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大將軍馬革裹屍還
“這是什麽地方,怎麽這樣清靜?”劉湘醒了,愕然發問,發現自己躺在病**,房間裏到處都是白的。清亮的晨曦灑進屋來,窗外百花芳菲,雀鳥啁啾,幽靜極了。
“啊,甫帥,你醒了,你感覺好些了嗎?”貼身副官張波見甫帥醒了,很高興。他看了看甫帥的臉色,順手給甫帥掖了掖被子。劉湘發現,一個身著白大褂,戴著口罩高鼻子藍眼睛,身材很高的“洋”大夫,站在自己身邊,俯下身來,向他笑了笑。
“甫帥!我們現在是在武漢萬國醫院,這位是你的主治醫生,美國人克拉克博士。”見劉湘完全醒了,張波將情況向甫帥作了報告,說是南京岌岌可危時,蔣委員長百忙中批示,將已經昏厥過去的甫帥由一個醫務組護送到後方武漢萬國醫院施治。甫帥已經昏迷了整整四天四夜。
“沒關係的,劉將軍,你的身體會很快好起來的。”克拉克博士俯下身來安慰劉湘,他能說一口流利的中國話:“你覺得今天好些了嗎?”這時,進來一個手上端著雪白瓷盤的年輕女護士,戴著口罩,她將藥放在茶幾上,調過頭來,露出一雙好看的眼睛,囑咐張波給甫帥按時服藥。出去時,腳步很輕,沒有忘記輕輕拉上房門。
神情極度虛弱的劉湘,似乎明白了這其中一切,問身邊的張波,傅常他們呢?張副官說,他們住在樓下醫院專門給提供的幾間平房裏。“沒有得到允許,他們不能隨便上樓見甫帥。”
“要得到什麽人允許?”
張波說,要得到主治醫生的同意,還有委員長侍從室派來的人。
劉湘明白,他被嚴密監視起來了。他要主治醫生克拉克明確告訴他,是不是得了啥子絕症?“我還能活多久?我不怕死。我心中得有數,我好有個安排。”
“甫帥,你不要想那麽多。”身穿白大褂,戴副眼鏡,長得又瘦又高的克拉克博士並沒有正麵回答他的問,隻是說:“人類有許多未知數,包括醫學上的。但是,人本身又可以創造許多奇跡,包括生命生理上的。而要創造奇跡,就得我們兩方麵合作!”他說著指了指睡在病**的劉湘,然後指了指自己。
“甫帥!”洋醫生竟也知道叫劉湘為“甫帥”,克拉克說:“讓我們好好配合,努力創造生命的奇跡吧!好了,現在該是我盡醫生職責的時候了。”洋醫生彎下腰,用聽診器細細聽了劉湘的心髒什麽的,聽得很細。
完了,克醫生直起身來,指著護士放在茶幾上的兩片白色藥片,給張波特別交待:“這是我們美國最新發明的盤呢西林,療效很好。你一定要請甫帥按時服藥。”洋醫生交待完,言猶未了,又特別對張波囑咐:“聽說甫帥不吃牛奶,這不好!隻吃稀飯不行。飯是碳水化合物,營養不跟上不行。甫帥現在每天必須吃一斤牛奶,兩個雞蛋,你要想法讓甫帥吃。”交待完後,洋醫生去了。
一會,護士又進來給甫帥量了體溫……瑣瑣碎碎的,司空見慣的住院生活開始了。
萬國醫院是華中一帶最好的一所教會醫院,費用很高,條件最好,帶有研究性質,一般人不敢問津。就在他們走後不久,南京陷落,頓成人間地獄,30萬南京軍民被日軍殺害。最讓病中的甫帥氣憤不己的是,當初信誓旦旦,主動要求領軍,並聲明要與南京軍民共存亡的守城主將唐生智,在日軍兵臨城下之時比哪個都跑得快!
