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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7年,轟轟烈烈的大革命失敗了,姚秀芝送走了丈夫李奇偉,接著,又把女兒寄養在鄉下,獨自一人留在血雨腥風籠罩著的武漢,借教授小提琴,從事黨的秘密工作。她無時無刻不在惦念遠方的親人。她最怕夜闌人靜,一個人躺在**,望著窗外的星空,或是瞧著冰盤似的皓月,這時丈夫和女兒的形象忽隱忽現,牽動著她無限的情絲;她最喜歡甜睡中的美夢,隻有在這夢中才能和丈夫相會,和心愛的女兒戲耍、遊玩。自然,大夢醒來一場空喜,煩悶的心中,又增添一層悵然的色彩。有時,她暗自責問:“這算不算是小資產階級情調呢?”但是,萬籟俱寂的時刻一到,她又依熱會篤誠地祈禱:“讓我在夢中再見見他們吧……”

那年的秋天,姚秀芝接到了組織的通知,調她去上海,和久違的丈夫在一起工作。同時還告訴她:鄉下的女兒也接到了上海。他們一家就要團聚了,姚秀芝怎能不高興呢!她懷著異樣的心情告別了武漢,乘著江輪順水東下,總希望早一點到達東方冒險家的樂園——大上海。一路上,她沉默寡言,幻想著和親人相見時的情景,甚至如何教女兒拉小提琴,全都想好了。在一個秋雨綿綿的夜晚,江輪停泊在黃浦江畔的碼頭旁,她望著接船的人群,找不見她熟悉的麵孔,暗自說:“奇偉在家哄女兒了,分不開身!”背著小提琴,拎著簡便的行裝走上碼頭,按照約定的門牌號碼,來到法租界一幢小洋樓前,她任憑激動的心跳個不停,哆嗦的右手還是按響了門鈴。很快,門內傳來了有節奏地下樓梯的響聲,姚秀芝激動異常,真想張開雙臂,立刻撲到丈夫的懷抱裏。門打開了,出現在姚秀芝麵前的不是丈夫李奇偉,而是一位身材魁偉、神態嚴肅的中年男人。姚秀芝驚得愕然失色,脫口而出:

“啊!是你?……”

“是我。不認識了嗎?我就是你的老同學張華男!”

“認識!認識……”姚秀芝竭力控製住自己的情感,“奇偉他……在嗎?”

“進屋談吧!”張華男稍稍猶豫了片刻,順手接過姚秀芝那簡單的行裝,回身關死樓門,沿著木製的樓梯,向二層樓走去。

這是一套比較考究的三居室,兩間向陽,一間背陰。姚秀芝忐忑不安地登上二層樓,走進一間向陽的書齋兼會客室,仍然不見丈夫李奇偉的身影,也聽不到女兒喊叫媽媽的聲音,她無心巡視室內的陳設,焦急地問:

“華男同誌,奇偉和孩子呢?”

張華男放好姚秀芝的行裝,有點吞吞吐吐地說:

“奇偉同誌嘛……他已經離開了上海。”

“什麽?他……為什麽要離開上海呢?”

“這很簡單嘛,組織決定。”張華男一本正經地說完,突然把臉色一沉,嚴肅地說:“至於你的女兒嘛……”他收住了話語,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姚秀芝一聽這說話的語氣,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她再仔細打量張華男那布滿愁雲的神情,禁不住地哆嗦了一下,她萬分著急地問:

“女兒怎麽啦?你……快告訴我啊?”

張華男沉默了一會兒,轉身走到寫字台前,取來一封信,雙手捧到姚秀芝的麵前,聲調低沉地說:

“這是奇偉同誌行前寫給你的信,看後就知道了。不過……你一定要堅強些!”

