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王靈官”夜探劉鄧潘

夜來了,濃重的暮色潮水一般彌漫了九裏三分的成都市。雖是戰時,這座地處內陸的西南名城,夜市還是熱鬧的。城守東大街、鹽市口這些繁華路段上的街燈,因為電壓不足,顯得黃暈暈的。長街兩邊鱗次櫛比的店鋪裏卻是一律熱氣騰騰,打鍋魁的敲打得梆梆聲響;開紅鍋館子、白麵館子的鋪子前,麽師站在門前,長聲夭夭延客入內。

深得蔣介石信任、重視的四川省政府主席兼四川保安司令黨王陵基,坐在他那輛福特牌轎車內,駛離他在紅照壁的公館,轉悠在城守東大街上。今夜,他奉命去探訪三個刺兒頭:劉自乾、鄧晉康、潘仲三,很有些心虛。為了轉移心中的忐忑不安,時間也還早,他讓司機開車先去轉轉街市。一路而來,在提督東街、總府街這些路段比較寬闊整齊的路段,好些階上簷下都擺起攤肆。賣舊書的、賣花卉、賣各種舶來品、賣字畫的,可謂應有盡有,遊人熙熙嚷嚷,摩肩接踵,熱鬧程度竟勝過白日……這些攤肆上用以照明的油壺燈、電石燈光線微弱黯淡,就像他此時的心境。最近局勢的劇變,在他思想上轉得走馬燈似的。

作為離成都直線距離不到千裏,巴蜀大地上雙座星子之一的重慶已於11月30日丟失。期間,蔣委員長一直在山城坐鎮,寄希望於“虎將”宋希濂和羅廣文,在重慶之前精心構築的白馬山陣地,能盡可能地阻止、延續共軍推進速度。借此,蔣介石可以將“成都決戰”組織得更充裕一些、完善一些。另外,在共軍進入山城之時,蔣委員長要親自看到山城的毀滅。委員長親自審查並批準了保密局局長毛人鳳炸毀山城的周密計劃。可是,這兩項計劃都落空了。在共軍猛烈打擊下,白馬山陣地遠遠沒有達到預期目的丟失,宋希濂兵團解體,宋希濂於倉惶之中率殘部向峨眉方向敗去,至今杳無蹤信,凶多吉少。而就在共軍攻入山城之時,委員長一聲聲地數著預定的多家重要廠礦、發電廠的轟轟爆炸,結果,預定爆破目標至少有四分之三沒有爆炸。委員長在電話中暴跳如雷,嚴厲責問毛人鳳是何原因?毛人鳳囁囁地說是因為中共地下組織領導這些重要廠礦、發電廠的工人武裝護廠,因而沒能完成任務。就在委員長大發雷霆,大罵毛人鳳無能,聲言處分毛人鳳時,毛人鳳氣急敗壞地向委員長報告:共軍大部隊已經進城,已發現有小股共軍精銳部隊正向委員長駐地迂回突進,請求委座趕快離渝去蓉。盛怒之下的委員長像突然被蛇咬了一口,驚愣無比;侍衛長俞濟時見情況危急,趕緊帶著侍衛官們將委員長擁上汽車,朝白市驛機場而去。路上兵慌馬亂,道路堵塞,幸好沒有人認出委員長的車,算是有驚無險。好容易進了戒備森嚴的白市驛機場,原擬立即起飛,不意成都方麵沒有夜航導航能力,委員長一行隻得坐在“中美號”專機上擔心吊膽地等待天明。機長伊複恩坐在駕駛坐上,將發動機發動了一夜,第二天天亮,伊複恩駕駛著“中美號”專機剛剛起飛,白驛機場就被共軍占領,驚險萬分。

時到如今,委員長決心不變,日前命令顧祝同和胡宗南組建“成都決戰指揮部”,機構設在將軍衙門;隨即讓劉文輝鄧錫侯參加這個指揮部。可是,一連幾天了,劉、鄧二人沒有任何反應,委員長有些著急,讓王陵基代表他今晚去探探營,摸摸劉、鄧、潘的底。

王陵基與劉鄧二人都有相當的過節。“二劉”決戰前夕,是他扣留了劉文輝的軍火,讓劉自乾對他恨傷了心,帶出話來,“君子報仇,十年不遲!”鄧錫侯從抗戰前線回來後,一直擔任四川省政府主席,他1948年搶了鄧錫侯位子,而且他跟蔣委員長很緊,在川內引得天怒人怨,鄧晉康對他也是恨之入骨。這樣的兩個人,他是避之不及,可委員長要他去,他就不能不去。這說明,委員長對他王陵基信任。躊躇再三,他準備硬著頭皮先去見劉文輝。

