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苦妹子死了,彤兒忍受不了這巨大的精神刺激,神經變得有些失常了。在草地上行軍,不管風天還是雨時,她都在高聲唱著苦妹子教給她的“哎呀來……”清脆的童聲變啞了,唱歌的底氣不足了,可她依然不住聲地唱啊唱啊,唱個沒完!

自打苦妹子犧牲以後,紅軍劇團的同誌們再也沒有了歡笑。隻要這草地上回響起彤兒那嘶啞的童聲歌唱,大家就會默默地流下淚水。其中,老馬的精神上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他覺得苦妹子的死,彤兒精神上的失常,都和他有著直接的關係。假如他留意於草地上的泥路,戰馬就不會失陷前蹄,苦妹子也不會投進泥塘,然而現實呢?每個人的心靈上都罩上了一層抑鬱的陰影,失去了歡笑,剩下的隻有彤兒那嘶啞的歌聲!

不盡的時光,一天天在艱難跋涉中逝去了,老馬的精神仍舊沒有得到解脫,依然在尋思自己的失誤。忽然,他又把失誤的責任轉到了戰馬的身上,暗自埋怨地說:“如果你爭點氣,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從此,他那鍾愛戰馬的深情消失了,不時地還要訓斥或拍打跟隨自己多年的無言戰友。馬是通人性的,戰馬最愛的是和它為伴的主人。這匹戰馬每每聽到老馬的訓斥聲,它都誤以為自己做了錯事,於是轉過頭來,兩眼含著淚水望著生氣的老馬,希望得到他的諒解。老馬同誌每回看到戰馬回眸的神態,心裏就像是挨了一刀子……

彤兒一天天消瘦下來了,而且還經常摔倒在泥濘的路上。令人更為擔心的是,每當看到一攤水泡子,她就一邊喊著“苦妹子姐姐!”一邊向水泡子衝去,萬一看不住,真的跳進了這吃人的水泡子裏,老馬同誌可怎麽向張華男首長交代啊?他又用什麽去慰藉姚秀芝那顆悲痛的心?思來想去,認為隻有讓彤兒騎馬才安全。但是,倔強的彤兒卻偏偏不騎馬。老馬費盡口舌,才把精神有些失常的彤兒哄到馬背上。

姚秀芝是一位慈祥的母親,時時為神經有些錯亂的彤兒擔心,害怕這惡魔似的草地,奪去彤兒的生命。同時,她又是一位富有感情的女同誌,聽著彤兒喑啞的歌聲,便想起了逝去的苦妹子的經曆,想起了紅軍戰士聽她唱“哎呀來”的情景,想起了為她洗吉祥澡的癡情,當然也想起了那大義滅親的槍聲!

姚秀芝又是一位藝術型的革命者,有著多愁善感的習性。她望著茫茫草原中的大千世界,心中勾起了更多的思緒。比方說吧,草是綠色的,織就了平展展的綠茵植被,隨風掀動著一層層的綠波,她就想起了碧色的大海,給人一種博大深邃的聯想。一場暴風雨過去了,挺拔的綠草倒伏在水泊裏,野花也被摔打得失去了豔姿,然而待到翌日太陽升起的時候,草地的景色依然如初,隻是野草顯得更富有生命力,野花也放出了更加濃鬱的異香!她從這尋常的自然現象,又聯想到了跋涉在草地上的紅軍,也想到了革命的暴風雨過去之後,火紅的太陽普照神州河山的壯觀。為此,她暗自下定決心地說:

“迎著暴風雨前進吧!火紅的太陽就要升起來了……”

