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太陽就要落下山了,那橘紅色的暮靄濃抹著西天,也灑在了金碧輝煌的索花寺的身上,顯得更加豔麗、壯觀。索花寺坐落在北山向陽的半山坡上,占地麵積很大,有正殿、旁殿、喇嘛住房、雲遊喇嘛住房。寺院的兩側各豎一尖頂方塔,自塔頂間向四麵牽出粗大的鐵索,塔前蹲踞著巨型石獅,增添了寺廟的莊嚴氣氛。寺院旁邊有一條丈把寬的溪水,澄碧見底,蜿蜒伸向東南。忽然,溪水旁邊飛起了歡快的歌聲,循著歌聲遠遠望去,一個塊頭很大的紅軍戰士,和一個身材纖細的小同誌坐在溪水邊,一麵很不協調地唱著《打騎兵歌》,一麵在忙忙碌碌地做些什麽,由於距離太遠,看不清他們是誰,自然也搞不清他們在做些什麽。聽!這歌聲越唱越起勁了:

敵人的騎兵不需怕,

堅決沉著來打它,

目標又大又好打,

排子槍快放瞄準它,

我們打垮它!

我們消滅它!……

隨著戰馬的長嘶,隻見張華男騎著他那匹駿馬,沿著溪水邊飛馳而來。歌聲停了,坐在溪邊的小戰士站起來,舉著一隻裝有糧食的又細又長的布袋子,高興地喊著:“爸爸!爸爸!”啊,原來她就是彤兒。張華男急忙勒住韁繩,純熟地下馬,像往日那樣俯首親了親彤兒的麵頰,關切地問:

“彤兒,明天就要過草地了,幹糧準備得怎麽樣啦?”

彤兒雙手舉起裝滿幹糧的布袋子,把頭一歪,驕傲地說:

“爸爸,你瞧,足有十多斤重,夠吃半個多月的了。”

張華男接過裝滿幹糧的布袋子,掂了掂,稍經沉思,看了看正在和駿馬親昵的老馬同誌,嚴肅地問:

“彤兒,按規定,你分不到這麽多的幹糧啊?是不是老馬叔叔偷著勻給你的?”

“不!不……”老馬急忙趕到近前,取出一條又粗又大的布袋子,指著上麵用紅線繡的“老馬”二字,憨厚地笑著說:“瞧!姚老師說我吃得多,特為我縫了這條又粗又大的布袋子。下午分發過草地的幹糧時,霍大姐和姚老師又出了個新點子,建議每個女同誌為我和龍海同誌捐獻一斤幹糧。這樣一來嘛,我的布袋再大也裝不下了。”

“那你就把它送給了彤兒,對吧?”張華男蹙著個眉頭,有所懷疑地問。

“對!對!”老馬傻乎乎地笑了,“真實情況是這樣的,先把幹糧存到彤兒的布袋裏,方才我們兩個商量好了,過草地的時候,就學著過共產主義生活,當然嘍,我的肚皮大,免不了要共彤兒的產。”

“恐怕不是這樣吧?”張華男仔細他打量了一下老馬手中那條又粗又大、並繡有“老馬”二字的幹糧袋子,暗自計算了一下,至少也得裝十五斤。他似乎從這條幹糧袋中,看到了霍大姐、姚秀芝,還有受傷懷孕的苦妹子的崇高品格。但是,他再用心一想,老馬為什麽不在駐地分給彤兒糧食呢?遂又疑惑不解地問:“老馬同誌,你和彤兒到這裏來做什麽呢?”

