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李奇偉聽見了姚秀芝的琴聲,並且是草地上無產者大合唱中的一員,他唱得最響,也最帶勁。

當年,李奇偉帶著內控托派的帽子告別了上海,來到鄂豫皖根據地。保衛局的負責人一看介紹材料,認為李奇偉是個有油水的肅反對象,遂經蘇區主要負責人批準,決定了以李奇偉為突破口,在留法、留蘇的紅軍幹部中抓一批托派,為所謂純潔革命隊伍立大功。審訊是殘酷的,甚至動用了多種刑具,很多有學識、有才幹的好同誌被屈打成招,送上了刑場,或被秘密殺害。李奇偉由於是留法學生,又在蘇聯短期逗留過,並親自拜訪過蘇聯托派的門徒,可以從他的身上獲取更多的材料,所以他才未被送上斷頭台。

不久,張國燾一手導演的白雀園“大肅反”開始了,李奇偉遭到了更加殘酷的審訊。在將近三個月的肅反中,被審查者沒有辯護的權利,隻有揭發同誌為托派的義務,否則便是拳腳齊下,晝夜不準入睡,還美其名曰:“清醒清醒你的頭腦,增加你思考問題的時間。”結果,肅掉了兩千五百名以上的紅軍指揮員,十分之六七的團以上的幹部被逮捕、殺害,徐向前同誌的愛人程訓宣和王樹聲的妹妹等同誌被打成改組派,全都被野蠻地殺害了。而李奇偉則被逼成了神經病。

李奇偉神經錯亂以後,繼續接受慘無人道的審查,這就難免不發生十分荒唐的事情。審訊者大聲逼問誰是托派,他就答應個“是”字,並在口供紙上寫下一個名字。最後,當審訊者問他誰還是托派的時候,他呆癡地笑著說:“不是還有你嗎?”果真,這位嚴厲審查托派的堅定分子,也被當成了托派慘遭審查。待這樣可笑的材料,幾經周折送到中央蘇區的時候,姚秀芝就被送進了隔離室,也遭到了不公正的審查。

白雀園“大肅反”的結果,極大地削弱了紅軍的戰鬥力。不久,新成立的紅四方麵軍未能粉碎敵人的四次圍剿,張國燾未經中央批準,私自決定放棄鄂豫皖革命根據地,突圍西進。在這次長征中,李奇偉是被押著走過來的。

紅四方麵軍創建川陝革命根據地以後,張國燾又開展了一場反對“右派”,反對“托陳取消派”的肅反鬥爭,矛頭主要指向入川以前,公開反對過他的曾中生、餘篤三等領導同誌。李奇偉這個老牌的托派分子又重新得到了重視。隨著審查壓力不斷地加碼,他的神經越來越不正常了。一次,他偷偷地逃出了隔離室,赤著雙腳,踏著半尺多深的積雪,爬到一座高高的山頂上,望著潔白的世界,眺望著那輪噴薄升起的太陽,不住聲地喊著:“我的靈魂比雪還要幹淨!我的心比太陽還要熱……”很快,他便凍僵了,順著雪坡滑到了山下,摔得全身都是血汙。當他被送進醫院搶救的時候,保衛局又給他加上了一頂畏罪自殺的帽子,並報給了中央。這就是張華男收到的那份李奇偉畏罪自殺的電文。

一年多以來,殘殺革命同誌的嚴酷現實教育了他,促使他的神誌漸漸地清醒過來,曆經激烈的思想鬥爭,他暗自下定了決心:“為了中國革命,為了終生追求的理想,要頑強地活下去,要為一切受迫害的好同誌說公正話。”為此,他全部推翻了自己交代的材料。但是,像這樣翻案的事例是不會報告中央的,所以姚秀芝依然受著不公正的審查。