躺在病**的甫帥,清醒地認識到,這一來,作為戰略大後方的天府之國四川,在抗戰中地位更加重要,四川的工作要加緊!他讓四川省建設廳廳長何北衡趕到武漢,他對何作了諸多指示:鑒於沿海若幹重要工廠、單位內遷四川,他要何北衡成立一個“遷川工廠用地評價委員會”,給這些遷川工廠機構給予征地,用工,稅收多方麵優惠。何北衡遵照執行。史載:“截至民國二十九年(1938)底,遷川民營工廠,共245家,物資達900餘噸……”這就極大地減少了戰時損失,為戰時工業的運轉創造了條件,發揮了很大作用。
國民政府經濟部副部長黃季陸專程來看望劉湘了。那是一個黃昏,劉湘打了針,剛睡著。貼身副官張波顯得有些為難。
“好!那我就不打擾甫公了。”黃季陸壓低聲音,非常關切地詢問了甫公的病情後,再三囑咐張副官盡心盡力保護好甫帥,照顧好甫帥。因為,甫帥的安危、身心是否健康,不僅關係四川,也關係全國;甫帥不僅對四川很重要,對全國也很重要。睡覺向來警醒的甫帥醒了,聽到了他們的對話。他讓副官張波去請回黃次長。
“甫帥,你躺好。”黃季陸進到劉湘病房,看甫帥要掙住身子坐起來,吃驚不小,趨前兩步,請甫帥躺好。他握著甫帥伸給他的手,久久打量病中劉湘。他發現,甫帥很瘦,臉色很不好,手冰涼。唯有不變的是甫帥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不過,熟悉甫帥目光的黃季陸覺出,甫帥的目光中顯示出一些沉鬱和憂思。
黃季陸代表國民政府經濟部對甫帥表示感謝。感謝甫帥病中,又在外地指揮作戰,還一直牽掛著戰時的中國實體經濟,行方百計將沿海多家工廠、機構遷往四川,作了妥善安置,讓這些諸多工廠機構發揮了戰時重要作用。他就這方麵情況向甫帥作了擇要報告。劉湘聽後甚為欣慰,得知黃季陸最近不離開武漢,立刻表示,他會立刻通知川省專管這方麵事的總工程師胡叔潛來武漢,與黃次長商談這方麵的相關具體事宜。他問黃次長,國民政府經濟部在川還有哪些事要辦?盡管說!表現得事無巨細,無微不至,讓黃季陸很感動。黃季陸發現,身體已經相當虛弱的甫帥說了這些話,已是氣喘噓噓,虛汗長淌了。他不忍再打憂甫帥,再三祝福甫帥早日康健後,起身告辭。
以後,劉湘的病情好壞隨著心情變化,而心情好壞又隨著戰局變化。一段時間,甫帥的心情大好。因為,在武漢會戰中,日軍慘敗。而在這場戰爭中,川軍大顯身手。他原先的部下、在21軍當了多年師長,鬧了許多“笑話”的王陵基,時任第30集團軍總司令兼第72軍軍長,率部參戰。此戰,川軍充分顯示出靈活而又強硬本色,專打硬仗惡仗,打得很好,再次打出川軍威風。而且,內遷四川的工廠、科研機構都得到很好的安置,正在發揮越來越大的戰時作用。遵照他的指示,四川給抗戰前線提供的兵員,錢糧源源不斷,不遺餘力。
國共兩黨重要人物雲集武漢,想來醫院看甫帥的要人很多。劉湘主動約見了中共要人董必武,還有鄉人,社會名流張瀾以及沈鈞儒等,商談抗日大計。特別是,病榻上的他對董必武說:他讀了中共中央主席毛澤東著的《論持久戰》後,拍案叫好,深有體會。他說:“我當初也認識到了這一點,在南京最高國防會議上也提到了這一點,但沒有毛主席辯析得如此深刻、具體。這是中國抗日取勝的唯一法寶。”他請董必武代他向毛主席致意。
病中的劉湘時刻關心著時政戰局。武漢地區的報紙,特別是《中央日報》,他每天必看。雖然《中央日報》好些報道華而不實,遮遮掩掩,比如,明明是國軍敗退,卻要說成是“轉進”……但也可以借此了解,分析戰事戰局。
身在武漢的陳誠以下屬名義來萬國醫院參見上司,他給劉湘帶來了許多禮品。時年39歲的陳誠,是蔣介石的浙江老鄉,委員長的手下紅人,身兼數職,大權在握。陳誠個子不高,人清瘦。頭大脖子長,眼睛卻亮,像個文官,卻最是軍容嚴整,神態嚴肅,一年四季哪怕再熱的天氣,都穿軍服,而且連軍服上的每個風紀扣都扣得巴巴式式。劉湘對他很反感,但不能不見。陳誠在劉湘麵前表現得很恭敬,問長問短,噓寒問暖,大蓋帽放在旁邊茶幾上,軍服上佩的上將金星閃閃發亮。
劉湘懶得多理他,躺在病**,閉上眼睛,有一句無一句地敷衍幾句。就在陳誠很有些尷尬,請甫帥好生休養,站起身就要離去時,甫帥叫住陳誠,不無諷剌地問:陳長官,我聽說你的武昌行營出了個《日日命令》簡報是嗎?
