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在愛中證悟

我們現在要討論無限和有限,即最高生命和我們的靈魂共存的永恒問題。在生存的本質中有一種崇高的自相矛盾。我們永遠都不能繞過它,因為我們從來都不能站在這個問題之外,拿它與任何其他可能性進行比對。然而這一問題隻有存在於邏輯中;在現實中,它不會給我們造成任何困難。從邏輯上講,兩點之間的距離不管有多近,都可說成是無限的,因為它是無限可分的。然而我們每一步都在穿越無限,每一秒都會遇到永恒。因此我們的一些哲學家說,根本沒有有限這種東西;有限隻是一種幻相。現實是無限的,因為有限隻是幻相,非現實造成的表象。然而幻相隻是一個名詞,它不是解釋。它隻是說明,有了真理就有了和真理相對的表象;然而它們為什麽會同時存在仍然是不可理解的。

在梵語中我們有一個詞叫做dvandva,即造物中的一係列對照;比如正極與負極,向心力與離心力,吸引與排斥。它們隻是宣稱世界本質上是成對的相反力量的調和的不同方式。這些力量,就像造物主的左右手,以絕對和諧的方式行動,並朝相反的方向行動。

我們的兩隻眼睛之間也有一種和諧的約定,它使眼睛能夠協調行動。同樣的事,在物理世界中,熱和冷、光明和黑暗之間也有一種無法打破的一致關係,就像鋼琴的低音和高音之間的關係。這就是為什麽這些對立不是造成宇宙的混亂,而是構成了宇宙的和諧。如果造物是一片混亂,我們就不得不設想兩條對立的原則在試圖打敗彼此。然而宇宙不是受軍法統治的,而是任意和臨時的。這裏我們找不到狂亂的力量,或者在自己的道路胡亂狂奔的力量,那就像一個被逐的逃犯,打破跟周圍環境的一切和諧。相反,每一種力量都必須沿著一條曲線回歸到平衡中。海浪的上升,表麵上是以無情競爭的態度爭個你高我低,然而競爭是有限度的;因此我們知道大海的偉大恬靜構成了海浪的彼此關係,海浪最終必須帶著令人驚異的美的節奏回歸到寧靜中。

事實上,這些波動和擺動,這些上升和下落,都不是相異的物體胡亂地扭曲造成的,它們都是有節奏的舞蹈。節奏永遠不可能產生於隨心所欲的格鬥中。節奏的根本原則一定是統一,而不是對立。

這一統一的原則正是一切神秘中的神秘。二元性的存在給我們的思維帶來疑問的同時,我們也在“一”中尋求答案。當我們最終發現這二者的聯係,並因此發現他們本質上是統一的,我們感到自己已經找到了真理。那時我們就會發表關於這個一切矛盾中最令人震驚的問題的見解,那就是一的表象是多,而表象是真理的對立麵,又與真理密不可分。

非常奇怪,有人在發現了自然中紛繁的事物的統一規律時,就失去了那種神秘感,那種作為我們一切歡樂根本的神秘感。好像萬有引力的神秘性不過就是蘋果墜地,好像一個層次的生命演化成另一個層次的生命,不是比一連串的造物更能解釋的問題。問題是我們往往在一種規律前停滯不前,似乎它就是我們追尋的終極目的,然後我們發現它甚至還沒有達到解放我們的靈魂的程度。它僅僅滿足了我們的智力需要,而且因為它並沒有訴諸於我們的生命整體,隻會妨礙我們對無限的感知。

一首偉大的詩歌,經過分析,成了一組分離的聲音。發現了它的意義的讀者,同樣發現了貫穿始終的完美規律,意義正是連接各種聲音的內在紐帶,而其中的規律則是絲毫不能違背的;那是觀念進化的規律,那是音樂和形式的規律。

然而規律本身是一種局限。它隻說明了事物不會以另外一種方式表現的一麵。當以個人完全沉浸於對因果關係的探求時,為了逃避事實的暴政,他的思想就會屈服於規律的暴政。在學習語言的時候,如果僅僅從詞語認識詞語的規律,我們會收獲很多。然而如果我們在此停滯不前,僅僅關心語言構成的奇跡,探尋表麵無常下潛藏的原因的話,我們就到不了目的地——因為語法不是文學,風格不是詩歌。