“這還用問嗎?老馬叔叔分給我幹糧啊!”彤兒天真地搶先答說。

“不完全是為這件事,”老馬匆忙又補充說,“過草地究竟要走多少天?誰也不知道。萬一糧食吃完了,怎麽辦?那隻有吃野菜了。彤兒是從上海來的,分不清哪些野菜能吃,哪些野菜有毒,我帶她到這兒來,主要是學著辨認野菜的。”

張華男就是喜歡老馬這粗中有細的性格,假若不是為了關照姚秀芝和彤兒這點私心,他早就下令調回自己的身邊了。他望著樂嗬嗬的老馬點了點頭,似乎是在說:“老馬同誌!彤兒就拜托給你了。”這時,那匹通人性的戰馬走到了老馬的身旁,用頭輕輕地拱著他的身體,用舌頭舔著他的手,甭提有多親熱了!張華男輕輕地拍了拍馬的腹部,動感情地說,“不要這樣依依不舍嘛,明天,你就又回到他的身邊,和他做戰友了!”旋即飛身上馬,兩腳一磕馬的下腹,馬就像是一陣旋風似的飛去了。

老馬望著遠去的張華男,仔細品著他方才說的話,感慨地自語:

“看來,他又要把這匹戰馬送給我們劇團用了。”

張華男趕到紅軍劇團的住處,適逢姚秀芝為哭哭啼啼的苦妹子換藥、包紮傷口。關於歐陽瓊企圖裹挾苦妹子叛逃,最後開槍自殺的事情,他當夜就知道了。那時,他曾氣得猛拍桌案,大罵死有餘辜。今天,他看見苦妹子把受傷的胳膊吊在脖子上的形象,聽著她苦苦哀求的話聲:“我不留下!我要跟著部隊北上長征。”心裏又突然自責起來:如果能多關心歐陽瓊一些,幫助他放下思想包袱,或許不至於發展到今天。如今,苦妹子大義滅親負傷了,但她靈魂深處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令人難過的是,即將出生在長征路上的孩子,要終生背上叛徒爸爸的包袱,對此,他陷入了沉痛的凝思。

姚秀芝和苦妹子有著特殊的感情。這種特殊的感情,絕不是來自同情苦妹子的處境,更不是為她有個苦大仇深的出身所感動。姚秀芝從苦妹子的身上看到了一種高貴的品格:她質樸、純潔,永遠憧憬著美好的未來,並能為真理而鬥爭。姚秀芝在受審查的時候,周圍同誌間的關係發生了驟變,隻有苦妹子依然如故,為了堅持真理,寧可自己受審查,也絕不誣陷同誌。對此,姚秀芝曾經暗自喟歎地說:“革命隊伍中的成員是複雜的,在敵人的屠刀麵前,會產生英雄;但是,在同誌受到不公正處分的時候,有多少人會冒牽連的危險,敢於仗義執言呢?恐怕是不多見的吧!而苦妹子正具備這兩種品格。”如今,她負傷了,預產期又將臨近,是把她隱藏在老百姓家中,還是帶上她過草地,繼續北上長征呢?這在同誌們中間引起了爭論,需等上級作出決定。姚秀芝自從獲悉李奇偉活著的消息以後,對張華男越發地冷淡了,每每想起乘人之危的往事,還有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恨!她為苦妹子包紮好傷口以後,望著趕來宣判苦妹子命運的張華男,不容置疑地說:

“華男同誌,無論你們領導作出怎樣的決定,我是要帶上苦妹子過草地的。如果你們認為是個累贅,我背上她爬,也要爬出草地去!這就是我個人的態度。”

苦妹子感動得啜泣不止,她望著張華男那肅穆的表情,唯恐他作出不準自己北上過草地的結論,忙又哭求:

“首長,我能走啊!生孩子也沒有什麽了不起的。您還不知道我為什叫苦妹子吧?我就是母親上山打柴的時候,生在樹底下的啊!母親說,生下我以後,用破頭巾把我包回家來的。母親沒有事,我也活了下來!”

姚秀芝被感動得淌出了淚水,她望著仍然一言不發的張華男,憤怒地質問:

“現在,你就是掌握苦妹子命運的上帝了!聽聽她從苦水裏泡大的曆史,想想我們的苦妹子對革命作出的貢獻,難道你就不能答應她的要求嗎?”