車入少城。少城是成都的城中城,辛亥革命前少城中居住的都是滿人,少城是成都的首善之區。辛亥革命後,少城的城牆雖被拆除,但少城這個稱謂仍然沿襲下來,而且,住在少城中人也大都不是等閑之輩。

小轎車奔馳在祠堂街上。這是一條文化氛圍很濃的街道,幽靜典雅。街道兩邊綠樹成蔭,夜間還有多家書店、報館在營業。少成公園邊上有家名飯店“努力餐”,飯店主人車耀先,大邑人。他以古詩19首中的“棄捐勿複道,努力加餐飯”和孫中山遺囑“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需努力”意命名。“努力餐”注重四川名菜的大眾化,講究質量,因價廉物,以燒什錦等菜著稱,民間有歌謠讚道,“燒什錦,名滿川,味道好,努力餐……”車耀先早年當過川軍團長,人很風趣,他在店裏醒目處鐫刻一方他的話:“如果我的菜不好,請君向我說;如果我的菜好,請君向君的朋友說。”過後,車耀先成了共產黨人,這家餐廳,也成了共產黨地下組織一個聯絡點。年前,擔任中共川康特委軍委委員的車耀先與中共四川省臨時工作委員會書記、川康特委書記的羅世文被特務逮捕,關進重慶中美合作所,重慶解放前夕,雙雙被害。

就在王陵基尚在路上,思緒翻騰時,劉文輝在他公館裏一間溫馨的吸煙室裏,由年輕貌美的三姨太楊蘊光陪著,躺在一間寬大舒適的煙榻上抽大煙。

借著幽微的燈光可以看清,煙榻就像北方的坑一樣,幾近占了房間的一半。地板上鋪著腥紅色厚重的波斯地毯,正壁上有一幅長軸《川康風情圖》,那是當年大畫家張大千先生深入康區采訪寫生後畫的一幅力作。為感謝劉文輝的幫助、照顧,大千先生離開康定時送給他的。《川康風情圖》藝術感強烈,雄峻的折多山下,一望無垠的綠得發亮的塔公草原向茫茫的遠天伸去。塔公寺金碧輝煌。畫麵中窮盡了藏人做大法事時的盛況:塔公寺內,紅柱根根,酥油燈閃閃。香煙嫋嫋中,若幹藏人或是遠道而來,一頭匐伏在神的麵前,或是在廓上轉經。旗幡獵獵中,正在舉行一場盛大的請神會。張大千用神來之筆將康地壯麗的山川風物和濃鬱的藏區風情表現得淋漓盡致。

劉文輝蜷屈著身子躺在煙榻上吸煙,三姨太在對麵喂煙。劉文輝閉著眼睛,雙手捧著一隻長長的鑲金嵌玉的龍須煙槍絲絲吸煙。三姨太從翠藕色的鑲邊寬袖中伸出纖纖素手,在煙槍嘴上撥弄著煙泡。劉文輝胸脯起伏間,煙霧嫋嫋中,異香滿屋。在他們頭上伸手可及處,羅盤中,擺著一個個又大又紅又甜又圓的鹽源大蘋果、會理石榴等等,這些都是康區特產,散發著誘人的、甜絲絲的水果清香。

“多寶道人”劉文輝,無多惡嗜,不酗酒也不賭博,就是抽一口大煙也無癮。自納三姨太楊蘊光後,也許年歲漸深,也許本來就不甚強健的身體有些虛弱,他對三姨太深迷甚深,心不旁鶩。年輕漂亮的三姨太對他也是真心奉迎,這不僅是因為他老於世故,更是因為他們廝守有年,有了真感情。

劉文輝抱著手中華貴的煙槍,“噝!”地猛吸一口,直覺得一陣飄飄欲仙的感覺湧過全身,思維的觸角也變得特別活躍起來。躺在煙榻上的他,當然知道自己的處境相當嚴峻,稍有不慎,後果難以設想!他得沉著應對。老蔣近年來對他的壓迫,日勝一日。年前,他奉召到南京,蔣介石百般籠絡他,之後又讓張群出麵設家宴招待他。席間,張群做出一副很誠懇的樣子對他說:“以往中央同地方上的朋友是有些隔閡,對有些問題的處理也不盡妥當。這是委員長的意思。”看了看他的表情,張群試探道:“不過,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在這場黨國同共產黨的生死存亡的鬥爭中,我們還是應該捐棄前嫌,以大局為重,共赴國難。自乾,你說是不是?”