陳誠說是。
“那以後,你每天派人給我送一份《日日命令》來行嗎?”
“甫帥,你身體行嗎?”陳誠想推。
“沒有問題。”
“那好吧。”陳誠隻好答應下來,以後,武昌行營果然每天派人給他送來一份《日日命令》。
這天《日日命令》上第一條,就是直接針對劉湘來的。上載國民黨中央軍事委員會命令:“第七戰區司令長官兼二十三集團軍總司令劉湘,所兼二十三集團軍總司令一職,無庸再兼,遺缺由該集團軍副總司令唐式遵升充。”
事情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劉湘看後很難過,他對陪坐在側的傅常說:“我沒有想到子晉真是這樣的人。”說了這句又不說了。心情顯得很沉重,特別痛苦。傅常理解,唐式遵的“背叛”,就像一把刀子戮向了甫帥的心。他趕緊勸解,可是,他哪裏勸解得了,隻聽“哦!”地一聲,甫帥一坐一挺間,頭往後一仰,一口鮮血,像一股血紅的孤線,在空中劃過,灑得滿天滿地,人整個往後一倒。傅常趕緊將甫帥扶在病**躺好,張波去叫來洋醫生克拉克。洋醫生雖百般救治,但洋醫生治得了甫帥的病,治不了甫帥的心病。然後一連幾天,甫帥都像深睡了過去,怎麽都不醒。好像他對現實深惡痛絕,不想再醒過來正視這一切,他要用昏迷來逃避他深惡痛絕的現實。圍在甫帥身邊的親信幕僚傅常、餘中英、周從化以及貼身副官張波,衛士長曾偉瀾等非常著急,天天圍在甫帥病床邊,看洋醫生克拉克給甫帥治病。
這天,甫帥終於醒了過來。兩天後,劉湘的病情穩定下來。主治醫生克拉克再三再四請甫帥少談國事,少想國事,安心休養治病。
劉湘極信任、倚重的四川省政府代主席鄧漢祥,專程出川看望病中的甫帥來了,他同鄧漢祥單獨閉門深談了一次。鄧漢祥向甫帥詳細報告了四川戰時對國家作出的方方麵麵貢獻:1937年,為適應戰時需要,國家改傭兵製為征兵製以來,川省聞風而動,成立了軍管區。全省分設20個師管區,大量征集壯丁,源源不斷向前線輸送兵員。僅1937年8月到12月,短短四個時間內,四川就為前線提供兵員14萬,為全國之最,以後逐年大幅度遞增(事實上也是如此,在以後四年,四川為前線輸送兵員130餘萬人)。另外,四川在應征民工、納糧、完稅、發展生產等多方麵對國家、對抗戰也有很大貢獻。萬般困苦下,四川老百姓為抗戰加緊生產。供應全國軍隊的軍火槍械,軍衣等等,也大都是靠從沿海前線撤到四川的工廠生產出來的……聽到這些,病榻上的甫帥非常欣慰。他的眼睛明亮起來。他知道他回不去了,他的眼神中流露出遐想。他好像看到了在險峻無比的長江三峽上的纖夫們,**著古銅色的身肢,頭低得差不多拄到了地上,打著赤腳,背在他們背上的纖繩拉得錚錚地。纖夫們拉著驚濤駭浪中,逆水而上的一隻隻大船,一寸寸地挪。大船上裝載的戰時物資,堆得小山似的。他好像聽到了纖夫們粗喉嚨中集體吼出來的熟悉而又久違了的川江號子,浪遏飛舟。看到了險峻無比的秦嶺金牛道上,為前線運輸軍糧、來往穿梭的川中扁擔隊……
思緒悠悠中,甫帥好像回到了生於斯長於斯的天府之國四川,回到了日夜想念的家鄉大邑安仁。甫帥瘦削的,滿是病容的臉上,露出了笑意和欣慰。