當我們談到文學,我們發現盡管文學服從於語法規則,但它本身是一種快樂的事物,它就是自由本身。詩歌的美受到嚴格規律的限製,同時又超越它們。這些規律是它的翅膀,翅膀不會使它沉落,而是帶它到自由之境。詩歌的形式在於規律,而它的精神在於美。規律是邁向自由的第一步,而美是在規律基礎上的徹底解放。局限和超越,規律和自由都在美中得到和諧統一。

在世俗的詩歌中,詩歌節奏規律的發現,詩歌展開和收縮、運動和暫停的節拍,對它的形式和特征演變的探求,都是思想的真正成就;然而我們不能就此止步。這就像一個火車站;站台不是我們的家。隻有抵達終極真理的人才能認識到,這個世界都是快樂的創作。

這就使我想到人類的精神和自然的關係是多麽神秘。在活動的外部世界裏,自然有一種表象,然而在我們心中,在內在世界裏,它呈現出完全不同的一幅景象。

舉個例子——植物上的一朵花。不管它看起來多麽優美、精致,它都被迫去完成一項偉大的任務,它的色彩和形式都是為此工作而設計的。它必須生出果實,否則植物生命的延續就會中斷,地球不久將變成一片沙漠。因此花的色彩和香味都是為某種目的而生的;它一旦接受了蜜蜂的授粉,一旦結果的時機到來,它精美的花瓣就會脫落,殘酷的經濟原理就會迫使它放棄甜美的香味。它沒有時間炫耀自己的美麗,因為它忙得不可開交。從外部看,必要性似乎是自然中一切事物運作的唯一因素。因為它花蕾長成花朵,花朵結成了果實,果實變成了種子,種子變成了新的植物,如此反複,活動的鏈條從沒有中斷。一旦出現某種打擾或障礙,不需要任何理由,阻擋它進程的不幸的事物會立刻被標記為應拋棄之物,它注定要死去和匆匆消失。在自然的偉大機關中,有數不清的部分分管著數不清的工作運行,你們在自然中看到的花朵,穿著華麗的衣服,像花花公子那樣發出香氣,決不像它表麵那樣風光,它實際上就像一位在陽光和暴雨中勞作的人,不得不放棄自己的一部分勞動成果,而且他沒有絲毫的喘息時間來通過玩耍和遊戲自娛自樂。

然而當同樣的一朵花進入人的心中時,它為生存忙碌的一麵消失了,反而成了悠閑和休憩的象征。在外部是無窮無盡勞作的化身的同一個物體,在內部成了美與和平的完美表達。

在此科學警告我們,我們錯了,花的意圖隻是它外在的所有表現,而在我們思想中花跟美和甜蜜的聯係,都是我們自己製造的,純粹是臆造和假想的。

然而我們的心卻說,我們一點也沒有錯。在自然領域花帶著證明,像自然推薦說它有做實踐工作的無限潛力,然而它還帶著一封完全不同的推薦信,那時在它敲開我們的靈魂的大門時。美成了它唯一的資格證書。在一個地方,它表現為一個奴隸,在另一個地方,它表現為一個自由人。那麽我們隻相信它的第一封推薦信而不相信的那第二封呢?花在從不間斷的因果關係鏈條上獲得自己的生命是毫無疑義的,然而那隻是外部真理。內部真理是:一切事物都是永恒歡樂的產物。

因此,一朵花有它在自然中的功用,然而它也能在人的心目中產生另一種偉大功用。那種功用又是怎樣的呢?在自然中它的作用是一位奴隸,它不得不在規定的時間裏上班,然而在人的心目中,它就是來自神君的使者。在《羅摩衍那》中,當悉達被迫離開她的丈夫,在羅婆那的金殿中痛哭自己的惡運時,一位使者來到她麵前,給她帶來心愛的丈夫羅摩本人的戒指。正是看到這隻戒指使悉達確信使者所帶來的消息是真實的。這時,她立刻放心了,這位使者確實是從她心愛的人那裏來的,他沒有忘記她,並且即將來搭救她。