姚秀芝的心快碎了,一種不祥之兆襲上心頭。她雙手顫抖地接過丈夫留下的信,慌亂地撕開信封,取出一張寫得工工整整的信紙,不安地閱讀著:

秀芝:

久已盼望的相聚就要到了,可我又要失約遠行,心裏著實不是滋味!還是你說得對,幸福的聚會,夫妻的恩愛,隻能寄希望於未來。

月前,我回家鄉接來了彤兒,她長得和你酷似,也很有音樂天賦。由於我這個當爸爸的不稱職,致使彤兒染上了猩紅熱病,來滬的第十天就離開了我們……

姚秀芝讀到此處,如雷擊頂,頓時失去了知覺。她雙目遲滯發呆,腦子裏出現了一片真空,不但正常的思維停止了,而且心髒也像是停止了跳動。她幾乎變成了一個神經錯亂的人,狂癲地說著“這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當她的神誌清醒的時候,夜已經很深了。她哭幹了眼淚,她感到這間書齋兼會客室的空氣太稀薄了,胸憋氣悶,快要到令人窒息的地步。她緩步走到窗前,木然地打開了兩扇窗扉,一陣風雨撲麵襲來,禁不住地打了個寒噤。接著,她把上身探出窗外,任憑涼颼颼的秋風吹著,淅淅瀝瀝的秋雨淋著。她緩緩地仰起頭,眺望風雨如晦的夜空,自言自語地吟誦了一句劍湖女俠的絕命詩:

“秋風秋雨愁煞人!……”

大半夜來,張華男一直坐在沙發上,不停地吸著香煙,一支接著一支。他沒有說一句寬慰姚秀芝的話,因為他懂得一切解勸,隻能加重姚秀芝內心的痛苦。同時,他還十分了解姚秀芝,她是一位能夠肩負精神重荷的女同誌,會排解內心的苦痛。待到姚秀芝從窗外縮回上身,關死窗扉,拉上窗幔以後,張華男才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來,送上一塊熱毛巾,關切地說:

“秀芝同誌,快擦擦雨水吧!”

姚秀芝神情呆滯地接過毛巾,擦了擦滿臉的雨水和淚痕,旋即又低下頭,搓了搓濕得一綹一綹的頭發,然後仰起頭向後一甩,那濕透了的烏發散披在肩頭,她那張蒼白的臉龐被燈光一照,連一點血色都沒有。她望著垂首不語的張華男,心裏生出一種異樣的情感,她理智地控製住自己,吃力地張開冷得發紫的嘴唇,聲音有點喑啞地說:

“你就是我的接頭人吧?”

“是的!”

“請交代任務吧?”

“不急!待你心情好些再說。”

“我看沒有必要,請說吧。”

“那好……”

接著,張華男說出了組織的決定:為了便於開展秘密工作,要姚秀芝和他一起住機關,二人公開的身份是夫妻。

姚秀芝聽後驚得晃了一下,險些栽倒,她雙手扶住了一把椅子,終於穩住了身體。霎時,一種又苦又澀的味道湧上了心頭,委屈的淚水溢滿了眼眶,她急忙低下頭,不願讓對方看見她這猝然而起的痛苦表情。她鎮定了一下情緒,低沉地問:

“請你再說得詳細一點。”

“組織上為你安排好了職業,在一所中學教授音樂。你的任務是做我的秘書,負責跑幾個重要的交通點,以及整理有關的材料。”

革命的工作是神聖的,無條件服從,是一切革命者所篤信的法規。革命者的愛情是聖潔的,它不是宗教信仰、崇高理想所能規範了的,因為這些隻能是友情,不能替代人世間的真正愛情。姚秀芝奉命來滬,是要和丈夫團聚,共同獻身於革命事業的,眼下情況發生了驟變,丈夫遠去了,和自己同居一室的卻是張華男——尤其當她想到在蘇聯學習期間,他把丈夫打成托派,死皮賴臉地追求自己的往事,她委實有些為難了,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

“你對這件工作有什麽意見嗎?”張華男冷漠地說,“如果有就提出來,我可以代你向組織反映。”

“沒有!沒有……”

姚秀芝幾乎是本能地說出了這句“沒有!”但是,她那紛亂的心裏卻在說:“有!有……我不願意和你同住一個機關。”她這種心口不一的行為,是在長期而又艱苦的革命生活中養成的。她經常和同誌們說:“革命工作並非全是順心如意的事情,一個真正的革命者,必須有抑製自己的欲望、無條件服從革命的本領,這也就是革命者區別於老百姓的標誌。”但是今天她卻失去了這種本領。尤其當她想到日後假夫妻生活的情景,女性的羞怯之感打心底油然生起,那冰涼的麵頰也變得火辣辣的了。因此,她一言不發,繼續低著頭,希望對方說出她希冀的話來。然而事與願違,對方卻說出了她最怕的事來:

“既然你沒有意見,事情就這樣決定了。晚上,你睡在裏間的雙人**,我睡在背陰的那間屋裏,白天各自做著自己的工作,有情況,我們就說是夫妻。”

從此,姚秀芝和張華男開始了同住機關的假夫妻生活。起初,姚秀芝是很不習慣的,她躺在舒適的雙人**,就像是睡在撒滿玻璃碴子的地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每當深夜,隻要隔壁傳來難以入睡的動作聲,她的心裏就咚咚地跳個沒完,本能地思索著自衛的手段。直到隔壁如雷的鼾聲,代替了輾轉反側的動作聲,她才會放鬆地喘口氣,漸漸地進入不安的夢鄉。半年過去了,他們二人相安無事,共同為黨做了大量的工作。為此,姚秀芝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

“人是有理智的,張華男就是這樣一個有理智的人。”

一天晚上,雲天低垂,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陡然之間,姚秀芝記起了範仲淹的名篇《嶽陽樓記》,可能是觸景生情的緣故吧,她默默地吟誦著“若夫**雨霏霏,連月不開……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是詩意誘發,還是情由所至?遠去的丈夫李奇偉的形象,化作了一尊石雕像,巋然聳立在她的心中。她和古今中外的音樂家那樣,為了一瀉這思念親人的深情,首先濃化深情於心底,化作無言的音樂,抒發深情於樂聲中。旋即小提琴奏響了,舒曼的《夢幻曲》的旋律,在這座特殊的臥室中,織成了扯不斷、撕不亂的縷縷情絲。

張華男雖是個音盲,同時又是一個有血有肉的革命者,凡是揭示人的感情的音樂,他也能隱隱約約地感受到。每逢姚秀芝如醉如癡地演奏小提琴的時候,他本能地從琴聲中獲知:姚秀芝的心是屬於李奇偉的。他不止一次地暗自說過這樣的話:

“這把神奇的小提琴,是姚秀芝的另外一張嘴,它可以盡情地述說著難以用語言表達的心事。”

夜深了,張華男冒雨回到了家,他忘記了脫掉淋濕的衣服,默然地佇立在外屋的地上,隨著《夢幻曲》的旋律,一種難以名狀的妒忌情感在折磨著他。往常,他會迅速離去,獨自走進背陰的臥室,讓這音樂自起自落。今天,他輕輕地走進裏屋,站在姚秀芝的背後一動不動,似乎甘願承受這無言的情感折磨。時間不知逝去了多少,張華男的身體驀地打了個寒戰,隨即又打了一個噴嚏,這說明他淋雨著涼了。

姚秀芝聞聲中斷了演奏,回身一看張華男淋得像個落湯雞一樣,真誠地批評他不該不愛惜身體。接著,又走進那間背陰的臥室,取來疊得平平展展的衣服,命令似的說:

“快換好衣服,我給你熱飯去。”

“不!不……”張華男伸手攔住了姚秀芝的去路,情緒低沉地說,“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商量。”

“那也得先把這身濕衣服換下來再說。”

姚秀芝推開張華男,大步走出了內室,咣當一聲,又把屋門關死,捅著爐子,熱起了晚飯。當她想到張華男淋雨聽樂的形象後,又加炒了一盤雞蛋,斟滿了一杯紹興老酒。然而換好衣服的張華男卻眉宇重鎖,聲稱沒有心思吃飯,更不願意喝酒。姚秀芝每逢看到張華男不吃不喝的時候,就知道自己的同誌被敵人槍殺了。她小聲且又悲痛地問:

“又有幾個同誌遇難了?”

“三個,是叛徒出賣的。”

張華男說罷歎了口氣,無比悲痛地搖著頭。突然,他舉起了雙手,用力地捶打著自己的腦袋,自言自語地說:

“都怪我!當初為什麽沒有除掉這個叛徒呢?這是三個多麽好的同誌啊!……”

這時,張華男在姚秀芝的心目中,驟然之間變成了這樣一個人:他忠於革命職責,對敵人無比仇恨,對遇難的同誌充滿著敬意,同時,他還是一位勇於自責的革命者。姚秀芝沒有了食欲,也顧不上再勸張華男進餐,像往常那樣,悲痛地問:

“三位烈士的善後工作處理完了嗎?”

