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曆史在這裏顯出模糊與曖昩
冬天的夜來得早,晚上十來點鍾,本來就幽靜的玉沙街一帶,已是落葉沙沙,萬籟俱寂。劉文輝在他公館後院的密室裏,不時同鄧錫侯小聲交談著什麽,又不時站起繞室徘徊,憂思重重。壁上掛鍾的嘀噠聲,每一聲都令他們心驚。時間所剩無幾,明天就要見分曉,今晚務必離開成都,去鄧錫侯95軍控製的彭縣!可是,自前天潘文華成功出走後,毛人鳳加強了對他們的監視,根本走不脫!牆上的掛鍾已“當、當!”敲響了十二下,標誌著第二天已經來臨。正當他們感到計窮力竭,焦灼無比時,劉文輝的賠身副官李金安來在門外隔簾報告:張先生來了。
“誰?張先生?”劉文輝一驚,停下步問。
“張群先生!”
“快請進!”劉文輝一喜。很快,門簾一掀,張群進來了,他看了看劉、鄧二位,拱拱手道:“兩位都在這裏,真是太好了。”
“華陽相國”、“高級泥水匠”張群,與他們關係不錯,平素走得也勤。不過,夜已經這樣深了,又是在這非常時期非常時分,張群貿然前來,還是讓他們感到詫異。
“兩位仁兄,在密謀啥子?”張群顯得很隨意,進門脫了大衣,揭了頭上的博士帽,一一掛在衣架上,故作親熱地打了一串假哈哈。
“我們哪有啥子密謀的!”劉文輝讓下人進來給張群上了茶點,觀察著他的神情問:“嶽軍兄不是奉蔣先生之命到昆明處理要務去了嗎,咋個這時候來在舍下?”
“我前天是到昆明去的,不過,又回來了。”張群說時歎了口氣,喝了口茶,放下茶碗,看了看在坐的劉鄧二人,說:“我們不是外人,這裏我不妨給你們透露點機密,我去昆明是向盧漢傳達蔣先生的意思。因形勢所需,蔣先生要盧主席把雲南省政府和雲南綏署搬遷到滇西的大理和保山。可是,盧主席不僅不肯,而且酸不溜秋地說,‘蔣先生叫我把昆明給他騰出來,不用說,蔣先生是想進駐他的中央有關部門’!盧漢強調,雲南民窮財盡糧缺,擔不起這樣的重任。並且,還不無威脅地說,蔣先生若是硬要這樣作,隻怕雲南人民不答應!”
劉文輝和鄧錫侯相視一眼,隻聽張群接著說:“我回來向蔣先生報告了詳情,蔣先生並不改變主意,要我帶第8軍軍長李彌、22軍軍長餘程萬明天再去雲南找盧漢商量此事。”
“商量?!”鄧錫侯鼻子裏哼了一聲,“我看蔣委員長是在對盧漢作武力威脅!”
張群不置可否地又一聲歎息:“蔣先生也不想想,現在是什麽時候了?盧漢未必是好惹的?但是,我又不能不去。弄不好,我們這次去就回不來了。盧漢的脾氣二位仁兄是知道的。”
“嶽軍兄這個時候還來,是不是有啥事要給我們交待,要我們幫忙?”反應很快的劉文輝端刀直入問。
“實不相瞞!”張群說:“我這一去,凶多吉少,我來確有一事相求二兄,不知二位仁兄肯不肯幫忙?”
劉、鄧表現得相當義氣,他們拍著胸脯說,我們不是一天兩天的交情了,有事盡管吩咐!
“家中老母我放心不下。”張群是個孝子,說著垂淚:“老母八十有餘,桑梓之情甚深。多年來,除了成都,她哪裏都不肯去。我恐怕這一去,就不再能為她老人家送終了!”張群說著哽咽。
劉鄧二人完全明白了原委。對張群的囑托,他們當即慷慨答應,再三保證。張群謝過,深有感觸地說:“兩位仁兄,我們共事多年,相交不錯,又是老鄉。對於當今時局,沒有啥好遮掩的,時局是無可挽回了。值此千秋存亡之際,希望兩位仁兄貫徹始終,與蔣先生一心,共支危局。因為國家有辦法,我們才有辦法。”
“可是,蔣先生信不過我們!”鄧錫侯火爆爆地說,“他想把我們弄到台灣去框起。這樣,還談得到啥子共支危局?”說著指了指劉文輝:“明天是蔣先生給自乾限定的最後一天,可是蔣先生也不想想,西康省那麽分散,荒僻,道路又不好,有些地方根本沒有路,24軍和幾萬民軍哪能在短短的幾天內運到成都集中?”