張華男當然有權作出決定,但他宣布的結論卻是讓苦妹子留下。他望著悲淒啼哭的苦妹子,想起了她唱的“哎呀來”的歌聲;他聽著苦妹子苦苦相求的話語,他漸漸地動搖了原來的決定,思索著如何把苦妹子帶出草地的辦法,在姚秀芝的一再威逼之下,他終於作出了新的決定:

“我同意苦妹子隨軍過草地,為了保證她和未來孩子的安全,她騎著我的馬行軍。另外,請轉告老馬同誌:由他全權照管好苦妹子。”

苦妹子喜從天降,但不知道如何表達她的感謝之情,她哭著走到張華男的麵前,向著拯救自己的上帝,恭恭敬敬地鞠了一個九十度的大躬,遂又連哭帶笑地離去了。

張華男叫住也要離去的姚秀芝,首先向她解釋:自己精神上雖然十分痛苦,但已經不是轉嫁痛苦與他人的自私者了。接著,他向姚秀芝通報了中央政治局在毛兒蓋召開的會議的內容,傳達了紅軍一四方麵軍混編為左路軍和右路軍。左路軍總指揮是朱德,政委張國燾,參謀長劉伯承。右路軍總指揮是徐向前,政委陳昌浩,參謀長葉劍英。紅軍劇團,以及他自己所帶的部隊隨右路軍過草地,繼續北上長征。

姚秀芝聽後心裏豁然亮堂了。不久以前,她曾聽霍大姐悄悄地說過,紅四方麵軍的主要領導者有軍閥主義,把紅四方麵軍看做他個人的實力,誇耀他手裏的人多,衣服整齊,完全不看一方麵軍長途跋涉,戰勝敵人的追擊包圍,克服各種自然困難所取得的偉大成就,隻看一方麵軍衣服破爛,大量減員,並乘機威脅中央。她與霍大姐急得坐臥不安。今天,中央統一了思想,前邊就是有天大的困難,也阻擋不住中國革命的勝利了。她真誠地說:

“華男同誌,我感謝你,感謝你為我帶來了中國革命的福音!”

“另外,我還為你帶來了個人的福音。”張華男說這句話的時候,語調是那樣的低沉。

姚秀芝聽後怔住了,暗自說:“他會為我個人帶來什麽福音呢?是指搞清了我的托派嫌疑了嗎?不可能!隻要李奇偉的托派問題沒有解決,我的托派問題是不會有結論的。”她茫然沉思了一會兒,自言自語地說:

“這福音……難道指的是他?……”

“對!被你猜著了。”

張華男告訴姚秀芝,那天,在宣布組建左路軍、右路軍的會上,他見到了一位在蘇聯留學的戰友,獲知李奇偉仍然被當做托派看押著,將隨右路軍過草地。最後,他訕訕地笑著說:

“請接受我最真誠的祝願:祝願你們這一對患難夫妻,能在最艱苦的草地上相會!”

張華男說罷看了看陷入幸福遐想的姚秀芝,心中又湧出了一股酸楚,旋即邁著沉重的步伐走去了。

這真是天大的福音啊!姚秀芝遙望著遠天,長時間地呆癡著、凝思著。瞬間,她想起了和李奇偉在北京街頭的邂逅相遇,想起了在巴黎公社牆下舉行的婚禮,想起了那無數個甜甜蜜蜜的日日夜夜……心裏又**起了幸福的浪花,她似乎又回到了情竇初開的熱戀階段……有頃,她又想起李奇偉幾次被打成托派,一個意誌如鋼的共產黨員竟然想到了死,那會被逼成了什麽樣子啊!她無比傷感地自語:

“親愛的奇偉,你受苦了,你就像是一位忠誠的兒子,天天在遭受母親那不公正的鞭笞啊!”