“那是當然的。”劉文輝當即頻頻點頭,話說得滴水不漏:“我對中央雖然心裏有些氣,但欲當大事不糊塗。請嶽軍兄向委座陳明,我劉自乾同中央是一條心的,竭誠歡迎中央、中央軍入川。”

第二天,他去拜訪表老張瀾。張瀾字表方,四川南充人,聲孚眾望。從辛亥革命到後來的新中國解放,他都是走在時代前列,是成都大學第一任校長,當過一個時期的四川省省長,後來創建了作為中國共產黨同盟軍的民盟(解放後作過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密談中,張瀾開誠布公地對他說:“自乾先生來南京前,馮雪峰先生以中共中央特使身份來找過我,要我轉達周恩來先生對你的問候,並望自乾先生盡快回到四川,掌握好部隊。解放大軍逼近成都時,若條件力量許可,希自乾兄能與解放軍配合,以關門打狗之勢夾擊向康藏方向潰逃的蔣軍。這是周先生的專門叮囑!”張瀾摸了摸頦下那把漂亮的大胡子:“屆時若條件和力量不允許,希自乾兄相機處置。而從現在起,就應該做好充分的準備工作。”就在劉文輝沉思默想時,副官李金安進來向他報告王陵基求見的消息。

“啥子?王靈官來了!”劉文輝一骨碌翻身坐了起來,瞪大眼睛,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首。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不用說,王陵基肯定是奉老蔣命令來探營的。

“好,你讓他等我,我馬上來!”劉文輝對副官說。

“抱歉!”當劉文輝一腳跨進他那間中西合璧、精致典雅的小客廳時,王陵基應聲站起,滿臉堆笑,雙手打拱,“得罪、得罪,這個時候了,還來打攪自乾公!”

劉文輝將袍裾一甩,在王陵基對麵一坐,話中有種嘲諷意味:“俗話說無事不登三寶殿。王主席現在是委員長身邊的大忙人,大紅人,腳步金貴,咋舍得這個時候下駕寒舍?是不是王主席手中握有委員長的尚方寶劍,讓你這個時候來宣旨?”

王陵基仰起頭來打了一串假哈哈:“自乾兄還真說對了。我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委員長聽說劉主席這一向身體欠安,特別差遣我來看看。”

“委員長日理萬機,如此關心屬下,還派王主席深夜光臨寒舍,真是令我萬分感謝。本來,我是該到將軍衙門辦公的,聽候顧墨三,胡宗南調遣。”王陵基馬上糾正:“自乾兄這樣說就不是了。委員長特別叫我來傳達,你和晉康參加‘成都決戰指揮部’,是委座指定的,你和晉康與他們是聯合辦公,不是他們的屬下。”

劉文輝並不理會,隻顧說:“無奈我到成都後,可能水土不服,腰杆痛得很,不能出門!”說時,不無誇張地用手錘了錘瘦削的腰肢,他對王陵基說:“王主席來得正好,請你在委員長麵前幫我請個長假。”

“請多長時間?”

“這個難說。”

“不知自乾公知不知曉晉康也不去將軍衙門的原因?”

“不知道,這個你隻有去問他。”

王陵基步步緊逼:“委座叫我今天來看劉主席,還有一層意思,想征求你對成都決戰的高見!川康的情況你都熟悉。”

劉文輝當即給王陵基打回去,他說:“我哪有什麽高見?我早就成了井底之蛙,孤陋寡聞,談何高見?委座高瞻遠矚,統攬全局,委座怎麽決定,我劉自乾就怎麽辦,唯委員長馬首是瞻。”

“果然狡猾,滴水不漏!”王陵基心中暗暗罵了一聲,見劉自乾以守為攻,使哀兵之計,這又進了一步:“委座問你的24軍準備如何融入川西決戰序列,如何同胡宗南部配合作戰?”