從我們偉大的愛人那兒來的使者就是一朵花。在世俗的炫耀和華麗中,這多半像羅婆那的金城,我們依然生活在放逐中,世俗繁榮的傲慢精神在試圖以財物引誘我們成為它的新娘。就在這時,花兒帶著從彼岸來的信息,悄悄地對我們說:“我來了。是他派我來的。我是美的使者,而美的靈魂是愛的祝福。他已經在架了一座通向這座孤島的橋,馬上就要來搭救你們了。他將把你帶到他那兒,把你變成他自己的。這種幻相不會使你永受奴役。”

如果我們碰巧在那時醒來,我們會質問他:“我們怎麽知道你是否真的是從他哪兒來的呢?”使者說:“看!我帶著他的戒指。它的色澤多麽可愛迷人啊!”

啊,毫無疑問那就是他的戒指——真的,那是我們的結婚戒指。現在,別的一切都已失去,唯有這永恒的、愛意的甜蜜象征使我們充滿深深的渴望。我們意識到自己曾經擁有的金殿現在與我們沒有了任何關係——我們被判離開它——我們的愛在那兒結果,我們的生命在那兒達到圓滿。

對蜜蜂而言,在自然中隻是色彩和香味,以及指引它找到蜜源的標記和點的東西,卻給人類的靈魂帶來美和歡樂,那是生存必需不能阻擋的。它們帶給我們的靈魂一封用各種色彩的墨水書寫的戀愛信。

因此,我要告訴你們的是,不管我們活躍的自然外在有多麽忙碌,在人的心中都有一個留給她的密室,在那裏她進出自由,沒有任何企圖。在那裏她的工作間的火焰被轉化成了節日的燈火,她的工廠的噪音聽起來像音樂。因果關係的鐵鏈在外部的自然界發出沉重的聲音,然而在人的心中,它純粹的快樂聽起來就像豎琴的金色琴弦發出的樂音。

自然同時擁有這兩種麵貌,真的是很神奇的,而且又是彼此相反的——一個是被奴役的生命,一個是自由的生命。在同樣的形式、聲音、色彩和味道中,卻聽到了兩種相反的音符,一種是必需的,一種是歡樂的。從外部看,自然是忙碌的和得不到休息的,從內部看她又是完全沉靜與和平的。她一方麵在勞作,另一方麵在享受。從外部你隻能看到他被奴役,然而從內心來看卻是無限的美麗。

我們先知說過:“一切生命皆源於快樂,一切生命皆靠快樂為生,朝著快樂發展,最後與快樂融為一體。”

不是說先知忽視規律,或者說他對無限歡樂的沉思,是源於對抽象思維的沉迷所產生的陶醉。他完全承認自然的無情法則,並說:“火因為害怕他(也就是他的法則)而燃燒;太陽因為害怕他而發出光輝;風、雲彩和死亡因為害怕他各司其職。”那是鐵一般的統治,時刻準備懲罰任何犯罪。然而詩人和著歡快的歌曲唱道:“一切生命皆源於快樂,一切生命皆靠快樂為生,朝著快樂發展,最後與快樂融為一體。”

不朽的生命在歡樂的形式中展現自己。他在創造中的展現完全是出於快樂的結果。正是這種無窮的歡樂的本性在通過法則的形式展現自己。歡樂不是無形的,必須創造形式,把自己轉化成種種形式。歌手的歡樂通過歌曲的形式表達,詩人的歡樂通過詩歌的形式表達。充當著創造者的角色人在不斷創造形式,而這些形式又是無窮的歡樂的結果。

這種歡樂的名字叫愛,要得到證悟,從它本質上講必須擁有二元性。當歌手擁有靈感的時候,他同時進入了這二元中;他的心中有一個作為另一個自我的聽眾,而外部的聽眾隻是他的這另一個自我的延伸。愛人的人在他所愛的人中尋找自己的另一個自我。為了穿越統一障礙的覺悟,正是歡樂製造了這種分離。

