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多寶道人”從幕後走到前台

一年四季,雨城雅安的一天是這樣開始的:黎明時分,濃稠漆黑的夜幕剛剛褪去,古色古香,萬瓦鱗鱗的雅安在清亮的晨曦中剛現輪廓,濃綠蔥翠的周公山上就有乳白色的輕霧嫋嫋升起,隨即漫延開去,轉化為細雨飄灑開來。然後,雨過天晴。這樣的城市全世界獨有,天清水藍山綠,氣候溫潤。有一條穿城而過的闊大羌江,江水是雪山上融化的雪水;江水清冽寒冷,江中有隻產於此地的味極美的雅魚。雅雨、雅女、雅魚是這裏的三絕。雅安不僅景致獨特美麗,而且戰略地位極為重要。特別是扼川藏公路的金雞山上的金雞關,是西川鎖匙。雅安,是川藏間的樞紐;也是其間最大、最重要,最繁華的一座城市,略為帶了點塞外康藏特色風情。

這天上午十時左右,劉文輝在昌屏山上24軍軍部召開一個重要的會議,所有要員盡都出席。昌屏山同環城的周公山、張家山一樣,在雅安城中看它是山,上得山來卻又很平。山上濃蔭蔽日,容得下千軍萬馬,是藏龍臥虎之地。

如此重要的會議,因為是在自己“家裏”,大員們又差不多是他的子侄,因此,劉文輝的穿著很隨意,一切以舒適為準。他身著長袍馬褂,頭戴瓜皮小帽,腳蹬黑直貢呢朝元布鞋,坐在當中一把具有清宮特色的相當闊大的鑲金嵌玉的太師椅上。部下親信大員們,坐在他兩邊,像大雁張開的雙翅。從會議室的落地大玻窗望出去,雅安城、雅安河穀、羌江以及對麵高聳的金雞山,向西逶迤而去的大山曆曆在目。

劉文輝開宗明義地說,老蔣(介石)這次來成都,與以往不同,他這次來就不走了,在成都,他要打一場“成都決戰”給全世界看,主要是打給美國人看,然後把部隊拉進康藏。不用說,其間,我們西康省的地位何其當道、要緊!

你們都曉得,老蔣信不過我劉自乾,當然也信不過在坐各位。老蔣要我到成都去,說得好聽,說是找我去有要事相商。其實是不放心我,要把我弄到成都框起。我這一上成都,弄不好,就回不來了,非常凶險!事關大局,我想聽聽你們的意見。

全都反對他去。說是軍長此去,無異於自投羅網,肯定就回不來了。到時就是大馬拴在槽頭上,任他老蔣宰割。

劉文輝提出他的擔心:如果我不去,正好給老蔣提供一個口實,他馬上就可以對我們西康用兵!

“不怕!”劉元琮很衝地了站了起來,他是劉文輝侄子,是24軍一個師長,虎將,長得甚為彪壯,不到30歲,已佩上中將軍銜。“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劉元琮握緊拳頭,很激憤地說:“大不了,我們封鎖金雞關。我的部隊打頭陣。他老蔣的中央軍再多再精銳也過不來,我看他有好多人來死!”

劉文輝招手要劉元琮坐下,一語否定。他很肯定地說,我們不是老蔣對手。不說多了,就胡宗南擺在新津的李文兵團我們都打不贏。我們24軍滿打滿算也就四萬來人,人數上同李文兵團差不多,但裝備、訓練、兵員素質和戰鬥力戰鬥經驗等等,比人家就差遠了。我們要有自知之明。新津離雅安不遠,實際上人家已經擺開進攻架勢了。

劉文輝這樣一點,劉元琮不吭聲了。軍參謀長,他的女婿,足智多謀的伍培英點點頭,說軍長說得很是。

那怎麽辦呢?打,打不得,退,無處退,讓軍長上省,大家更是不放心。一時,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該如何辦才好,最後還是隻有等足智多謀的軍長拿主意,一錘定音。

劉文輝用手揭下頭上戴的瓜皮帽,扣了扣頭說:“有時候,最險的辦法往往是最好的辦法。我還是去成都穩起,如野鶴閑雲,悠哉遊哉,讓老蔣放心。”說時看了看大家。可大家還是不同意,認為這樣太過冒險。劉文輝這就適時提出,不妨請中共代表戰春江先生來談談?他去年一席話,我相信大家記憶猶新吧!看大家沒有意見,劉文輝讓副官李金安去請戰先生!