張華男沉痛地搖了搖頭。接著,他又說明其中一位烈士留下了一個七歲的女孩,在農村跟著外祖母生活,沒有見過生身父母。為了撫孤成人,繼承烈士的遺誌,組織上決定把她從農村接到上海,交給我們共同撫養。你就是她的母親,我就是她的父親,待到革命勝利之後,我們再把烈士的事跡告訴給孩子。張華男說罷望著悲憤至極的姚秀芝,又問:

“你有什麽意見嗎?”

姚秀芝一時沒有說些什麽,依然陷入悲憤的沉思中。張華男自然明白這其中的原委,生氣地說:

“不要把我們的個人情感、恩怨,加在這可憐的孩子身上。不然,我們怎麽對得起犧牲的烈士啊?”

“請你不要再說下去了,我不是這個意思。”接著,姚秀芝說明自己願意做遺孤的母親,但不同意張華男做她的父親,孩子的養父隻能是她的丈夫李奇偉。張華男聽後歎了口氣,有點氣憤地質問:

“孩子來上海以後怎麽辦?如果孩子不叫我父親,那我們這座夫妻店怎麽維持?”

姚秀芝被問得啞口無言,隻好像同意做張華男的假妻子一樣,同意烈士的遺孤稱他們為父母。按照姚秀芝的意願,將孩子的名字改為彤兒。

新來的彤兒可愛極了,她聽說張華男和姚秀芝是自己的生身父母,撲到他們的懷抱裏,哭著叫爸爸媽媽,述說著在農村生活的時候,小朋友們欺侮她這個沒有爹娘的孩子。姚秀芝聽後想起了獻身的烈士,本能地緊緊抱著彤兒,含著淚勸說:“別哭!現在不是回到爸爸媽媽的身邊了嗎?”彤兒也有著很好的音樂天賦,每當姚秀芝拉琴的時候,她就停止玩耍,癡癡地聽著琴聲。不久,彤兒開始學習拉琴了,姚秀芝把疼愛自己死去的女兒、撫愛烈士遺孤這雙重的愛,一齊傾注在了彤兒的身上。同時,她還把自己因獻身革命,而未能成為音樂家的遺願寄托給了彤兒,所以彤兒是幸福的,是在享有偉大的母愛中成長的!

自從彤兒邁進門檻以後,這假扮夫妻的家庭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首先,由於彤兒的存在,她就像是一塊通靈寶玉,緊緊地維係著這個家庭。其次,彤兒那天真的呼喚爸爸和媽媽的叫聲,給這座冷清的住房帶來了家庭的歡樂,漸漸地消失了假夫妻的陰影。一天,彤兒放學回到家裏,噘著個小嘴,很不高興地問:

“爸爸,媽媽,你們為什麽分開住啊?”

彤兒這稚氣的問話,猝然打破了家庭的平靜,兩個大人都被問得窘住了。彤兒以為她取勝了,接著又認真地述說,她的小朋友們的父母都是睡在一起的。最後,她有意學著大人的樣子,不可動搖地說:

“從今天起,我也向班上的小朋友學習,和媽媽分開,自己一個人睡。”

彤兒突然擲出的這塊石子,必然會在大人的生活中,激起難以平息的浪花。張華男表麵上顯得十分平靜,對此也沒有說些什麽,相比之下,姚秀芝卻顯得有些慌張。她想到如果她和張華男分居的事情聲揚出去,對革命事業將會帶來何等的損失!可是,她又不能滿足彤兒的要求,怎麽辦呢?她稍事沉吟,編出了下邊這番話。

“彤兒,你從小就不在媽媽的身邊,現在,媽媽要補上前幾年對你的疼愛。”

天真的孩子是容易欺騙的,彤兒真的相信了姚秀芝的話,她撲在姚秀芝的懷抱裏,十分激動地叫著:

“媽媽!你真是我的好媽媽……”

隨著左傾路線的發展,很多黨的幹部相繼被捕,也有極少的軟骨頭充當了敵人的鷹犬,時刻都在威脅著黨。為了黨的存在和發展,張華男受命指示姚秀芝:

“根據形勢的變化,你的工作需要相應地作些調整。”

“需要我去做些什麽呢?”

