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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能驅散冰天的寒冷;光,能衝破沉沉的黑暗。尋求溫暖的人,期望得到火;追求黎明的人,希冀看見光。為了追求火和光,人們創造了形狀迥異、大小不一的燈。我國人民為什麽最喜歡龍燈呢?難道神州大地真的是太寒冷、太黑暗了嗎?
龍燈是中華民族理想追求的象征。但是,誰曾見過這樣蔚為大觀的龍燈呢?夜,黑得賽過了鍋底,對麵看不清人;雲,又低又厚,像鉛塊似的重壓著山川大地。猝然之間,奇跡出現了,遠天飛起了一條火龍,上接著天,下連著地,蜿蜒迂回,飛舞。起風了,火龍順著風勢升起,火光時高時低,遠遠望去,像是火龍狂舞。下雨了,火龍宛如鑽入雲霧之中,火光時隱時現,時暗時明,變幻神奇,火龍越飛越高,像是一條掛在天上的火舌飄帶,在萬裏夜空中起舞,向著黑暗的大地撒播著火種。
這擎火龍的不是萬能的神,是被迫退出中央蘇區,進行萬裏長征的工農紅軍。組成這條巨大火龍的是無數的火把,據當事人回憶:“有的把圓圓的幹竹破成幾片,合在一起再一節一節地捆起來點燃,這樣既不怕風吹,又很耐燃,一個班一把,簡簡單單,就照亮了整個行程。如果打土豪搞到一桶、兩桶洋油,他們就用較大的竹筒,在上麵打個洞,然後裏麵灌上洋油,一個班有八個也就夠了。還有一種是鬆明燈,這是山區老鄉常用的。團部通信班、營部、連部都有兩三個馬燈,過山隘、橋梁,就把馬燈集中起來,給部隊照明。”雨夜翻越高山,氣氛迥然不同。“從下往上看,火把、燈光,蜿蜒曲折,似上雲霄;往下看,盤盤彎彎,仿佛是纏住大山的一條火龍,不停地遊動著。一會兒,某一段火光隱沒了,那是他們走進了密密的樹林裏。過了一會兒,那火光又從暗處鑽了出來,這是他們走出密林的情景……”
山,像是刀劈斧削;路,不過二尺來寬,由於連日綿綿陰雨,每個石級上都長滿了青苔,稍不小心,就會失腳倒地,順著陡立的山坡滾下去。爬山的紅軍戰士躬身俯地,翹首向前,望著指路的火把,保持著一定距離,雙腳就像是兩隻鐵釘,緊緊地嵌著山路,一步一個腳印地向上攀登。蒼山入睡了,顯得是那樣的神秘,淅淅瀝瀝的雨聲,時近時遠的林濤聲,再加上紅軍那混亂的腳步聲、急促的喘息聲、火把燃燒時發出的劈劈啪啪的響聲……共同組成了一首神奇的交響曲。那不時傳來的“跟上!不要掉隊”的低聲喊叫,就像是交響樂隊的指揮在提醒著疲憊的人馬戰勝一切困難,勝利地翻過這座大山!
