的計劃。”風漸漸地收了,東方現出了魚肚白。十歲紅牽著馬走到”根橫倒在地上的枯樹前,衝著騎在馬背上的姚秀芝一招手》笑著說:

“姚老師!下來吃早飯吧。”姚秀芝騎在馬背上穿林海,過山梁,直顛了半夜,肚子早就空了。她急忙溜下馬背,雙腳一觸地,疼得“哎喲”了一聲,順勢坐在了地上。十歲紅聞聲趕過來,攙扶起姚秀芝,關切地問:“怎麽啦?”

“咳!腳摔傷了。”十歲紅學的是刀馬旦,還有一些醫治摔傷”的技術,她跪在地上,小心地脫下姚秀芝右腳上的鞋,打量了一下那紅腫的腳脖子,用雙手這捏捏,那掐掐,然後仰起頭,笑著說:“不要緊,是淤了血,沒有傷著筋骨,我每天給你按摩三次,十天後保好。”

姚秀芝將信將疑地笑了。她說:“先不急按摩,民以食為天嘛,還是去找些野果子來充饑吧!”十歲紅不以為然地播了搖頭繼續為姚秀芝按摩。過了一會兒,她停止了按摩,扶起姚秀芝,活動了一下四肢。待姚秀芝穿好鞋,她從肩上取下一個紅包獄,放在姚秀芝平整端”坐的雙腿上,神秘地笑著說,

“姚老師,打開吧。”

“這裏邊包的是什麽?”

“早飯!”

姚秀芝驚奇地解開了包袱,一看,原來是一盒點心。她抬起頭,望著微笑的十歲紅,風趣地說:“你這個新娘子,怎麽把和新郎吃的點心都偷出了?”十歲紅羞得麵頰象塊紅布,慌忙低下了頭,很不好意思地說,“快吃吧!再也別提這些事了。”姚秀芝知道少女最忌諱這些事,更何況她真的和一個老頭子拜過天地呢”她隨手拿起一塊點心,說:

“放心,我給你保守秘密。”十歲紅害羞地點了點頭,也拿起一塊點心,一邊吃,一邊詢問姚秀芝是怎樣來到這兒的。對此,姚秀芝早就編好了一套謊話,傷心地說:“我的腳摔傷了,掉了隊,一個人在這大森林中找隊伍,遇上了秋菊這個好心的媒人,把你送到了我的身邊。”

十歲紅聽後長歎了一聲,那沒出口的潛台詞自然是”天意”稍頃,她又問:“苦妹子大姐生了嗎?

“生了,可她母子都死在了草地上。”

“老馬同誌呢?為了救彤兒,也餓死在草地上了。”

十歲紅難過萬分,剛剛分別幾個月,這樣好的戰友都離

開了人世間,她怎能不傷心呢?她把手中的點心放回盒裏,慢慢地跪在”落滿枯枝爛葉的地上,緩緩地閉上了雙眼,似在默默地為亡友祈禱。片刻,她睜開眼睛,用衣袖管輕輕擦去悲哀的淚水,才又站起身來,悲痛地問:“霍大姐和彤兒都好吧?”

姚秀芝最怕問起她們,一是怕勾起她思念女兒和戰友的情絲,再是沒有辦法向十歲紅說清楚紅軍分家,霍大姐和彤兒隨著一方麵軍北上這樣重大的事件,她隻好沉默了。“請原諒我不該問起她們的事。”姚秀芝一聽這話,知道十歲紅完全理解錯了,忙又編了一套謊話來搪塞:“她們還在,就是我掉隊了,不知彤兒是怎樣想我這個媽媽呢!”十歲紅聽到了彤兒、霍大姐的消息十分高興,又匆忙吃起了點心。”早飯過後,十歲紅牽過正在一邊啃革的馬,小心地把秀芝扶上馬背,要求一塊唱著《盼紅軍》去追趕紅軍。姚秀芝以唱歌容易暴露身份為由,沒有同意。十歲紅執拗地認為,這是首吉祥的歌,如果她們遇到難處的時候,一唱這首歌就會逢凶化吉。姚秀芝也希望十歲紅的話得到應驗,早一天回到紅軍隊伍中,那怕是做著囚徒,隨軍征戰也好啊!於是她們一起小聲唱了起來。”當姚秀芝和十歲紅曆盡千辛萬苦,回到紅軍原來的駐防地的時候,紅軍已經遠離此地了。十歲紅毫不泄氣地說:“這是命中注定的事隻要心誠,金石為開,咱們繼續追趕紅軍。”