然而,當她想到是李奇偉使她戴上“托派”帽子的時候,她心裏又充滿了陣陣不安和疑慮。難道奇偉真的誣陷了自己?不會!可當時張華男明明代表組織這樣通知她。究竟是怎麽回事?她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但是,當李奇偉的形象再次展現在她的眼前時,人生的苦辣酸甜又全都忘卻了,她愛他,她那破碎的心裏隻有一個祝願:

“快進草地吧!祝願我能在漫無邊際的草地上,看見他那魁偉的身影,弄清事實的真相。”

紅軍劇團終於進入了草地,沿著先頭部隊提前埋好的“由此前進”的路標,十分艱難地向前跋涉著。苦妹子的脖子上吊著一隻傷胳膊,騎在馬背上舉目遠望,“呀,前麵的草原茫茫無邊,在草叢上麵籠罩著陰森迷蒙的濃霧,根本分不清東南西北。草叢裏河溝交錯,積水泛濫,露在外麵的水呈淤黑色,散發著腐臭的氣息。這裏沒有石頭,沒有樹木,更沒有人煙,有的隻是一叢叢長得密密麻麻足有幾尺高的青草。在這廣闊無邊的澤國裏,簡直找不到一條路,腳下是一片草莖和長年累月腐草結成的‘泥潭’,踩到上麵,軟綿綿的,若是用力過猛,就會越陷越深,甚至把整個身子都埋進去,再也休想從裏麵爬出來”。苦妹子看著一行行跋涉在草地中的紅軍戰士,心裏有著一種說不出的苦澀滋味,每當腹內的嬰兒動跳不已的時候,她就怨恨地暗自說:

“我為什麽要結婚呢?不然,我也會唱著‘哎呀來’和大家一塊前進了!”

進入草地的第二天清晨,濃霧籠罩,壓迫得紅軍戰士喘不過氣來。中午已過,濃霧化作了密布的烏雲,氣溫也驟然下降,隨著天邊滾滾而來的黑雲,狂風卷著綠草,暴雨打在了紅軍戰士的身上,不一會兒,艱難跋涉的紅軍戰士全都變成了落湯雞。滂沱的大雨下個不停,本來就泥濘的草地,很快就出現了一片片水窪。老馬迎著撲麵的風雨,選擇著前進的道路,小心翼翼地牽著馬,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忽然馬的前蹄陷進了泥潭,老馬用力打了戰馬的臀部一拳,戰馬驀地向前一躍,把苦妹子扔下馬來,摔在了一片白汪汪的水窪中,她疼得驚叫了一聲。

霍大姐和姚秀芝急忙趕了過來,從水窪裏扶起呻吟不止的苦妹子。不久,大家都圍攏過來,焦急地詢問情況。苦妹子為了安撫大家,說了一句“沒關係,快趕路吧!”遂又逞強地向前走去。沒走幾步,苦妹子突然覺得腹部一陣劇疼,一下子蹲在了地上。

姚秀芝很早就做了母親,她一看苦妹子的情況,心裏嚇得咯噔一聲,暗自說:“最擔心的事情就要發生了。”這時,老馬牽著那匹剛剛躍出泥潭的戰馬走到跟前,一邊向苦妹子致歉,一邊請她上馬。姚秀芝十分清楚,臨產的婦女是不能騎馬的,當即就製止了,並請老馬牽著戰馬離開了現場。她又與霍大姐私語了幾句,把背上的小提琴解下來交給彤兒,蹲在苦妹子的麵前,小聲地命令說:

“不準說話,快趴在我的背上,我和霍大姐輪換著背你走!”

