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囚禁

就在古代曆史的帷幕即將落下的時刻,一個人出現在了舞台上。他不該過早逝去,更不該背上背叛者的壞名聲。

我所說的這個人就是朱利安皇帝,他是康斯坦丁大帝的侄子,公元331年出生在帝國的新首都。公元337年,他赫赫有名的叔叔康斯坦丁大帝駕崩。康斯坦丁的三個兒子立刻瘋搶遺產,兄弟之間像餓狼搶食一樣互相攻擊。

為了除掉那些可能爭奪遺產的人,他們下令殺掉所有生活在首都和附近城市的皇親國戚。朱利安的父親就是其中的受害者之一。朱利安幾歲的時候就沒有了母親。就這樣,在六歲的時候,他就成了孤兒。一個同父異母、體弱多病的哥哥陪他度過了孤獨的童年,和他一起讀書。他們學的都是一些關於基督教如何如何好的內容,講課的是一個友善但乏味的老教士,名字叫優西比烏。

當這兩個孩子長大一些,大家覺得最好把他們送到遠一點兒的地方。這樣不會引起注意,或許還可以免遭拜占庭小王子們那樣的命運。這兩個孩子被送到了小亞細亞的一個小村莊。雖然生活有些索然無味,可是,這也讓朱利安在這裏學到了很多有用知識,因為居住在這裏的卡帕多西亞山民們很淳樸,他們還在信仰著祖先的神靈。

這個孩子根本不可能有機會擔什麽重大職位了,因此,當他要求投身於研究時,得到了允許。

首先,他去了尼克米底亞,那是仍在講授古希臘哲學的很少幾個地方之一。在這裏,他把自己的腦袋裝滿了文學和科學知識,他從優比西烏那裏學到的東西已經沒有地方放了。

後來,他又去了雅典,在這個因為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裏士多德而聞名的地方繼續學習深造。

這期間,他的同父異母的哥哥被人謀害了。他的堂兄君士坦丟是康斯坦丁皇帝唯一幸存的兒子了。君士坦丟想起來,他和他的少年哲學家堂弟朱利安,如今是皇帝家族裏僅有的兩個男性成員了。於是,他把朱利安接了回來,把自己的妹妹海倫娜嫁給了他,並把他派到高盧去駐守,抗擊那裏的野蠻人。

朱利安似乎從他的希臘老師那裏學到了更實用的知識,而不僅僅是如何辯論。公元357年,阿拉曼尼人威脅著法蘭西時,他在希特拉斯堡附近摧毀了敵軍,並使用巧計,把默茲和萊茵之間的領土並入了自己的領地。然後他住進了巴黎。他在圖書館裝滿了自己喜歡的作者的書籍,盡管他平日不苟言笑,但這個時候他非常高興。

當這些勝利的消息傳到首都,整個國家卻沒有舉行一點兒慶祝活動。相反,卻有人製定了周密計劃,要除掉這個競爭者,或許他的名聲太大了點。

朱利安非常受士兵們的歡迎。當士兵們聽說他們的元帥奉命返回首都的時候,都湧入了他的行宮,當場擁戴他為皇帝。同時,他們還四處散播消息,如果他拒絕接受,就準備殺了他。

朱利安是很明智的人,於是,他接受了。

即便是深夜,通往羅馬的道路依舊維持得非常好。朱利安指揮部隊從法蘭西首都開到了博斯普魯斯海峽岸邊,速度能打破所有記錄。但是,在到達首都之前,他就得到消息,他的堂兄康斯坦丟已經駕崩。

這樣,異教徒再次成了西方世界的統治者。

當然,朱利安要做的事情是不可能成功的。他想使用武力讓“死去的”過去複生;他想重建一座一模一樣的雅典衛城,重新讓教授住在柏拉圖學園小樹叢中,教授們都穿著寬外袍、講著五百年前的語言,他以為這樣就可以重新回到伯利克裏時代。他如此聰明,竟然會這樣想,真是太奇怪了。

然而,這就是朱利安要做的事情。

在他統治的短短兩年裏,他全力以赴地要重新確立古代科學的地位,而當時的人們根本瞧不起那些古代科學;他企圖在一個由沒有文化的教士統治的世界裏重新點燃研究精神,而這些教士覺得該學的東西都在《聖經》裏,獨立學習和探索隻能導致懷疑和上帝的懲罰;他想重新激起人們快樂生活的欲望,當時的人們沒有活力,沒有熱情。

朱利安麵對的多方反對,足以讓比他更堅韌的人瘋狂和絕望。至於朱利安,他還沒有完全崩潰,至少他還能求助於祖先的開明原則。安提俄克的基督教流氓,或許會向他投擲石塊和泥巴,可是,他並沒有懲罰這個城市。愚蠢的教士們企圖讓他開始新一輪迫害,然而,這位皇帝一直教導他的手下“不要再有任何犧牲者了。”