姚秀芝深為十歲紅的精神所感動,但一想到追趕紅軍的路線時,又禁不住地問:“他們去何地了呢?”姚秀芝逃離紅四方麵軍不久,紅軍總部便批準了《綏”靖)崇”化”丹(巴”懋(功)戰役計劃》,遂於十月八日,分左右兩路縱隊開始行動。正如徐向前同誌所記述的那樣:大小金川地區,地形複雜,多深山絕壁和峽穀急流,利守難攻,不便大部隊運動。戰役開始後,我右縱隊九軍二十五師首先向綏靖河以北綽斯甲附近的觀音鐵橋強攻,以便渡河南下,與左縱隊的進攻夾岸相應。但因守敵劉文輝部憑堅固守,我硬攻難克,右縱隊渡河受阻。我們臨時調整部署,令左縱隊的四軍從黨壩地區出動,強渡大金川。十一日,四軍渡河成功,沿右岸疾進,十二日克綏靖,十六日克丹巴。與此同時,我左岸之三十軍亦向南急進,十五日攻克綏化,以一部繼續向懋功方向發展。九軍二十七師於十五日夜間,對綏靖以東之兩河口守敵楊森部第七旅發起攻擊,經三小時激戰,將敵擊潰,繼而跟蹤追擊,於十六日克撫邊,十九曰潰楊森第四旅,占達維。二十日,三十軍一部克懋功。守敵楊森部兩個旅南逃,被我進占達維之二十七師主動截擊,俘獲一部;該師繼而乘勝向東南發展,連克日隆關,巴郎關、火燒坪、鄧生等地。至此,這一戰役勝利結束。總計潰敵劉文輝、楊森部六個旅,斃俘敵三千餘人”這一仗是山地隞路戰,很難打,但打得很漂亮。戰後,朱德高度評價紅四方麵軍的戰鬥力,認為是一支過得硬的紅軍隊伍,繼承了葉挺獨立團的鐵軍傳統。但是,張國燾卻利用了這一勝利,證明他的南下路線是正確的,進一步攻擊北上路線是右傾逃跑主義,並由此展開了對朱德總司令的迫害,以及對留下來的紅一方麵軍的同誌進行圍攻,從而使得兩個方麵軍的紅軍戰士對立情緒越來越大,時有口角發生。”李奇偉被這”勝蘋”衝昏了頭腦,他暗自慶幸地說:“虧我沒有站錯隊,張主席的南下路線就是無比正確嘛!”他恨不得自己有三頭六臀,夜以繼日地借紅四方麵軍的勝利,大加討伐中央所謂的逃跑主義路線,攻擊堅持北上的一方麵軍的同誌,連常浩都驚愕地說:“審査李奇偉是真的錯了,隻有最理解張主席的政治、軍事路線!”戰役結束之後,張國燾要求借隆重慶祝勝利的時機,教育一方麵軍的同誌認清事非,辨明方向,並點明要求劇團編寫節目給予配合。這就更忙壞了李奇偉。一天,他抱著一身嶄新的紅四方麵軍的冬裝,由總部興衝衝地趕回自己的住處,恰好聽見龍海即興編詞,套用彝族民歌的旋律,在歌唱這次戰鬥的勝利。李奇偉驚奇地說:“喲”沒想到,我們紅軍中的真正的男高音歌唱家,在”,這兒呢”龍海收住了歌聲,不好意思地笑了,稍頃,又歎了口氣,難過地說:“比起死去的苦妹子,那可差遠了!”李奇偉”不知道苦妹子,但他想到了是紅一方麵軍的宣”傳隊員,因而有著一種本能地反感情緒,忙把話題移開,掂了掂手中的新軍裝,大聲地說:“龍海,快扔掉身上的舊軍裝吧,我特為給你領了一身新軍脤。”龍海自打參加紅軍以後,最愛的就是身上的軍脤,還有那枚閃閃發光的紅五星。今天,李奇偉竟然要他扔掉,他怎麽能接受呢?因此十分固執地說:“我不扔!就是革命成功了,我也要把它保存起來。”李奇偉有些生氣了,他說,自己是紅四方麵軍的宣傳部副部長,不能要穿紅一方麵軍服裝的警衛員。龍海越發地不理解了,噘著個嘴慈直地問:“難道紅一方麵軍的服裝也不好?”說得完全對比方說吧,你頭上戴的這頂小五角軍帽就不好。”誰說的?”我們的張主席!”李奇偉非常嚴肅地說,《”今天,我們的張主席說,戴一方麵軍小五角軍帽的是尖腦袋,是機會主義,號召大家要肅淸你們腦袋裏的機會主義思想。”龍海象往日那樣,把嘴一鼓嘟,“一言不發,表示自已想”不通。”李奇偉氣得把手中的新軍裝往**一摔,大發雷霆地”說,“軍服當然代表路線鬥爭了,你想想看,紅軍為什麽不穿白軍的衣服?”這個比喻可真厲害,龍海張了幾次嘴,也沒說出自認為站得住腳的道理,又隻好象往日那樣,把頭一低,說:“首”

