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正當姚秀芝和張華男這台戲不知該如何往下唱的時候,苦妹子和歐陽瓊的戲已經到了唱不下去的地步。

歐陽瓊回到紅軍劇團以後,不是爬山,就是涉水,部隊一天天減員,戰爭卻越來越頻繁,天天在荒漠的少數民族地區鑽來鑽去,他那所餘不多的革命熱情漸漸地耗掉了。他一籌莫展,當著苦妹子的麵發牢騷:

“長征到何處才算是一站呢!”

這對苦妹子來說毫不足奇。她認為革命就是要克服各種困難,提出這樣的問題是可笑的。因此,她每一次的回答也就更令歐陽瓊失望了:

“想這些幹嗎,長征總會有終點站的,我們跟著大家一塊走就是了。”

翻越夾金山不久,中央在兩河口召開了政治局會議,張華男向紅軍劇團的全體同誌傳達了會議精神:為了創建川陝甘革命根據地,迎接全國抗日民主運動的**,紅軍必須戰勝一切困難,繼續北上。歐陽瓊聽後幾乎嚇癱了,他急忙打開那本做秘書時用過的殘破地圖,一看紅軍北上的路線,不是茫茫無際的雪山,就是漠漠無邊的不毛之地,需要付出多少代價,才能達到目的地呢?他一想起翻越夾金山的情景,全身都不寒而栗,禁不住地問苦妹子:

“我們能戰勝這些困難嗎?”

“沒問題!在我們紅軍麵前,是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的。”苦妹子難以理解歐陽瓊提這樣的問題,尤其當她看著歐陽瓊那愁眉苦臉的樣兒,有些生氣地說:“你怎麽會產生這種悲觀失望的情緒?這多危險啊!”

歐陽瓊覺得苦妹子是那樣的陌生,漠然地苦笑了一下,嘲笑地說:“你懂多少?竟然教訓起我來了!”轉身氣呼呼地走了。他常常感傷地自問:

“如果被餓死、累死,甚至於戰死在這異鄉僻壤,值得嗎?”

在歐陽瓊看來,霍大姐不辭辛勞,帶著劇團的同誌們奮勇前進,是為了支持丈夫執行毛澤東路線的,一旦革命取得勝利,她豈止是個小小劇團的負責人啊!他的結論是:霍大姐積極長征是理所當然的,姚秀芝全力支持霍大姐的工作,是為了借助霍大姐的地位,免於再受審查之苦,並爭取早日摘掉托派的帽子。他又想到了自己,他不止一次地對苦妹子一人發過這樣的感慨:

“我歐陽瓊一沒有強大的靠山,二沒有權力和地位,一個能吟幾句詩的小知識分子,將來會有個什麽結果呢?”

苦妹子聽後感到震驚,難以理解。並嚴厲指出:這種念頭是可怕的。為此,他們夫妻大吵了一頓。事後,苦妹子又如實地向霍大姐作了匯報。結果,歐陽瓊表麵上接受了同誌們的批評,並假模假樣地作了檢討。但他和苦妹子卻掘開了一條無法填平的鴻溝。

伴隨著和諧的家庭生活的破裂,發生口角便成了家常便飯。歐陽瓊越來越沮喪了,他連發牢騷的對象也找不到,每當苦妹子關心他的時候,他都傷心地說這樣一句話:

“你們生活在火爐裏,我生活在冰窖裏。”

歐陽瓊又是一個封建意識非常濃厚的人,他一向認為苦妹子是個人的私有財產,即將出生的孩子,是歐陽家族傳宗接代的香火,他不能扔下妻子——尤其是未來的兒子遠走高飛。因此,他忍受著一切困難和不悅,默默地跟著紅軍劇團,繼續向北長征。

兩大主力紅軍會師以後,很快又翻過了一座大雪山——夢筆山,從此,紅軍便跋涉在千裏雪山中了。雪山的寒冷,消耗完了他最後的一點革命熱情;荒漠的征程,完全磨掉了他最後的革命信心,待到紅軍從千裏雪山走出,進入鬆潘縣毛兒蓋準備過草地的時候,歐陽瓊終於下定決心要遠走高飛了。

