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歸鄉祭祖 4、難得的家庭溫馨

“甫帥,有失遠迎!”在四川,劉湘因為從軍早,威望高,人們普遍尊稱他為甫帥或甫公。冷縣長拱起手來,告了得罪。這是個有相當學識,品性方正,在位時間最長的大邑縣長。冷縣長是個中年人,個子不高,也是身著長袍馬褂,短發,膚黃。團團臉上,戴一副厚如瓶底的銅邊老式眼鏡,顯得有點學究氣。冷縣長將他帶在身邊的五六人給甫帥作了介紹,大都是些科長類別接待人員。

劉湘出於對地方父母官的尊重,也將帶在身邊的張斯可、劉從雲對他們作了介紹。

“冷縣長!”甫帥抬起頭來打量子龍廟時,有些不滿地說:“何必搞得這樣打緊打張,因為我個人回來,簡直就是清場了?”眼前的子龍廟極有氣勢,紅牆堊壁,巍峨壯觀,高掛在門上的“漢順平侯廟”匾額上鐫刻五個灑金大字,字體遒勁。

“應該的!”冷縣長恭謹地回話:“我們家鄉人,這個地方天天都可以來,甫帥你難得回來一次,讓甫帥清清靜靜獨享一下家鄉景物是應該的。”冷縣長很會講話。說時,腰一彎,手一比,請甫帥先行。

劉湘似乎覺得此說有理,也就一手輕撩袍裾,抬步拾級,過了山門。一行人跟在劉湘身後進去,張副官帶兩個衛士,跟前跟後,注意警衛。

進到大院,如同進了一個大花園。空氣清新,鳥雀啁啾,花徑掃得一塵不染。看來早晨天上飄過點雨絲,清新的空氣中氤氳著一種杜甫詩中潤物寂無聲的意味。兩廂雕花磚牆上,爬滿了一嘟嚕一嘟嚕的青藤和開得滿天星似的喇叭花。院子當中,有幾株需兩人合抱的百年銀杏樹和古柏,劍一般直指蒼穹,枝繁葉茂,顯示出歲月的滄桑。輕風過處,樹枝輕輕搖曳,婆娑多姿。

過轅門,來在靈官樓。靈官樓完全是木質穿逗結構,匾額上,鐫刻“常山正氣”四個灑金大字。

又過一道山門,進了一條類似成都武侯祠兩睹紅牆中曲徑通幽的甬道,沿著甬道而去。劉湘務實,他對陪在身邊的冷縣長說,我不用這麽多人跟,子龍廟我也熟悉,不用介紹,你讓他們去吧,該做什麽就去做什麽!冷縣長讓跟在身邊的一幹人去了。

一陣灌堂風從錦屏山上下來,將劉湘穿在身上的藍嗶嘰長袍的下擺吹了起來,劉湘一手按著戴在頭上的博士帽,一手按著旗幟般飛揚的長袍,不禁感歎:“真是虎嘯龍吟呀!”

出了甬道,前麵又是一道山門,門上一方綠底鎦金匾額鐫刻著四個筆力雄勁的大字:“保障江流”,光彩奪目,蔚為壯觀。進門,隻見殿上供展的是一匹趙雲騎過的戰馬塑像,真般馬大小,揚蹄飛奔,栩栩如生,極有神韻。院子中置放的一個高大的鐵鑄三足爐,與殿上趙雲戰馬對應,一動一靜。花架上,爬滿了蓊茂怒放的鐵腳海棠紫薇等名貴花木,散發出淡淡的花香。步出此苑院,再進一道山門,就進入了子龍廟核心部位。大殿中央,端坐趙雲八尺金身相。紅燭閃閃,青煙繚繞中,高約二米的趙雲塑像,神態畢現。這是老年的趙雲,老當益壯,銀須皓發,氣宇軒昂,忠肝義膽,讓人肅然起敬。左右站立的是趙雲的兩個兒子:左趙統,右趙廣;他們一執長矛,一執兵書。四壁彩繪,展現的是趙雲一生中最光彩的部分:大戰長板坡,於千軍萬馬中勇救阿鬥等等。劉湘在此很留連了一陣,他問身邊的左膀右臂,高參張斯可和“劉神仙”,可清楚大邑子龍廟的由來?方士出生的劉神仙無言以對,而作為甫帥最早在軍校的同學,很有才華,時為甫帥高參兼21軍教導師師長的張斯可出口就來,如數家珍。