李奇偉逐步地認清了這樣的現實:艱苦的歲月,割據的環境,擴大化的肅反,造成了中國革命運動中最為殘酷的悲劇。一次正常的人事接觸,一句牢騷的話語,乃至於像自己在神經不正常的情況下交代的材料,都會變成置革命者於死地的子彈。每每想起自己在這場悲劇中所扮演的角色,都會痛心疾首,悔恨不及。當他獲知紅四方麵軍的主要負責人曾中生等同誌慘遭秘密殺害,四川省委書記羅世文、中央派來的幹部何柳華(廖承誌)等高級幹部繼續遭到監禁,隨時都有被秘密處決危險的時候,他又悟出了這樣一個真理:敵人的槍彈,殺死了千千萬萬個英雄的紅軍戰士;來自內部的“槍彈”,卻殺害了許許多多的中高級的指揮員。為此,他暗自發誓:

“不撥正革命的航船,決不剃掉胡須!”

李奇偉終於獲知了紅一、四方麵軍會師的消息,那天夜裏他高興得失眠了,哀求看押他的戰士,借來了一把剃須刀,興奮地刮掉了飄逸瀟灑的美髯!是刀子太鈍?還是他過於激動?下巴頦剮破了好幾塊都不覺疼。他用手抹著鮮紅的血,自我解嘲地說:

“革命嘛,就是要流血的!”

當慶祝紅一、四方麵軍會師的熱情漸漸地冷卻下來後,李奇偉望著夜空中的明月和寒星,默吟著“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的名句,又想起了妻子姚秀芝。屈指算來,整整八個年頭沒有見麵了!他想:“她還在上海嗎?不會遭到逮捕吧?”但是,當他再次想到妻子的命運的時候,又禁不住地打了個寒噤,心驚膽寒地自問:“我的胡言亂語會加害於她嗎?如果她為了這些含恨離去,就是死在九泉之下也不會瞑目的啊!”然而,他作為一名囚徒又有什麽辦法呢?他隻能祝願:

“秀芝!願你不做敵人鐵牢中的犯人,也不做革命隊伍中的囚徒,如果是我加害了你,也請你原諒我這個意誌軟弱的人!請你永遠地記住:我就像忠於信仰那樣忠於你,待革命勝利之後,我再為你補償丈夫應有的愛。”

很快,李奇偉也知道了紅一、四方麵軍混編的消息,他依然作為囚徒隨著右路軍長征。他艱難地跋涉在草地中,望著軍衣襤褸的一方麵軍的同誌忽發異想:姚秀芝會不會也在其中?他一邊走著,一邊默默地留心察看著,一天天過去了,沒有發現他想見到的身影,他失望了,暗自惆悵地說:

“世上哪有這樣巧的事啊!”

李奇偉作為囚徒,分得的過草地的幹糧本來就不多,盡管他省吃儉用,第七天就全吃光了。空腹跋涉了一天,終於盼來了夜幕的降臨,他無力地躺在篝火的旁邊,時而望望滿天的星星,時而看看草地上一片紅紅的篝火,暗自想著充饑的辦法。這時,躺在他身旁的那位看押他的戰士,餓得緊了緊褲腰帶,自言自語地發牢騷:

“老子餓得就剩下一個辦法了,用力勒緊褲腰帶!”

“勒緊褲腰帶”是多麽熟悉的話語啊!可李奇偉又覺得是那樣的遙遠。待到他想起這句話的出處,姚秀芝的形象又屹立在麵前。

那是一九二七年的夏天,血雨腥風籠罩著武漢三鎮。大革命失敗了,李奇偉就要東下上海,姚秀芝突然從室內走出來,雙手捧著一條皮帶,深情地告訴他,這不是一條普通的皮帶,是她在黃埔軍校武漢分校女生訓練隊學習的時候發的。現在,她要脫下戎裝從事地下工作了,這條皮帶就作為臨別禮物送給了他。另外,她還要他記住這樣一句話:

“我不在你的身邊了,沒有人給你做飯,餓了,就勒緊褲腰帶吧!”