鄧漢祥環顧四周,確信安全無人後,警惕而又小聲地對甫帥談起他策劃好了的一個秘密。他出川時,秘密帶了兩艘機動小艇出來,現秘密停靠在宜昌,無人知曉。甫帥原先那個忠心耿耿,武藝極高極精,尤其擅長輕功的鏢師武七,他也尋了來。就這兩天選一個晚上,他會讓武七潛來萬國醫院,背甫帥出去,外麵有人接應雲雲。他要營救甫帥回川。總而言之,這是一步險中求勝的好棋,他要甫帥放心。隻是請甫帥在他定好的晚上,如此如此就行。
看甫帥不太願意,有些猶豫,鄧漢祥以為是甫帥麵子上過不去,在聽取了甫帥對川政的一些指示後,鄧漢祥告辭而去。
那個晚上,深夜,萬籟俱寂。劉湘一直沒有睡著。下半夜,隻聽樓下小院裏竹梢風動,夜幕中隱隱傳來萬裏長江的濤聲。忽聽屋頂上有輕微的沙沙聲,像貓兒跑過。俄頃,窗欞上黑影一閃。
“來了!”劉湘心中這樣想時,翻身坐起,一個人影已經越窗而入,動作之輕快,像是飄進來的一片樹葉。
“是武七吧?”劉湘輕問一聲。
“甫帥,是我。”來人站在他麵前,聲音很輕、很熟悉,確是武七。
“甫帥,來,我來背你出去,都準備好了。”武七說時,將身子在甫帥麵前一蹲。別看武七個子不大,卻是身輕如燕,力大無窮,武功高深;尤其是輕功了得,穿牆越壁如履平地,因此在江湖上得了個“燕子武七”的美名。武七當過劉湘多年的鏢師,他對武七他是了解的,也是相信的。“二劉決戰”之後,他當上“四川王”,看四川大局已定,武七請求甫帥讓他去浪跡天涯,遍尋名家名師,切磋、學習武藝。劉湘知道武七心性,滿足了他的要求。以後聽說武七在峨眉、青城很住過一段時間,遍尋國風武林高手,將多派武藝融會貫通,從而武藝精進,手段更為了得。
然而,劉湘不去。他對武七說,並不是他不相信武七,隻是他當初率軍出川抗日,就報定了將自己的一切獻給國家,人民,抗戰不勝利決不回川這樣一個宗旨。
武七知道甫帥心性,不再勉強,他單腿跪在甫帥麵前,抱拳作揖道:“甫帥既然意已決,武七隻好遵命。臨別,不知甫帥有什麽話要我帶給鄧秘書長,也不知甫帥對武七還有何教誨?”
“請你轉告他們,現在是國難時期,國家民族命運係於一發之際。凡事要從大局著想出發!‘上麵’可以對不起我們,但我們絕對不可以對不起祖國和人民!當前最要緊的是把四川的事辦好!”劉湘身體很虛,說時喘了喘氣,看著長跪在自己麵前的武七,滿懷期望地說:“你有一身好武藝,人品武德也都不錯,希望你以後好自為之。等有機會時,把你的武藝、武德傳授下去,為我蜀中,更為中華武術的傳承、高揚,多多出力。請起,去吧!”這時,遠處已傳來第一聲雄雞的啼鳴。
武七這就緩緩站起泣別:“甫帥,倘若以後你有用得著我武七的時候,隻要帶個話到峨眉山九老洞來說一聲,無論多麽的山高水遠路長,情況多麽險惡,我武七一定萬死不辭!甫帥,請多保重!”武七說完,納頭一拜,轉過身去,運起輕功,倏忽一閃。同來時一樣,像片樹葉,飄出窗欞,越過高牆,不見了蹤影。
不知不覺到了1937年歲末。
自知生命快走到盡頭的的劉湘,在歲末的這一天,主動約見《法新社》駐武漢記者沙退爾。這是劉湘有生以來第一次主動約見記者,也是他最後一次約見記者。《法新社》,是世界上有影響的傳媒機構,沙退爾是名記者。
劉湘采用的是答記者問。
“我不想過多地耽誤將軍的時間。”沙退爾說一口流利的中國話,邊說邊在拍紙薄上走筆沙沙:“我隻想向總司令請教三個問題,好嗎?”
