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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琴聲,就像是閃電,給黑漫漫的蒼山大地帶來了光焰;這琴聲,又像是點燃奴隸心中怒火的引信,霎時間,滿山遍野同聲唱起了“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聽!這琴聲如泣如訴,似近似遠,那是在誘發一個個奴隸的心聲;聽!這歌聲低沉壓抑,如悲如憤,那是掙紮在死亡邊緣上的奴隸在呻吟;聽!這琴聲鏗鏘有力,像是船夫號子中的領唱,指揮著一長串赤身的纖夫與激流抗爭,與險灘奮戰;這歌聲激越高昂,就像是奴隸們掙脫了鎖鏈,呼喊著向舊世界宣戰!……
循著這變化無窮的琴聲,我們看見在熊熊燃燒的篝火旁邊,站著一位頗具風采的中年婦女,頜下夾著一把小提琴,右手舞弄著琴弓,陶醉在音樂之中。她忽而上身微顫,忽而頭部隨著琴聲的緩急,十分協調地擺動著,一句話,她的靈魂和音樂完全融為一體了!她就是長征中的囚徒姚秀芝。她用琴聲驅走了困神,喚醒了一個個紅軍戰士,高聲唱著《國際歌》,前進在陡峭的山路上!夜幕打開了,晨曦的光芒漸漸灑向了人間;待到紅軍戰士登上險峻的高山之巔,天完全大亮了。舉目眺望,長空放晴,雲霧皆收,如血的朝霞捧出一輪紅日,萬道金光掩映在峰巒叢林之間,姹紫嫣紅,光怪陸離,異常壯觀。
從此以後,姚秀芝的琴聲又回到了紅軍中間。打了勝仗,小提琴就奏響了歡慶的樂曲,向英雄的紅軍戰士們致敬;打了敗仗,部隊繼續無目的、無窮盡地向西逃亡,小提琴就奏響了動情的江西民歌,讓紅軍戰士於失敗之中想想當年的中央蘇區,思索著失敗的原因。
姚秀芝仍然沒有摘掉托派嫌疑分子的帽子,但是,紅軍戰士早已忘記了她是長征中的一個囚徒。她是一位有著淵博知識和政治素養的紅軍幹部,同時又是一位執著追求革命、信仰共產主義的藝術家,因而她永遠不能寂寞,時時都在求索。人生最大的苦痛是什麽?自然不是坐牢,遭受幽禁。如果鐵窗之火能冶煉革命鬥誌,這監禁之地恰是高風亮節之所,她會認為這也是人生的最大樂趣。然而,今天禁閉她的囚牢是共產黨設立的,押送她的解差是紅軍戰士,作為一名共產主義的忠誠信徒,還有比這樣的處境更痛苦的嗎?姚秀芝由於遭受審查,不明白紅軍退出中央蘇區的原因,也不知道最終退向何方;在長征的路上,她這個囚徒沒有活動的自由,更不準隨便和紅軍戰士談心,唯一的權利,就是看護越來越多的傷病員。因此,她心中的苦悶是可想而知了!姚秀芝真想早一點解開心頭的謎團,為此,她利用一切機會和霍大姐深談。
霍大姐是來自井岡山的女紅軍,她和丈夫被說成是朱毛山頭的人。由於她的丈夫能征善戰,所屬部隊一時又離不開他,所以才幸免於被擼掉兵權,像姚秀芝這樣放到基層當“囚徒”。但是,霍大姐卻受到了牽連,長征的前夕,把她調離機要部門,放到紅軍醫院中做臨時負責人。她不明白,共產黨人為什麽還要搞株連九族這一套?每當姚秀芝問到有關這些事的時候,她總是要長長地歎一口氣:
“秀芝啊!我的處境比你也好不了多少,你是明牌的囚徒,我是在上麵掛了號、內部控製的囚徒。咱們還是談點別的吧!”