張群笑笑,揮手製止了鄧錫侯的牢騷,大包大攬地說:“晉康說得是,我等一會回到蔣先生那裏,對蔣先生好好談談,疏通疏通。我想,他不會太為難你們的。他還在黃埔樓上等我。”
“嶽軍兄!”劉文輝乘機跟進:“你明天一早就走了,你一走,我們咋辦?”鄧錫侯幹脆挑明:“嶽軍在這裏說的話讓我們安心,不過,如何保證兌現?”
“肯定兌現。”張群信誓旦旦地說:“憑我與蔣委員長這麽多年的關係,感情,我想我給二位保證的兩條是肯定兌現的。”說著,搬起兩根指拇一一道來:“一、讓蔣先生給自乾再寬限幾天;二,無論如何在這一期飛台灣的人員名單中沒有你們!”說完,他看著“多寶道人”和“水晶猴”,顯然,他是以此作劉鄧二人替他照看老母的交換條件。
鄧錫侯沒有話了,他看著劉文輝一臉的征詢:看來,也隻能如此了?!然而,“多寶道人”名不虛傳,他適時向張群提出了一個要求,“嶽軍兄!我們想向你借一樣東西,不知舍不舍得?”
“舍得、舍得!”張群哽都不打一個:“啥東西?”
“我們想借你的專車用用。”
張群看著劉文輝,一時沒有回話,麵露猜測和猶豫。
“我們被毛人鳳那個狗東西派人盯死了。”劉文輝打明叫響地說,“我們想出門辦點事很不方便。我們想借你的車用用。你是委員長身邊的大紅人,權高位重。那些狗東西一看是你的車,哪個還敢妖言,更不要說阻攔!”
“今晚上就用嗎?”
“是。”
張群似乎明白了一些,期期艾艾地問劉文輝:“自乾,你們這是要去哪裏,做啥子?”
“嶽軍兄,你就不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了。”劉文輝一句話封門。
雖然張群不一定完全清楚劉文輝借車的目的,但他一定知道他這車借出去,大有蹊翹。但是,沒有辦法,張群低下頭去略為沉吟,隨即抬起頭來,十分無奈地看定站在麵前的劉鄧,啞聲道,“好!我一回去,就派車來供你們用。反正這車,我到雲南也不用不上了。”他臨走時,又對劉鄧二人說了一句,“望二位仁兄好自為之!”
隨後,鄧錫侯打電話回去,對他的妻田德明說,他這晚就不回家了,宿在劉文輝家。又對他去後之事,對田德明作了一些含含糊糊卻又是一想就能明白的交待叮囑。
之後,劉文輝作了一些安排回到房間,三姨太楊蘊光早睡了。劉文輝不聲不響睡下後,因為事關重大,哪裏睡得住,烙餅似地在**翻來覆去,雖然動作很輕。楊蘊光並沒有睡著,她轉過身來,極溫柔地撫摸著丈夫瘦骨嶙嶙的身子,關切地問:“自乾,你有心事?”
劉文輝略露還藏地說,“天不亮,我要同鄧晉康出趟遠門。”
“啥時候回來?”
劉文輝輕輕咳了一聲,“這,你就不要多問了。隻是記住,我走後,你立馬回雅安去,雅安比成都安全。我已經安排好了,有人送你。”
“路上兵慌馬亂。”三姨太撒嬌:“我不走,要走,我等你回來一起走。”
劉文輝把三三姨太的手一捏,“聽話,聽我的話不得拐!”
“咋個呢?”
“就不要問了!”劉文輝說著將身子朝裏一翻,背過身去,好像重新入睡,不再說話。三姨太也不再問。她是個機靈人,將丈夫的話細細啄磨一番,大體明白了,打定了主意。
五點半鍾,劉公館小客廳的燈早早亮了。劉文輝鄧錫侯在小客廳裏等張群的專車。乳白色的燈光下,隻見他們身穿大衣,博士帽在頭上壓得很低,而且都戴了副墨鏡,顯得有幾分神秘。
三姨太楊蘊光在廚下安排下人給丈夫和客人做早點。
門簾一掀,三姨太帶著丫寰小芬給劉文輝和鄧錫侯送早點來了,屋裏飄起一陣勞糟蛋的甜香味。
鄧錫侯接過,一邊呼嚕嚕地吃,一邊抱歉地對三姨太打趣道:“哎呀,少奶奶,這麽早把你從熱被窩裏燥起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得很!”
“鄧公你說到哪裏去了?”三姨太是個初中畢業生,很會說話,她說:“你那麽大個將軍,我們平時請都把你請不來呢!”