如今,他餓得前胸貼著後背,連咕咕作響的聲音都沒有了怎麽辦?也隻有學著戰士的樣兒服從妻子的命令:“餓了,就勒緊褲腰帶吧!”當他的雙手一觸動皮帶的時候,他又想到了這是一條牛皮做的皮帶,當他想到煮皮帶充饑的時候,又仿佛聽到了姚秀芝臨別相贈時的話語,他暗自痛苦地說:“這不是一條普通的皮帶喲!”為此,他又動搖了。但是,當他想到忍饑挨餓這麽多天,並且還要繼續在草地行軍的時候,他暗自說:“秀芝,你是知道的,民以食為天啊!請你原諒,我把你饋贈的情意貢獻出來了,讓它為革命也出點力吧!”他狠了狠心,終於依依不舍地解下了皮帶,悄悄地對身旁的戰士說:

“喂!你想吃肉嗎?”

“想!”這位戰士翻過身來,無力地說,“就是臭肉我也想!”

李奇偉取出皮帶,在戰士的麵前晃了晃:“呶!我這是貨真價實的水牛皮製的皮帶,皮厚,保準夠咱們煮鍋肉湯喝的。”

這位戰士高興地爬起來,伸手奪過皮帶,拔下槍上的刺刀,費勁地把皮帶剁成——準確地說是鋸成一塊一塊的,在熊熊燃燒的篝火的上空架起了鐵鍋,倒上變了色的水,放上皮帶塊,加火煮起了皮帶。鍋中的水很快就開了,皮帶的肉香味漸漸地擴散到草地的上空,它就像是最有**力的美女,把躺在附近的小夥子全都吸引過來!大家不住聲地咂著嘴,抽著鼻,嘖嘖地說著:“真香!真香……”夜宴開始了,李奇偉掌勺,絕對平均主義,每人一搪瓷缸子皮帶湯,一塊煮爛的皮帶肉。大家蹲在篝火旁邊,端著搪瓷缸子,都在抿著缸子的邊沿,小口地品嚐著這鮮美的皮帶湯,誰也舍不得吃一口皮帶肉。李奇偉實在是太餓了,他忍了幾次,最後也忍不住了,小小地咬了一塊皮帶,細細地一嚼,嘴裏猝然溢滿了肉香。他忘記了自己是個囚徒,得意地笑著說:

“同誌們!我敢發誓,咱們煮的這一鍋皮帶肉,絕對比法國的牛排、俄國的燒牛肉要香一百倍,不!一千倍!一萬倍!”

突然,夜空中飄來了悠悠的琴聲,分吃皮帶肉湯的笑聲停止了,大家都在靜靜地聽著,誰也猜不出是從哪兒飛來的音樂。有的說:“這是天上的仙女,為我們紅軍奏起的音樂。”有的反對說:“不對!天上的仙女,怎麽會演奏無產者的聲音?”一時間爭論不休,但誰也說不出是誰在用小提琴演奏《國際歌》……

“都不要再爭吵了!”

李奇偉第一次發怒了,他的聲音是那樣具有精神威懾的力量,霎時間,篝火旁的爭吵戛然終止了,這茫茫的草地睡著了,這廣漠的夜空休息了,隻有那慷慨激越的小提琴聲,在萬籟俱寂的天地間自由飛翔……

李奇偉聽著這常年思念的琴聲,他想起了當年在古老的北京街頭發生的一件事情。那是初冬時節,他為了報考赴法勤工儉學一事,匆忙奔走在前門外的一條胡同中。忽然,前麵傳來了陣陣叫罵聲,把他的視線引向一家客店門前,隻見一位滿臉橫肉、寬比高長的老板娘伸著右手,大聲質問一位身材纖細的學生:

“快說!你是男的,還是女的?”