可是,姚秀芝對別的事情不感興趣啊!她每每聽到霍大姐這句話,就興味索然地離去了。接著,她不是埋頭於護理傷病員的工作,就是獨自一個人躲在僻靜處,安上弱音器拚命地拉琴,在這艱苦的路上,似乎隻有工作才能填補她內心的空虛,也隻有琴聲才能發泄她滿腹的憤慨。
命相連,心相通。霍大姐對姚秀芝的處境是同情的,因而在行軍中,利用可憐的一點職權照顧她;遇上老馬為難她的時候,就挺身而出為她說幾句不平的話,試圖在紅軍醫院的醫務人員、傷病員的心目中,抹掉她那托派、囚徒的形象。但是,她們畢竟還不十分了解,因而她對姚秀芝的一些做法也難以理解。比方說,姚秀芝被打成托派,是因為心愛的丈夫在蘇聯期間,曾和托洛茨基的一位部下有過交往,可她為什麽會和反對她丈夫的人結合呢?難道她真的想通過這種違願的結合,抹掉別人強加給她身上的汙點嗎?如果不是這樣,那又是為了什麽呢?一個多月以來,霍大姐尋找不到答案,但她從姚秀芝的言行堅信,這個堅毅的女紅軍,永不屈服的囚徒,這樣做一定別有原因,在一次宿營的時候,她依然和姚秀芝背對著背休息,為了探視姚秀芝深埋內心的秘密,她主動地講述了自己的愛情經曆。
霍大姐雖然結婚將近六年了,可是她的年齡還不足二十五歲。在轟轟烈烈的農民運動興起的時候,她這位女中學生走出了校門,被山溝溝裏的有錢人譏為金鳳凰飛離了梧桐樹,領著被罵作痞子的泥腿子造了她爹的反,真是出足了風頭!大革命失敗以後,她被父親緝拿回家,打入囚牢。用她父親的話說:“不讓她上上刀山,下下火海,脫上幾層皮,掉下幾斤肉,她是不會改邪歸正的!”然而,這位性格倔強的霍大姐,寧可死了,也不向父親低頭認錯。不久,秋收起義的部隊逼近了她的山鄉,反動的父親逃跑的時候,決定把她帶走,她死活不從,氣得她父親重重地打了她一記耳光,罵了一句:“讓紅毛綠眼睛的山大王娶你做壓寨夫人吧!”遂帶著金銀細軟、妻兒老小逃走了。很快,紅軍解放了山鄉,也從牢中救出了霍大姐。是天意相許吧,她真的愛上了一位長她整整十歲的紅軍指揮員,雖然沒有應驗她父親的話語,當上山大王的壓寨夫人,可的確成了一位紅軍幹部的妻子。那時,她剛剛過完十九歲的生日。她講到這裏,突然收住了話音,又習慣地歎了口氣,感慨地說:
“秀芝!我們這一代女人是不幸的,為了求得愛情的幸福,婚事也變得有些傳奇了。多少年以後,我們這些和綠林好漢成親的人,在藝術家的筆下,將會被描寫成個什麽樣子呢?”
姚秀芝雖然也是一個地主的女兒,可她主要接受的是西方的文化教育,她隻相信愛是婚姻的基礎。有了真正的愛,即使相愛的人兒遠隔千裏,他們仍然是幸福的。但是,嚴酷的現實懲罰了她,使她永遠地失去了這種相愛的基礎,所謂的夫妻結合,竟然變成了一種需要——當然不單單是指生理的需要。這對一個視情操為聖潔的人來說,是何等的痛苦啊!因此,她聽了霍大姐的話後,淡淡地笑了笑說:
“霍大姐,做山大王的壓寨夫人不一定會痛苦,未來變成國王的妻子也不一定幸福,關鍵是為了愛,還是為了需要,而需要總有滿足的時候。就這個意義上說,我對你的愛情生活,倒是很羨慕的。”
霍大姐以為時機到了,便問:
“秀芝!你愛他嗎?”