永恒的幸福(amritam)也把自己一分為二。我們的靈魂是被愛的靈魂,它是他的另一個自我。我們是分離的;然而如果這種分離是絕對的,那麽這個世界就會有絕對的痛苦和不可根除的邪惡。那麽從非真理中,我們從來都不能抵達真理,從罪中我們從來都不能希望獲得純潔的心;那樣對立將永遠對立,我們永遠找不到讓自己的差異傾向統一的媒介。那樣我們將失去語言,失去理解,失去心的交融,失去生命的合作。然而相反,我們發現對象的分離是處於流體狀態的。它們的個性在不斷變化,它們在會麵並融合在一起,直到科學本身正在變成形而上學,物質失去了自己的邊界,並且生命的定義變得越來越不確定。

是的,我們的個體靈魂已經跟至高的靈魂相分離,然而這不是異化而是完滿的愛造成的。正是因為這一原因,非真理、痛苦和邪惡才都不是固定不變的;人類能夠挑戰它們,克服它們,而且把它們完全轉化成新的力量和美。

歌手在把他的歌曲翻譯成演唱,他的歡樂轉化成形式,聽眾不得不把演唱翻譯成原始的歡樂;然後歌手和聽眾才能才有完全的交流。無限的歡樂以多種多樣的形式表現自己,大膽承擔法則的束縛。當我們從形式回歸到歡樂,從法則回歸到愛的時候,當我們鬆開有限的繩結,重回到無限的時候,我們就實現了自己的目標。

人類靈魂的旅程是從法則到愛,從紀律到解放,從道德平麵到精神平麵。佛陀傳播自我約束和道德生活的法則;那是對法則的完全接受。然而法則的約束不能成為自身的目的;通過完全把握法則,我們獲得了超越它的手段。那就是回歸到梵天,回歸到無限的愛,它自己就展現在法則的有限形式中。佛陀把它叫做梵天中的快樂生活(Brahma-vihāra)。對於希望抵達這一境界的人,佛陀的教導是:“不欺騙任何人,不懷恨任何人,決不希望通過憤怒傷害任何人。他對萬物都有無限的愛,甚至像母親愛自己唯一的孩子,為了保護孩子,母親會不惜自己的生命。他會向上方、下方以及自己的四周撒播自己的愛,不設定任何界限和障礙,不夾雜任何殘忍和對抗。無論是站、坐、走還是躺下,直到他睡著之前,在傳播這永恒的愛意的時候,他都會保持頭腦清醒。”

缺少愛在一定程度上就是無情;因為愛是意識的完美。我們不包容是由於我們不愛,或者說我們不愛是由於我們不包容。因為愛是我們周圍的萬物的終極意義。它不是一種單純的情感;它是真理;它是一切造物根本中的歡樂。從梵天中傳出的正是那純潔意識的白光。因此,為了和這外麵天空中的,同時又是我們內在靈魂中的、全知全覺的生命融為一體(sarvānubhūh),我們必須抵達意識的製高點,那就是愛:如果天空中不是充滿了歡樂,充滿了愛,有誰還能呼吸,還能運動呢?正是通過把我們的意識提升到愛,擴展到全世界,我們才能抵達梵天中的快樂生活,才能跟這無限的歡樂交流。

愛本能地賦予自己無數的禮物。然而如果通過它們我們無法抵達愛,抵達愛的賦予者,這些天賦就會失去它們全部的意義。要做到這一點,我們必須讓自己的心中充滿愛。自己心中沒有愛的人,隻會根據給愛的人的使用價值來評定他的禮物。然而實用性是暫時的偏頗的。它永遠不能占據我們全部的生命;有用的東西隻是在我們需要它的時候才能感動我們。當需要得到滿足,實用性如果繼續存在的話就變成了一種負擔。另一方麵,隻要我們心中有愛,一點點表示就會具有永恒的價值。因為那不需要任何特別的用途。它本身就是目的;因為它是為我們整個生命而存在的,所以我們永遠不會感到厭倦。