長!別生氣,聽你的不就行了嗎?”遂脫下紅”方麵軍的舊軍服,換上了紅四方麵軍的新軍服。李奇偉滿意地笑享說,“神氣多了走,跟著我去劇團排練慶功會的氣。”四方麵軍紅軍劇團的基幹力量,是從鄂豫皖轉戰來的老同誌,近來由於戰爭頻仍,相繼改行做政治工作去了。現在的演員,多數是參軍不久的四川娃子和妹子,都有著一股用不完的革命熱情,“從戰前籌糧、戰地鼓動、一直到戰後救護傷員,個個都象是小老虎似的。可是一到編節目的時候,人人都傻了眼,爭吵半天,還是為唱四川清音的女演員麽妹填個新詞,登台唱唱了事。可能是鄉音中聽的緣故吧,四川籍的紅軍戰士格外歡迎,連一些總部的首長也稱道這種作法,美其名曰舊瓶裝新酒。每次開慶功大會,或者組織聯歡晚會的時候,戰士們就組成啦啦隊,富有節奏地齊聲呐喊:“幺妹裝新酒,大家喝個夠,不到底朝天,不讓劇團”走”幺妹的原名叫什麽,紅軍戰士誰也不知道,就是紅軍劇團的演員也很少有人知道。由於她長得弱小,唱一口受聽的四川清音,大家就按照川人對小妹妹的稱謂叫她麽妹,久而久之,今天幺妹的鼎鼎大名,就象苦妹子當年叫”哎呀來”那麽響亮。兩大主力紅軍分兵以後,南下的四方麵軍首戰吿捷,根據慣例,劇團的同誌們知道就要召開祝捷大會了,大家一夜沒合眼,你一句,我一句,湊了一個自認為高水平的清音段子,用劇團臨時負責人,那位打楊琴的樂手,人稱胖姐的話說:“這瓶新酒裝得最好,保證把參戰的指戰員聽醉了!”今天吃過早飯以後,聽說新上任的李副部長來審查節”腿”目,大家都不約而同地趕到了排練地點”有的吊嗓子,有的在專心地練習樂器,排練現場熱鬧非凡”麽妹原本是個賣唱的淸音藝女,最怕給當的唱堂會。今天又聽說,這位李副部長是留洋生,見過大世麵,心裏就打起了鼓。她獨自溜到一邊,想靜靜地醞釀一下情緒,希望今天的審查能夠打響。可她怎麽也集中不起精神來,心咚咚地跳著,急得都快哭了。”李奇偉帶著警衛員龍海趕到了排練場地,一看這亂糟糟的樣子,便緊蹙著雙眉,很不高興地問:“劇團的負責人在不在?”演員們聞聲靜了下來,一起把視線投向李奇偉,刹時都露出了驚詫的表情。劇團的臨時負責人胖姐,是一位性格開朗、說話風趣的老兵,無論在任何場合,會見哪一級的首長”就是人人懼怕三分的張國燾,她都隨便得很。今天一看李奇偉的模樣,暗自說:“喲”臉上怎麽這樣厚的陰雲,是來打雷下雨的嗎?”她走到李奇偉的麵前,很有些情緒地行了個軍禮,答說:“我是劇團的臨時負責人,大家叫我胖姐,請首長作指”示”李奇偉神態嚴肅地說,“胖姐同誌,慶功會的節目排練好了嗎?”報告首長!一切準備就緒,隻等著登台演出了。”節目的質量怎麽樣?”這瓶新酒的味道很醇,保證大家聽了以後醉不醒”李奇偉長年坐監獄、受審查,從未和劇團的演員們打過交道,自然也不知道舊瓶裝新酒的典故,所以聽後很不高”興,嚴肅地批評:“不要開玩笑”我是在問你慶功會上的節目,不是在說會餐的七菜。”報告首長我談的正是節目的質量。”瞎說!”李奇偉霍然起身,生氣地說,“請問這瓶新酒的味道很醇,又是什麽意思啊?”噢,原來是為這個打雷喲,“胖姐簡要地說明”新灑的由來以後,又冷然地說,“首長,你聽明白了嗎?”明白了,明白了”李奇偉心中有些懊惱,為了不再丟醜,又故做幽默地說,“好”好!就讓我先品嚐一下你們這瓶新酒,是不是真的醇厚啊?”