“請問。”
“第一,天府之國四川,曆來是帝王成就霸業之地。四川物殷民豐,加上山川險塞,因此,民國以來,四川的諸多軍事集團都不外向而著力內爭。為什麽總司令經百般努力,終於取得了對四川的絕對控製權後,卻在年前,舉動與以往大相徑庭,幾乎將川軍全部調遣出川,而且連總司令本人也抱病出川,對國府入駐重慶,也竭盡歡迎?總司令如此種種,前後相比,判若兩人。能不能請總司令講講個中原因?”
“原因很簡單,為了抗日!”病榻上的劉湘說時一笑,他雖然氣息虛弱,但思路敏捷而又清晰。
“你可能不太了解我們中國人的感情。我是四川人民的兒子,是中國人民的兒子,更是一個四川農民的兒子。我真誠地愛著四川,愛著我的祖國。
“我不否認,在抗戰之前,我是不允許外部勢力進入四川的。我這裏說的外部勢力,指國內而言。”在拍紙薄上走筆沙沙的《法新社》記者沙退爾含笑會意地點了點頭。
“‘七七’事變之後,我們的民族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皮之不存,毛將焉在’、‘國難當頭,匹夫有責’!這樣的古訓,這樣的道理大義,是深深浸透在我劉甫澄血液中的,指導我的行動,我就是不這樣都不行!
“你明白了這個道理,你就不難明白我在‘七七’事變之後所作所為。在這樣的民族存亡關頭,為了國家,我可以舍棄一切,甚至生命。今天,我感到唯一遺憾的是,我的病來得太不是時候了!”話說到這裏,戛然而止。
“謝謝司令長官,你回答得很好,讓我感動。現在,我想問的第二個問題是,據說,在國民黨上層,在對日問題上存在著明顯分歧。總而言之,蔣介石先生是主張抗日的,而以汪精衛先生為代表的一批國民黨上層人士卻認為,對中國最大的威脅不在日本,而是在蘇俄支持下的中國共產黨人。對這個問題,你怎麽看?”
劉湘略為沉吟。
“不錯,汪精衛先生是看到了問題的一個方麵,汪先生不愧為政治家。事實擺在那裏。國民黨要抗日必然削弱自身力量。這裏我也不隱瞞,僅是在淞滬大戰中,我們的精銳部隊就打掉了一半,而原先被包圍在延安的共產黨和他們的軍隊,人不過三萬,人平不過五顆子彈,情況真是萬分危急。因為抗日,共產黨被解了套,且發展得非常迅速。我看過毛澤東的《星星之火,為什麽燎原》。毛澤東承認,是日本帝國主義發動的侵略戰爭,給中共的發展提供了一個極好機會。
“但是,大道理要管小道理。我們中國有一句古話叫‘兄弟鬩牆’,‘兄弟鬩牆’總不是一件好事。國民黨、共產黨,不過信仰不同而己,但都是中國人,是兄弟。打進我們中國的日本人是強盜。兄弟間就要團結起來打強盜!我們四川鄉下有句老話叫:‘兄弟打架,就是打破頭,也是鑲得起的’。因此,我讚成聯共抗日。”
“好。”法新社記者說:“我問劉長官最後一個問題。就是將軍的身體。如果將軍不出川,在川內好好調養,將軍的病,即使退一萬步說,不能根治痊愈,至低限度也不會惡化。而今將軍的身體健康每況愈下。將軍雖有很好的抱負,出川以來卻沒有施展的機會,且處處事與願違。將軍對於自己當初的決定,是否後悔?”
“我不後悔!”劉湘坦然地說:“我承認你說的都是事實。但是,我劉甫澄出川,本身就是一個態度!如果我們這些中國軍人,在國難當頭的時候,在一邊貓起,偷奸耍滑,打自己的小算盤,往後退,那還談得上是個軍人?是丟軍人的臉!我劉甫澄作為一個職業軍人,哪怕現在就是死,也死得幹淨,死得值,死得心安理得!我唯一的遺憾是沒有能上前線親手殺敵!”想了想又說:“這裏,我想順便談談對抗日前途的展望!”