姚秀芝還是一位癡情的妻子。她自從聽說李奇偉和她分在右路軍,並一起過草地的消息以後,她每天走在泥濘的草地上,細心地查看從身旁走過的每一個四方麵軍的戰士,是何等地想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啊!但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了,四方麵軍的戰士看了成千上萬,唯獨沒有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有時,她幻想著,她似乎看見了兩名持槍的紅軍戰士,在押著一個——不!是一行沒有紅五星、紅領章的囚徒,緩慢地走在草地上。突然,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了,他驕首昂視地朝前走著,似乎還在低吟著悲壯的《國際歌》,她欲要驚呼李奇偉的名字,驀地,她的神態又清醒了,望著這一行行北去的紅軍戰士,禁不住地歎了口氣。夜時到了,大家都在草地上露天宿營,她終於在朦朧的夢中見到了李奇偉,他餓得躺在地上,就剩下最後一口氣了。但一見到她的到來,李奇偉驀地爬起,緊緊地擁抱著她,待到那臂膀漸漸地鬆開的時候,她日盼夜想的丈夫,已經餓死在她的懷抱中。她悲慟地哭醒之後,擦去麵頰上冰涼的淚水,下意識地摸著身邊已剩不多的幹糧袋,暗自祈禱似的說:

“奇偉不能餓死在草地上啊,日後那漫長的革命,是何等地需要他啊!……”

霍大姐很是了解姚秀芝思念丈夫的心情,也多次為她暗自祝福。但是,她作為一個冷靜的旁觀者,知道事情比姚秀芝想的要複雜得多。比方說,李奇偉在酷刑追逼下隨意招供,使那麽多的革命同誌蒙受不白之冤,甚至含冤死去,他能沒有一點責任嗎?是一個堅定的革命者所具有的品格嗎?再比方說,李奇偉仍然在審查中,依據肅反的經驗,姚秀芝能不受株連嗎?更何況革命的曆史是千變萬化的,一旦李奇偉又成了肅反重點,姚秀芝能逍遙法外嗎?因此,她每每看到姚秀芝癡然地注目四方麵軍的隊伍時,都要擔心地歎口氣。

霍大姐作為妻子,是很懂得丈夫的心理的。每當她看見張華男的時候,就很自然地想到了李奇偉,作為丈夫,他能寬容姚秀芝有過“外遇”的行為嗎?如果他是一個恪守妻子必須忠於丈夫的人,他們的相會豈不又變成了悲劇?霍大姐知道他們夫妻相會的機會不遠了,為了使姚秀芝精神上有所準備,以防承受不了意外的打擊,便十分含蓄地說:

“秀芝,你們夫妻能會麵,當然好,可也要想到有不好的事會發生啊!”

對此,姚秀芝是聽不進去的。她固執地相信李奇偉對革命的忠誠,念念不忘巴黎公社牆下的婚禮,非常自信地說:

“謝謝大姐的關心!最多把我也隔離審查,那我也做好了思想準備。”

“這就好……”霍大姐有些猶豫了,“秀芝,我有句話,不知當不當問?”

“看你這是怎麽了,有話就說唄。”

“你和華男的事,奇偉他會怎樣看呢?”

姚秀芝驀地改變了神色,心中油然生出了一種無法補償的懺悔之情。但是,當她想到和李奇偉相愛的曆史,她如釋重負,又變得輕鬆起來。她笑著說:

“奇偉可不是封建禮教的殉道者,說清楚,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那……我就放心了。”霍大姐依然將信將疑地歎了口氣,又和姚秀芝沿著草地前進了。

草地本來就沒有路,前麵走過紅軍之後,那泥濘的土地就和成了泥,再加上一些腐爛的野草摻在其中,活像是抹房子用的細泥了,人們踏在上麵,發出“卜唧、卜唧”的聲音。每逢大雨過後,這樣的路又滲入大量的雨水,細泥越來越細了!起初,人們踩在上麵,泥水浸過腳掌,漸漸地又漫過腳脖子,有不少地方,一踏上腳,卜唧一聲,就又到了膝蓋!令人可怕的是,這細泥有著強有力的黏合力,隻要人踩進去,泥水立即就封住了腿腳,想拔出來是很費力氣的。龍海曾氣憤地說:

“老子的力氣,全被這泥水吸去了!”