姚秀芝被問得窘住了,霍大姐的問話,就像是一顆重型炮彈,炸開了她封閉的心扉,那暫時平靜的心湖,頓時又掀起了感情的巨浪,攪得她神誌慌亂,難以自持。在她的心目中,霍大姐應當是了解她的曆史的,起碼也聽說過她那曲折的愛情經曆。此時此刻,她不知為了什麽,特別期望霍大姐問起早已逝去了的他,似乎通過對他的談議,還可以尋回早已泯滅的幸福,盡管她也知道,對逝去的幸福的回味,心中會釀成更多的苦酒。因而,她微微地低著頭,像初戀的少女,在向同齡的好友說起自己的情人那樣,心裏咚咚地跳著,很是不安地問:
“你指誰?”
“張華男。”
“他?……”
“對!我問的就是他。”
姚秀芝麵色頓變,方才那甜蜜蜜的滋味猝然變質,苦得她就像是吃了青杏一樣。她把頭扭向一邊,又獨自生悶氣去了。
霍大姐是個聰明人,她從姚秀芝速變的神色,知道她是十分憎恨這位曾做過保衛局有關部門的負責人——張華男的。說句老實話,由於張華男他們這一夥進入中央蘇區以後,把她的愛人打成毛派分子,排擠到一邊,她打心裏也是反對他們的。為了盡快打開姚秀芝的心扉,獲知全部的秘密,又嚴肅地問:
“秀芝!你是個明白人,告訴我,你到底是不是托派分子啊?”
“不是!就是把我打死,把我的骨頭燒成灰也不是。”姚秀芝堅定地說。
“你相信原來的他是托派嗎?”霍大姐沉吟片刻又問。
姚秀芝自然明白“原來的他”是指愛人李奇偉。她永遠不相信李奇偉是托派分子,因為巴黎公社牆下的婚禮就是佐證。但是,殘酷的事實竟然是這樣的複雜,李奇偉不僅自己承認是托派分子,而且還向組織上交代發展了她,使她蒙受了不白之冤。她無法解釋這無情的事實,又陷入了極為痛苦的矛盾中。
“你怎麽啦?”霍大姐生氣了,大聲地問,“難道你真的相信原來的他是托派嗎?”
“不!不……可他、他……”
姚秀芝的思緒變成了一團亂麻。她清楚地知道,如果這種談話再繼續下去,她會痛苦到發瘋的境地。為此,她匆忙站起身來,慌忙地說了一句:“我看看傷員去!”就像一個小偷似的逃去了。
霍大姐的努力再次失敗了,難以理解地搖了搖頭,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何時才能找到打開她心門的鑰匙呢?”她站起身來,跟在姚秀芝的身後,也去察看傷病員了。
霍大姐很早就做了母親,長征前夕,她忍著極大的悲苦,把兩個不滿五歲的伢子送給了家鄉的老表,可是她那顆做母親的心一天也沒平靜過。行軍的路上,每逢看到老鄉的孩子,她都會聯想起自己的心頭肉;露宿的夢中,也常常因為孩子撲到自己的懷抱裏、或被還鄉團殘酷地殺死而驚醒。為此,她時常對姚秀芝發著這樣的感慨:
“我們婦女的痛苦,多半是來自家庭和孩子。”
姚秀芝十分讚賞這句話。這些年來,她飽嚐了丈夫釀製的比黃連還苦的酒,隻有孩子才是中和這苦酒的藥劑。因此,每當霍大姐和她談起孩子,她就會想起比親生女兒還親的彤兒。
彤兒十多歲了,跟著姚秀芝長大成人。多年來,母女二人相依為命,默默地為黨工作著,進入中央蘇區以後,她是紅軍劇團最小的成員,會唱歌,會跳舞,自然還能演奏一手不錯的小提琴。每當同誌們誇獎彤兒天資聰穎,承繼了母親那非凡的才氣的時候,姚秀芝的心中就會泛起一陣陣甜滋滋的味道;每當彤兒天真地問她:“媽媽,我能去巴黎音樂學院學習提琴嗎?”她的心中又會掠過一絲悲涼,但她又立刻回答女兒:
“能!一定能。”
姚秀芝突然被隔離審查了,張華男借口不要給彤兒心靈上造成創傷,強行把她們母女分開了。每到萬籟俱寂的深夜,長空就會飄**著彤兒思念母親的歌聲、琴聲。姚秀芝佇立在隔離室的窗前,眺望著空中的明月,靜靜地聽著這歌聲和琴聲,猜想著女兒憂傷的心情。長征以來,她聽到的不是槍炮聲,就是傷病員的呻吟聲,唯獨沒有聽到那如泣如訴的琴聲和歌聲。
霍大姐逐漸地知道了姚秀芝這種特殊的母女之情,每當她想做個好心的搭橋人的時候,老馬那固執的形象就又閃現在眼前,那可怕的株連事件,又像是一群嗡嗡的蒼蠅在包圍著她,使她不得不放棄這個善良的念頭。
十二月十一日,紅軍西進到通道縣城,突然決定原地整休,等待命令。老馬接到通知,立即趕到張華男的駐地匯報;霍大姐決定趁機去城外看看久別的丈夫。事有湊巧,霍大姐回來的路上,看見隨軍長征的劇團在忙著籌糧。她找到了彤兒,叫到一邊小聲地問:
“想媽媽了嗎?”
“想……”彤兒猝然鼻子一酸,啜泣起來。
“別哭!別哭……”霍大姐神秘地使了個眼色,壓低聲音說,“快裝作肚子疼痛的樣子,阿姨帶你看媽媽去!”
彤兒跟著霍大姐來到了紅軍醫院,當她看見久別的母親蹲在一個大木盆的前邊,默默地洗著那帶血的紗布的時候,她驚喜地叫了一聲“媽媽——!”飛身跑到跟前,一頭紮在姚秀芝的懷裏失聲地哭了。
姚秀芝驚呆了,她不敢相信這就是現實,因為像這樣母女相會的情景,她在夢中不知見過多少次了!直到她看見彤兒仰起淚眼,望著她那驚愕的神色,搖著她那呆滯如木的身軀,哭著問“媽媽!你這是怎麽啦”的時候,她才驀地叫了一聲“彤兒!……”緊緊地抱住彤兒哭得發抖的身子,淌下了一串串熱淚。
站在一邊的霍大姐也早已淚水滿麵了,她不忍心再看這母女相會,可又怕被老馬撞見,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故又不得不打斷這剛剛入情的母女會,關切地說:
“秀芝!你母女快說說心裏話吧,老馬回來以前,我還要把彤兒送回去呢。”
姚秀芝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哽噎著說了一句“霍大姐!我謝謝你了”。她輕輕地擦去彤兒滿臉的淚花,帶著彤兒走進了自己的住處。
霍大姐蹲在木盆前,剛剛洗了一塊紗布,老馬就闖進了院子。她為了掩護姚秀芝母女在屋內相會,急忙起身攔住老馬,詢問見到張華男的情況。正當老馬傻乎乎地講述中央可能在道縣開會的消息的時候,屋內傳出了姚秀芝和彤兒傷心的啜泣聲,他愕然地問:
“姚老師和誰在屋裏哭啊?”
“這……”
“這我可得看看去!”
“不行!”霍大姐一步跨到老馬的身前,攔住了去路,神態格外的嚴肅,但語調又是那樣的懇切,“老馬!今天看在我的麵上,你也不能進屋去。”
“為什麽?”
“不要問了,有朝一日我會告訴你的。”
“這……”
“這樣做是為了你,也是為了我。”
這時,屋內傳出了彤兒格外傷情的哭聲,以及姚秀芝悲切切的話聲:
“彤兒!聽媽媽的話,快回劇團去吧。”
“不!我哪兒也不去,我要媽媽,我要和媽媽在一起,嗚嗚……”
老馬全然清楚了,他蹙著眉頭沉吟了片刻,很是不安地問:
“彤兒怎麽來的?保衛局知道嗎?”