問題是,我們要以怎樣的方式來接受這個世界,它本身就是歡樂的禮物?我們能夠在自己心中保存的信奉之物已經毫無價值時,接受這個世界嗎?我們在瘋狂地利用宇宙的力量來獲得越來越多的力量;我們用宇宙的儲存來為自己提供食物和衣服,我們拚命搶奪它的財富,世界變成我們激烈競爭的戰場。然而我們天生就該得到這一切,就該擴展自己對這個世界的所有權,把它變成一件可以上市銷售的商品嗎?當我們全部的心思都僅僅專注於利用這個世界,對我們來講它就失去了所有的價值。我們肮髒的欲望使它貶值,就像貪心孩子從一本昂貴的書中撕下幾頁,準備吞下它們一樣。

在自相殘殺占主流的土地上,人把人看成自己的食物。在這樣的國家,在文明永遠不會繁榮興盛,因為那兒人失去了較高的價值,實際上變成了庸人。然而還有其他類型的自相殘殺,也許不那麽**裸,卻同樣可憎,要了解這一點我們不用走很遠。在擁有較高層次文明的國家裏,我們時常發現人被看成單純的肉體,人會被單純按照肉體的價格在市場買賣。有時他唯一的價值就來自於他的實用性;他被變成了一台機器,被有錢人踐踏,被利用去為賺更多的錢。因此我們的貪欲,我們的吝嗇,我們對舒適的愛,都會導致把人的價值貶低到最低水平。這是大範圍的自我欺騙。我們的欲望擋住了自己發現人所擁有的真理的視線,這就使我們自己對自己的心靈造成最大傷害。它麻木了我們的意識,成了一種慢性的精神自殺方式。它在文明的體內造成了醜惡的傷口,帶來了貧民窟和妓院,報複性的刑法懲罰,殘忍的監獄製度,有組織地剝削外族人,通過剝奪他們自我組織的政府和自衛的權利,給他們造成永恒的傷害。

當然人對人也是有用的,因為人的身體是一台絕妙的機器,人的大腦是一個異常高效率的器官。然而他也是一種精神,而且這種精神隻有通過愛才能真正得到了解。當我們通過自己對某個人的市場價值的期待來定義一個人時,我們對他的了解是不完善的。帶著這種對他的有限了解,我們很容易不公平地對待他,而且由於我們自己一方殘忍的有利條件,我們從他那兒得到比我們付出的報酬更多的服務,這時我們卻會產生勝利者的自我慶賀的感情。然而當我們從精神上了解他的時候,我們就像了解自己一樣了解他。我們立刻感到對他殘忍就是對我們自己殘忍,輕視他就是偷走我們自己的人性;在尋求單純為了個人利益利用他的時候,我們僅僅得到了一些金錢和舒適,卻付出了真理的代價。

有一天我坐船來到恒河上。那是秋天一個美麗的早晨。太陽剛剛落下,寧靜的天空充滿了無可言喻的平靜和美麗。開闊的水麵沒有波濤,映射著落日餘暉的一切色彩變化。綿延不斷的荒涼的河岸,就像某種洪荒歲月的巨型的兩棲爬行動物一樣,鱗片閃閃發光。當我們的船靜靜地沿著陡峭的河岸滑行時,那河岸上有很多被鳥群啄出做巢的孔,突然會有一條大魚躍出水麵,然後再鑽入水下不見了,在它消失的身影上展現著晚霞的各種色彩。它會暫時分開色彩斑斕的天幕,天幕的後麵是充滿生命歡樂的寂靜世界。它來自於神秘之所的內部,帶著美麗的舞蹈動作,給即將老去的一天之寧靜的交響樂增添了一篇自己的樂章。我感到自己似乎收到了來自另一個世界、用它自己的語言表達的友好問候,我的心也在一閃念之間悸動著。突然掌舵的人帶著明顯的遺憾呼叫道:“啊,好大的一條魚!”他的眼前立刻浮現出被捉住的、可以作他的晚餐的一條魚的畫麵。他隻懂得通過自己的欲望看這條魚,因此錯過了對魚的存在的全部真理之認知。然而人不是純粹的動物。他渴望擁有精神的視覺,那是全部真理的視覺。這會給他最大的快樂,因為能向他揭示人和自己周圍的環境之間的最深的和諧。正是我們的欲望限製了我們的自我證悟,阻礙了我們的意識的擴張,帶來了罪,而罪是使我們遠離神的最隱秘的障礙,造成分裂和自大的傲慢。因為罪不僅僅是行動,它還是想當然認為我們的目標是有限的,我們的自我是終極真理,我們的本質不是統一的,而是為了各自獨立的存在而存在的一種生活態度。