“我是男的!我是男的……”這位身材纖細的學生邊說邊摘下帽子,露出了一個又光又亮的禿頭。

“那你為什麽要上女茅房?”老板娘聲色俱厲地質問。

“這……”

“這就說明你沒安好心!今天,虧了碰上的是我,要是碰上我們家的大小姐、二小姐,還不知你會幹出什麽缺德的事來呢!”老板娘看了看輸了理的學生,衝著站在門口的兩個店夥計一招手:“來!給我狠狠地打他這個沒安好心的東西。”

兩個黑糊糊的漢子聞聲趕了過來,一拳把這位瘦弱的學生打在了地上。接著,店門前一片打人的罵聲,挨打的叫聲,看熱鬧的哄笑聲,就像是開了鍋那樣的熱鬧。

李奇偉看著這位女氣的學生不像是個壞人,再一聽他說話的語音是南方人,遂產生了援救他的想法。他急中生智,撥開圍觀的人群,製止住了打手,向老板娘施禮,歉意地說:

“請老板娘息怒,我這個弟弟是個書呆子,一讀起書來連自己都忘了,他上女茅房絕不是有意而為,準是讀書著了迷,走錯了門。”

老板娘一看李奇偉的著裝打扮,像是一個讀書明理的正派人;再一聽他說的話,句句在理,這個窮書生天天躲在屋裏看書,像個書蟲,也從不到八大胡同消夜。這才通情達理地說:

“看在你是他哥哥的分上,我就原諒他了。不過,我店的客房是不準他再住下去了。”

“可以!可以……”李奇偉俯身拉起這位挨打的學生,當他們的視線相遇的那一瞬間,他發現淚汪汪的兩隻大眼睛裏,蘊藏著一種**人心的美。

“等等!”老板娘叫住了就要離去的李奇偉,“你這個弟弟還沒付房錢呢。”

“沒關係!我來代他付。”李奇偉付完房錢,挽著這位新認的弟弟走去了。

他,就是化裝逃到北京來的姚秀芝。

李奇偉聽著這久違的親切的琴聲,又想起了當年在巴黎的一件事情。他和姚秀芝結伴來到了巴黎公社牆的下麵,暢談起了自己攻讀的專業,以及未來改造中國的誌向:

“奇偉,你打算在巴黎學什麽專業呢?”

“學橋梁建築。”

“你為什麽要學橋梁建築呢?是不是想在我國的長江、黃河上建設大橋啊?”

“是,也不完全是!”李奇偉陷入了深沉的遐想,“在我們中國,更需要建造另外一種橋梁,那就是通向新的世界的橋梁。如果我以巴黎公社牆為橋墩,架起一座通向北京故宮的橋梁,讓更多的中國人走出來,我們這個封建落後的國家,就會有希望啦!”

姚秀芝明白了李奇偉的宏大心願,她望著凝思不語的李奇偉,親昵地說:

“奇偉哥,你當這座橋梁的設計師,我願為你當個不稱職的幫手。”

“你也想學橋梁建築?”李奇偉驚詫地問。

“不!”姚秀芝微微地搖了搖頭,“我決定學習音樂,學習拉小提琴。”

“學習拉小提琴?”李奇偉難以理解地望著姚秀芝,“這會有什麽用途呢?……”

“用途可大了!移風易俗,莫過於樂嘛。”姚秀芝非常深情地說,“我不想去做不知亡國恨的商女,我想把《國際歌》的聲音帶回祖國,讓這首無產者的歌聲化作驚雷,把鐵幕低垂的古國炸開一道縫隙,讓新時代的陽光普照大地,讓苦難深重的同胞,能呼吸幾口新鮮空氣!”

“秀芝!”李奇偉緊緊擁抱著姚秀芝那纖細的身軀,聲音顫抖著問,“祖國要是需要你我為她獻身呢?”

“我就像是巴黎的工人那樣,用自己的血肉築成一座新的長城!”

“有何為證?”

“隻要你不變心,我願和你在這巴黎公社牆下,高唱著《國際歌》舉行我們的婚禮!”

“秀芝!”

“奇偉!”

