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兄弟上演雙簧戲
第二天劉湘很不想去祠堂祭祖,又不能不去,他怕見到幺伯劉文輝。他磨磨蹭蹭,結果還是族長派人來請,他才去。
偌大的安仁鎮劉氏祠堂裏,人滿為患卻又涇渭分明。在“主席台”就坐者並不是全按規矩,而是按地位等級劃分。第一排坐當中的,當然是族長劉升廷。劉文輝,劉湘分別坐在族長右和左,右的位置比左重一些。後排坐的是張斯可、劉從雲,田北詩。當劉湘姍姍而來時,發現該到人都到了。
“甫澄,你姍姍來遲,都在等你!”族長話中有點興師問罪的意思,而幺伯劉文輝卻站起身來,從桌子裏探出身來,逮住他的手架勢搖,然後手一比:“甫澄,坐!”摳起一副老輩子的架子。
“昨晚上睡得不太眠實,天亮時才睡著,起來遲了。”劉湘趕快入坐,輕聲解釋。
“整凶了,整凶了!”大伯劉升廷調皮地地對他擠了擠眼睛,劉湘的臉一下紅到耳根,幸好族長這話小聲。偌大的祠堂裏人滿為患,雜聲盈耳,若幹認識不認識的撈腳挽褲的劉氏宗親圍在堂前,指著他們小聲議論。劉湘一坐下就車過身去找劉文彩。他來時,發現祠堂周圍團轉有不少背槍的團丁,肯定這是劉老五幹的。劉老五是縣團練局長,舵爺,除了他不會有第二個人幹出這樣的事。劉湘很不以為然,未必清明祭祖都怕有人殺了你不成?
坐在劉文輝之後的劉文彩,幾年不見,老了些。他的長相酷似老六劉文輝,隻不過個子稍高些,青果頭,青白臉,眉毛有些往下垮,瘦瘦的,身著黑色錦緞長袍團花馬褂。劉文彩向來有些怕侄子劉湘,當劉督辦鷹隼般的目光猝不及防逮住他時,劉老五有些詫,趕快將頭調了開去。
“各位父老鄉親!”這時,族長劉升廷站了起來,極簡短地向劉氏宗親報告了一下年來劉氏宗祠活動,宣布一年一度的大邑安仁鎮劉氏清明祭祖掃墓式開始。隨即,他將祭文徐徐展開,清清喉嚨,挑聲矢夭夭唱誦開來:
“民國四十三年,清明時節。夜來有些微雨,天明雲開日出,惠風和暢。我劉氏安仁族脈,濟濟一堂,祈拜祖宗。今我劉氏一族,繁衍茂達;尤自乾、甫澄叔侄榮登高位--分列四川省主席兼國民革命軍第24軍長,四川省軍務督辦兼國民革命第21軍軍長;比之昔日蜀主巴王不為過也……”劉升廷這篇半文半白,有些酸腐的祭文,本意是在彰顯他叔侄二人地位,為劉氏爭了榮光,卻不意正好說明了一個事實,都知道,四川古分巴蜀,正所謂,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而今“巴蜀兩國”是暫時的,叔侄間早晚得打一仗,不是你吃掉我,就是我吃掉你,哪有什麽榮光?
隻聽劉升廷的祭文已經到了末尾抒情階段――
“祖宗有德,佑我劉氏一脈於今昌盛富強。想當年,祖宗創業艱辛。披荊斬棘,篳路藍縷,實可想象。從今後,我等需同心同德,莊敬奮強,來年錦上添花,以慰祖宗。”看得出來,劉升廷對他這篇半文半白的祭文相當滿意,不意這時,有站在祠堂中的氏族幹人(窮人)的不滿聲大了起來。
“啥子雞巴錦上添花、昌盛富強?一年做到頭,肚兒都沒有箍圓!”循聲望去,這是輩分很高,綽號牛板筋的四大爺發牢騷。四大爺60來歲,帶有泥巴的褲腳挽多高,腿上**的青筋盤雜,像是一根根蚯吲。四大爺的話像一根引線,引發了場上許多幹人的不滿。這就有不少同氏宗人大聲武氣聲討劉文彩――
“還說是劉氏一脈,要互相照顧?劉文彩把占我的田地還來就對了!”