節目審査開始了,胖姐這位樂手兼指揮,早已把手中富有彈性的琴槌舉在了空中。再說麽妹,一見李奇偉的派頭和神氣,精神負擔越發重了。她有些心慌地走到小樂隊的前邊,有氣的胖姐未等麽妹示意可以開始,便把右手的琴槌重重地揮下,樂隊便奏響了前奏。麽妹聞聲腦袋嗡了一聲,呆呆地站在原地,忘記了演唱。胖姐生氣地摔掉手中的琴槌,大步走到麽妹的跟前,不容分說用力搡了一把那纖弱的身體,大聲質問:“你怎麽犯起傻來了?”我”害怕”怕什麽?審查的人不是判官,你也不是下地獄!”可我心裏”特別慌”有什麽可慌的?你真是老太太的腳趾頭一”窩囊一輩子啦!”李奇偉越聽越不順耳,真想當眾狠狠地批胖姐一頓。但”怕影響今天晚上慶功晚會的演出,又忍了下來。他一看幺妹那怯場的麵色,和顏悅色地說:“小同誌,不要怕嘛,休息一下再唱。”不!不”我這就唱。”幺妹慌忙說。”胖姐氣呼呼地再次指揮小樂隊奏響了前奏。麽妹由於過分緊張,嗓子也變得不聽使喚了,隨著伴奏,失聲跑調地唱起了新填詞的淸音段子。”李奇偉雖說是學橋梁建築的,但對藝術有著特殊的愛好,尤其和姚秀芝相識之後,對音樂的喜愛到了著迷盼程度。用姚秀芝的話說:“你是一位真正的藝術鑒賞家!”今天,他坐在前邊,聽著那不和諧的小樂隊,以及幺妹子跑調的演唱,自然又想到了姚秀芝那美妙的琴聲。”真是無巧不成書。追趕紅軍的姚秀芝和十歲紅此時正好趕到了現場。十歲紅摟著姚秀芝激動地說著”找到了!可找到了”姚秀芝卻沒有她這樣高興,因為她清楚地知道,等待著她的將是什麽。十歲紅抑製著內心的激動,悄悄地走到窗下,翹起腳跟往屋裏一看,所有的演員一個也不認識,穿的軍裝也全都換了個樣,暗自納悶地說:“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她那急於回到紅軍劇團的一片熱心涼了下來,不知所措地等待著。”屋內的麽妹勉強地唱完了一段清音,難過地哭了。李奇偉安慰幾句以後,又嚴肅地問:“還有什麽新的節目嗎?”沒有了!”胖姐滿臉情緒地說,“不過,我要提醒首長,幺妹可不是今天這個水平。”李奇偉的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他想如不給這位胖姐卓顏色看,今後的工作就更不好開展,他異常嚴厲地說,“用不著你提醒我,象這樣舊瓶裝新酒的演出,我的警衛員也會!”全體演員聞聲都震住了,胖姐卻不服氣地笑了,帶刺地”說,“我們的水平是不高,那就請副部長的警衛員給大家來個高的吧?”龍海!”李奇偉驀地站起身來,把方才你唱的那段,唱給他們聽聽。”龍海參加紅軍劇團快一年了,他為紅軍即興演唱過不知有多少次了,在他的心目中,姚秀芝是大藝術家,唱得最甜的是苦妹子。方才,他聽了聽麽妹的演唱,覺得水平實在是太低了,因此,他驕傲地走到小樂隊的前麵,放聲唱了起來。”龍海那宏亮的歌喉,征服了全體樂手和自負的胖姐,更驚動院中的十歲紅。她身不由己地走到門前,望著他那魁偉的身影,聽著那美妙的歌聲,心都快蹦出來了。她真想大吼一聲:“龍海”我回來了”!”但是,她懂得此刻不能吼叫,因此她佇立在門外,無比喜悅地聽著龍海那動情的歌聲。”龍海的演唱結束了,劇團的全體演員都忘情地鼓掌歡迎。李奇偉也得意地說:“你們為什麽不編些新的節目呢?”