憑借火把的光亮,在大山的半腰間,可以看見一支特殊的紅軍隊伍,他們總共隻有幾十個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人背著一床毯子,一袋幹糧,一個掛包,腰帶上係著一個茶缸或搪瓷飯碗,抬著有傷員的擔架……這就是紅軍長征路上的醫院。走在這支隊伍最前麵的是一位婦女,身材不高,右手舉著一盞馬燈,身上披著一塊看不清顏色的油布,顯得十分幹練。她不時地回過頭來告訴大家:“腳下要生根,不準把傷員摔到山下去!”是由於她參加紅軍的時間久長,還是因為她是一位首長的夫人?官兵誰也不稱謂她的職務,似乎也忘記了她的名字,一律親昵地叫她霍大姐。走在這支隊伍最後麵的是一位身材魁偉的軍人,高出別人足有半個頭。他腰中插著一支手槍,顯得格外的神氣。他原在保衛局工作,長征前夕奉命來到醫院,大家叫他老馬。他不時也甕聲甕氣地喊一聲:“注意!千萬不要睡著……”
突然,山風呼嘯而起,林濤發出瘮人的怒吼,一個個指路的火把被吹滅了,隻有為數不多的馬燈還有光亮,那騰躍狂舞的火龍終於被風雨之夜吞食了!風是雨頭,不時大雨傾盆,潑在了險陡的山路上,匯成溪流,順坡淌下,流量越來越大,流速越來越快,待到山腳下,已經變成一支不可阻擋的急流,向著山穀溪底一瀉而去!紅軍醫院的指戰員、傷病員抵禦著山風的侵襲,洗著大自然恩賜的冷水浴,沿著煙雨如織的山路向上爬啊爬,希望快一些爬上山頂,希望趕在天亮前翻過這座險峻的高山。
在這支醫療隊伍的中間,有一副抬著傷病員的擔架,走在前麵的是一位婦女,雙手牢牢抓住兩邊的竹竿把手,粗粗的繩子纏過脖後,搭在雙肩上,為了保持擔架的平穩,她的前胸就要貼到石級上了。她爬山的步子越來越慢,急促的呼吸卻越來越快了。她全身濕漉漉的,不停地淌著水,究竟是秋雨,還是汗水?她也分辨不清楚。待她感到雙腿發軟,兩眼開始冒金花的時候,還不放下擔架,她堅信自己有力氣,能夠戰勝狂風惡雨,抬著擔架登上山頂。但是,人的力氣是有限度的,當她的熱能完全耗盡的時候,便昏倒在了山路上。
殿後壓陣的老馬聞聲趕了過來,急忙扶住躺在擔架上的傷病員,罵罵咧咧,大聲地指責著這位抬擔架的婦女。這時,頭前帶路的霍大姐提著馬燈也趕到了,她慌忙把這位累昏過去的婦女扶起,抱在自己的懷裏,解下水壺,為她灌了兩口開水,然後用手摸了摸她快速跳動的胸房,才放心地喘了口長氣。這一切,老馬全都看在眼裏,他頗為不滿地說:
“霍大姐!愛憎可要搞分明噢。”
霍大姐是位見過世麵的女同誌,在不算短的革命生涯中,練就了天不怕、地不怕的火暴脾氣,再加上她是紅軍中高級指揮員的夫人,所以就越發地敢於仗義執言了。老馬這一句刺話,像是燒著的引信,一下子就把霍大姐這門大炮點著了,她緊緊地抱著累昏過去的婦女,大聲地說:
“什麽?我沒把愛憎搞分明?她為抬傷員累昏過去了,救治她有什麽不對?難道隻有你姓馬的拿著槍,不管死活地逼著她抬擔架,就算是愛憎分明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嘛!”老馬的口氣頓時軟了下來,“大姐,你是知道的,我是奉命行事的。”
“那,就沒有個靈活性啦?”霍大姐仍舊有氣地反問。
“難啊!她是個托派……”
“不,不!我不是托派……”倒在霍大姐懷抱中的婦女猝然醒來,像是觸了電,騰地一下挺起上身,大聲地辯白著,“我是中國共產黨黨員,我是工農紅軍中的一名戰士!”
“那保衛局派我來做什麽?”老馬突然冷漠地笑了,不緊不慢地說,“自己說是沒有用的,我提醒你一件事,你帽子上的紅五星早就被保衛局收繳了!”