子龍廟又稱將軍廟,在大邑縣城東1公裏銀屏山下。此廟幾經興廢,清康熙四年(1665年),知縣李德躍重建子龍廟。乾隆、嘉慶間進行過三次大的修葺,道光、鹹豐年間又加以維修和擴建,成為擁有三重大殿的祠宇。年前,此廟經甫帥大力資助提倡,邑人踴躍損金……劉湘馬上補充,還有冷縣長百般經營。張高參點了點頭,繼續說下去:如今又在廟內擴建荷池、築月台、坪梅亭、小滄洲、占荷亭等樓台亭榭,使子龍廟的環境更加寬闊優美。每年廟會期間,遠近遊人,熙來攘往,盛極一時,別有一番情趣。

“趙雲是河北正定人,正定古稱常山,趙雲字子龍,因此又叫常山趙子龍,他可以說是與我們大邑縣一點關係都沒有?子龍廟怎麽修到我們大邑來了呢?”這次甫帥問跟在身邊的冷縣長,好像要考考他似的。

“如甫帥說,趙雲是蜀漢五虎上將之一,本來與我們大邑沒有關係,”冷縣長如數家珍:“他初從公孫瓚,後歸劉備,之後對劉備忠心耿耿,戰功赫赫。當劉備與曹操大戰,敗於當陽長阪時,萬分危急中,趙雲挺身而出,力勝曹操數員上將,救甘夫人和劉備之子劉禪,就是後來那個沒出息的阿鬥而聞名。劉備稱帝後,趙雲在一次征戰中,在漢中僅以數十騎拒曹操大軍,被劉備譽為‘子龍一身都是膽也’明代曹學佺在《蜀中名勝記》中稱:子龍廟是蜀漢將軍趙雲築。他去世後,也將自己葬在這裏。他的墳墓一會兒還可以細看,墓園不大,墓前有清乾隆四年立‘故順平侯趙公子龍墓’,墓園大門有讚頌趙雲的楹聯:‘靈爽永護江原父老,忠魂猶壯蜀國山河。’”冷縣長如此說,讓劉湘十分滿意,也讓他對冷縣長刮目相看。佇立趙雲神相前,劉湘感慨道:“我們縣若能得趙雲趙子龍庇護,該有多好!”

“趙雲這尊戰神,一直在庇護我們大邑。”冷縣長一句畫龍點睛:“我們縣出了三軍九師十八旅,一時將星雲集。特別是出了甫帥和自乾公,這就是趙雲庇護我們大邑的最好證明。”

張斯可和劉神仙都說是,劉湘有些不好意思了,他說:“慚愧,我不及趙雲於萬一。”說時轉移了話題,邊往外走時邊問冷縣長:“自乾公回來沒有?”

“回來了。”

“他回來是住在劉文彩劉老五給他修的新公館吧?”

“正是。”

說時到了趙雲墓。這是子龍廟最後一個小殿,墓前,正中矗立著一塊高約七尺的青石墓碑,上書:“漢順平侯趙雲墓”,七個篆書金字。

亭內有一副對聯,上聯是:赤膽永佑江源父老

下聯是:忠魂猶壯蜀國山河

橫額:永烈千秋。

環牆外,就是蔥翠的錦屏山了。小院內的蒼鬆翠柏,恬淡清幽與依勢起伏的錦屏山映應相襯,讓甫帥好一陣感慨。

然後,甫帥讓張斯可、劉從雲去冷縣長為他們準備好的地方休息,他單獨找冷縣長問話。

這是在梅園的一間書房裏。裏麵一間是臥室,掛在門上的是一道編織得很精致的熊貓戲竹青竹門簾。地板鋥亮,靠窗擺四把板栗色桌椅,間有白玉石鑲麵的高腳茶幾。茶點早已備好。靠窗隔幾,冷縣長陪坐一側,小心備問。

秀色撲麵而來。從窗內望去,窗外是田田荷池,荷池盡頭是一片梅林。林中梅花,爭相怒放,燦若雲霞,香氣撲鼻。劉湘反客為主,一手端起茶船,一手揭開茶蓋,輕推茶湯,抿了一口,示意請茶。冷縣長趕緊端起茶來回敬,注意劉湘神態,心中有些緊張。

甫帥似乎不經意間問起劉文彩的事,他說:“我雖在重慶,隔得遠,但還是聽說劉老五在家鄉做的事有些不地道?”