這是一座用木頭架起來的藏族式的房子,分上下兩層,按照藏族人民的習慣,上層住人,下層關牲口。由於反動土司的宣傳,在紅軍到達之前就人去樓空了。這座房屋的上層住室設備簡陋,光線黑暗,住室的中間有一塊大石頭,上麵架著個三角架,在三角架的下麵吊著一個又黑又髒的小鐵鍋,這就是藏族人民離不開的炊具。住室向陽的一麵,有個牛眼大的窗子,在窗子的下麵有一張遍是油漬的破木桌,那盞酥油燈擺在桌麵的正中央,吐著如豆的銀光,夜風從牛眼窗中悄悄地吹進來,燈光搖曳不止,時時都有被吹滅的危險。苦妹子坐在臨窗靠桌的鋪上,一麵哼唱著剛剛學會的《打騎兵歌》,一麵在燈下縫著一個不算小的布袋。同時,還不斷地抬起頭,看看桌上那支新發的手槍,她那消瘦的麵頰上時而露出絲絲笑靨,兩個又深又大的酒窩,越發顯得誘人可愛了!難怪歐陽瓊常捧著她的頭,邊欣賞邊讚歎地說:“消瘦多了,你雖然失去了楊貴妃的雍雅、豐滿的美,可又增添了林黛玉式的病態美,說句老實話,我喜歡你這病態美!”室外起風了,傳來陣陣怒號的風聲。突然,破舊的木門被吹開了,苦妹子誤以為是歐陽瓊回來了,她匆忙放下手中的針線活計,起身趕到門口一看,又失望地歎了口氣,關死木門,無精打采地回到桌前,繼續做著手中的活計。

不知又過了多長時間,室外傳來了緩慢而又沉重地上樓梯的響聲,苦妹子驚得收住手中的活計,側耳細聽,驚喜地一麵自語:“對!是歐陽那特有的踩踏樓梯的響聲。”一麵急忙起身趕到了門前,雙手打開不遮風雨的屋門,迎進了滿麵愁容的歐陽瓊。苦妹子一看這沒有喜色的臉,心頓時涼了一半,她矜持相對了片刻,依然裝出一副笑臉,像往日那樣盡妻子應盡的義務——那就是給丈夫以柔情、以溫暖,所以又強作分外熱情的樣兒,驀地抓住歐陽瓊的雙手,捧到自己的麵前,一麵低下頭,把自己溫柔的麵頰貼在這冰冷的手上,一麵又溫情地說:

“手都快凍僵了吧?來!讓我給你暖和暖和。”

“去!去……我一點也不冷。”歐陽瓊倏地抽回了自己的雙手,急步走到鋪前,一屁股坐了下來,雙手捧著低垂的頭。

苦妹子被驚得怔住了,她望著冷漠、嚴酷的丈夫,真想抱頭痛哭。但既然親手釀造了這杯難以入口的苦酒,那也隻好屏住氣、閉上眼往下咽啊!另外,苦妹子雖然已是一位紅軍戰士,但從女性的道德觀念出發,她仍然恪守著那套封建的——“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習俗。近來,每當她碰到歐陽瓊無緣無故的冷遇,她就強迫自己回想過去童養媳的生活,回想和歐陽瓊相親相愛的往事。待到她想起公爹的**威、歐陽瓊的親愛的時候,她心中所有的煩惱就不翼而飛了。這時候,她精神上仿佛得到了勝利,為此,她還經常告誡自己:“誰都有不高興的時候,作為妻子,連丈夫痛苦的病因都搞不清楚,那還算是什麽夫妻啊!”

但是,苦妹子始終沒有搞清歐陽瓊日漸消沉的緣由。妻子是最敏感的,苦妹子感到歐陽瓊不僅失掉了革命熱情,而且離自己越來越遠了,遠到了她無法看清歐陽瓊真實麵目的地步。她曾暗自痛苦地說:

“難道是我還不夠溫暖嗎?為什麽歐陽瓊的心會凍成冰塊塊?”

這天晚上,她幾經鬥爭,又從自己的身上找到了根源——對歐陽瓊還不夠溫暖。她為了化開歐陽瓊心中的寒冰,格外溫情地問:

“歐陽,你餓了吧?我給你做點東西吃,好嗎?”

“不餓!”歐陽瓊連頭都不抬一下,很不耐煩地說,“讓我一個人呆在這裏,靜靜地休息一會兒行不行?”