報告首長,我們水平太低,不會編。”胖姐再也不趾高氣揚了,有些難為情地答說。”那就發動群眾,一塊動手編嘛。”李奇偉操著首長的腔調說。”我們笨”我們不會”劇團的演員們七嘴八舌地說著。”我們的姚老師會!”十歲紅忘圮了身份,大吼一聲,一步跨進了屋門。”全體演員一看,都驚得怔住了!李奇偉望著這位陌生的姑娘,是驚訝。龍海聞聲轉過身來,一看是十歲紅,嚇得向後倒退著,顫抖地說:“你”怎麽又活了?”龍海,我沒有死,我被藏族的一位老人救活了。”十歲紅急忙解釋。”你說的可是真話?”十歲紅點了點頭。”你怎麽找到我們的?”是姚老師把我引來的。”十歲紅說罷轉過身,指著屋外身穿藏族服裝的姚秀芝。”龍海大步走出屋門,望著佇立在院中的姚秀芝,頓時火氣迸發,衝著已經走出屋門的李奇偉,甕聲甕氣地問:“首長!她回來了,你看該怎麽辦?”立刻把這個逃兵抓起來,審査!”李奇偉惡狠狠地下達了逮捕令。”十歲紅驚得完全傻了眼,她看著龍海氣呼呼地走到姚秀芝的跟前,欲要動手捆綁,她大吼了一聲”龍海”又一把抓住龍海的手,氣憤地說:“龍海!你瘋了?你怎麽敢梱我們的姚老師?”她不是我們的老師,她是可恥的逃兵”你胡說”姚秀芝趁著十歲紅和龍海爭吵的時候,不慌不忙地走到李奇偉的麵前,十分平和地說:“我回來了,聽從你們的發落。”你”還跑不跑了?”李奇偉顯得有些驚恐,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出於什麽動機,竟然問了這樣一句話。”我要再跑,就不帶著十歲紅回來了。”姚秀芝轉身指著已經休戰的龍海和十歲紅,“下命令吧,這事和他們無關。”李奇偉感到太突然了,待他從驚恐中醒來之後,繃著臉,低沉地說:“先關你的禁閉!請示領導以後再定。”十歲紅聞聲撲到姚秀芝的麵前,緊緊抱著那木然的身軀,失聲地哭著說:“姚老師!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姚秀芝被關了一天的禁閉,上級便做出了決定:從嚴審査。”十歲紅對紅軍本來就不甚了解,在李奇偉和龍海的說教下,很快就相信了中央犯了逃跑主義的錯誤,並表示堅決站到臨時中央的一邊,擁護張國燾主席的正確領導。當她聽龍海說姚秀芝背叛了丈夫李奇偉,和張華男同居多年,生了彤兒以後,也開始鄙視她所崇敬的姚老師了。為了劃清界線,還自告奮勇,和龍海一塊充當起監管員來了。從此以後,姚秀芝在丈夫李奇偉管轄的部門中,在自己的學生龍海和十歲紅的押解下,真的成了一名長征中的囚徒了。”雖說龍海和十歲紅天天唱著擁護臨時黨中央,跟著張主席幹革命的調子,但是他們的腦子依然是稀裏糊塗的。尤其當聽說留下的一方麵軍的同誌受到了圍攻,或是受到臨時中央的領導指名道姓的批評時,他們二人總是要到一起偷偷地發牢騷,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他們的霍大姐來了。一天晚飯後,十歲紅一邊修改新發的不合身的冬裝,一邊看著姚秀芝在油燈下寫著什麽。忽然,龍海慌裏咱張地走進來,衝著十歲紅使了個眼色,小聲地說,“出來一下,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