這位被打成托派的婦女叫姚秀芝,是紅軍劇團的主要創始人,也是紅軍劇團中公認的藝術大師。每當她演奏起心愛的小提琴,紅軍戰士都會悄悄地圍攏過來,靜靜地坐在她的四周,欣賞著她動人的演奏。漫長的革命曆史,艱苦的轉戰歲月,磨去了她那美麗的女性容顏;然而,在她那慈祥的臉龐上,仍然可以尋覓到青春年華時的美貌。平常,她身上穿著普普通通的紅軍戎裝,卻給人一種不同凡俗的神韻——不僅有著高級指揮員的風采,而且還有著藝術家所特有的氣質。她為人隨和,也沒有領導者那種所謂的架子,在紅軍劇團中享有很高的權威。在紅軍長征前夕,令人生畏的“托派”帽子落在了她的頭上,如若不是軍情緊迫,需要突圍轉移,說不定她還在保衛局的審查室裏過日子。由於各種原因,她不得不離開一手創建的紅軍劇團,背上她那把心愛的小提琴,來到了紅軍醫院,作為一名被看押的囚徒,參加了史無前例的長征。近一個月以來,她不聲不響,小心翼翼地護理傷員,搶著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在多數同誌的眼裏,她是一位難以理解的好人;在老馬的心目中,她是在有意表現自己,以此抵消托派的反革命罪行;但是,隻有霍大姐的心裏明白,姚秀芝的心中有著一盞長明不熄的燈——那就是共產主義的遠大理想。因而,當老馬說她是托派的時候,一反沉默寡言的常態,她大聲地反駁著——她不允許任何人褻瀆她追求的理想。是風雨澆滅了她心頭的火氣?還是想到了雨中的傷員?她吃力地站起身來,俯身拿起拴在擔架把手上的繩子,順勢把頭一低,搭在了後背的雙肩上。霍大姐急忙抓住姚秀芝的手,說:
“秀芝!這擔架你死活也不能再抬了。”
“不,不!要抬,要抬……”
姚秀芝剛剛哈下腰,驀地抬起頭,想以實際行動說服霍大姐,她是可以繼續抬擔架的。然而她的精力已經耗到了極限,頓時感到天旋地轉,兩眼冒著金花,身子晃了幾晃,再次昏倒在山路上。
霍大姐嚇得慌了手腳,放下馬燈,雙手抱住處於昏迷狀態的姚秀芝,不住聲地叫著:“秀芝!秀芝……”片刻,姚秀芝輕微地呻吟了一聲,再次蘇醒過來。霍大姐放心地抬起頭,看見老馬站在麵前,一時火氣又湧上心頭,她自言自語地發著牢騷:
“托派?我可沒有見過這樣的托派!假如我們的隊伍中,多幾個她這樣的托派,那,我這個紅軍醫院的負責人就好當了……”
老馬自知惹不起霍大姐,隻歎了口氣,借以表示他不滿的情緒。
翻越這陡峭險峻的大山,又窄又險的山路,最忌諱行軍隊伍中途停留,壓著後續部隊不能前行,所以這時,山下傳來了質問聲,有的話語還非常難聽。躺在擔架上的傷員是位勇敢的戰士,他的右腿中了一彈,彈片還未取出,可他不願意承受阻止紅軍前進的罵名,他吃力地挺起上身,拿起一把靠近身旁的拐杖,從擔架上掙紮著站起。霍大姐一看,急忙放下姚秀芝,趕到傷員的跟前,一手抓住拐杖,嚴厲地批評:
“胡鬧!快服從命令,給我老老實實地躺在擔架上。”
“躺在擔架上有什麽用?誰能抬著我爬山?”傷員戰士淒楚地說。
“放心!”霍大姐為了寬慰受傷的戰士,親切地說,“小老表,還有我這個霍大姐嘛。”
“不,不!這可要不得……”
“要得!要得……”
傷員戰士死活也不讓霍大姐抬他爬山,一邊掙紮著想從擔架上滾下來,一邊急得大聲嚎啕。老馬站在一邊,看著吃力爬起的姚秀芝,聽著霍大姐和傷員的爭執,以及山下傳來的叫罵聲,他一步跨到擔架的旁邊,輕輕撥開霍大姐,雙腿跪在滴著雨水的山石路上,不容爭辯地命令說:
“都不要吵了,把他扶到我的背上,我背著他爬山!”
老馬這突兀的行為把大家驚呆了,一時間都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又嚴肅地命令:
“還等什麽?扶著我的身子站起來,趴到我的背上!”