“啊,就是。”馬上有人附和聲援:“劉老五霸道得很,簡直就是飛起來吃人!”……
場下議論紛紛,嗡嗡營營。族長劉升廷見狀不對,他將威嚴的目光朝帶頭鬧事的四大爺那邊一掃,恨聲莾氣地說:“今天是祭祖掃墓的清明節,哪個有啥子話,下來找我說,不要在這攪肇,整得大家氣鼓氣漲的。”說時,很武斷地把手一揮:“走,都跟我去祖宗墳瑩掃墓去!”坐在堂上的人們,首先是劉文輝、劉湘者站起來響應。
劉氏祖宗墓地離祠堂約有半裏路。
劉文輝、劉湘等,依照等級敘齒順序,依次跟在族長劉升廷身後,去了祖宗墓地。劉氏祖宗墓地,處於一片大海般的綠色田野之中,像是汪洋大海中突起的一座小小的孤島,占地約有半畝。裏麵樹木繁密,蓊蓊茂茂,綠草茵茵,祖宗墳瑩,也是排列有序,保護得不錯。
沿途之上,好些田塍都站滿了窮人,大都是來看劉文輝、劉湘的;這些人大都破衣爛衫,臉色焦黃,神情漠然。他們中,好些都是劉氏族人。這就與去劉氏祖宗墓掃墓的,以族長劉升廷為首,劉文輝、劉湘依後的一幫衣著光鮮,紅頭花色的軍政大員,有錢人、闊老組成的隊伍形成鮮明對比。
“梆臭,梆臭!”走在前麵開路的是劉文彩一個管事,他身材矮胖,頭戴一頂黑色緞麵瓜皮帽,身穿青布長袍,外套黑馬褂,一臉的油猾。他背後跟兩個背槍團丁,一個長得像竹杆,一個長得像螃蟹。管事一手不屑地扇著鼻子,他要背槍的兩個團丁,將站在路邊看熱鬧的人往兩邊趕。兩個團丁,把槍端在手中,往兩邊轟人,大聲吼喝:“讓開讓開,不長眼睛嗎,沒有看見來的是啥子人?”
“啥子人?”站在路邊,有脾氣不好,也敢講話的劉氏老輩子,雄起硬頂:“不就是省長、督辦嗎?他們姓劉,未必我們就不姓劉?”旁邊有人附和:“哪有這本書賣,有錢有勢的劉氏族人就可以去祖宗墳瑩光宗耀祖,我們這些窮的劉氏族人未必就不姓劉了,就被你們吆到陰山角角裏去了!就是皇帝也有三門窮親戚嘛!這是哪門子規矩!?”……
聽到這些憤怒的質問,走在中間的劉湘感到有些尷尬,好在一行人很快進了祖宗墓地。
他們依次來到祖宗墓前,行禮如儀。乒乒乓乓的鞭炮聲響中,在劉氏墳瑩地一座座祖宗墳山前,蠟燭吐焰,香煙繚繞。大堆的冥錢、銀錁在墓前石臼中燃燒起來,然後極有氣勢地匯聚成一股濃煙,衝向空中,霎時黑了半邊天。
祭悼儀式結束後,中午,劉升廷設宴單獨約請招待劉文輝,劉湘叔侄。
菜肴豐盛的飯桌上,就像是事先約好了一樣,劉文輝,劉湘叔侄都是不約而同的舊話重提,評功擺好,打起嘴仗。比如,劉湘說:“麽伯,我這個做侄兒的該是對得起你了哈!早些年,你在保定軍官學校一畢業,我是咋個對待你的?”說著扳起指拇數,一來就當連長,然後破格當團長、師長……又是何年何月,麽伯你當師長時,在川東同楊森爭地盤,“本來麽伯打不贏,如果不是我及時出兵資中內江抄了楊森的後路,麽伯你就惱火了!”
“彼此彼此!”劉文輝說:“老侄,這麽些年,你是我幫了我不少忙,未必我又幫你少了嗎?遠的不說說近的。你明說把資中內江劃給了我,其實我是替你當了擋箭牌,擋住了田頌堯、鄧錫侯的勢力。如其不然,老侄你能無後顧之憂,一口氣吞了下川東三十多個縣?至於資中、內江的稅收,我說過我們叔倒平分,是你沒有來結賬嘛!”