戰春江是年前,中共中共秘密派駐西康劉文輝的首席代表,與他一起派來的還有電台台長王少春等。他們攜來的電台,秘密設在昌屏山上,隨時同延安的中共中央保持聯係。

年前,戰春江剛來時,劉文輝對他心下很有些瞧不起,覺得這個30來歲的漢子黑瘦黑瘦,寡言少語,土裏土氣的,沒有什麽文化。他邀戰春江到軍部與大家見麵。那天早上,天上剛下過一陣細雨,劉文輝借題發揮。他指著窗外飄灑的雨絲說:“你們看我們這雨城雅安一年四季,天天都要落一陣雨。今天這個天氣,不知哪位能貼切地來上幾句詩什麽的?”

話剛落音,劉元琮馬上接嘴道:“雨如流彈叭叭叭。”

劉文輝仰頭大笑:“這細雨下得無聲無息,哪來的雨如流彈,叭叭叭?”

伍培英是24軍中有名的才子,他說:“既然軍長出題,我也來湊個趣,叫‘雅風雅雨潤羌江’,可還要得?”

劉文輝不置可否,這就掉頭看著戰春江:“戰先生,你看呢?”

戰春江說:“我看還是用杜詩‘隨風潛入夜,瀾物寂無聲’貼切些。”

劉文輝一驚,細看中共代表,這才發現,他那雙有些凹陷的眼睛裏,時時閃射出星星橫掠夜空般的亮光。暗想,這個顯得很土的人想來還是讀過些書的?他問戰春江:“戰先生想來是讀過些書的?”

戰春江笑道,“不敢,我隻是大學畢業而已。”

“哪個大學畢業的?”

“蘇聯伏龍芝軍事學院。”

蘇聯伏龍芝軍事學院在世界上鼎鼎大名。“啊!”劉文輝不禁訝然失聲,“原來戰先生是喝過洋墨水的!”他看定戰春江,臉上明顯流露出探詢的神情:“那麽,想來戰先生一定是精通國內外若幹戰例?有一事,我多年迷惑不解,想就此請教先生?”

“承蒙劉主席看得起。”戰春江話說得很客氣,但骨子裏那份從容、自信卻是顯而易見的:“尊敬不如從命。劉主席請講,我就班門弄斧了。”

“當年。”劉文輝陷入痛苦的沉思:“我的兵力比我的侄兒劉浦澄多一倍還多,又據川中最富庶的七十多州縣,財賦占全川三分之二,可謂兵強馬壯,卻敗在了他手下,我至今不明敗在哪裏?不是因為劉甫澄同王陵基唱雙簧,扣了我那批軍火,特別是內有20架最先進的戰鬥機,影響了戰鬥力吧?”

“不是。”戰春江相當肯定地說:“劉甫澄扣那批軍火,並不傷及根本。恕我直言,劉主席的失敗在於輕敵、驕傲。自古驕兵必敗!”戰春江成竹在胸,侃侃道來,條分縷析:“惜乎將軍當年過分自信。以為憑藉掌握在手的20多萬大軍和七十餘富庶州縣的財稅就可打敗劉湘,**平全川;而忽略了戰略上的合縱連橫,遠交近攻。將軍既打劉湘,又打田頌堯、鄧錫侯。以至分散兵力,坐失良機,這樣豈有不敗之理……”

劉元琮看戰春江這樣振振有詞地“教訓”軍長,很不服氣,不過也說不出理由,隻是對戰春江不快地側目而視。而劉文輝卻聽得口服心服,有如茅塞頓開,拿眼色製止了就要發作的劉元琮。從此,他和他的部屬們改變了對戰春江的看法,對戰春江充滿了敬重。有什麽委決不下的重大問題,他都要去找戰春江問計。

中共首席代表戰春江來了。他對劉文輝的想法高度肯定。戰代表高瞻遠矚地指出,此時在成都,鄧晉康(鄧錫侯的字)潘仲三(潘文華的字)將軍等都是反蔣的,差的就是劉主席這樣一個有計謀的領軍人物。俗話說得好:蛇無頭不行,鳥無翼不飛。劉主席你若這時不去成都暗中組織起這股反蔣力量,那麽,工於心計,善於打內戰的蔣介石必然將劉主席,鄧晉康、潘仲三等一個個分而治之。