劉文輝從袖籠裏伸出一隻瘦骨嶙峋的手,在光頭上抓搔了幾個,王顧左右而言他地說:“依我看,現在國軍首先得打一個大勝仗來鼓舞軍心士氣。”說著歎了一口氣:“至於我那幾個土兵幾條破槍,談得上啥子配合?要打成都決戰,還得靠胡宗南的中央軍。”

看劉文輝步步為營,穩紮穩打,東推西擋,時間飛逝,不得要領,王陵基有些沉不著氣了,他看著劉文輝,語氣突然間變得生硬起來,恢複了平日霸道本性,他教訓似地說:“現在先不說胡宗南,委座讓我來問你的24軍,咋個融進戰時體係?”王陵基咬住劉文輝問這一點。

“啊呀!”劉文輝毫不動氣,開始訴起苦來,一副很受委屈的樣子:“王主席,我的家底子你最清楚。我那幾個爛兵幾條破槍,有啥子戰鬥力?名說一個軍,其實中央不過給了我一個部隊番號而已。錢、糧、槍等等都不給,虛的。當然,現在國家有難,匹夫有責。我劉自乾敢不遵命?問題還在於,我的部隊散落在西康、涼山、雅安三地,戰線很長。若要集中到成都,就得讓我的部隊翻山越嶺,徒步行軍,沒有兩三個月攏不到一起。到時,怕是稀飯都涼了?況且,我現在又是單人匹馬在成都,你突然問我咋個將24軍融進決戰體係,我不知該咋回答你!”

王陵基不想再同劉文輝說磨下去,略為沉吟,他說:“委員長的意思,並不是要你目前把24軍收攏到成都參加決戰。而是首先請你與晉康兄去‘成都決戰指揮部’上班,同顧(祝同)總長、胡(宗南)長官聯合辦公。委員長借重你們!希望你們不要推脫!”

不意劉文輝聽了這話,突然帶了情緒,他說:“我這次到成都來,是蔣委員長讓我來,說有要事相商,我遵命。委員長並沒有交給我什麽特別任務,隻是聽說我身體不好,要我在成都家中好好治病養病。同時,再三叮囑我治理好西康,治理好部隊,保持西康省的穩定。我現在腰痛得直不起身,你叫我咋個去決戰指揮部上班?”說著,負痛似地咧了一下嘴:“我們不妨月亮壩裏耍關刀――明砍!請王主席代我轉告委座,若是對我劉自乾留在成都有什麽不放心,我的病稍好些後,立馬回我的雅安去。”說到這裏,劉文輝不由分說,站起身來,高喊傭人“摻茶!”

王陵基知道,劉文輝在攆自己了。他隻好站起身來,將博士帽拿在胸前說:“那麽,陵基告辭了。自乾你好生將息,我改天再來看你。”

“王主席公務繁忙,就不用來了!”劉文輝趕緊推托,他一直將王陵基送出門。

從劉公館出來,王陵基上車僵坐了好一會。他在考慮等會見到另一個更難對付的鄧錫侯時又該如何?想了一會,他讓司機開車去鄧公館。轎車開始沿著浣花溪飛馳。夜幕中,遠遠望去,那一衣帶水,黑壓壓的一片莊院出現在了視線裏,那就是西南軍政長官公署副長官並握95軍實權、與劉文輝一樣,同是三星上將鄧錫侯的公館康莊。

車到青羊宮,這裏街道狹窄。司機放慢車速,在石板街道上緩緩行駛。這裏已經是市郊。燈光暗淡,一排排低矮的破房爛舍沉浸夜色中,蒼涼淒寂。偶爾有夜海中忽沉忽浮的燈光,那是些為生計所逼,在寒夜中做小生意人點的燈籠。

倒拐處,忽見人群熙來攘往,聲音鼎沸,就像是被誰往向趕著的一鴨群,爭先恐後地往前湧,雜亂的人群擋著了行車路。

“安逸,我領到了一支卡賓槍。”

“別擠,別擠,上山打獵,見者有份”……群聲嘈雜,湧入耳鼓,秩序混亂,驚呼呐喊;從車邊經過的影影綽綽的人們,個個凶神惡煞。王陵基不勝驚訝,他讓司機停下,要副官帶弁命下車去弄個清楚。

情況很快就弄明白了,這群凶神惡煞,正是他治下的成都附近的“遊擊挺進軍”。原來中央軍校少將總務處長、現川康遊擊挺進總司令王旭夫,將軍校剩餘槍支,分發給成都附近的遊擊挺進軍,這些凶神惡煞今夜是來領槍的。