苦妹子的努力又失敗了!她含著委屈的淚花走回桌前,拿起沒有縫完的活計又縫了起來。

歐陽瓊自尋煩惱的階段總算結束了,他緩慢地抬起頭,一眼又看見了放在桌上的手槍,不禁驚得一怔,忙起身走到桌前,拿起手槍掂了掂,漠然地問:

“你們也發槍了?”

“發了!”

苦妹子總算盼來了話題,她急忙笑著告訴歐陽瓊,這一帶敵人的騎兵多,反動土司的武裝也不少,經常襲擾我們的部隊。領導上對此特別關注,為了保證宣傳隊的安全,沒有槍的同誌都發了一支手槍,十發子彈。接著,她把頭一低,羞怯地說:

“歐陽!你信不信?今天劇團的同誌們比賽射擊,我還打了個第一名呢!”

“第一名頂個屁用!”歐陽瓊粗俗地說罷,放下手槍,緩緩地踱著步子說,“天天不是躲、就是藏,打個世界第一又有什麽用?再說,手槍曆來是為自己準備的!”

“你……怎麽能這樣說呢?”苦妹子驚得不知所措,愕然地望著歐陽瓊。

“怎麽就不能這樣說呢?”歐陽瓊驀地收住了腳步,兩眼狠狠地盯著苦妹子那惶恐的表情,操著教師爺的口吻說,“你沒有真的到過前線,也不知道仗是怎麽個打法的。我敢說每一個紅軍戰士——不!也包括敵人的士兵都懂得,手槍是逼迫自己衝鋒、賣命用的。”

苦妹子聽後十分反感,但如此爭論下去,也不會有個結果,為了不加深夫妻之間的感情裂痕,她主動宣布休戰,低下頭繼續縫製。

“你這是在縫什麽啊?”

苦妹子聞聲抬起頭來,看見歐陽瓊已經走到跟前,冷不防從苦妹子的手中奪去活計,打開一看,原來是一條又粗又長的布袋子,好奇地打量著。苦妹子從身旁又拿起一條縫好的布袋子,相比之下,顯得又細又長,她滿臉堆笑地說:

“這是裝糧食用的袋子啊!”

“那也用不著縫兩條哇?”

“用得著!用得著!一條是你的,一條是我的。”苦妹子說罷,又從歐陽瓊的手中奪過那條沒有縫好的布袋子,笑著問:“你知道這條布袋,為什麽又粗又長嗎?”

歐陽瓊毫不感興趣地冷笑了一下,又淡然地搖了搖頭。

“你真笨!”苦妹子為了討得歐陽瓊的歡喜,故意地向他努了努嘴,做了一個滑稽可笑的動作。接著,她又害羞地說:“霍大姐說了,我是兩個人,應當準備兩份口糧,所以我就縫了一條又粗又長的大布袋子。”說罷,發現歐陽瓊依然是冷冰冰的,於是又主動地抓住歐陽瓊的一隻手,深情地說:“歐陽!聽說草地荒無人煙,一眼望不到邊,不知哪天才能走出去。到時候啊,咱們沒出世的兒子的那一份口糧,就犒勞給你了!”

苦妹子的這番良苦用心,仍舊沒有換來歐陽瓊的笑顏,他長長地歎了口氣,憤憤然地說:

“我不需要了。”

“為什麽?”這太出苦妹子所料了,她驚愕不解地問著,希望這僅僅是句玩笑話。

“道理是簡單的!”歐陽瓊非常嚴肅地說,“因為你和即將出生的孩子都不需要它了!”

苦妹子聽後茫然了,細心一琢磨,又嚇得幾乎癱在了地上。瞬間,她想到了歐陽瓊這些天來的變化,似乎又從這變化中預感到了什麽,但她又不情願這預感就是現實。所以,她又慌亂地大聲說:

“不!不……我需要它,咱們未出生的兒子需要它,你……也需要它!”

“需要?”歐陽瓊不緊不慢,十分冷酷地問,“你能保證走過草地嗎?”

“能!一定能……”苦妹子隱約地明白了,她非常焦急,信心十足地說。

“萬一我們即將出世的兒子,生在這荒涼的草地上怎麽辦?”

“這……”

“這將會產生怎樣的後果,你想過沒有?”