“協助黨清查叛徒,給這些狗屎不如的家夥以應有的懲罰!”

姚秀芝早就知道,張華男在中央特科“打狗隊”工作,天天和特務、叛徒打交道,堪為出生入死。她調到這樣的單位能做些什麽呢?她有些茫然。

張華男告訴姚秀芝,他的一位小老鄉負責國民黨派駐上海的特務工作,請他入夥幫辦,黨組織批準了,並於今天走馬上任。在交談工作中,獲知這位小老鄉有個千金,很是喜歡音樂,並且跟著一位白俄學了幾年提琴。他為了把千金早日培養成音樂家,提出拜姚秀芝為師。黨組織經過縝密研究,決定派姚秀芝打入特務頭子的內宅,竊取核心的機密。

“一位家庭音樂教師,能夠竊取特務頭子的什麽核心機密呢?”姚秀芝疑惑地問。

“那可就多了!”

接著,張華男告訴姚秀芝,他這位小老鄉頗有些心計,大凡涉及共產黨的要人、大案,都在他的內宅處理,一般的部屬是不準插手的。黨組織希望姚秀芝借教提琴之便,掌握去他內宅交談工作的人員情況。其中,尤其是黨內那些變節投敵分子的行蹤,協助黨的有關部門,盡快地除掉這一個個隱患。

姚秀芝沒有再說什麽。翌日清晨,便跟著張華男來到了這個特務頭子的家,為他的千金充當起了家庭音樂教師。

從此以後,姚秀芝需要去中學上音樂課,又要教這位千金拉小提琴,還要繼續跑原來的交通,做張華男的秘書,真是忙得馬不停蹄,連教育彤兒的時間都沒有了,真恨自己不會分身術。然而,她卻從自己出色的工作成績中,得到了最大的補償。

敵人慌了陣腳,從各方麵猜疑著泄密的原因;那些叛徒更是惶惶不可終日,想著自己的出路。一天夜裏,姚秀芝很晚才回到家裏,非常激動地說:

“華男,今天我見到了那個出賣彤兒父母的叛徒了。”

“噢?他可是很少拋頭露麵啊,有什麽新的動靜嗎?”

“有,有!他請求你的小老鄉恩準他離開上海。”

“去什麽地方?”

“美國!”

“我的小老鄉同意了嗎?”

“同意了。”

“什麽時候動身?”

“不知道。”

張華男皺著眉頭,暗自思索了一會兒,非常嚴肅地說:

“絕不能讓他逃到美國去!欠下中國人的血債,一定要在中國的土地上償還。”

“那……我們怎樣才能在他出國之前討還這筆血債呢?”

張華男聽後也作了難,他雙手交叉著抱在胸前,額頭微微地仰起,呆滯的雙眼直盯著前方,一邊緩緩地踱著步子沉思著,一邊又自言自語地說:

“是啊,他是一個很有些分量的走狗,被我的小老鄉幽禁在深宅大院裏,誰也沒有辦法接近他。”

姚秀芝也陷入了焦急的思索中,可也想不出高招來。當她想到叛徒偷偷出走的路線的時候,也自言自語地說:

“看起來,向他討還血債的時間、地點,隻能選在他離家趕赴輪船的路上了。”

“對!你說得很對。”張華男下意識地抓住了姚秀芝的雙手,“你有辦法搞到他出國的時間嗎?”

“我試試看。”

“不!是一定要搞到。”

至此,姚秀芝才發現自己的雙手被張華男緊緊地攥著,一陣滾燙的熱血瞬間淌滿了全身。她本能地用力抽回了自己的雙手,但當她看見張華男那尷尬的表情的時候,心裏又生出了一種愧疚之感。為了掩飾她這惶然的神色,她匆忙點了點頭,堅定地說:

“我一定搞到!”

這時,姚秀芝的房間裏又傳出彤兒的話聲:“媽媽,你和爸爸怎麽還不睡啊,我都做了一個夢了。”姚秀芝衝著張華男點了點頭,示意明天見,邊說“這就睡!”邊走進臥室,習慣地摸了摸彤兒的額頭,不安地問:

“怎麽這樣熱啊?是不是發燒了?”