說到這裏,戰代表那雙顯得很有智慧的又深又黑的眼睛裏顯出凝思。他說,顯而易見,老蔣現在最擔心還是劉主席,是劉主席掌控下的西康省和24軍。老蔣之所以沒有動手,是摸不清劉主席的虛實,底細,他有顧慮。他怕貿然一動,引起川局震動混亂。劉主席一上成都,就消除了老蔣的顧慮。。

看劉文輝對他的分析頻頻點頭,而在坐的伍培英突然提出,這樣做是不是太危險?如果軍長陷入縲泄之中,又如解套呢?戰代表看了看劉文輝,話沒有說出來,但意思是清楚的;接下來來的事,隻能靠劉軍長臨時處置。劉文輝不再猶豫,當即將西康軍政事務作了妥善安排:省主席職由西康省政府秘書長,當地人張為烔代行;軍務交由軍參謀長伍培英暫時負責。

之後,戰春江通過王少春的秘密電台,就劉文輝上成都事向中共中央作了匯報請示。中共中央對此事高度肯定,並表示,劉主席到成都後,並不是孤軍奮戰,屆時,自有中共地下組織隨時與之聯係、配合。

劉文輝這一下更有底了。事實上,他與中共的關係,不自今日始。抗戰中,1942年2月,他就去重慶曾家岩50號“周公館”秘密會晤過周恩來。這個地方位於渝中區中山四路。1938年冬,中共代表團由武漢遷移重慶後,為便於工作,周恩來以個人名義租賃了這幢房子,一直作為中共南方局在市內的一個主要辦公點。小樓地處街巷盡頭,後靠大江,前臨大街。右側為國民黨軍統局局長戴笠公館,左側是國民黨警察局派出所。樓房內,中共代表團租賃一、三兩層,二樓的大部分和底層門廳旁的廚房,均是國民黨人居住,其中混有一些特務,對中共代表團呈左右內外夾擊之勢,可見辦公地點之凶險,危機四伏。而越是這樣,越能顯出中共代表團的坦**,往往越能辦事。二樓和三樓,分別是董必武、葉劍英的辦公室。1945年8月,中共中央主席毛澤東由延安來重慶與蔣介石談判期間,就曾在底層會議室接見中外各界人士。期間,周恩來更是經常在此會見各界人士和中外記者。

在周公館,數次密談後,周恩來最後代表中共中央對劉文輝心重心長地說:“希望你今後‘多寶’變‘一寶’,就是相信共產黨。”劉文輝表示接受。

1948年初,國共戰爭進入白熱化階段,劉文輝長子劉元彥在成都華西協和大學就讀期間,有一個叫胡立民的同學,是中共地下黨員,也是他的朋友,胡立民希望劉元彥做他父親的工作。劉文輝有早起的習慣,喜歡一個人吃早餐。有次,劉元彥抓住這個機會,將胡立民的意思說了,他以為父親要罵他,不料,父親非但沒有罵他,回答更令他意外,說是:“早就有人(地下黨)在我這裏。”劉元彥更不知道,1935年,紅軍之所以能“飛奪瀘定橋”,就是父親與紅軍的一次合作,一個默契。

史載:當時,蔣介石三令五審,在電話中聲色俱厲地讓劉文輝將大渡河上的鐵索橋砍斷。劉文輝回應,鐵索橋是康熙大帝禦批修建的,意思是重點文物需要保護。趁蔣介石思考間隙,劉文輝趕緊表示:沒關係,我把鐵索橋上的木板拆了就行了。事實上,他連橋上的木板也沒有全拆,隻拆了幾塊。如果不是這樣,假如劉文輝真讓他的部隊拚命阻擊,鐵索橋很長很滑,橋下驚濤駭浪,濺起深深的寒意,對麵火力又猛,盡管飛奪瀘定橋的紅軍官兵英勇無畏,也很可能衝不過去。而且,在劉文輝長期主持西康省軍政期間,什麽三民主義,蔣介石的頭像等等,也隻是在需要時才提起或掛一掛,應付應付。劉元彥說:“父親表麵服從國民黨中央,實際是獨立力量,蔣介石也從來沒有把他當自己人。”

作好了方方麵麵的應對措施後,第三天,劉文輝輕車簡從,攜三姨太楊蘊光上了成都。一到成都,他一反以往,哪兒也不去,也不見什麽人,一頭紮進了他那座占了半條街,相當宏大的城堡似的玉沙公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