“王旭夫將軍校剩餘的槍支都發給了哪些人?”王陵基讓司機開車後,問副官。

“發給了新津袁樹江、大邑郭寶之、蒲江喬子均、雙流曾炳章、崇慶李澤儒、金堂賴合山……”副官一一報來,這些人,不是袍哥頭目就是土匪頭子。

就在王陵基驅車來康莊的途中,綽號“水晶猴”的鄧錫侯早接到了劉文輝電話。他坐在他那間西式小客廳兼書房裏氣鼓氣漲地等王陵基。燈光下看得分明,鄧錫侯的年齡比劉文輝略長,中等身材,麵白,方臉寬頤濃眉,頗有軍人氣質。在生活上,他比較洋氣,每每在出席達官貴人名媛薈萃的公開場合,總是穿西裝打領帶,腳上皮鞋鋥亮。這會兒,他穿一套休閑式西服,坐在客廳裏的一把路易十四式沙發上,抽煙品茗,陷入沉思。

他是在山西前線被蔣介石調回四川的,二十二集團軍總司令職交由副總司令孫震繼任。老蔣之所以將他調回四川,是對他不信任,不滿意。在山西,他與同為鄉人的共產黨人朱德、劉伯承將軍過從甚密。他曾一度請朱、劉二人到他的部隊中講遊擊戰,並給同在山西抗戰的八路軍送過武器彈藥。

1948年,老蔣通知他去南京,美其名曰讓他休息一段時間,逼著他在報端發表《辭職書》,四川省政府主席一職由早就等在那裏的原江西省政府主席,同是川人,綽號“靈官”的王陵基接任。王陵基假模假樣來拜望他,其實是示威,讓他氣上加氣。他被解職之後,去找了表老(張瀾)問計。表老代表中共方麵,要他立刻回到四川去,抓緊槍杆子!

月前,蔣介石一到成都,立刻將他的95軍調出成都,顯然是對他不信任不放心。不僅如此,蔣介石用胡宗南極信任的一個軍長盛文,代替嚴嘯虎,作了成都警備區司令,全麵控製了成都。

現在,他最恨王陵基。有句話說得好:“沒有家鬼引不進外祟”,王陵基就是家鬼。家鬼就在身邊,讓他不得安身安心安寧。王陵基現在是共產黨的戰犯,是蔣介石的打心錘錘(四川話,意為心腹)。

年前,蔣介石假惺惺地引退期間,他和劉文輝、熊克武曾經在重慶向代總統李宗仁當麵提出撤換王陵基。李宗仁卻把手一攤,苦笑著說:“我名說是一個代總統,可實權都由蔣先生攬著。不要說撤換一個省主席,就是撤換一個專員,我都沒有權力,都要由蔣先生定,何況是王陵基!”

他們在送別李宗仁去廣州時,在重慶白市驛機場,忍了好久的他,憤憤地對李宗仁說:“代總統,若王陵基不撤換,到時候不要怪我們倒拐啊!”李宗仁聞言不由一怔。李宗仁明白四川話中的“倒拐”是什麽意思!但李宗仁無奈,臨別之際隻對他們說了些“以大局為重,忍唇負重”的話而已。李宗仁站在機艙門口,遲遲不進去,揮著手中軍帽,囑咐他們“彼此保重,以後多多聯係”……

“報告!”副官隔簾一聲,將鄧錫侯從悠長的思緒中喚回現實。

“是王陵基來了嗎?”他問。

“是。”

“讓他直接進來。”鄧錫侯說時,氣呼呼地站了起來。

“晉康兄,打攪了。”王陵基一進鄧錫侯這間西式小客廳兼書房就抱拳作揖,做出一副很客氣很親熱的樣子。

“泡茶。”鄧錫侯並不拿眼看他,高聲呼喚傭人。

“我坐坐就走,不喝。”王陵基搖手,“我晚上喝茶睡不好覺。”

鄧錫侯喪他:“又沒有放得有耗子藥。”他招呼女傭給王靈官泡了杯茉莉花茶。

見王陵基端起茶船,拈起茶蓋,彈花、呷茶,做不完的過場,鄧錫侯厭惡地皺了皺濃眉,他討厭“王靈官”的假斯文。

“王主席腳步金貴。”鄧錫侯不無嘰諷地說:“咋舍得這個時候了還到我這裏來?有啥子事,就明說。”

王陵基也就不繞彎子了,放下茶碗,他用質問的語氣問:“委員長讓我來問問,為何你不去決戰指揮部?”