“我想過了!”苦妹子為了說服歐陽瓊,裝出一副鎮定自若的樣子說,“霍大姐和姚老師告訴我了,孩子還不到出生的日子。”

“難道就不會早產了?”

“這……”

“這是完全可能的事情!也是一定會發生的事情。”

歐陽瓊突然變得激動起來,他繪聲繪色地講起了有關草地的一些傳說。一句話,他把紅軍即將征服的草地,形容成是一塊飛鳥難過、野獸進去就出不來的地方。尤其當他說到綠油油的野草,掩護著吃人的爛泥塘的時候,臉色嚇得都有些蒼白了。最後,他望著驚疑不定的苦妹子,嚴厲地問:

“萬一你陷進這吃人的爛泥塘中,我們的兒子早產在這裏邊怎麽辦?即使把你救出來,你和我們的兒子還有命嗎?”

苦妹子一向是敬佩歐陽瓊的學識的,遠在中央蘇區的時候,就認為能聽歐陽瓊談古論今、講述全國各地的風俗是件快事。同時她還相信,這些從書本上看來的學問是不會錯的。因此,她今天又被歐陽瓊嚇唬住了,尤其當她想到就要出生的孩子,真的生在吃人的爛泥塘裏怎麽辦?她出於母性的本能,一時失去了主張,驚恐地問:

“歐陽,你說該怎麽辦呢?”

“留下!”歐陽瓊又堅定地補充說,“我陪著你一起留下。”

“不!不……我不能留下,我不能離開同誌們!”苦妹子本能地反對說。

“一定要留下!”歐陽瓊發怒了,他突然用力拍了一下桌麵,震得那盞酥油燈火苗搖搖晃晃,似乎這座昏暗的住室也搖動起來。

苦妹子的忍耐是有限度的,那就是不反對她跟著紅軍革命。眼下,歐陽瓊要脅迫她離開紅軍,她怎麽能夠答應呢?她望著拍桌子瞪眼睛的丈夫,頓時也火冒三丈,十分幹脆地答說:

“要留,你自己留下,我死活也要跟著霍大姐、姚老師她們長征的!”

“她們也不會同意的!”歐陽瓊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話來,震得苦妹子不知所措。歐陽瓊不慌不忙地補充說:“讓我陪著你留下的決定,就是霍大姐和姚老師批準的。”

“這不可能!”苦妹子霍地站起身來,一邊向門口走去,一邊說,“我這就找她們去。”

“站住!”歐陽瓊一把拉住了苦妹子,突然跪在地上,雙手緊緊抱住苦妹子的雙腿,失聲地哭了,“苦妹子!你聽我說,你就服從我這一次,不行嗎?……”

苦妹子憤怒到了極點,根本不看跪在腳下的歐陽瓊一眼。頃刻之間,她想了很多很多,當她把歐陽瓊的變化,和今天晚上的事情聯係起來,她真想一腳踹倒跪在麵前的丈夫。她漸漸地冷靜了,認為自己有義務說服歐陽瓊,繼續跟著紅軍長征北上。她不情願地扶起了歐陽瓊,感傷地說:

“我們不能留下!歐陽,主力部隊北上了,誰還敢收留我們呢?”

“這你放心!我聯係好了一戶買賣人家,等你生完了孩子,我們再設法找紅軍去。”歐陽瓊為了打消苦妹子的顧慮,又說,“請你相信我吧,一定能找到紅軍!”

苦妹子完全明白了,留下來的主意是歐陽瓊想出來的。換句話說,也是他這些天來苦思冥想的結果——借著自己生孩子,體麵地當一名逃兵。她為了使歐陽瓊放棄這種可恥的念頭又曉之以利害:

“你想得太簡單了,土司打回來以後怎麽辦?一旦落到他們的手裏,我們還能活命嗎?”

“能!能!”歐陽瓊似乎早就想好了出路,說,“我們可以騙他們,就說我們不是紅軍,是普通的漢人。”他唯恐這個方案不夠妥帖,又手舞足蹈地說:“再不行,主力紅軍一走,我們就化裝成買賣人,逃離這蠻夷之地。隻要回到了內地,憑著我的學識和本事,保你跟著我過幸福生活。”

苦妹子驚呆了,歐陽瓊所說的留下生孩子,純粹是一種借口,趁機脫離革命隊伍,才是他真正的目的。作為一名堅信革命,永遠跟著紅軍的妻子,看到自己的丈夫要走背叛革命的道路,真想拿起桌上的手槍,一下結果了他的性命。她為了完全摸清歐陽瓊的真實思想,又有意地說:

“我們是夫妻,誰也不應當隱瞞誰,你究竟是怎麽想的,說出來,我還能不聽你的?”