大家都從驚愕中醒來,首先是負傷的戰士大聲拒絕,接著就是霍大姐和姚秀芝爭著要抬擔架。老馬沒有再說什麽,他猝然轉過身,雙手抱起負傷的戰士,沿著雨水漫過的石級,踉蹌地向前走去。
姚秀芝呆滯地站在山路上,忘記了風雨的廝打,看著那消失在風雨之夜的高大身影,內心中湧起了一串串感情的浪花,是內疚自責?還是景仰欽佩?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她隻有一種感覺是明晰的,那風雨之中的高大形象占據了她的心房,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霍大姐悄悄說過的這段話:“老馬是位長工出身的紅軍戰士,有一身用不完的力氣,作戰勇敢,不怕犧牲,凡是上級交給他的任務,他都會頂呱呱地完成好。這些年來,在每次打土豪、搞肅反中,都以階級立場鮮明而著稱。因此,他被保衛局有關單位選中了。”姚秀芝有些痛楚地搖了搖頭,又感慨地歎了口氣。
這時,霍大姐拿著傷員的雙拐,走到了姚秀芝的身旁,她遞過一根拐杖,近似自語地說了一句:“知識分子倒黴就倒在遇事愛胡思亂想,走吧!”她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挽著姚秀芝的臂膀,二人迎著撲麵打來的風雨,艱難地向山上爬去。
泥濘的山路,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氣力。霍大姐和姚秀芝拄著的拐杖,就像是盲人手中試路的竹竿一樣,測試著淌滿雨水山路的險夷。霍大姐是個樂觀主義者,無論在什麽環境,她都能找到話題,並引導大家說個沒完沒了。必要的時候,她再說上一兩句笑話,樂得大家把疲勞都忘到腦後去了。風雨驟然變小了,她回身看了看山下稀疏的燈火,轉身仰起頭,看了看山上複又燃起的火龍,有意地問:
“秀芝,你說說看,這山雨為什麽會突然變小了呢?”
姚秀芝沉默不語。霍大姐舉起馬燈,照了照姚秀芝那憂鬱的表情,忍不住笑了,大聲問:
“喂!你又在想什麽啦?”
“我,我……”姚秀芝從沉思中醒來,一時無言以對,為了掩飾內心的痛苦,她結結巴巴地說:“你不要見笑,我突然想起了兩句古詩。”
“哈哈……”霍大姐果然大聲笑了,“你可真有意思,快告訴我,是哪兩句古詩?”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霍大姐雖然出生在江西大山之中,可自幼隨父親熟讀詩詞歌賦,讀中學的時候,又是班上有名的“文豪”,因此,她聽姚秀芝說過“風雨如晦,雞鳴不已”之後,立即想起了《鄭風》中的《風雨》篇。自然,她也想起了《詩序》中所說的這段注釋:“《風雨》,思君子也,亂世則恩君子不改其度焉。”她想起姚秀芝那非凡的經曆,特殊的愛情,以及那不幸的處境,感慨地說:
“你呀,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麽地方,還淨想這些沒有用的事!”
姚秀芝被說得有些難為情了。她忙有意轉開話題問:
“霍大姐!這風雨為什麽變小了?”
“哈哈,我正想問你呢!”
“我說啊,不是山雨變小了,而是我們爬高了。”
“對!對……”
霍大姐打開了話匣子,為了證實這一說法是正確的,她指著山下稀疏的燈光,說明後續部隊仍然在風雨中爬山;她指著頭頂上狂舞的火龍,說明山上已經雨過天晴,甚至壓根兒就沒有下雨。接著,她又興致勃勃地向姚秀芝述說,她家鄉的山裏經常出現這種情景。尤其她講到自己站在山頂上,望著腳下飄舞的濃雲密霧,像真的變成仙女的時候,她那種自豪的語氣,天真的樣兒,似乎又回到了那純潔的姑娘時代。她有些悵然地說:
“可惜啊,世上沒有拴住美好時光的繩子,要是有啊,我真想永遠和藍天、白雲為伴。”
姚秀芝第一次發現霍大姐還有如此纖細、富有詩意的感情。然而,姚秀芝的經曆實在是太坎坷了,青春時代的美好憧憬,早已被打得破碎不堪,因而她聽了霍大姐的話語,自然產生了如下的念頭:“世上永遠也不會有這樣的繩子,我們隻有不懈地去追求!”