所以我再重複一遍,我們隻有擁有對他人的愛時,才能獲得作為人的真正視力。文明一定不是根據它發展出的權力的大小,而是根據它是怎樣通過自己的法則和製度,發展和表達對人類的愛,來判斷和得到獎勵的。文明必須回答的第一個問題和最後一個問題是,它在是否和在多大程度上承認人是一種精神而不是一台機器。任何一種古老的文明的衰落和滅絕,都是由於它產生了無情的心靈,和導致了對人的價值的貶低;當國家或某個有權利的集團開始把人看成是他們獲得權利的簡單工具的時候;當以武力奴役弱小的種族,試圖通過各種手段壓製他們的時候,人就動搖了偉大的人性――他對自由和公平競爭的愛的基礎。文明決不能以任何自相殘殺的形式自我支撐。因為真正使人成為人的,就是那種在愛和公平中滋養的東西。

宇宙和人的情形一樣。當我們通過欲望的麵紗觀察世界的時候,我們就把世界看小了,狹窄了,就不能發現它全部的真理。當然,很明顯世界是為我們服務,滿足我們的需要的,然而我們和世界的關係不止於此。我們和世界的聯係比簡單的需要更深、更真實。我們的靈魂受到它的吸引;我們生命之愛就是我們與這個偉大的世界繼續建立聯係的願望。這種關係是一種愛的關係。我們很高興自己就在其中;我們被無數的線束縛在這個世界上,那些線從地球延伸到星球。人愚蠢地試圖證明自己的優越性,設想自己跟自己叫做物質世界的根本脫離,在人的盲目狂熱中,這個物質世界有時會被他完全忽略,把它當成自己最可怕的敵人。然而他的知識進展越多,他就越難建立這種分離,他在自己周圍建立起來的所有想象的邊界都一個接著一個消失了。每一次我們失去一些絕對區別的徽章時――那些徽章是我們授予人類自己跟周圍環境保持距離的權力的――我們就會產生一種羞辱的震撼。然而我們不得不對此屈服。如果我們在自我證悟的路途上,自尊自傲地去設置區分和不統一,那麽遲早我們會被卷入真理的車輪之下,碾成灰塵。不,我們不會背上某種可怕的優越性的負擔,簡單的破裂是沒有意義的。生活在一個於靈魂的品質上與我們的世界不知差多少的世界裏,將是一種徹底的墮落,就像每天被一群奴隸包圍,日日夜夜,從出生到死亡的那一刻,接受他們的侍候一樣令人厭惡和羞辱。相反,這個世界是我們的夥伴,而且我們和這個世界是一體的。

通過科學的進步,我們的思想越來越意識到這個世界的整體性,以及我們和世界的一體性。當這種完美統一的感知不僅是智力時,當它把我們的整個生命送入一個清醒意識到整個世界時,它就成了一種光彩照人的歡樂,成了一種遍布世界的愛。我們的靈魂在整個世界中找到了自己的大我,並充滿了絕對自信,自己是不朽的。在自我的包圍中它死了不下幾百次,因為分離注定是要死亡的,它也就失去了永生。在它與萬物一體的地方,它永遠不會死,因為那裏有它的真理,它的快樂。當一個人感受到他自己靈魂中的、整個世界的靈魂生命的節奏律動,那他就自由了。那時他就開始了向這個美麗的世界新娘的秘密求婚,新娘戴著有限世界多彩的麵紗,新郎則穿著整潔的白色服裝。那時他就知道自己是這一華麗的愛情節慶的參與者,他是不朽的歡宴的尊貴客人。那時他就明白了先知詩人所唱歌曲的真正含義:“世界源於愛,世界靠愛為生,朝著愛前進,最後與愛融為一體。”