冷縣長如實向甫帥報告:劉文彩仗著劉文輝的勢力,在敘府為官十年,發財回家時,僅裝金銀財寶的大木箱就用了4800多隻。他的田倒是沒有買得太多,8000多畝,在川內前89位中隻數第33位,還沒有他的三哥四哥田多。但他的錢財,豈是土地主們收租可以相比的。在敘府為官十年間,他身兼數職,光一個稅捐處長,一年就撈到幾十萬大洋。就此一項,要抵多少畝良田!一回到家他就修房子,大興土木,弄得雞飛狗跳。看甫帥聽得認真,冷縣長細說下去:劉文彩那迷宮似的老宅,修得很不規整,一是他的文化有限,他就喜歡那樣的格式;二是他是采用吃飛飛田的辦法,一截一截補上去的。

“吃飛飛田?”劉湘神情凝重地看著冷縣長,皺了皺他那副濃黑的大刀眉。

“就是把人家不肯讓給他的田孤立起來,讓人家根本沒有辦法種莊稼。最後隻好讓他‘吃’了。他用很低的價錢把人家的田收過來,一截一截地逗成今天這個樣子。”

“不叫話!”甫帥勃然發作,用那雙有些射人的眼睛看著冷縣長:“他這樣為非作歹,你這個父母官咋不管管呢?”

“如果是甫帥在主川政,我肯定管。話說回來,如果是甫帥主川政,劉老五也不敢這樣囂張。我現在最多對他隻能勸勸,假如我硬是要管,也許明天早晨大邑縣長就不是我冷玉薰了。”冷縣長說的是老實話,而且,劉湘也知道,這屆縣長雖然有點油,但算是好的了。看甫帥聽他如此一說,心情有些鬱悶,冷縣長馬上說起劉文彩的好來。他說,劉老五有些事情做得也還是對的。

“啊,你說來聽聽!”

冷縣長說,劉文彩在安仁鎮新修了兩條新街,一叫裕民,一叫維新。全是他出的錢,為了保證質量,他讓精於理財的五姨太王玉清負責監工,最終這兩條新街修得不錯。這兩條街的街房都是宜居宜商,前麵是店鋪,後麵是住房,一律伸出長長的街簷,縱然是下雨天,也不影響做生意,讓街上的人也不至於淋著雨。

咦!這劉老五還真是精明,甫帥聽得津津有味,又問冷縣長,這些鋪麵,劉老五是如何經營的?凡租者一年一石米,相當於一畝田一年他要收的租金。看甫帥微微點頭,冷縣長繼續說下去,另外,他在安仁鎮修了一座文彩劇院,一所公益協進社。這些也都是他出的全資。劉文彩每天一早坐上滑杆或是轎子到鎮上“公益協進社”上班。

“去公益協進社上班?”劉湘顯出不解。

“劉文彩的公益協進社是川西壩上最大的袍哥社團組織,管周圍多個縣的袍哥;有十幾萬人,一萬條來槍可供他調遣。每天各地來朝拜他的袍哥起串串。他專門安了兩個五排,在社裏二十四小時輪流值班,接待各地來的袍哥,並撥出了專門招待經費,定出招待標準。一般來客是一人一菜一湯……”