“不燒!我身上還冷著呢。”彤兒撒嬌地抓住姚秀芝的手,“就等著媽媽抱著我暖身子呢!”

彤兒確實發燒了,由於姚秀芝沒有完成任務,隻好由張華男照顧彤兒。第三天吃過早飯以後,彤兒燒得有些神誌不清了,姚秀芝焦急不安,可又怕錯過完成任務的時機,待張華男背著彤兒去醫院以後,又提著琴去履行家庭音樂教師的職責了。

姚秀芝心緒不寧地爬上二樓,走進學生的臥室,強打著精神上完了這堂課。她收好提琴,有意轉過身,透過玻璃窗向庭院望去,隻見那個叛徒走進來。她說了句“我渴了!”趁著學生進裏屋倒水之機,微微地推開一扇玻璃窗,恰好傳來了特務頭子的說笑聲:

“訂好船票了嗎?”

“訂好了,明天開往檀香山的那班船。”

“五點起航,有點太早了吧?”

“早點好,比較安全。”

“嗯,有道理。明天坐我的專車去碼頭吧!”

“謝謝!謝謝……”

姚秀芝聽罷暗喜,喝完飲料就直接趕到了醫院,連彤兒都沒看一眼,就把張華男叫到一個僻靜的地方作了匯報。張華男說了句“彤兒交給你了!”轉身大步離開了醫院。

夜,靜得有點瘮人。馬路上沒有行人,也很少有汽車駛過,兩旁的電線杆上亮著昏黃不明的路燈,像是注視著馬路上發生的一切。張華男帶著兩位精幹的小夥子,潛伏在馬路的一側,聚精會神地等著叛徒的到來。清晨四時剛過,隱隱傳來了汽車的馬達聲,張華男循聲望去,恰是小老鄉的專車,小聲命令:

“注意!按原方案進行。”

轎車飛馳而來,就在擦身而過的一刹那,張華男舉槍打中了司機,那兩位小夥子朝著轎車的後排座位連發數槍。轎車滾到了馬路的下邊,那個欲想逃到美國去的叛徒,也得到了應有的下場。

張華男乘車飛離現場,天剛蒙蒙亮就趕到了醫院。他幻想著緊緊握住姚秀芝的雙手,共同分享這勝利的喜悅。出乎他所料的是,彤兒脫險了,姚秀芝卻累得昏倒在地上。從此以後,張華男白天看護彤兒,晚上侍候姚秀芝,忙得不可開交,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了。一天下午,張華男就要告別醫院回家了,彤兒緊緊地抓住他的手,天真地說:

“爸爸!媽媽為了我累病了,一個人睡在大**怪害怕的,您就替我陪著她睡吧。”

張華男聽了,頓感全身的血管都在膨脹,嗓子眼活像是冒火,燒得口幹舌燥,一種朦朦朧朧的欲念向他發起進攻,使他無法抗拒。路上,他掏盡兜裏全部的錢,買了一隻又肥又大的活母雞,回到家裏把雞殺了,待到他把一碗噴香的雞湯端到病人的床前,才想起忘了問候姚秀芝的病情,匯報彤兒這一天的情況。他慌亂地說了一遍,引得姚秀芝發笑不止。他感到這笑聲與往日大不一樣,笑得是那樣的甜美,感覺又是那樣的親切,他不由自主地循聲一看,倒臥在床的姚秀芝向他投來女性那獨有的笑靨。這難得的笑靨就像是愛情的火種,頃刻燒遍了他的全身。他無法撲滅這愛情的烈焰。這時,姚秀芝拿起一把磁勺,舀了一勺雞湯,用心地品味了一下,笑著說:

“忘記放鹽了吧?”

“對!對……”

張華男急忙抓來了一把鹽,全都放進了碗裏。姚秀芝看著這一切,難為情地笑了:

“放這麽多,鹹得還能吃嗎?”