劉文輝接過勞糟蛋,卻沒有急著吃,看著三姨太說:“我給你說的話,可都記住了?”
“記住了。”
他們放下碗時,壁上的掛鍾正好敲響六下。應該是張群專車來的時間了,四周很靜,巷道裏卻沒有響起他們期望的汽車馬達聲。
是張群說話不算話嗎?還是又發生了什麽意外?壁上掛鍾嘀嘀噠噠的走時聲,將他們的緊張的神經繃得快要斷了。這時,他們聽到了幽靜的巷道裏傳來的汽車馬達聲。
“來了!”鄧錫侯陡然來了精神。
門簾一掀,副官李金安進來向劉文輝報告:“張院長的車來了,接你們的人在車上等。”劉文輝吩咐李金安,請他們進來,進來的是張群的副官李成,還有一個司機。
劉文輝簡明扼要對地對他們說,請司機留下睡個回籠覺,房間被蓋都準備好了,隻是李副官要辛苦一下。他讓他的司機開張院長的車去個地方,請李副官陪著去一下,然後將車開回。說著喊了一聲“蘊光!”正在裏間屋子作些什麽的三姨太應聲而出。
劉文輝讓楊蘊光將準備好的大紅包,分別給李成和司機。
“這怎麽行、這怎麽好!”一身戎裝,佩少校軍銜,個子不高但墩篤的李誠假裝一驚,站起身來推托,說:“我們來時,張院長是交待過的,‘劉主席咋說咋辦。’這是我們應該辦的!”
“拿著,拿著,一點小意思。”劉文輝說。
“劉主席讓你們拿,你們就拿著嘛!”鄧錫侯也這樣說。
“尊敬不如從命。”看來,李副官是讀過些書的,拋了一句文後,不再推托,他和司機爽快地收了紅包。
很快,劉公館的兩扇黑漆大門再次打開,剛進去不久的張群專車,頭上亮著雪亮的車燈,緩緩開了出去。深深的幽巷中,雪亮的車燈光中閃出兩個特務,他們身穿黑皮卡克,鴨舌帽歪戴頭上,揮著手槍,喝叫停車。
轎車緩緩停下,坐在副駕駛坐上的李成將車窗緩緩搖開一條小縫,厲聲喝問:“張(群)長官的專車,你們也敢攔嗎!?”
擋車的特務是個小頭目,連說不敢,卻用手遮著燈光,走上前來,想探頭進去看卻探不進去,不過他看明了坐在司機旁邊的果真是張群副官李成。李成他們是認識的。這時的小頭目想不到也不敢想,黑魆魆的車後坐竟坐有他們嚴密監視、決不可放走的劉文輝鄧錫侯。這些保密局的特務都受過嚴格訓練,他們在受到特務技能訓練的嚴格的同時,思想上也受到嚴格訓練。這就是:不該看的不看,不該問的不問,不該想的不要想;下級堅決服從上級!這樣一來,他們的思想上受到了桎梏。張群是何等樣人?是“華陽相國”,是蔣委員長身邊的第一紅人,是他們上級的上峰,頂頂上峰!既是張群專車,從稀開的縫中看進去,坐在副駕駛坐上的確是張群副官李成,他不該留難,也不敢留難。但責任重大,特務小頭目又不放心地問李成:“李副官,你的事這麽快就辦完了麽?”
“廢話!”李副官有些起火地喝問,“我辦什麽事,我什麽時候離開劉公館,未必還要請示你,經過你的同意嗎?耽誤了公事有你好看的!你叫啥子名字,給我報上來!”特務小頭目嚇住了,趕快揮手放行。
因為張群事先交待過:劉文輝要到哪裏就送哪裏,別的不要問不要管。李成想,天大的責任自有張群擔著,他全部照辦。他任由司機將專車開到皇城後麵一個僻靜地白果林,劉文輝鄧錫侯下了車,讓司機開車李副官送回玉沙公館。專車去了,在這裏,中共成都地下組織派有人來接他們。劉文輝、鄧錫侯在這裏換了車,頂著暗夜而去。
黎明到來時,劉鄧乘坐的專車,已出盛文控製的成都,快到郫縣唐昌鎮95軍軍部駐地。擔著心,一夜未睡的95軍代軍長黃隱聞訊喜不自禁,快步迎上去。在光明與黑暗交替的清亮晨光中,見到正從車上下來的鄧劉二人。黃隱在他們麵前胸一挺,給他們敬了標準的軍禮,大聲說:“軍長來了!劉主席來了!太好了,我們成功了,老蔣的末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