“太好了!”法新社記者喜不自禁。
“小日本盡管可以得逞於一時,但最後的勝利必然屬我!原因很簡單,有天黑就有天亮,而天亮是必然的。我劉甫澄好比是一隻報曉的雄雞。天亮之前,雄雞三唱,固然是好,但是沒有雄雞三唱,天照樣要亮。這就是說,有沒有我劉甫澄,抗日必然勝利。我們四川,我的祖國會越來越好,前途光明。好,我的話說完了。”
劉湘這篇答記者問,第二天在上海的英文報紙《字林西報》發表後,立即為多家中外報刊轉載,反響強烈。
年底,四川省參事黃罔專程從成都來武漢看望甫帥,帶來了家鄉人民對甫帥的關心。說是連日來,成、渝兩地人民自發上街大規模遊行,打起“請求劉司令長官回川養病!”等等大標語,同時又派了民意代表來武漢,強烈要求最高當局讓甫帥回川養病雲雲。
劉湘苦笑,指指樓下的崗亭,意思都在裏麵了。黃罔從傅常口中得知,陳誠遵照“上峰”意旨,派了人嚴密監視甫帥的一舉一動,對陳誠一日三報。陳誠這樣作,是得到了蔣介石尚方保劍的,老蔣定下了對甫帥的六字方針是:“病醫,生養,走殺!”
轉眼間,1938年到了。1月7日,甫帥打起精神,給夫人劉周書寫了一封信:
“賢卿妝次:
一病月餘,痛苦難喻。除告侍從副官數次書函寄達外,頃頭昏已減,試作函奉寄如下:
“一、餘病景象,完全與上年同。現在仍然貧血,不能操勞,奈何!幸美國醫生著手即認為胃失血,故能逐漸起色,或者危險時期已經過去矣。
二、軍國情勢迫切之際,餘思慮失撿,致舊疾突發,種種計劃未能躬親達到,不勝忿念。現在前方一切較重事務,雖仍常來電決定。但軍事要點已失當斷功能,斯亦無可如何耳。
三、世哲、世英兩兒明年讀書,仍以考入較良中學為善。家中隻延請徐老師、唐先生再為照料中文、英語、不必再聘多人可也。至三兒書名為劉蔚文(女兒家,不必有號),即盼照此必定為要。餘久病思家念切,尤以三兒、幺妹久不見,殊愀然。但世亂不定,故迭次函阻來也。欲言至多,心神不及,隻此後告,並詢闔家平安。
1月7日於漢口萬國醫院。甫澄手啟。”
甫帥讓副官張波當即去到武漢市區,將他這封信交到民生輪船公司駐武漢辦事處萬姓的襄理手中帶回去,囑:務必交到夫人劉周書手中。
這以後,甫帥身體似乎有所好轉,不時堅持下床,要副官張波陪他在小院裏散散步,唱唱軍歌,寫寫字。一天,他揮毫寫下了“思親淚落吳江冷,望帝魂歸蜀道難。”張副官看出了甫帥的思鄉之情和心中的悲涼。
1月13日上午,甫帥同來看望他的馮玉祥將軍暢談了兩個多小時,甚融洽。他在談到抗日戰略構想及作為抗戰大後方四川的建設等問題時,顯得很興奮,完全不象個病人。下午,軍政部長何應來探望,又接著談了一個多小時。不意當天晚上,甫帥突然大吐血,從此陷入深度昏迷狀況,再不見好轉病。據甫帥親信張波等人事後回憶,這個時候,主治醫生克拉克博士表現得有些束手無策,沒有采取任何有效措施。延至17日,主治醫生克拉克才說要輸血,而此時,甫帥血管已經萎縮得輸不進去血了。1月20日黎明時分,甫帥的生命走到了盡頭,天亮時溘然而逝,年僅48歲。這時,他從南京來到武漢萬國醫院,剛好50天。
副官張波清點甫帥衣物時,發現甫帥留有兩副親筆字,一是抄錄諸葛亮名句:“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表達了他的心情;一是留給出川川軍的遺囑。這裏將“遺囑”全文照抄如次:
“餘此次奉命出師抗日,誌在躬赴前敵,為民族爭生存,為四川爭光榮,以盡軍人之天職。不意宿病複發,未競所願。今後惟希我全國軍民,在中央政府暨最高領袖蔣委員長領導之下,繼續抗戰到底。尤望我川中袍澤,一本此誌,始終不渝。即敵軍一日不退出國境,川軍則一日誓不還鄉,以爭取抗戰最後之勝利,以求達我中華民族獨立自由之目的。此囑。”
見物思人。在場的傅常、餘中英、周從化、張波、曾偉瀾等人無不痛哭失聲。他們在收拾甫帥遺體時,發現甫帥去世時很平靜、很安詳;但似乎又心有委屈,心有不甘,很不放心。一副威嚴的濃眉緊蹙著;一雙素常炯炯有神的眼睛也是睜著的。張副官伸出顫抖的手,輕輕將甫帥緊蹙著的雙眉展平,將他睜著的眼睛抹輕輕合上。
“甫帥啊,你就放心去吧!”