“我有病。”

“太巧了,你和自乾都在這個時候得病。”

“那咋說得定?人吃五穀生百病,病了未必還有假的?”

王陵基見鄧錫侯越說越火,就要“毛”,趕緊轉換了語氣。

“晉康兄不要多心。”王陵基開始軟言相勸:“你是曉得的,現在局勢日趨緊張。委員長要我今夜來,一是探望仁兄,二是征求仁兄對‘成都決戰’有何考慮?”

“王主席說話不要彎來繞去的,無非是要我的95軍去抵倒嘛!”鄧錫侯一語中的,臉上浮出嘲諷的意味。“可惜呀!”鄧錫侯歎了一口氣:“我的95軍大部分部隊都被整掉了。現在,我就剩幾個爛人,幾條破槍,拿啥子去抵人家共產黨的百萬雄師,挽回敗局?我看還是得靠胡宗南的中央軍!”

王陵基暗想,咦!看來劉自乾鄧晉康是串通好了的,他們一個鼻孔出氣。

王陵基說:“委座的意思是,請晉康兄盡快出山,與顧(祝同)長官、胡(長官)聯合辦公。”

“不得行,我有病。”鄧錫侯的回答有點橫,毫無轉寰餘地:“我去幹啥子?我又沒有實力,還不是被人整起耍!”

“話是不是就說到這裏?”王陵基本來也不是一個好脾氣的人,話說到這個份上,他站起身來要走,頗有些威脅意味。

“就這個樣子。”鄧錫侯毫不退讓,呼地一下站了起來,大手一揮!“送客!”很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

王陵基從鄧錫侯的康莊出來,絲毫不感到氣餒,心中甚至有幾分幸災樂禍。“多寶道人”和“水晶猴”是這個態度,他已經探明,他在向蔣委員長交待這個晚上的種種過程時,可以借機奏上一本。心想,我王陵基把你劉、鄧沒有辦法,讓蔣委員長來收拾你們!

“主席,車開哪裏?”司機見王陵基上了車半天愣起,小聲問了一句。

“去潘文華官邸。”他很不耐煩地哼出一句。

福特牌轎車,這又載著他向另一條街道駛去。

名為軍人,卻長相秀氣,特別是戴了一副眼鏡,更顯斯文的潘文華在王陵基腦海中晃動。潘文華與他原先都是劉湘的師長。不同的是,潘文華至始至終追隨,忠實於劉湘,與蔣介石結怨很深。

抗戰中,1938年初,劉湘病故漢口後,潘文華被蔣介石一貶再貶,雖然後來先後當過川康綏靖公署副主任、川陝鄂邊區綏靖主任、28集團軍總司令,西南軍政長官公署副長官,卻都是虛職。最後連潘文華的一點“血本”,他兒子潘清洲指揮的235師,也被蔣介石的愛將孫震一口“吞”了。

一手拿糖,一手舉鞭子,一打一拉是蔣介石的慣技。蔣介石剝奪了潘文華的軍權,在經濟上給點優惠。抗戰後期,潘文華之弟潘昌猷搖身一變成了金融大亨:擔任了川省銀行總經理,後來再提升為四川省銀行董事長。這樣一來,表麵上,原先橫絆順跳的潘文華變得聽話了,唯委員長馬首是瞻。然而,王陵基知道,事情並不這樣簡單,他了解潘文華。潘文華同劉文輝鄧錫侯一樣,對中央,對蔣介石心中惡了一口氣。

委員長之所以讓他也找找潘,是因為委員長對潘文華也有顧忌。“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潘文華在四川軍政界盤根錯節,還有相當影響力。而且,潘文華現在也還掛有一個西南軍政長官公署副長官銜。

王陵基是一個很實際,很會權衡利害關係的人,也是一個愛麵子很自尊的人。權衡一番,他改變了主意,他要司機潘公館就不去了,車開回去。

王陵基感到累了。他很想回到自己華貴舒適溫暖的公館裏,就著美味佳肴喝上幾杯美酒,驅驅寒,再擁著自己嬌美的小妾紅芙蓉美美地睡上一覺。

夜已經有些深了,黑黝黝的大街上顯得格外冷清。靜得來可以聽見自己小車的車輪觸地碾過街麵時發出的、輕微的沙沙聲。突然,“叭叭叭!”夜幕中傳來青羊宮方向幾聲清脆的槍響。

“出事了!?”王陵基不由一驚,渾身一震,支起耳朵細聽時,周圍卻又歸於一片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