在愛中一切生存的矛盾都自己消解了,消失了。隻有在愛中,統一性和二元性才能消除分歧。愛必須同時既是一又是二。

隻用愛是運動和靜止的統一。在找到愛之前,我們的心靈在不斷運動,然後它開始休息。然而這種休息本身就是活動的一種極端形式,在其中完全的靜止和無窮的能量交匯在愛這一點上。

在愛中,失去與取得是和諧的。在負債表上,貸方賬戶和借方賬戶記在同一欄中,贈與被記為收入。在創造的精彩節慶上,神的這種自我犧牲的偉大儀式,愛人不斷地放棄自己的東西以便為自己獲得愛的匯報。實際上,正是愛把放棄的行為和接受的行為帶到一起,並完美地連接在一起的。

在愛中,在它的一端你會發現個人,在另一端是非個人。在一端你擁有正麵的肯定——我在這兒;在另一端是完全同樣有力的否定——我不在。沒有這樣的自我,那什麽才是愛呢?再者,如果沒有這樣的自我,愛又怎麽可能呢?

束縛和解放在愛中不是敵對的。因為愛既是非常自由的,同時又是極其不自由的。如果神是絕對自由的,就不可能有創造。無限的生命自己承擔了有限的神秘性。在愛的化身上,有限和無限是合一的。

同樣的是,當我們在談論自由和不自由的相對價值時,它就成為一種文字遊戲。我們不單單渴望自由,我們也渴望束縛。歡迎一切限製,又去超越它們,正是愛的功能。因為沒有什麽比愛更獨立了,換句話說,我們在哪兒又能發現這麽多的獨立呢?在愛中,束縛是和自由一樣光榮的。

毗濕奴派信徒的宗教大膽宣稱,神把自己和人捆綁在一起,正是在這裏構成了人類生存的最大的光輝。在有限的精彩節奏的魔法下,神每一步都帶著腳鐐行走,這樣他就用最完美的美的抒情詩和著音樂唱出了他的愛。美是他對我們心靈的求愛表示;它沒有其他任何目的。它到處告訴我們力量的展示不是造物的終極意義;哪裏有一點色彩,哪裏有一點歌唱,哪裏有一種形式的優雅,哪裏就有愛的呼喚。饑餓驅使我們服從它的命令,然而饑餓不是對人的最後通牒。有人曾經故意挑戰它的命令,以表現人類的靈魂是不受需要的壓力和痛苦的威脅利誘的。事實上,要過人的生活,我們每天都必須抵製它的要求,無論我們是多麽渺小還是多麽偉大。然而,另一方麵,世界上有一種美,它從來不會侮辱自由,甚至從來不會抬起它的小拇指來讓我們承認它的統治權。我們可以完全忽視它,而不會遭到任何懲罰的痛苦。那是對我們的呼喚,而不是命令。它尋求我們心中的愛,而愛從來不能通過強迫獲得。強迫真的不是對人的最後訴求,而歡樂才是。任何快樂都是無所不在的;它就在被綠草覆蓋的大地上;就在寧靜的藍天中;就在春天不顧一切的繁茂生長中;就在灰色冬天的嚴格節欲中;就在給與我們身體框架活力的血肉中;就在人類身體的完美姿態中,它高貴又挺直;就在日常生活中;就在我們對一切權力的使用中;就在知識的獲取中;就在與邪惡的鬥爭中;就在為我們從來沒有分享過的財富的犧牲中。快樂無處不在;它過剩、多餘;而且它通常是跟必需的最武斷的命令矛盾的。它的存在就在於表現規律的限製隻能用愛來解釋;它們就像身體與靈魂。歡樂是對一體的真理的證悟,那是我們的靈魂與世界,以及世界的靈魂與至高無上的愛人之間的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