他們緊緊地擁抱了,而且是依偎著那肅穆的巴黎公社牆……

李奇偉聽著這無比悲壯的琴聲,不由自主地小聲哼唱起了:“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他唱著唱著,又想起了巴黎公社牆下的婚禮,想起了大革命失敗後的白色恐怖,想起了這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長征……然而,當他想起自己變成了革命隊伍中的囚徒,再哼唱“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要為真理而鬥爭”的時候,內心充滿了難以言喻的苦楚!可是,當他想起姚秀芝在巴黎公社牆下的誓言:“我就像是巴黎的工人那樣,用自己的血肉築成一座新的長城”的時候,他第一次醒悟了這樣的真理:構築新的長城的血肉,不一定都是敵人的槍彈下的產物啊!但是,當他看到這漫無邊際的篝火,聽到這震撼神州大地的歌聲,他似乎又生出了力量,放聲地唱起了“團結起來到明天……”。

李奇偉聽著這極為熟悉的琴聲,自然地想到了姚秀芝。這琴聲證明:姚秀芝還活著,而且距離自己是這樣的近。他是何等地想循著這琴聲去看看她啊,哪怕是一眼也好!可是,他沒有會見自己親人的權利。說服看押自己的戰士嗎?不!一旦某些人知道了我和她的會麵,恐怕這琴聲也就消失了。他一邊哼著“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一邊憤怒地自問:

“我和秀芝相見的心願,何時才能實現?”

李奇偉和姚秀芝見麵的時刻終於到來了。

紅軍走過草地之後,在一條湍流奔騰的江邊,不知是什麽原因,又滯留了幾天。據準確的軍事情報,川軍和胡宗南的部隊分進合擊,很快就要壓到江邊。如果紅軍不在一天一夜中渡過江去,將麵臨背水一戰的險境。張華男帶著參謀人員,還有水性較好的龍海一塊趕到江邊。龍海自告奮勇,要求跳進江去試探水深和流速。他縱身魚躍跳進江去,一個漩渦卷來,便消失在水中,幸好張華男在他的腰中拴了一條繩子,才免於喪生。涉水渡江,看來沒有可能。渡船過江吧,江邊沒有一條船,臨時紮木筏吧,一是時間不允許,再是乘坐木筏有危險;眼下隻有建橋一條路,可誰能在這樣水湍浪急的江中設計、建造一座橋呢?所有的參謀人員都望江興歎,一籌莫展。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突然,張華男想到了李奇偉,他是留法的高材生,專門學習橋梁建築的,隻有他出山掛帥,才能建起大橋,使紅軍免於犧牲,脫離險境。然而,他是在押的重點托派嫌疑分子,上級領導,尤其是保衛局的負責人會同意嗎?一時,張華男又犯了難,他向上級領導要了緊急電話。

在軍情危急的時候,無論是誰,哪怕他是真的殺人犯,隻要他有逢凶化吉的良策,再“革命”的領導也會恩準他戴罪立功的。果然,首長當即表態同意了,保衛局的某些人也隻好照辦,於是下達了這樣一個命令:

李奇偉身為重大托派案的頭子,因軍情急迫,準予戴罪建橋,如有乘機危害紅軍安全之嫌,或借故逃逸,可當即處決。

由誰去請李奇偉呢?張華男想了許久,沒有一個合適的人選。因為保衛局明令通知:李奇偉交由張華男看管。他思來想去,隻有自己硬著頭皮去請了,遂與龍海各騎一匹戰馬出發了。一路上,張華男陷入了痛苦的矛盾中。當年,在蘇聯首次打李奇偉為托派,他是有份的,雙雙結下了不解的恩怨;在上海,調李奇偉去鄂豫皖根據地,他也是舉手讚成的;尤其當他想到姚秀芝,近十年啦,他一直撥弄其間,並乘人之危,脅迫姚秀芝。今天,他哪有臉麵去請李奇偉出山呢?如果李奇偉問起姚秀芝的情況,又該如何回答呢?他愧疚不已,沒有勇氣向李奇偉直言。