“這簡直就是一支規模不小的非法民間武裝組織嘛,了得!”聽了冷縣長的報告,劉湘將眉頭一擰,很不以為然地說:“如果是我,早給他取締了,怎能如此放任自流?”但鞭長莫及,無可奈何。冷縣長又說,劉文彩在安仁鎮上辦的文彩中學,占地廣宏,環境很好,鳥語花香。教師也都是過挑過選的,待遇很高。文彩中學教師的待遇是一般中學教師的兩倍;好的教師又是一般教師的兩倍。所有老師住的都是獨門獨院,臥室、書房一應齊全。寒暑假還有專車接送。為辦這所學校,劉文彩賣了三千多畝好田。國內那個有名的教育家說過!冷縣長說時,一時想不起那個教育家的名字,用手敲敲頭,那個有名的教育家在報上撰文說,今天的文彩中學,就是明天的文彩大學。

“學校的事,劉文彩全都交給校長蔡成波管,隻是開學時,他去講講話。他沒有多少文化,也說不來啥子,隻是說,”冷縣長學起劉文彩的樣子:“又開學了,希望同學們聽先生的話,好好學習。我也沒有啥子好說的,家裏殺了幾頭肥豬,今天請大家吃一頓便飯……”冷縣長還說,劉文彩為修這所中學,賣了3000多畝田,將原先富可敵國的家,花得差不多了。劉文彩這個人好像越到後來把錢看得輕了些,把名看得重了起來,有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意味。對錢財,他年輕時貪婪無比,年齡大後又病了,對家鄉公益事業投資不僅舍得,而且表現出善心。比如,他修文彩中學時,為了將這所中學地盤上連成一氣,不惜用自己的兩畝田去換人家一畝田。這時,他已在病中且久病不好,卻是每天坐上轎子上塵土飛天的工地,事必躬親。

聽到這些,劉湘若有所思地說:“多行不義必自斃!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不到。”冷縣長似乎聽出了點弦外之音,注意甫帥的神情,覺得甫帥深不可測。不知不覺間到了正午,一小廝來在門外,恭請縣長陪甫帥移尊隔壁雅間用餐。

相關人員肯定研究過劉湘的口味,又知道他向來崇儉戒奢,就擺了一桌。除了劉湘身邊的張斯可、劉從雲外,陪客隻有冷縣長一人。不像往常,陪客比客人還多。沒有上那些華而不實的魚翅海參類,而是特意請鄉間名廚,給劉湘做了一桌他最愛吃的、很精到的九大碗。上的是家鄉晉原酒。劉湘坐了主席,大家落坐後,冷縣起身,舉起杯來,代表家鄉人民為歸家祭祖的甫帥表示歡迎。第二杯,是甫帥回敬,說是借花獻佛。第三懷是所有在坐者舉杯對甫帥表示敬意。三懷之後,就隨意了,海闊天空,注重談四川的美食,非常有趣。他們從“吃在四川”談到從古至今,諸多名人對川菜的讚美,及至川菜的沿革,還有某道菜的具體做法等等。

川菜曆史悠久,源遠流長。成都人,西漢大名人揚雄在他那篇很有名的《蜀都賦》中,就對川菜有過精彩的描述和點評。西晉左思在《蜀都賦》中有“金壘中坐,肴隔四陳,觴以清醥,鮮以紫鱗”很具體的描述。唐代大詩人,有“詩聖”之稱的杜甫流寓成都時,曾為川菜的魅力所吸引。“蜀酒濃無敵,江魚美可求”,就是他對川菜,川酒的高度讚美。南宋時期,曾在成都附近崇州當過一段時間不大不小官的大詩人陸遊,晚年回到他的浙江老家後,仍對四川的秀美風光,尤其是川菜川酒念念不忘。他在《思蜀》一詩中寫道:“未嚐舉箸忘吾蜀。老子饞堪笑,珍盤憶(成都)少城。流匙炒薏飯,加糝啜巢羮……”

四川,尤其在成都平原,大邑一帶,土地肥沃,物產豐饒,雞鴨魚兔,樣樣都有。加之四川是個移民省,曆史上就有五次大的移民,這樣一來,大量外籍官員、生民在入川的同時,南北各地美食、飲食習尚和名饌佳肴都帶進了四川,相互之間融會貫通,取長補短,這就形成了一套相當完整而獨特的烹飪藝術。川菜與京菜、蘇菜、粵菜並稱為我祖國四大菜係。

看甫帥高興,早有準備的冷縣長向甫帥提議,我們縣有個唱小曲的小妹,竹枝詞唱得很不錯,我讓她上來給甫帥唱幾曲助興如何?劉湘笑道,冷縣長你真是個有心人,你知道我劉甫澄別無所好,就愛聽聽家鄉的竹枝詞,就讓她上來吧!