張華男一下窘住了。姚秀芝欠起上身,看著難堪的張華男,說:

“咳!看來這不是男人幹的事啊。”

張華男聽了這批評的話語,心裏卻泛起一種異樣的感覺。他驀地端起這碗雞湯,快步走到外屋,把它倒進了燉雞的砂鍋裏,用勺子攪了一攪,又盛滿一碗端進了裏屋,不好意思地笑著說:

“你再嚐嚐,保你合口。”

姚秀芝從來沒有發現張華男這樣憨厚,她微笑著接過碗,一邊喝湯,一邊窺視張華男那坐立不安的神態,心裏也溢**著難以出口的滋味。就在這瞬間,她的觀念發生了重大的變化:愛情並不是測定革命者品質的砝碼,在愛情的愚弄下,在異性美的**下,偉大的上帝也可能辦出人間最蠢的事來!姚秀芝無聲地喝完了雞湯,突然感到近在咫尺的張華男的呼吸加劇了,而這種呼吸,隻有李奇偉第一次向她求愛時她才感覺到。她一方麵出於女性的本能,預感到張華男要做出越軌的動作,一方麵又理智地自思:我可不能誤會了他的一片好心;但她又蠢笨地希望要答謝對方。而一想到答謝的方式,她的心律驟然加速了,麵頰也火燒火燎地發燙。她為了盡快結束這夜時的相聚,終於想出了一個體麵的逐客令,她把碗放在桌子上,緩緩地伸出右手,仰起紅撲撲的臉龐,不自然地笑著說:

“來!讓我謝謝你。”

張華男怔了片時,驀地伸出粗大的雙手,拚力地——且又是抖顫地握住了姚秀芝那無力的右手。就在這一刹那間,姚秀芝預感到了那種事情真的要發生了,她一邊想抽回右手,一邊用左手企圖自衛,慌亂不已地說:

“謝謝!謝謝……請你……休息去吧……”

“不!不……”張華男就像是一隻撲食的餓虎,突然撲在了姚秀芝的身上。

姚秀芝是病得無力反抗?還是根本不想反抗?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她隻記得說過這樣的話:“不要這樣!不要這樣……”而後什麽也不知道了,那條幹幹淨淨的枕巾,完全被冰涼、苦澀的淚水濕透了。

自這個不平常的夜晚開始,這個家庭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姚秀芝緘默不語,所有的空隙時間,全都用在拉小提琴上了;張華男就像是一位情感方麵的強盜,雖然良心發現了,可無法償還竊到手的東西,也沒有勇氣向被盜者懺悔。他天天在外邊忙於革命工作,很少回到這座小巢裏休息,似乎隻有無休止地做事,才能填補他那空虛的心靈。彤兒雖然是個不懂事的孩子,但對家庭的變化,尤其是父母情感方麵的變異還是很敏感的。在她出院不久的一個晚上,曾稚氣地問過姚秀芝:

“媽媽,你和爸爸打架了嗎?”

姚秀芝能給孩子說些什麽呢?隻是悲痛地搖了搖頭。

“爸爸真的沒有欺侮你嗎?”

姚秀芝聽後幾乎失聲哭了起來,為了掩飾,她急忙低下了頭,旋即又微微地搖了搖頭。

彤兒無法得到滿意的答案,隻好從自己的身上去找原因,她噘著小嘴說:

“媽,都怪我不好,我要是不生病,你和爸爸就不會這樣了。”

姚秀芝再也經不住孩子的盤問了,她下意識地摟住了彤兒,淒楚地說:“對!對……你要不病就沒事了……”隨即那哀傷的淚珠,一對一對地落在了彤兒的身上。

這樣的日子沒能持續幾天,在一個風雨如晦的深夜裏,一位陌生人闖進了他們的家門,告訴姚秀芝:由於叛徒告密,張華男被捕了,組織上要她帶著彤兒立即撤離上海。

那天夜裏,她冒著風雨上路了,她不時地轉回身來,望著就要道別的上海,內心真是痛苦到了極點。一方麵,她不能原諒張華男的強行所為;另一方麵,她又怨恨自己為什麽不拚力反抗?一路上,她的腦海裏多次閃現那天夜裏發生的事情,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麽也會失去理智,甘心就範做俘虜?如果說她也是一位情感上的失敗者,不原諒張華男的做法公平嗎?尤其當她想到張華男對革命一片忠心,對她也是一片癡情的時候,她竟然產生了原諒張華男的念頭,待到她想起由於這件意外的事情,迫使張華男不願再過假夫妻生活,終而導致被捕的時候,她又產生了自責、悔恨的心情;她遙望著遠去的上海,默默地祝願:

華男!原諒我吧,祝福你平安無事,早日獲得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