公元363年,一支仁慈的波斯之箭,結束了這個人奇特的一生。

對這最後一個,也是最偉大的異教徒統治者來說,這或許是最好的結局。

假如他能夠再多活一些時間,他的寬容觀念和對愚蠢的憎惡可能會讓他成為那個時代最不寬容的人。現在,當他在醫院的病**時,可以回想在他的統治期間,沒有一個人因為個人看法不同而被處死。可對於他的仁慈,他的基督教子民卻用無盡的仇恨予以回報。他們到處宣揚,是皇帝自己的士兵用箭射殺了他,並且極為巧妙地譜寫了頌歌讚揚這位凶手。他們虛構了朱利安是如何在死之前承認了自己的錯誤,承認了基督的權力。他們用盡四世紀所有的汙言穢語來玷汙這位誠實者的名譽,而這個人一生過著簡樸生活的人,他把一生的精力都投入到了為自己的臣民謀幸福上。

當朱利安被抬進墓地的時候,基督教主教終於可以說自己才是名副其實的帝國統治者,並立即著手摧毀在歐洲、亞洲和非洲各個角落裏反對他們統治的一切勢力。

公元364年到公元378年,在瓦倫丁尼安和瓦倫斯兩兄弟統治期間,帝國發布了一道法令,禁止任何羅馬人為祭祀以前的羅馬神靈。異教徒教士也被剝奪了收入,被迫另謀生路。

但是,這些規定同狄奧多西的法令相比,還算比較溫和。狄奧多西不僅命令所有子民要接受基督教教義,而且要求他們必須按“普遍”教會的形式,即天主教的形式,來接受基督教,而他本人就是天主教會的保護者,天主教會壟斷所有精神事務。

在這條法令頒布之後,仍然堅持“錯誤思想”的人,仍然堅持“瘋狂的異端邪說”的人,仍舊信仰“可恥教義”的人,都要承擔故意不遵守法令的後果,或者被流放,或者被處死。

從此,古老的世界走向最終毀滅的步伐越來越快。在意大利、高盧、西班牙和英格蘭,幾乎沒有一座異教教堂繼續存在,不是被建築商拆掉用於建造新橋梁、街道、城牆和排水工程,就是被改建成基督教徒的聚會場所。共和國成立以來所積累的成千上萬的金銀神像或被沒收,或被偷走,殘存的雕像也被打得粉碎。

位於亞曆山大利亞的塞拉辟斯神廟被夷為平地,六百年來,這座神廟一直受到希臘人、羅馬人和埃及人的共同尊崇。亞曆山大利亞仍保留著亞曆山大大帝所建立的世界著名大學,這所大學一直講授古代哲學,吸引了地中海周邊地區的大批學生前來學習。亞曆山大利亞主教沒有下令關閉這所大學,可這一教區的教士們自行決定,闖入了演講大廳,私自處死了希帕蒂亞,把她的殘缺屍體被扔到了大街上喂狗,她是最後一位柏拉圖哲學的教師。

羅馬的情況更糟糕。

朱庇特神廟被關閉,作為古羅馬人信仰基礎的神諭書籍也被燒毀,首都成了一片廢墟。

在高盧,在著名的圖爾大主教領導下,過去的神靈被看做是基督教義中惡魔的前身,所有的神廟因此被拆除。

如果像邊遠地區有時候發生的情況那樣,農民們站出來保衛他們所敬仰的神廟,那麽軍隊就會立即出動,用斧頭和絞刑架來平息這樣的“撒旦的叛亂。”

在希臘,破壞進程相對緩慢一些。但是,在公元394年,奧林匹克運動會終於被取消了。古希臘國民生活的中心活動一結束,其他一切消滅起來就容易了很多。哲學家們相繼被迫遠走他鄉。最終,査士丁尼皇帝下令關閉了雅典大學,並沒收了全部財產。最後的七位教授因無法生存而逃往波斯,波斯國王霍司祿友好地收留了他們,並讓他們玩起了新奇的印度遊戲“象棋”,以此安度餘生。

五世紀前半葉,大主教克裏索斯托可以毫不誇張地說,舊作家和哲學家的書籍已經徹底不存在了。西塞羅、蘇格拉底、維吉爾和荷馬處於被遺忘的角落,整整塵封了六百年後,他們才重見天日。這期間,世界不得不靠著神學家高興才給予的些微文學食糧來維持著。