四天已經過去了,同誌們帶的幹糧吃掉了大半,但何時才能走出草地呢?沒有一個人知道。因此,大家盡量節食,在茫茫的草地上尋找代食品。這天的上午,草地上又下起了暴風雨,老馬同誌為了不讓苦妹子的悲劇重演,親自為戰馬探路。突然,他聽見身後傳來了嚶嚶的哭聲,驚覺地轉過身來,看見騎在馬上的彤兒抱著幹糧袋啼哭。他以為彤兒的神經又錯亂了,忙趕到近前,關切地問:

“怎麽啦?是身上不舒服了嗎?”

“不!不……”彤兒摘下空空如也的幹糧袋,指著下端的一個小洞,哭著說:“這袋子不結實,被馬鞍子磨破了一個洞,我的幹糧全都撒在路上啦。”說完又傷心地哭了。

老馬知道事情的嚴重性,這將意味著每一個同誌,都要從自己的保命糧中擠一部分給彤兒,如過草地還需要十天半個月,有的同誌很可能為擠出的這點糧食,將要永遠地安睡在草地上。怎麽辦呢?他毅然作出了決定:嚴密封鎖彤兒沒有糧吃的消息。他暗自想了想,像哄孩子似的說:

“別哭!快把幹糧袋給我,一會兒我就給你再變出來。”

“我不信!”彤兒一邊把幹糧袋遞給老馬,一邊搖著頭說。

“不信?我就給你變變試試。”老馬拍了拍自己剩下的少半袋幹糧,“你記住,我的幹糧袋中還有多少糧食,等吃飯還給你幹糧袋的時候,你再看看我的幹糧袋中還有多少糧食。”

“馬叔叔!記住你幹糧袋的糧食有什麽用啊?”彤兒不明其意地問。

“說明不是我把自己的糧食,倒在了你的幹糧袋裏啦!”老馬看著微微點頭的彤兒,又小聲地叮嚀,“但你必須保密,走出草地之前,不準對任何人說,能做到嗎?”

“能!”彤兒將信將疑地答說。

風雨過後,草地上又是一片陽光,四處擴散著淤泥爛草的腐臭,熏得大家恨不得一口氣都不吸!紅軍劇團占了一片野草茂盛的高地,開始了中午用餐。龍海用鐵鍬挖了一個地灶,埋好一口鐵鍋,忙著為大家燒開水。老馬借方便為名,出去轉了一大圈,待他返回高地的時候,彤兒有些等不急了,忙問:

“給我變出糧食來了嗎?”

“變出來了!”他笑著拍了拍繡著“老馬”二字的幹糧袋,“我的幹糧少了嗎?”

彤兒用心地打量著這個幹糧袋,最後,隻好微微地搖了搖頭。

老馬學著變戲法的樣子,把手向著前方一指,說了一聲“來!”彤兒急忙循著指的方向看去,什麽也沒有看見,有些生氣地轉過身來,剛想問“看什麽啊?”她發現自己的幹糧袋已在老馬的手中,望著袋中的少半袋幹糧,驚奇地問:

“你從哪兒變出來的?”

“這是秘密!”老馬打開彤兒的幹糧袋,伸手抓出一把炒麵,“請看,是不是糧食?”

“是!是!”彤兒急忙奪過自己的幹糧袋,一看袋中裝的是少半袋炒麵,再一看袋子下端的破洞也補好了,她望著憨笑的老馬,好奇地哀求:“老馬叔叔,你就告訴我吧?”

“不行!這是秘密。”老馬又做了個鬼臉,“我說過的話,你記下了嗎?”

“記下了!”彤兒故作軍人姿態地說,“走出草地之前,不準對任何人說。”

“對!一說,這炒麵就會變成野草了。”老馬拿過彤兒的幹糧袋,幫她斜挎在肩上,深情地說,“千萬注意!可不能再磨破了。”

“沒關係!”彤兒天真地笑著說,“磨破了,老馬叔叔還會給我變。”

“不行!不行……”老馬慌忙擺著手,“真戲法隻能變一次,第二次就不靈驗了。”

開飯了,每個同誌舀了一搪瓷缸子開水,蹲在地灶的附近,一把炒麵一口水,吃得是那樣的香甜。細心的姚秀芝發現老馬光喝開水,不吃炒麵,忙走到跟前問:

“老馬同誌!你的炒麵吃光了,就分吃我的吧,別不好意思。”

老馬坦然地笑了,拍了拍自己那少半袋子幹糧,提醒地說:

“這是你親手縫的,還把咱老馬的大名繡在了上麵,別忘了,咱分的幹糧,比你們誰分的都多!”