冷縣長招手示意。很快,一個管事模樣的人將一個年方二八,紅衣綠褲,手拿牙板等樂器、長相清俊的姑娘帶了上來。

紅衣綠褲的姑娘,粉妝玉啄的杏圓臉上,有雙大眼睛,個子適中,背上拖根油鬆大黑辮子。

她在當中一站,支起小鼓,先向甫帥彎腰行了個禮,然後獻上曲譜,請甫帥點曲。甫帥隨意翻了翻,說,隨便來首家鄉的竹枝詞吧!竹枝詞在四川民眾中廣為流傳。初唐時,這種樂曲最早產生於川東地區。這種將歌、樂、舞融於一體,且帶有濃鬱地方色彩的民間樂歌,至中唐時進入教坊,引起文人注意,參與加以提高。現存最早的一首竹枝詞為唐肅宗時詩人顧況作:“帝子蒼梧不複歸,洞庭葉下荊雲飛。巴人夜唱竹枝後,腸斷曉猿聲漸稀。”而最為有名一首竹枝詞是唐代大詩人劉禹錫那首至今仍在流傳,傳諸久遠的“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踏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餘音嫋嫋,似寫景而卻又在更深更廣的程度上,傳達出戀人心聲,很是震撼人。

竹枝詞的整個盛行與流傳,都與劉禹錫有關。唐長慶二年(822年),他任川東夔州刺史,就在文中透露出他之所以熱受這門藝術形式、並投身其中的心聲和初衷:“歲正月,餘來建平(今巫山),裏中兒聯歌《竹枝》,吹短笛,擊鼓以赴節,歌者揚袂睢舞,以曲多為賢。”他正是從中受到感染、鼓舞;發現了蘊藏於民間的這種最真實、最熾熱且最容易推廣開來的詩情而滿懷**地投身其中,竟致影響了一代代的詩人墨客竟相擬作,讓竹枝詞揚名四方,蔚然成風,傳到大江南北。詩人杜牧詩雲:“楚管能吹楊柳怨,吳姬爭唱竹枝歌。”到元、明、清三代,竹枝詞更是發展到泛詠風情、不避俚語、通俗易懂。故清代大文人鄭板橋在《道情》中雲:“盡風流,小乞兒,數蓮花,唱竹枝,千門打鼓沿街市。”過後,竹枝詞的重心逐漸向富庶的川西成都平原一帶轉移,大邑的竹枝詞就很有名。

姑娘用圓頭竹簽在小鼓上輕敲幾下,隨著清越的鼓聲,輕啟朱唇,婉轉唱來:

小哥挑擔一百三

磨爛肩頭磨爛衫

磨爛衣衫妹會補

磨爛肩頭妹心酸。

一曲唱畢,大家拿眼看甫帥反應。甫帥聽得眉活眼笑,說是唱得好,就是苦澀了點,唱個風趣點的。

姑娘應聲又將小鼓“梆、梆!”幾敲,婉聲唱來:

月兒彎彎上樓台

打個嗬嗨(哈欠)瞌睡來

情哥進屋來

慢慢來

我的乖乖……

看甫帥笑了,大家也都笑了。甫帥謝過姑娘,說行了。姑娘下去了。冷縣長看甫帥特別愛吃甜燒白,將一大碗甜燒白端到甫帥麵前,甫帥用筷子挾起來一片夾沙肉。那片肉,足有耳巴子大,半肥瘦,中間夾喜沙,油亮亮顫閃閃的,噴香。

“好久沒有吃到家鄉這樣真資格的九鬥碗了。”劉湘邊吃邊說,興致很高:“我看,吃遍天下,還是我們川西壩子的九鬥碗最好吃。”