這時,龍海突然趕到了近前,把背上的幹柴解下來扔給老馬,在苦妹子的麵前一蹲,邊推姚秀芝邊說:

“姚老師!這動力氣的事怎麽能讓你來幹?看我的吧。”

霍大姐輕輕地捅了龍海一下,蹙著眉頭向他使了個眼色,說:

“龍海!你留著力氣給大家做飯吧,這種事就交給我和姚老師吧。”

“為什麽?”龍海傻乎乎的什麽也不知道,誤以為是指男女不相近的事,很不高興地說,“沒想到,你和姚老師也封建,背著女傷號都不同意。好!我看你們能背幾步遠?”

姚秀芝看著純潔的龍海,暗自說:“多好的戰士啊!”可是,龍海畢竟是個沒有結婚的青年,女人生孩子的事,怎麽好和他講呢?真是把姚秀芝給難住了。龍海又犯起了牛脾氣,賭氣地問:

“苦妹子大姐!你要是封建,就讓姚老師背你;你要相信龍海兄弟沒有壞心眼,你就趴在我的背上,隻要我龍海還有一口氣,就一定把你背出草地去!”

苦妹子真的被龍海這真摯的行為感動了,尤其當她想到姚秀芝那纖弱的身體,便毅然決然地說:

“龍海兄弟,我……讓你!”

雖說龍海有一個健壯的體魄,可是在這風雨交加的草地上行軍,背上再背一個行將分娩的女同誌,就是有天大的力氣也不夠用。他的腳步越來越慢了,呼吸越來越粗重,但每當他聽到耳旁的呻吟聲,精神立刻又抖擻起來。

狂風過去了,暴雨也收了,太陽又轉到了西邊。姚秀芝緊緊地跟在龍海的身旁,密切地關注著苦妹子的變化。忽然之間,她感到苦妹子的呻吟聲加劇了。她驚恐地喊:

“霍大姐!快來,苦妹子就要生了!”

霍大姐慌忙跑到近前,當即和姚秀芝商議,停止行軍,立即把帳篷搭好,準備為苦妹子接生。

老馬選擇了一塊高地,收齊每人手中行軍探路的拐棍,熟練地搭著帳篷。龍海輕輕地把苦妹子放在地上,活動了一下身體,遂又轉到帳篷下邊散步,想快些恢複早已耗盡的體力。突然,他發現在一片泥塘的旁邊,插著一塊像路標的木牌,上麵用毛筆寫著一行字。他不認識字,叫來了姚秀芝,詢問木牌上寫的是些什麽。姚秀芝念道:

“此處是陷阱,吞吃了一個同誌,後來者千萬注意,切勿靠近!”

龍海聽後瞪起了大眼,朝著陷阱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算是對獻身的同誌的敬意。

帳篷搭好了,苦妹子被抱了進去。當年,霍大姐曾為中央蘇區的老表接生過,自告奮勇為苦妹子助產;姚秀芝站在帳篷的門口護衛,並準備孩子出生後的事情。她聽著帳篷內越來越響的呻吟聲,知道苦妹子就要分娩了。當她想到孩子出生後吃什麽的時候,又想起苦妹子早產,還沒下來奶水,為此,她急得打轉轉。這時,老馬走到近前,用力地捶打著自己的腦袋,痛苦地說:

“都怪我不好,沒有完成首長交給的任務,還讓苦妹子受了大罪。姚老師,請領導狠狠地處分我吧!”

姚秀芝寬慰了老馬幾句,又問他能不能搞幾條魚來。魚湯能催奶,苦妹子有了奶水,出生的孩子才能活下來。老馬微微地點了點頭,突然把腳一跺,補過似的說:

“俗話說得好,有水就有魚!我就是掉進泥塘裏淹死,也要為苦妹子找來魚。”

老馬說罷,向著彤兒一招手,每人拿著一個搪瓷缸子出發了。

帳篷內的呻吟聲已經變成了嚎叫,姚秀芝暗自說:“劇烈的陣痛過後,孩子就呱呱落地了。”太陽就要落山了,但苦妹子的喊聲卻越來越弱了,最後竟然聽不到了聲音。姚秀芝納悶地自問:“該生了!為什麽還聽不到孩子的哭叫聲?”過了一會兒,霍大姐從帳篷裏走了出來,散在周圍的同誌們一起圍了過來,爭著詢問:“生了沒有?是男的還是女的?”霍大姐的臉色鐵青,聲音也有些喑啞,十分悲痛地說:

“同誌們!苦妹子是橫位難產,我們又沒有剖腹接生的條件,恐怕……”

霍大姐說不下去了,她那盈眶的淚水撲簌簌地淌了下來。龍海發了瘋似的大喊:

“霍大姐!你可要保住苦妹子的命啊,隻要她活著,我能把她背出草地去的!”

霍大姐能說什麽呢?她和姚秀芝驀地抱在一起,失聲地哭了。

龍海一看兩位領導的樣子,急得捶胸跺地,大聲號啕。頃刻之間,帳篷前麵一片啜泣聲。

有頃,姚秀芝輕輕推開霍大姐,極力控製住情感,無比傷情地問:

“霍大姐,你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霍大姐啜泣著搖了搖頭。

姚秀芝驚呼了一聲“苦妹子!”轉身就要衝進帳篷。突然,苦妹子從帳篷內爬了出來。姚秀芝驚呆了,她急忙雙手扶起苦妹子,親切地說:

“快回帳篷去吧!”

“不用了!”苦妹子臉色蒼白,額頭上全是黃豆粒大的汗珠,她強作笑顏,捧著她那袋剩下不多的幹糧,小聲地喊,“龍海兄弟,你……過來。”

龍海哭泣著走到苦妹子的跟前,望著她那虛弱的病體,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苦妹子的呼吸有些急促了,她望著抽泣不止的龍海,充滿盛情地說:

“龍海兄弟!堅強些,這幹糧……我用不著了,就留給你吧……”

“不!不……你用得著!你用得著……”龍海再也無法控製自己了,大聲地哭叫著。

突然,苦妹子推開姚秀芝,她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拚力地衝到了帳篷下邊,縱身跳進了那座吃人的泥塘……

“苦妹子——!”

大家驚呼著,一起趕到了水塘邊,性急的龍海欲要跳進泥塘救苦妹子,被姚秀芝拚力抱住了,指著水塘邊插著的木牌,嚴厲地說:

“跳進去就沒命了!”

苦妹子在泥塘中掙紮著,越陷越深,但是她的麵部卻沒有了痛苦的表情,她微笑著向大家擺著手。待到泥塘的水就要漫過她的脖子的時候,她的眼中猝然淌出了大顆大顆的淚水。她用盡最後的力氣,大聲呼喊:

“親愛的同誌們!再見了!紅軍萬歲!革命勝利萬歲!”

泥塘的汙水終於堵住了苦妹子的嘴,她永遠也喊不出聲音來了。

圍在泥塘旁邊的同誌,都向前探著身子,伸著雙手,大聲地喊著:

“苦妹子——!苦妹子——!……”

這時,老馬和彤兒端著兩搪瓷缸子小魚趕到了,他們望著還露在水上的那兩隻俊俏的大眼睛,一起哭著呼喊:

“苦妹子——!我們給你找來了魚——!……”

苦妹子完全沉到泥塘裏去了,隻有一頂軍帽還漂浮在水麵上。在晚霞的照映下,那顆閃閃發光的紅星越發地鮮豔了。泥塘中的水泡消失了,漣漪平靜了,那頂紅星軍帽也漸漸地沉入到泥水中。

老馬和彤兒都呆癡了,他們把搪瓷缸子裏的小魚倒入泥塘中,看著那一條條歡遊的魚兒,抽泣著說:

“苦妹子,這是給你捉的魚,它們朝著你遊去了,你就吃了吧!”

混濁的泥水漸漸地變成了紅色,它似乎比落日的晚霞、火燒的彩雲還紅,還豔,還更能打動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