歐陽瓊毫不隱諱地說,脫離紅軍隊伍的想法已經醞釀很久了,但始終沒有找到一個合乎情理的借口——既能帶上苦妹子一塊走,又能和紅軍相安無事,好離好散,所以一直沒有采取行動。接著,他又說今天可謂是天賜良機,因為可以借生孩子留下來,再逃向內地,永遠結束這不知死活、比上西天取經還難的長征生活。為了**苦妹子下定決心跟著他走,還對未來的家庭生活,做了最為美好的描繪。最後,他眉飛色舞、喜笑顏開,竟然調情似的摸了一下苦妹子的下巴頦,放浪地說:

“到那時,我們就會睡在鋪著綾羅、蓋著綢緞的象牙**了!”

“啪”的一聲,苦妹子重重地打了歐陽瓊一記耳光,氣得渾身顫抖地說:

“無恥!你自己走吧,你自己去睡那象牙床吧,我永遠也不離開紅軍,不背叛革命!”

歐陽瓊被這記響亮的耳光打清醒了,他一麵捂著被打得火辣辣的麵頰,一麵怒氣衝衝地快速踱著步子,暗自思索著。當他想到苦妹子一旦向組織報告以後,他就要真的變成階下囚,輕者被押著北上長征,重者就會處以極刑。他知道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遂決定采取早已想好的方案,當即收住腳步,惡狠狠地問:

“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不走!”苦妹子發了瘋似的大聲說。

“那好,我也不勉強你!”歐陽瓊緩和了一下口氣,低沉地說,“念我們夫妻一場,我請求你在天亮以前,不要把我的事向組織報告!”

“你給我滾!”苦妹子說罷趴在桌子上放聲地哭了。

戶外的風聲越來越大了,直吹得這破舊的門窗響個不停;室內的哭聲越哭越悲,號啕不息。苦妹子完全被氣瘋了,她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的丈夫竟然是一個可恥的逃兵。忽然,腹內的嬰兒又使拳弄腳了,她幾乎是迷信地認為,這是孩子在抗議她逼走了父親!為此,她又責備自己,覺得自己沒有完全盡到責任,應當為這就要出生的孩子追回父親。她慢慢地抬起頭來,發現室內黑洞洞的,方知酥油燈不是耗盡了燈油,就是被風吹熄了。她顧不上點燈照明,受著為孩子追回父親的驅使,下意識地摸到了桌上的手槍,踉踉蹌蹌地跑出屋門,投進了風聲怒號的夜幕中。

苦妹子連跑帶顛,終於追上了歐陽瓊,她死死地抓住歐陽瓊的後衣襟,聲聲哀求不要離去。然而,歐陽瓊這個可恥的逃兵,完全誤解了苦妹子冒風追來的用心,以為苦妹子是要把他送上審判台和斷頭台,他掏出隨身帶著的手槍,嚴厲地威脅說:

“你再不鬆手,我就開槍打死你!”

“你就是打死我,也不讓就要出世的孩子,有一個逃兵爸爸!”

這時,遠方傳來了執勤哨兵的口令聲,歐陽瓊誤以為這是苦妹子叫來的追捕他的衛兵,氣得把眼一閉,連頭也沒回一下,甩手身後,一摟扳機,“啪”的一聲,苦妹子倒在地上,他趁機跑走了。

苦妹子的臂膀中了一槍,她倒在地上憤怒到了極點,完全忘記了槍傷的疼痛。她聽著附近哨兵的呼喊,她看著前方就要消失在夜幕中的黑影,匆忙掏出新發的手槍,對準前方的黑影摟響了扳機……

槍響以後,苦妹子清楚地看見前麵的黑影晃了一下身子,又一歪一趔地向前跑去。她欲要舉槍補射,驀地又停下了,暗自說:

“沒有打死好,等哨兵把他抓回來,再一塊算總賬!”

哨兵的喊聲越來越近了,前方突然響了一槍,苦妹子循聲向前一看,那個黑影猝然摔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