“那為什麽還舍不得吃呢?”姚秀芝問。

“我已經吃過了!”老馬指著手中的搪瓷缸子,笑著說,“現在用開水填填縫就行了。”

從此以後,每逢開飯的時候,老馬就借口怕同誌們分食他的口糧,遠遠地離開大家去用飯。對此,龍海是很有意見的。草地行軍,艱難跋涉,終於走到第七天的中午了,可是同誌們帶的炒麵、青稞也都快吃光了。自稱夥頭軍的龍海提過共產主義,每人剩的口糧全部交出,由他熬一鍋粥充饑。大家全都讚成,毫無保留地交出了幹糧袋。由於彤兒年紀小,全體一致通過交出一半。龍海收齊了糧食,總計不到一斤,為難地歎了一口氣。他四處巡視,老馬又不見了,他真是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大聲說:

“姚老師!讓我把老馬這個自私鬼抓回來,一起開他的批判會!”

姚秀芝急忙製止了龍海的魯莽行為,要他用一半幹糧熬粥,剩下一半到晚飯時再吃。半斤糧食,怎樣熬十多個人喝的粥呢?真是把龍海難壞了!他看著一個個同誌無精打采,沒有一點力氣,隨便倒在草地上的樣子,遂私自決定:把這一斤糧食全都投放到鍋裏。他一邊生火做粥,一邊嘟嘟囔囔地罵老馬這個自私鬼。粥做熟了,稀成個什麽樣子就可想而知了,但同誌們覺得甭提有多麽香甜可口,又說又笑,熱熱乎乎地飽餐了一頓。

隊伍就要出發了,老馬同誌牽著他的無言戰友回到了宿營地,剛欲俯身抱彤兒,突然覺得天旋地轉,晃了兩晃,便昏倒在了地上。姚秀芝趕過來,匆忙把他扶起,不安地問:

“老馬同誌!你怎麽啦?”

老馬同誌漸漸地醒了過來,他一手扶住馬腹,一手抓住姚秀芝,笑著說明自己沒有什麽事情,隻是因為鬧肚子,拉了幾次稀,沒有勁了。最後,他又不好意思地說:

“姚老師!替我把彤兒抱上馬吧?”

姚秀芝吃力地把彤兒抱上了馬,轉身又看見了老馬身上那少半袋子幹糧,疑惑地問:

“老馬同誌!你怎麽還剩下這麽多口糧?”

“還不是你給我縫的袋子大!”老馬說罷又憨氣地笑了。

姚秀芝批評老馬不該為了節約糧食,連身體都糟蹋了!對此,老馬依然是笑笑了之。站在一邊的龍海氣不過了,說了一句“自私鬼!”轉身走去了。

路越來越難走了,不遠的正前方,出現了一片望不到邊的水窪地,路標上寫著:“此處危險,結伴前進。”霍大姐親自組織隊伍,強弱結合,密集前進,如果有人倒在水裏,就立即搶救,提出的口號是:“絕不使一人掉隊!”部隊繼續前進了,綠瑩瑩的水草全都泡在水裏,一腳踩下去,水沒到了膝蓋,一伸腳,又至少陷進有半尺深,許多人的草鞋給泥巴粘去了,隻好赤著腳行軍。正當大家你拉我推、結伴前進的時候,突然又傳來了彤兒的驚叫聲:

“媽!老馬叔叔摔倒了——!”

姚秀芝急忙轉過身來,隻見戰馬佇立在水草地中,伸著長長的脖子,用嘴拱著倒在泥水中的老馬。她命令道:

“龍海!快去救老馬同誌。”

“我不去!”龍海倔強地說,“他呀,準是撐得拉稀鬧的,讓他好好地瀉瀉肚吧!”遂轉過身,繼續向前走去了。

姚秀芝和霍大姐匆忙趕了過去。這時,老馬扶著馬腿又站了起來,笑著說:

“沒事!好漢經不住三泡稀,可把我拉草雞了!”