“不說了,不說那些陳年舊事了。”劉升廷適時打圓場:“一筆寫不出兩個劉字。先才我在祭文中都說了,如今巴蜀天下,是你叔侄的天下。以後,你們要多合作,手拐子不能往外拐,對不對?肥水不落外人田是不是?”劉升廷一連說了好多個“是不是”“對不對”,以問帶攻,拿起架子,擺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勢。
劉湘知道,劉升廷劉文輝兄弟的雙簧戲已經拉開序幕,正戲馬上開始了!他裝傻,低下頭,伸出筷子挾了一塊夾沙肉緊看,王顧左右而言他:“這肉做得好,大伯,你是請哪個廚子做的?”他想將劉升廷的話題引開去。
劉升廷不上他的當,鉚著劉湘問:“甫澄,我剛才說的話對不對?”
“哪句話?”
“一筆寫不出兩個劉字?”
“對。咋個不對呢!”
“那好。”劉升廷這就給他的六弟劉文輝遞點子:“自乾,你不是有話要給甫澄說嗎?明說嘛,話明氣散。兄弟間,就是打破腦殼都鑲得起的。”
“甫澄!”劉文輝盯住劉湘問:“我最近在日本買了一批軍火,想來你是曉得的?現在到了上海,已拆卸裝船,溯江而上,晝夜兼程,馬上就要進夔門,過你的地界了!”
“啊,我是聽說過這事,好事呀!”
“我這批軍火要過你的防區,到時候,你不會給我扣下吧?”
“幺爸把話說到哪裏去了!?”劉湘做出義憤填膺的樣子:“我咋會扣幺爸的軍火!不會不會!”劉湘一連說了好幾個“不會!”
“那好!”劉文輝馬上鉚上一句:“眾所周知,你劉甫澄是君子。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幺伯,你這批從日本買回的軍火裝了好多隻船?”
“20隻大船。”
劉湘又詳細地問了這批軍火的情部後,說:“好,我記下了。隻要是幺伯的東西,過我的防區,保證早來早去,晚來晚過,決不開黃腔,扯拗拐!”
“甫澄,有你這句話,幺伯我也就放心了。來,幺伯敬你一杯!”劉文輝說時站起身來,給劉湘敬酒。
劉湘馬上站起來,手莾搖:“幺伯你是曉得的,我吃不來酒,一吃酒就臉紅。你們吃你們的酒,不要管我,況且要敬,也得我先敬你。”
劉文輝執意不從:“這算啥子酒嘛,我敬你的是葡萄酒,當甜水喝。”
“都滿起。”族長劉升廷示了個意,要兩個站在旁邊伺候的丫寰給他們斟酒。
三人這就執杯站起身來。
“你們叔侄同心,泰山可移,金石可鏤。”劉升廷文皺皺地來上一句:“來,幹了!”
“咣!”地一聲,三人椪懷,幹了杯中酒,並亮了杯底。
飯後,因為忙,劉文輝和劉湘就帶上各自的人,原路返回。劉湘拒絕了劉文輝要他經過成都時,在成都耍幾天的挽留。
回去的路上,劉湘像是丟掉了一個大包袱,顯得輕鬆。特別是,進了新津地界,見到田野間,緩坡上,河壩裏有許多放風箏的。藍天白雲下,那些放上天去的風箏:彩蝶,蜈蚣、飛燕、鰱巴啷……形態各異,在天上悠哉遊哉地升騰,十分可愛。劉湘來了情緒,竟隨口背了幾首關於川西壩上放風箏的竹枝詞,他說一口濃鬱的地方話,一字一頓,聽起來別有風味――
春風微微錦官城,柳色青青天氣晴。
天上地下好寬敞,兒童逐隊鬥風箏。
青羊宮接二仙庵,花滿芳塍水滿津
一路紙蔦飛不斷,年年賽會在城南。
最後幾首顯然是離開了風箏,隻是與他的心情、抱負有關――
巍巍城雉足開襟,城外芙蓉密似林。
按察司前綢緞店,最繁華是北打金(街)。
會館雖多數陝西,秦腔梆子響高低。
觀場人多坐板凳,炮響酧神散一齊。
顯然,甫帥劍指成都!張斯可和劉雲從相視一笑,心領神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