關押李奇偉的地方,是一座簡陋的茅屋,建在土坡的半腰間,門前有兩棵合抱粗的鬆樹,枝葉繁茂,挺拔插天。張華男和龍海騎馬趕到門前,相繼下馬。張華男把韁繩剛剛交到龍海的手裏,就聽見室內傳出了低吟《國際歌》的歌聲。他習慣地整理了一下軍容風紀,鎮定了片刻的情緒,昂首,卻心虛地走進了這座昏暗的屋中,看見李奇偉背剪著手,繼續低吟著《國際歌》,似乎依然沉浸於那美好的遐想中,竟然沒有發現有人走進屋來。張華男鼓足了最大的勇氣,問:

“你就是李奇偉吧?”

李奇偉聞聲一怔,中斷了吟唱,他感到這問話的聲音好熟悉啊,可一時又記不起是誰了,他有些驚疑地轉過身來,定睛一看,站在麵前的是張華男。頓時,他的心中燃燒起了憤怒的烈焰,渾身顫抖著,真想伸手指著屋門,請張華男立即滾出去。但他很快就熄滅了這滿腔的怒火。他看張華男的著裝,知道是紅一方麵軍的指揮員,他出於男性的敏感——或者說是在對異性方麵的本能,立即想到了姚秀芝會不會被張華男霸占?為此,他剛剛平息的怒火又燃了起來,似乎隻有痛罵張華男一場,方可消氣解恨!人都是有尊嚴的,李奇偉絕不會感情用事,他再次把怒火壓在心底,默默地等著張華男說明到此的本意。

“奇偉同誌!”張華男不知出於何種原因,破例用了“同誌”的稱謂,低沉地說,“現在不是糾纏私人感情的時候,咱們長話短說:保衛局已經同意了,請你立刻跟我趕到江邊,負責指揮架設一座江橋,幫助紅軍脫離險境,渡過江去,繼續北上!”

李奇偉覺得太突然了!他望著神態肅穆的張華男暗自說:“僅憑這一點,他已經變成了一個新人!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李奇偉凝思了片刻,就像是接到了出征將令,他沒有再問一句話,指著門口,嚴肅地說:

“請你帶路吧!”

李奇偉隨著張華男走出茅屋,龍海牽著兩匹駿馬候在門前。李奇偉二話沒說,翻身騎上那匹紅色的駿馬,左手一勒韁繩,右手就要揚鞭催馬,直指江邊。他出於禮貌,側首看了看站在馬下、仍然肅穆沉思的張華男,他那埋在心頭的怒火終於暴發了,他說:“張華男同誌,還猶豫什麽?革命就誤在你們這些人的手裏啦!”遂催馬飛馳而去。

張華男被李奇偉公而忘私、把自己的一切交給革命的行為感動了!他難以理解地自問:“他真的不想自己的妻子嗎?為什麽一聽說要他為紅軍架橋,他就一心撲在了橋上呢?”為此,他當時就斷言:“李奇偉同誌一定是個大冤案,世上沒有這樣的托派會為革命著急!”他作為一個良心受譴責的第三者,不知該如何向這位長征中的囚徒表示他的敬意,更不知道該如何把姚秀芝的消息告訴他。可是,這位被剝奪革命多年的囚徒聽說架橋,就心急如焚。相比之下,真自愧不如。同時,也越發地感到:革命應當多有一些這樣的“囚徒”。他說了一句:“龍海!快趕回劇團,告訴姚秀芝同誌,請她到江邊和她丈夫相見。”旋即跨上那匹白色的駿馬,大呼一聲:“請等一等——!”策馬飛奔而去。

龍海佇立在原地,望著遠去的兩匹駿馬,迷茫不解、自言自語地說:

“怎麽,他也是姚老師的丈夫?那……這位張首長又是姚老師的什麽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