山風小了,**雨收了,蛇形的山路越來越窄,越爬越險,有的地方陡峭如削,猶如上天梯一樣。前邊傳來點燃火把的命令,不時,一條纏繞大山的火龍又複活了,眺望夜空,“之”字形的火龍綿綿蠕動,連接著星光。可能是為了減少翻越險山的緊張情緒吧,爬山的隊伍中,傳來了“加油啊!不要掉隊。”“再發起一個衝鋒,我們就上天了!”的吆喝聲和陣陣歡快的笑聲。
此時,姚秀芝真想倒在地上喘口氣——哪怕麵前是一窪水地。可是當她想到傷員同誌的痛苦,老馬身上的重荷,便立即舉著一支火把,快步追上了步履艱難的老馬,苦苦哀求說:
“老馬同誌!還是讓我們抬著傷員爬山吧。”
老馬背著傷員,像是一個嚴重駝背的羅鍋,鼻子尖快要觸到山路上了。他完全忘記了剛才的爭吵,他隻想減輕傷員的痛苦,早一點翻過這座大山。他聞聲側過頭來,緊促地喘著粗氣,當他認出是姚秀芝的時候,便生氣地說:“算啦!我還沒有累到昏過去的地步。”說完,他轉過身,賭氣似的一步一步向上爬去。
姚秀芝滿腔熱忱的心,像是澆了一盆涼水,真是寒透了。但是,她能夠責備老馬對自己的無情嗎?不能!因為她明白這些同誌的愛憎樸素得很,絲毫沒有一點掩飾。當然她還清楚地知道,假如這種樸素的愛憎,是他們親身體驗來的,比如對土豪的憎恨,對紅軍的真誠愛戴,那無疑是正確的;但假如這種愛憎,是受命於上級,那真是無可奈何了。姚秀芝的情波漸漸地平靜下來,為了不使負重爬山的老馬摔跤,她擎著火把,照亮了坎坷難行的山路。
突然,前邊的隊伍停了下來,說是前邊的山路太陡,馱著輜重的戰馬爬不上去,要大家原地宿營,天亮以後再繼續爬山。天哪,這不足二尺來寬的山路怎麽睡覺呢?萬一睡夢中滾下了山怎麽辦?可是同誌們實在太疲乏了,睡眠,此時變成了人生的第一需要。接到命令以後,每人都打開毯子,緊緊地裹在身上,有的順著山坡躺下,有的背靠著樹木坐下,把眼一閉,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姚秀芝和霍大姐安排好傷病員,像往常宿營那樣,她們坐在山道上,背對著背休息。她們雖然也疲憊不堪,可誰也沒有睡意,合著雙眼,各自想著心事。突然一陣山風襲來,冷得她倆同時打了一個寒噤。霍大姐轉過頭來,湊近姚秀芝的耳邊說:
“同誌們的衣服都濕了,山風又透心的涼,就這麽入睡準會得病的。”
“是啊!可……同誌們太累了。”姚秀芝為難地說。
“那也比病倒了好啊!”霍大姐說。
姚秀芝當然明白這句話的分量。紅軍自長征以來,不到一個月就減員一半,號稱十萬人馬的中央紅軍,已經不足五萬了。另外,一個紅軍戰士負傷,需要兩個以上的紅軍戰士看護,如果一夜之間,數以千計的戰士病倒了,誰來照管這眾多的病號和傷員?又拿什麽藥來醫治他們?因此,她打心裏讚成霍大姐的意見。然而她用心一想,誰能給夜宿山路的戰士帶來溫暖呢?她真的沒有一點辦法。忽然,一束強烈的火光向她射來,她定睛一看,老馬趴在山坡上,正在點燃一堆幹柴。她激動地捶了霍大姐一拳:
“你快看啊!篝火,篝火……”
霍大姐看見紅紅的火苗,真是興奮極了!她驀地從石級上站起,大聲呼叫著沉入夢鄉的紅軍戰士,讓大家向老馬學習,撿拾幹柴,點燃篝火,烘烤濕透的衣服。不時,夜幕籠罩的蒼山,燃起了星星點點的火堆。
篝火熊熊,發出劈劈啪啪的響聲,烤得戰士的身上暖烘烘的,一縷縷熱氣,散發出一種雨汗相間的氣味,熏得人們有些醉了。向後一倒,便以天地為衾枕,昏然入睡。還有少數同誌,忘記了在烘烤潮濕的衣服,困得把手一鬆,軍衣掉進了篝火之中,還有個別戰士,幹脆穿著濕漉漉的衣服,依偎在篝火旁邊,飽享著火光帶來的溫暖。突然啪的一聲,燃燒的枯枝彈到了他們的臉上,燙得驚叫不已。霍大姐擔心出事,一時又想不出既能驅寒、又能解乏的辦法。無意之中,她看見了姚秀芝雙手抱著的小提琴,她大聲問:
“同誌們!大家想不想聽音樂啊?”