霍大姐說彤兒是來醫院看病的,順道看看母親,沒有任何人知道,也希望老馬裝作沒看見,不要向保衛局匯報。
“這……怕不好吧?我的職責……”
“就是對付紅軍中的所謂敵人,對吧?”霍大姐猝然發怒了,兩隻冒火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圓,憤然地說,“國民黨還許探監呢,你們為什麽連彤兒看母親的權利都給剝奪了?”
“這……”
“這是最慘無人道的事情!你懂嗎?”
姚秀芝領著號啕不已的彤兒走出了屋門,十分理智地說:
“霍大姐,你把彤兒送回去吧,這,我就很滿足了。”
彤兒緊緊抓住姚秀芝的手不放,不住聲地哭喊著“我要媽媽……”姚秀芝痛苦地合上了雙眼,驀地用力把彤兒推下台階,轉身進屋,咣當一聲,又關死了屋門。
摔倒在地上的彤兒哭得更是傷心,霍大姐急忙趕過來,扶起彤兒,難過地說:
“別哭,不是媽媽狠心,懂嗎?彤兒……”
彤兒懂了。屋內又傳出姚秀芝的話聲:
“彤兒!你再不跟霍阿姨回劇團去,我就不要你這個女兒了!”
“媽媽!我聽你的話,我這就跟著霍阿姨回劇團去!”
霍大姐領著彤兒走到老馬身旁,說了一句“人心都是肉長的!”氣呼呼地走出去了。
老馬一言未發,隻是長長地歎了口氣。
幾秒鍾後,屋門打開了,姚秀芝走了出來,感傷地說:“老馬同誌!這事與霍大姐無關,希望你匯報的時候,要尊重這個事實。”旋即又坐在木盆前,嘩啦嘩啦地洗起了帶血的紗布。
“我誰也不匯報!”老馬轉身走了。但他作出這樣的決定,還是十分矛盾的。
老馬曾經任過張華男的警衛員,被稱之為立場堅定、愛憎分明、絕對可靠的肅反戰士。長征前夕,他受張華男之命,押著姚秀芝來到了紅軍醫院。當然,他還負有其他的使命,如在暗中監視霍大姐,以及其他所謂的嫌疑分子。時間,是改變人的認識的條件;生死,是考驗是否忠誠於革命的分水嶺。曆經一個多月戰火的洗禮,姚秀芝這個囚徒的形象,在他的心目中慢慢地起著變化。他經常地自問:“姚秀芝為什麽要當托派呢?她在家當小姐,在國外當藝術家,在紅軍裏當指揮員,不都過得很幸福嗎?她既然加入了托派,又為什麽死活都不承認呢?再說她的言行,我看更像是一個共產黨員啊!……”當初,老馬知道姚秀芝是張華男的妻子,他逢人便誇獎張華男“大義滅親,連自己的老婆都不抬抬手放過!”但是,自從那天夜裏翻越險山以後,他對姚秀芝的認識發生了變化,他曾對霍大姐說:
“我看啊,像姚秀芝這樣的托派越多越好,革命興許還會提前成功呢!”