張斯可、劉從雲也都說安仁的九鬥碗好吃、真楷;不像城裏那些高檔酒樓飯店裏的菜品,花裏胡梢,假洋盤,中看不中吃。

吃過飯,劉湘對冷縣長說:“你已經盡到地主之誼了,請回吧,去忙自己的事。”看督辦這話說得真心誠意,冷縣長說:“也好,尊敬不如從命,我走了,甫帥也好休息。”於是,冷縣長告了得罪去了。

張斯可、劉雲從當晚住在這裏,甫帥回家去了。

劉湘的家在安仁鎮場口,臨近廣闊的田野。劉湘的老家,基本上保持著劉湘離家時的規模和水平。他發跡後,隻是對老宅作了些必要的培整,並沒有擴建大修。這從一個方麵,反映了劉湘的簡樸內斂務實。

年前,劉湘父親去世後,他多次提出將老母接去重慶享福,以盡孝道;可母親是個極重鄉情的人,故土難離,加之有病,自知來日不多,始終不願離去。老母不去,自然他隻得將他的妻兒留在老家。老母曾經再三要媳劉周書去重慶經佑甫帥,劉周書也去了一段時間,可一則甫帥不放心,二則妻子劉周書頗為賢惠,在山城住了一段時間,又回到安仁鄉下代甫帥為老母養老送終。

劉湘終生隻有一個糟糠之妻劉周書,殊為難得。劉周書是本縣蘇場人,沒有正式上過學,識字不多,聰慧賢淑。娘家姓周,嫁與劉家,叫劉周氏,劉周書這個名字還是甫帥給取的,暗含讓她讀點書,辦事周到的意思。現在,她已能認好些字,寫一封信不成問題。劉周書是天腳(沒有裹過腳),長得也很端正,一副秀眉,一雙眼睛又大又黑又有神,高高大大的,平時穿一身家織粗布衣服;如果稍作打扮,人材很要些人比。在那個男子可以三妻四妾的時代,隨著甫帥地位的飆升,劉周書曾再三再四勸他再娶一個帶得出去的年輕漂亮女子為妾,可甫帥就是不肯。

年前,劉周書還在重慶,甫帥一個晚上因為有事回來得很晚。回來後,發現寢室裏明燈燦燦,一派溫馨,可不見妻子,隻見一個年輕漂亮,身材很好,身穿大紅旗袍的姑娘坐在**,粉麵含腮,低著頭,顯得有所期待又不好意思。甫帥一驚,心中明白了幾分。他輕言細語問女子是誰,咋在這個地方?女子說,她是夫人劉周書的表妹,也是大邑人,姓劉,在重慶大學讀預科,今年21歲,她是夫人叫來照顧甫帥生活兼秘書的。

謝謝劉小姐。劉湘說,我的生活隻要有你表姐照顧就行了。天已晚了,你請回吧!說著高聲叫副官張波用車將妙齡女子送回重大。臨別,他順著那女子的話說,有時間歡迎你來看你表姐,到我們家作客。那女子剛去,夫人進來了,已經哭成了淚人。

周書,你放心!甫帥對夫人說,我今生今世就你一個妻,執子之手,與子百年和諧。

小車停在了家門口。在這個夕陽西下時分,安仁鎮顯得很是清靜,他家顯得很簡樸,的兩扇黑漆斑駁的大門虛掩。副官張波按照甫帥示意,上前一步,“咿呀!”一聲推開了虛掩著的、厚重而又歲月斑駁的大門。

“哪個?”從很深的院子裏傳來王二的問話,一口濃鬱的鄉音。這是他家的小廝。劉湘笑了笑,揮揮手,讓張副官不要吭聲。過了照壁,王二在院子中修剪花枝。而階沿上,一間屋子裏,傅師爺的算盤劈劈啪啪打得如行雲流水。

“哎呀,是督辦回來了嘛!”看著似乎從天而降,款款而來劉湘,王二先是一愣,隨即表現得又驚又喜。傅師爺的算盤聲陡然止息,從窗子裏探出頭來,一副老式眼鏡滑到了鼻尖上,顯得很有些滑稽。

劉湘笑了笑,揮揮手,示意他們不要聲張。

清亮的磬音,如水般從裏院漫出來。

進了裏院,呈品字型的院子中,花繁葉茂,一顆老核桃樹還是那個樣子,樹幹盈尺樹皮赭黑,樹冠茂密,像一把大傘蓋住了大半個院子。劉湘記得小時調皮,放學回家,用小刀刻在樹身上的“忠孝節義”幾個字都還在。