“想聽!”
“好!歡迎原紅軍劇團的姚團長給大家拉一段要不要?”
“要!”
圍在篝火四周的戰士們、傷員們都不約而同地鼓掌歡迎。
姚秀芝很久沒有聽到這樣的掌聲了,她的心裏**漾起一種難以言述的情感波濤。她作為一名藝術家,從這熱烈的掌聲中感到了快慰,也知道了紅軍戰士何等地需要精神食糧。另外,她作為一名長征中的囚徒,能夠拿起藝術的武器,鼓舞紅軍戰士排除萬難前進,也感到由衷的激動。她把提琴盒子放在雙腿上,細心地解著包琴盒的油布。但她萬萬不曾料到,歡迎的掌聲一落,老馬倏地站起身來,堅決地反對說:
“霍大姐!我不同意紅軍戰士聽她拉小提琴。”
“為什麽?”霍大姐驚訝地問。
“她是一個沒有定性的托派!”老馬固執地答說。
“難道聽托派拉奏的音樂,也會變成托派分子嗎?”霍大姐真的生氣了,走到老馬的跟前,大聲地質問。
對此,老馬可有點始料未及,他望著厲聲相逼的霍大姐,有點心虛地說:
“可不要忘了,這……是個立場問題。”
姚秀芝聽著這嚴肅的爭論,激動的心情消失了,解油布的雙手也變得有些木然了。她內心真是痛苦到了極點。當時,她真想大吼一聲:“我不是托派!”瞬間,一個背著傷員爬山的形象出現了,她那滿腹的怒火又漸漸地熄滅了。她輕輕地捅了捅霍大姐,示意不要再爭下去了。接著,又理智地用油布包好了小提琴的盒子。
霍大姐的火暴脾氣,就像是三伏天的雷陣雨,來得猛,去得也快,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就算結束了這場不愉快的爭吵。片刻,她又大聲地問:
“同誌們!你們都來獻策獻計,誰有辦法讓大家安全地度過這夜晚?”
圍攏在篝火旁邊的戰士無精打采,對霍大姐的問話誰也不感興趣,沒有一個人答話。
老馬不想——也不敢得罪這位首長的夫人霍大姐。他一看這尷尬的情景,有意解圍地說:
“同誌們!霍大姐是老資格,請她給大家講個革命故事好不好?”
“好!”大家有氣無力地說。
老馬自然明白這聲“好”是出於禮貌,但他為了把氣氛造得熱烈一些,就像當年紅軍開聯歡會拉歌子那樣,拿腔拿調地大聲說:
“讓我們一齊鼓掌歡迎!”