這樣的食糧有些奇怪,而且營養也不太均衡。

盡管已經戰勝了異教徒,基督教依舊被很多現實的煩惱所困擾。如果高盧和路西塔尼亞的貧苦農民叫嚷著要燒香祭拜古代神靈,他們很容易就會被鎮壓下去。可是東歌德人、阿拉曼人和倫巴人宣稱,亞曆山大利亞神父阿裏烏斯關於基督的真正本質的觀點是正確的,同城主教、阿裏烏斯的死對頭阿瑟內休斯是錯誤的;倫巴人和法蘭克人堅定地認為,基督和上帝是性質不同的,二者隻是有些相似;汪達爾人和薩克森人則堅信,內斯特所說的才是真理,因為他把聖母瑪利亞稱為“基督的母親,”而不是“上帝的母親”;勃艮第人和弗裏斯蘭人不承認耶穌的二重性,一麵是人,一麵是神。這些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野蠻人接受了基督教,盡管他們有些令人遺憾的錯誤看法,他們是基督教堅定的朋友和支持者,不能用一般的革出教門和永久地獄烈火來懲處。要溫和地勸慰他們,告訴他們是錯誤的,必須用充滿愛和忠誠的語言把他們帶回到羊圈中。但是,首先應該告訴他們明確的信條,他們必須知道,什麽是必須堅持的真理,什麽是必須摒除的謊言。

人們要求信仰統一的願望,最終導致了那些著名的集會,這些集會後來被稱為“全基督教大會”或“全體大會”。從四世紀中期以來,教會就不定期地召開這樣的會議,以決定哪些教義是正確的,哪些教義包含了異端邪說,應該被宣布為錯誤、不合理、荒謬和異端。

公元325年,第一次全基督教大會在離特洛伊廢墟不遠的尼西亞召開,第二次是在五十年後的君士坦丁堡召開,第三次於公元431年在以弗所召開。後來,又連續召開了幾次,一次在迦克墩,又有兩次在君士坦丁堡,還有一次在尼西亞,最後公元869年的會議還是在君士坦丁堡召開的。

但是此後,全基督教大會是在羅馬或教皇欽定的某個西歐城市召開。自從四世紀以來,人們都認為,盡管皇帝有權利召集這樣的會議,但羅馬大主教提出的建議應當予以高度重視。我們不清楚誰是尼西亞會議的主持人,但後來所有的會議都是教皇主持的。這些會議中形成的決定,都必須獲得教皇本人或者他的代表的正式批準,否則是不會具有約束力的。

因此,我們現在可以告別君士坦丁堡,到西方的宜人地區看一看。

寬容與不寬容問題,一直以來都是兩類人爭論的焦點。一類認為寬容是人類最偉大的美德,另一類則認為寬容是道德軟弱的體現。我不想從純粹理論方麵予以關注。然而,必須承認,基督教捍衛者們在解釋為何要對所有異教徒施加那些可怕的酷刑時,聽上去還蠻有道理的。

他們說:“基督教會和其他組織一樣,就像一座村莊、部落或者城堡,必須有一個總司令,也必須有一套明確的律法體係和章程,所有的成員都必須遵守。因此,宣誓忠實於基督教的人要服從總司令的領導,遵守那些律法。否則,就要承擔後果,被逐出基督教會。”

到目前為止,所有這些話都是非常正確和合理的。

今天,如果一位牧師覺得自己不再相信浸信會的教條,他可以改信衛理公會,如果因為某種原因,他不再信仰衛理公會規定的信條,他可以改信一神論、天主教、或猶太教,也可以信仰印度教或者伊斯蘭教。世界是廣闊的,大門也是敞開著的,沒有人會阻攔別人去做什麽。

但是,現在是一個輪船和火車的時代,擁有無限商機。

五世紀的世界可不是如此簡單,那時很難找到一個不受羅馬主教影響的區域。當然,人們可以去波斯,或印度,就像很多宗教異端那樣,但是路途遙遠,能堅持到終點的人聊聊無幾,而且,這也意味著拋妻別子和永久的自我流放。

最後,假如一個人真正覺得自己對耶穌的看法是正確的,確信自己最後一定會勸服教會做一些修改,這僅僅是時間問題。那麽,他為什麽還要放棄如自己所願選擇信仰的權利呢?

這才是整個事情的症結所在。

早期的基督教徒,不論是信教教徒還是持異端邪說者,其觀點都是相對的,而不是絕對的。

一群有學問的神學家企圖確定那些無法確定的東西,努力把上帝存在歸結為一個公式。一群數學家因為他們不能在x的絕對值問題上達成一致,就把對方送上絞刑架,也不及那些神學家荒謬可笑。

但是,自以為正確和不寬容已經控製了世界。直到最近,那些說“我們不可能知道誰對誰錯”,並以此主張寬容的人,就會有生命危險。因此,他們通常使用精心設計的拉丁詞句來隱含他們的警示,隻是最聰明的讀者也沒有幾個能讀懂他們的真實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