階沿上,一排開明三暗五的青堂瓦舍,當中一間是堂屋。劉湘知道老母在堂屋禮佛,聽磬音他心情激動,如見老母,他沿著花徑,幾步上了階沿,進了堂屋。

“媽,我回來了!”劉湘進了堂屋,一下跪在老母親膝前。

“周書,周書,你男人回來了!”已經完全失明,坐在一張墊有蜀繡軟墊黑漆太師椅上禮佛的母親,一聽兒子的聲音,激動得渾身顫抖,伸出一雙枯瘦的手,撫摸兒子的頭、臉。

“媽,我來了!”不知在後麵廚房裏忙著什麽的妻子出來了,猛然看著自己從天而降的丈夫,驚喜莫名:“甫澄,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剛回來。”

“快給你男人泡茶。”婆婆吩咐。

劉周書給自己的男人泡了一碗好茶,放在茶幾上。老母在上,夫妻倆不好多說什麽,可是他們都從對方的眼神中,讀到了一種從精神到生理的深沉的渴望和慰籍。

“兒呀,你回來咋不先打個電話呢?”母親問。當時,電話還是稀罕物,可劉湘孝順,不惜花重金專門給母親安了一部長途電話,好隨時從重慶往家打電話。老母已是風燭殘年,雙眼已經蒙上了一層陰翳,完全看不見了。滿頭白發,瘦削的臉上刻滿了歲月的年輪和年輕時生活的艱辛。

“我這樣回來,是給你們一個驚喜!”兒子抬頭看著老母,眼睛有些濕潤。

母親用一雙青筋**,皮膚粗燥的勞動人民的大手瘦手,一遍一遍地扶摸著兒子的臉頰:“又瘦了。”母親心疼地問媳婦:“周書,你看你男人是不是又瘦了?”

“是,媽!”懂事的劉周書說,“瘦是瘦了些,不過精神還好。”說時,用一雙水波淩淩的,又大又黑的睛睛看著自己的男人,劉湘也看她。從上看到下,又從下看到上,看得很細很有感情。她比他小八歲,挺拔豐滿,淡淡妝,天然樣,很受看。看著妻,思想上不由得閃現出一句老家鄉下的息後語:“三月間的櫻桃――紅登了!”這時,他心中鼓**的是一個普通男人的七情六欲。而站在老母身邊的妻也含情脈脈地看著他,慢慢,一雙清亮的大眼睛裏竟噙上了淚,眼裏含有多少溫柔和期待啊!

隻要是女人,不管年齡大小,有無文化,城裏人還是鄉下人,感覺敏銳還是遲鈍;也不分國界種族,哪怕上至皇室,下至撿煤渣的窮老太婆,都有一種先天的本能。劉湘雙目失明的老母,從心裏說,對兒媳是滿意維護的,其中甚至還有一分感激。但是,現在兒子就在麵前,兒子麵對著兩個女人――母親和妻子,母親這就沒有來由地對兒媳從心裏產生了一種莫名的妬嫉和怨憤。她居高臨下地要兒媳去廚下作些安排,督促家中的廚子將晚飯做得豐盛一些,好一些;還囑咐兒媳,將兒子帶回家來的一個副官和弁兵,妥善安置。

劉周書戀戀不舍地去了。

劉湘一邊同老母聊天,一邊注意打量佛堂。

佛堂正中供著一尊觀世音菩薩像。青煙嫋嫋中,慈眉善目的觀世音菩薩,衣袂飄飄,一手端著淨瓶,一手拂著柳枝;眼觀鼻,鼻觀心,一副救苦救難,普渡眾生的樣子。

母親問兒子:“是清明節回來掃墓?”

“是。”

“你還帶了一些人吧?”

“帶了兩個師長,我讓他們住在子龍廟裏。”

“你今晚不回子龍廟去了吧?”