戰士們稀稀落落的掌聲,自然不會給霍大姐帶來歡樂。相反,卻引起了她很多的聯想:過去,她曾聽過無數次紅軍戰士們的熱烈掌聲,那是在紅軍戰士的慶功大會上,他們為自己取得的勝利而歡欣鼓舞!同是這些紅軍戰士,今夜卻困在了山上,沒有了往日那種勇往直前的豪氣,也丟掉了那革命的樂觀主義精神,似乎一下子變老了許多!當她的思路,由戰士消沉的情緒轉到姚秀芝受審長征的時候,心頭就像壓了一塊千斤重石,憋得連氣都喘不過來了。她習慣地歎了口氣,說:“好!我給大家講一個帶有傳奇色彩的故事”:
有一家大地主,養了一個漂亮的小姐,她自小聰明過人,琴棋書畫樣樣都行,其中尤其酷愛音樂,演奏一手不錯的琵琶和古琴。附近的人們,都稱她是一位才女。在她十六歲那年,父親為了保住自己的家產,強迫她嫁給大軍閥吳佩孚手下的一個旅長,她死不答應,於是落發為尼。這個旅長獸性大發,隻身打進庵來,強行霸占了她。受辱的姑娘沒有想到死,當夜用剪刀刺死了這個旅長。為了爭得女人活下去的權利,她毅然女扮男裝逃到北京,尋找一條生路。在北京街頭流浪期間,遇到了一位尋求救國之路的熱血青年,二人結為摯友,並結伴赴法勤工儉學。她終於恢複了女兒裝,驚得好友瞠目結舌。姑娘學習藝術,男友學習工程建築,但他們的共同主課卻是馬克思主義。北伐前夕,他們在巴黎公社牆下舉行了婚禮,姑娘用小提琴高奏起了無產者的最強音,參加婚禮的留學生一齊和著琴聲,高唱起了《國際歌》。她曾激動地對我說:這不是普通的歌聲,這是在向舊世界宣戰的誓言,是催動新中國早日誕生的呐喊……
霍大姐講得太激動了,不得不被迫中斷這傳奇的故事。圍在篝火旁邊的戰士,一個個聽得忘了困乏。老馬真心敬佩這位姑娘,又想知道這位姑娘回國後的革命壯舉,他大聲地說:
“霍大姐!快接著往下講啊!”
霍大姐仍然沉浸在激動的情緒中,似乎沒有聽到老馬的話聲。老馬這個急性子可來了火氣,生氣地拍了一下大腿,憤憤地說:
“哼!偏偏講到這節骨眼上收住了,這不是懷揣馬勺——‘成心’吊大家的胃口嗎?”
霍大姐不知為什麽,仍舊沒有講下去,依然在沉思著。老馬真想知道這位姑娘的結局,無奈,隻好換了個口氣,明知故問地說:
“霍大姐,聽你的口氣,你一定認識這位姑娘了?”
“認識!”霍大姐淡然地說。
“她現在也有三十來歲了吧?”老馬一麵掰著指頭,一麵關切地問。
“有了!”霍大姐無限感慨地說,“時間拴不住啦,她轉眼快到中年啦。”
“霍大姐!”老馬趨前一步,惋惜地搖了搖頭說:“今晚,這個姑娘要在該多好啦,她拉著小提琴,我們一起高聲唱起《國際歌》,這風,這雨,這陡峭的山路,還有這全身的疲勞,都通通地飛到九霄雲外去了!”
霍大姐聽著老馬這由衷的感慨話語,片刻,喟歎不已地說:
“人,就怕言行不一啊!如果這位姑娘真在的話,我看老馬就不一定這樣說嘍!”
“你……怎麽懷疑起我老馬來了?”老馬急得大步走到霍大姐的麵前,拱抱起雙手,格外生氣地說:“霍大姐,這位姑娘要在,我老馬要不親自請她拉琴,就不是一名紅軍戰士!”
“這話是真的?”霍大姐問。
“真的!”
“還反悔嗎?”
“絕不!”
“好!”霍大姐轉過身來,指著正在護理傷員的姚秀芝,沉重地說:“就是她。”
“她?……”
老馬驚得愣住了,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他望著麵前自己看守的托派嫌疑犯,怎麽也和那位在巴黎公社牆下舉行婚禮、拉著小提琴、高唱《國際歌》的姑娘對不上號。但是,當他想到姚秀芝被打成托派,開除了黨籍,失掉了軍籍,還堅持長征;自己身體虛弱,還要帶頭抬傷病員爬山的時候,他似乎又覺得眼前這位看押的囚徒,和那位姑娘有著某些聯係。他茫然了,不知該如何履行自己當眾宣布的諾言。
“老馬!你怎麽不說話了?”霍大姐望著沉默不語的老馬鎮定地問。
老馬仍然呆滯地站在原地一言不發。
“老馬!你真的變成了言行不一的人了?”霍大姐有意激將地問。
老馬突然伸出雙手,整理了一下軍容風紀,轉身邁著軍人那有力的步伐,向著姚秀芝的身旁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