老馬又牽著戰馬前進了,霍大姐和姚秀芝望著那搖搖晃晃的背影,似乎都在說:“他是一個鐵漢子,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了呢?”

走出這片水草地,太陽已經偏西了,同誌們累得連一步也走不動了。霍大姐當即決定,原地宿營休息。姚秀芝走到龍海的身旁,商量地說:

“咱們起火做飯吧?”

“拿什麽來做?”龍海昂起頭,氣憤地說,“除非把自私鬼的幹糧袋拿來共產!”

“剩下的那一半糧食呢?”姚秀芝問。

“中午飯全都放上了!”海龍望著驚詫不已的姚秀芝,有情緒地說,“要是放一半糧食啊,我保證大家連這片水草地也走不出來。”

姚秀芝完全絕望了!這時,彤兒走到跟前,雙手獻出了那不多的糧食,要求給大家熬碗稀湯喝。龍海望著那不到一把的炒麵,又看了看姚秀芝,猝然解開外衣扣,露出了纏在腰中的一個布袋子,他慢慢地解下來,飽含著淚水,啜泣著自語:

“本來,我準備把你帶出草地,一直帶到革命勝利的那一天,可沒想到……連這個願望也實現不了啦……苦妹子,為了大家,也為了革命,你就原諒我吧……”

姚秀芝雙手接過繡有苦妹子名字的幹糧袋,眼淚無聲地滾了下來。

彤兒一見母親手中的幹糧袋,發瘋似的衝過去,一把奪過來,望著繡的“苦妹子”三個字,叫了一聲“苦妹子姐姐!”便失聲地號啕起來。

突然,傳來了戰馬噅噅的叫聲,大家懶散地躺在草地上,循著戰馬的叫聲望去,隻見戰馬已經跑到了一個胡髭滿麵的軍人跟前,定睛一看,原來是張華男到了。同誌們累得繼續躺在草地上,連站起身歡迎張華男的力氣都沒有。張華男牽著戰馬走到近前,一看這情景全都明白了,他愛撫地摸了摸戰馬的耳朵,痛楚地點了點頭。他轉過身來,神態嚴酷,聲調悲涼地下達命令:

“龍海同誌,聽從我的命令,立刻開槍,打死這匹戰馬!”

龍海驚得張著大嘴,就像傻了似的,半天沒有說出一句話來。猝然間,他發瘋地跑到戰馬的身旁,伸展開雙臂,護住馬腹,做好了決鬥的架勢,大聲怒吼著:

“不準打死它!不準打死它!!誰敢對它開槍我就和他拚了!”

累得倒在草地上的同誌們,迅然爬起,踉踉蹌蹌地趕到戰馬的身旁,和龍海一起組成了一道人牆,護衛著無言的戰友,七嘴八舌地說:“不準打死它!不準打死它!”

彤兒快步跑到張華男的麵前,緊緊地抱著他的身體,哭訴著戰馬的功勞,哀求一定要把它留下來。

張華男望著這護衛戰馬的人牆,聽著彤兒哭著求情的話語,再看看高高昂著頭的戰馬,向他親昵地點著頭,心中真像是亂箭齊穿!他悲痛地低下了頭,長時間地低吟著。驀地,他又把頭昂起,麵頰上已經掛滿了淚花。他沉痛地告訴大家,為了勝利地走出草地,毛主席、彭德懷等首長都殺了自己的坐騎。接著,他又近似哭泣地說:

“同誌們!這匹戰馬跟了我整整兩年了,我就這樣狠心嗎?難道我就不難過嗎?可又有什麽辦法呢?誰有糧食讓大家填飽肚子,我就留下這匹戰功赫赫的馬!”

大家誰也沒有說話,護衛戰馬的手臂相繼垂了下來,草地上的空氣,就像是凝固了一樣令人窒息。突然,龍海大步走到張華男的麵前,行了一個軍禮,火氣十足地問:

“首長!有的人身上有糧食,我們可以共他的產嗎?”