老馬和霍大姐是同鄉,但霍大姐是老馬參加革命的指路人卻鮮為人知。所以,張華男要老馬暗中監視霍大姐是失算了,因為他根本就不相信霍大姐會反對紅軍,反對革命。老馬也是來自井岡山的紅軍戰士,他雖然忠誠於肅反工作,但對紅軍接連失敗、無休止地長征想不通,自然地會想起當年紅火的革命年代,免不了悄悄地同霍大姐發幾句牢騷,說幾句怪話。
霍大姐對革命忠心無二,把一切都獻給了共產主義。近幾年來,革命中出現了許多怪人怪事,尤其是那些借肅反之名,進行著黨同伐異,隨意整人的事情,令她十分惱火,可又怯之三分。她終於學會了適應的辦法,文明的說法,就是要講究策略。例如,她發現老馬的思想開始鬆動了,就通過回憶共同走過的路,說明現在這種無目的地逃跑是錯誤的。為了改變老馬對姚秀芝的態度,她說過這樣一段話:
“你的頂頭上司就沒有難處嗎?他如果真的相信姚老師是托派,那為什麽不和她離婚呢?你再想想看,他為什麽偏偏派你來呢?是讓你監視姚老師,還是讓你暗中保護姚老師,這不是小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嗎?如果有個變化,你不就真成了一個傻老馬了嗎?”
從此,老馬的心眼也變靈活了,同時,他還想著萬一不發生變化的結果。他和姚秀芝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相安無事地走在長征路上。老馬畢竟是一位忠於職守的同誌,他不滿意自己的做法,可又不敢貿然行使保衛局授予的職權,內心還是很痛苦的。他真想見到頂頭上司交差了事,回到作戰部隊中去,亮開膀子,痛痛快快地幹它一場!說來也真巧,這種機會真的來到了。
那是紅軍突然改變路線,放棄和紅二紅六軍團會師,向西進入貴州的一個傍晚,紅軍醫院剛剛紮下營盤,一位戴著眼鏡、書生氣十足的紅軍幹部騎馬來到了醫院。老馬一見欣喜若狂,飛快地跑過去,一把抓住了戰馬的韁繩,分外熱情地說:
“歐陽!是哪陣風把你給吹來了?張首長和同誌們都好嗎?”
歐陽是這位幹部的姓,並非他的名。中國人就是喜歡簡單明了,把姓名歐陽瓊三個字還省略了一個。他是張華男的秘書,是紅軍作戰部隊中為數不多的筆杆子,和老馬也是熟人。歐陽瓊滾鞍下馬,萬分焦急地說:
“張首長負傷了!老馬同誌,快通知醫院的領導,做好救護準備,一會兒擔架就到。”
老馬聽說張華男負傷了,急得二話沒說,轉身跑到霍大姐的住處,如實地作了匯報。霍大姐稍經沉吟,望著麵色極為難看的姚秀芝,幾乎是用下達命令的口吻說:
“秀芝!你帶上急救的藥物,立即和老馬同誌去迎候老張,我留在這兒做好救護的準備工作。”
姚秀芝麵色蒼白,緊緊咬住微微顫抖的嘴唇,淒楚地哀求說:
“霍大姐!我……不去……”
“你必須去!”霍大姐發怒了,“一日夫妻百日恩嘛,你怎麽這樣不近情理?”
姚秀芝第一次看見霍大姐發這樣大的脾氣,驚得不知所措,她那滾動欲出的淚水,無聲地淌了出來。片刻,她說了一句:“隨你怎麽說吧,我就是不去!”轉身離去了。
霍大姐望著姚秀芝的背影,氣得“咳”了一聲,匆忙收拾好急救的藥品,和老馬一塊急急忙忙地出發了。
姚秀芝理智地準備好救護工作,寒冷的明月已經爬上了東山,可是抬張華男的擔架仍然沒有來到。事實就是這樣在捉弄姚秀芝,她恨張華男,更不願意見到他,然而他偏偏負了傷,還要住進她待的紅軍醫院。想到此,她那隱隱作痛的心中,陡然之間翻起了波浪。她不知是出於恨,還是因為愛,她隻覺得神情恍惚,胸口像是堵了一團棉絮,生命就要被窒息了!是為了逃避?還是為了解脫?甚至是為了其他什麽……她身不由己地離開了急救室,沿著山野小路,踏著寒月的銀輝,向著山裏走去。當她的心無法驅走張華男的形象時,隱隱遠去的那段痛苦的曆史,又重新在折磨她的靈魂、她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