“當然不回子龍廟了,就住在家裏。”

“啊!這才像話嘛。”母親這意味深長的一個啊,尾音拖得很長,“你半年一載難得回來一趟,妻兒老小都不知你長的什麽樣了。”

“媽!”劉湘心中難受:“所以說,我總勸你們到重慶去,可你老人家總是不肯。”說著,玩笑一句:“山高路不平,好耍不過重慶城。”

“我的日子不多了,我不圖那些鬧熱。”母親說,“我最近天天晚上夢見你父親。我是不走了,隨便重慶有多好。我這一‘去’,你就趕快把周書母子接去,我把她們母子拖累夠了。”

“媽――!”劉湘不由心酸。

“好了,不說了。”老母親一笑,用看不見的雙眼看著兒子:“你今天晚上想吃點啥子?”

“啥都不想吃。”劉湘說:“我就想吃媽你擀的麵。”劉湘不僅長得南人北相,而且喜歡吃麵。記得小時候,母親用頭道麥子磨成的麵,做出各種各樣的麵食給他吃。頭道麥子磨成的麵雪白,帶著田野和土地的清香,他最喜歡吃母親給他擀的臊子麵。小小的尺五案板上,隻聽擀麵杖一陣脆響,母親用手拉出來的麵條又細又軟,擱上點兒有鹽有味的冬菜,加上從院子裏香椿樹上摘下來的嫩春芽。吃起來香到牙齒裏,香進心裏。

“媽是擀不動了,讓你媳婦給你擀,她比我擀得好。”母親總是適時地讚揚周書;這讓作兒子的感到欣慰。

下午,在文彩中學念書的兒子濟殷回來了。劉湘結婚晚,兒子才14歲,穿一身麻格麻格質地的三個口袋的中山式校服,瘦高瘦高的個子,梳分頭。因為平素劉湘難得回來,兒子見了父親有些靦腆,喊了一聲爸,就躲到自己的房間裏去了。一直到吃晚飯才出來。一家人好不容易聚在一張桌上,吃了一頓劉周書做得很不錯的肉臊麵。其實,她不僅做了臊子麵,還煮了飯,做了好些他愛吃的菜。劉周書能幹勤快,經佑了一個小菜園。在竹籬圍成的小菜園裏,一片碧綠中擁紅簇翠,瓜棚滿架。海椒、蕃茄這些小菜都是自家菜種的,從不花錢上街去買。

剛吃完飯,大伯劉升廷來了,劉湘請劉升廷進客廳裏坐,劉周書奉茶後退了出去。

劉升廷說:“你幺伯也回來了,本想過來看看你,又想你難得回家一趟,怕打擾你,沒有來。”劉湘暗想,幺伯劉文輝的大哥劉升廷是替劉文輝打前站來了。劉湘以為劉升廷要提起那批軍火的事,不意大伯隻是寒暄一陣,說了些無非天氣好壞,你胖了我瘦了之類閑話,就告辭了。分別時,大伯拉著他的手,另一隻手在他的手背上緊拍,語重心長地說:“甫澄呀,你和自乾都是我們劉氏一族的大才,千裏駒。你們叔侄要好好團結,抱成一團,共主川事,共襄盛舉啊!”

劉湘拱起手來。已然朦朧的夜幕中,隻見大伯兼族長望著他,一副眼巴巴的樣子。

天黑了,該睡了。

小鎮上沒有電。劉文彩家倒有個發電機發電,但他不會供電給別人。廂房裏,劉湘坐在太師椅上,看劉周書給他鋪床,被褥等等都是新的,能聞出皂桷水洗後太陽曬幹發出的清香味。搖曳的燭光,將跪在**忙著的劉周書勾勒出一個好看的剪影。

她把床鋪好了,隨手將落到眉骨上的一綹懷烏黑的頭發往上一撩,眼波閃閃地看看他,臉頰上泛起一陣紅暈。

“還不睡嗎?”女人似乎嗔怪地問了他一句。

“睡!”劉湘站起身來,“噗!”地一聲吹熄了大紅蠟燭。

窗外,鋼藍的天幕上,那顆像眼睛一樣一直注視著他們恩愛夫妻的晶亮晶亮的星星,突然害了羞,從天幕的這一頭,向那一頭,一閃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