“可以!”張華男異常嚴肅地說,“現在,我下一道死命令:誰窩藏糧食自己用,就立刻槍斃!”

“你的話算不算數?”龍海問。

“軍中從無戲言!”張華男斬釘截鐵地說。

龍海說了一句“好!”行過軍禮,拔出腰中的手槍大步走去了。姚秀芝急忙趕過來,抓住龍海的衣襟,哀求他千萬不要隨意開槍。龍海說:“交出糧食沒事。不交糧食就槍斃!”遂大步踉蹌地走去了。

張華男問清了事情的原委,自然地又想起了老馬這些年的表現,他微微地搖了搖頭,旋即又悵然地歎了口氣。他接過苦妹子留下的幹糧袋,無比悲痛地合上了眼睛,那淚水又從緊緊閉合的眼角中淌了出來。他低沉地指示霍大姐:苦妹子剩下的糧食吃掉,繡有苦妹子名字的幹糧袋保存。

同誌們用烈士的口糧做了一鍋稀稀的粥,可是誰也不來盛粥喝。無論是霍大姐和姚秀芝的好言相勸,還是張華男一而再地下命令,誰也不肯起身,繼續地低著頭。忽然,彤兒大聲地喊了起來:

“哎!快看啊,老馬叔叔回來了,我們大家又有粥喝了!”

張華男第一個循著彤兒指的方向望去,隻見龍海木然的臉上淌著淚水,雙手抱住老馬,失魂落魄地走來。張華男一見愕然,一種不祥的預感向他撲來,吼了一聲“老馬——!”飛也似的跑了過去。他望著龍海抱著的死去的老馬,發瘋似的大聲問:

“是你開槍把他打死的嗎?!”

龍海突然放聲大哭了,而且哭得是那樣的傷心,他輕輕地把老馬的遺體放在地上,接著又跪在了他的頭前,哽咽著說:

“他……是餓死的!”

張華男驚得“啊”了一聲,呆滯片刻,又匆忙俯身摘下了挎在老馬身上的幹糧袋,迅速地解開捆紮著的布袋口,伸進右手去掏,抓出來的竟然是一把變了色、發了黴的幹草。他的手哆嗦了,張開了,這一把變了色、發了黴的幹草紛紛揚揚地落在了地上。周圍的同誌,望著這紛紛揚揚的幹草,一起放出了悲聲。姚秀芝雙手接過親手縫的幹糧袋,看著用紅線繡的“老馬”兩個字,悲從心起,痛不欲生;彤兒撲在老馬的遺體上,叫一聲“老馬叔叔!”又號啕著哭上一聲,她明白了老馬叔叔是怎樣給她變來的糧食,她懂得了老馬叔叔是拿自己的生命救活了她。

“啪!啪!”

身後突然響起了槍聲,放聲痛哭的人們,驚得一起轉過身來,隻見那匹戰馬抖瑟著身子,淌著惜別的淚水,慢慢地倒了下去。張華男扔掉了手槍,摘下了軍帽,慢慢地跪在了草地上……

夜,既漫長,又寒冷。草地上生起了一堆堆篝火,紅得看不見盡頭。它就像是從地下冒出來的火焰,下連著大地,上接著星星。雖說天地還是那樣的黑暗,但生活在天地間的無產者,已經感到了草地上的篝火的溫暖,看見了希望和光明。

同誌們的哭聲漸漸地消失了,姚秀芝站在一堆篝火的旁邊,無比悲憤地拉響了提琴。在這琴聲的誘發下,坐在草地上的人們漸漸地唱起了歌子。開始,隻有幾個人,感情低沉,聲小嚶嚶;後來,唱歌的人逐漸加多了,歌唱者的情感由低沉轉為悲壯,在草地的上空繞旋、回響;待到這悲壯的歌聲漫延開來,整個草地都齊聲放歌的時候,似乎天地間都飛響著:“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

姚秀芝盡情地拉著小提琴,全身心地演奏著無產者的最強音。突然,她想到了李奇偉,禁不住地自問:

“他能聽見我拉琴嗎?他會隨著我的琴聲,放歌‘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