“甫帥啊,你怎麽就這樣去了呢?我們怎麽向你的夫人,向你尚年幼的兒女,向全川七千萬父老鄉親交待啊!”多年來跟隨甫帥南征北戰,忠心耿耿的傅常、餘中英、周從化、張波、曾偉瀾等,跪在甫帥遺體前大慟失聲。
這天,似乎老天也感到悲痛,感到不平。本來好好的天,倏忽間天低雲暗,白日轉為黑夜,飛沙走石,大雨傾盆,電閃雷鳴。而且,這種怪天氣,一直持續到午後。這種奇怪的天氣,據當地人講,是武漢地區曆史上從未有過的。
劉湘死後,蔣介石突然表現得備極傷痛,備極哀榮。1月22日,他假國民政府名義明令褒恤劉湘。將劉湘原來的二級陸軍上將銜,追贈為陸軍一級上將。國民政府令:
“川康綏靖主任、四川省政府主席劉湘,才猷練達,器度恢宏。早歲綰領軍符,維護地方,勳勤鳳著。嗣膺兼圻主任,整軍施政,悉洽機宜。尤於國家統一大計,竭誠匡助,卓識淵博,至深嘉賴。近以奉命抗戰,統率師旅,親赴前方,籌策辛勞,宿疾遽增,遽聞溘逝,震悼良深。劉湘著追贈陸軍一級上將,發給治喪費一萬元,派內政部長何健前往代表致祭。並交行政院轉行從優議恤,生平事跡存備宣付國史,用示國家篤念功勳之至焉。”
2月8日,蔣(介石)委員長特電國民黨中央常委,以“川故主席劉湘兼綰軍符,曆膺疆寄,翊讚中樞,忠貞自矢。去歲領袖抗日,不幸齎誌遽歿,勳在黨國,宜有特典以昭矜式。擬請由常會決議,轉函國府,予以國葬。”2月12日,經中常會第六十七次會議通過。
劉湘靈柩歸去時,蔣介石特派軍政部長何應欽代表他到場,向劉湘靈柩致哀送行,並送上親筆撰寫的挽聯。在大量的悼詞、挽聯中,張瀾祭劉湘一文顯得格外與眾不同。張瀾與劉湘交往20年,情誼甚篤;劉湘對張瀾也極為尊重,每有大事,總要向張瀾請教。張瀾在這篇祭文中,對劉湘生平大節,多有涉及,情真意摯,出自肺腑。文中有這樣入木三分的句子:
“川政循軌,建設救國,三年於茲。中間所曆,環境多礙,不免讒譏。擁護中央,統一抗日,矢誌不移。冀察失陷,滬戰複起,江浙瀕危。一朝受命,督師東來,膽寒島夷。出師未捷,大星遽殞,江漢流悲。三軍痛哭,舉國哀悼,柱折天虧。憶昔赴寧(南京),國家大事,待公詢谘。救亡必戰,時論推許李、白、劉齊(指李宗仁、白崇禧、劉湘等主張抗戰甚力)。胡天不吊,喪我元戎,突於此時。國難嚴急,複興根據,威謂川宜。今公之死,國固損失。”
劉湘的靈柩運回成都,是1938年春寒料峭的一個早晨。這天,天空中飄著霏霏細雨,成都人民備極哀痛。所有的大街小巷中,人民自覺自願地沿街比戶擺香帛、點紅燭上供果,家家戶戶簷下懸掛三角紙旗,上印劉湘遺像。皇城的三個城門洞內,“為國求賢”的石牌坊和門前的一對石獅子披素戴白花。所有做生意的鋪子都關了門,連那些乞丐等等往日有礙觀瞻的物事,也全都自覺自願消聲叵跡。
上午九時,陣陣摧人心扉的哀樂聲從東大街牛市口方向傳來。一時,萬人空巷。隻見軍樂隊作前導,劉湘的靈柩緩緩而來。一輛被拆去了板壁的大汽車中央,載著一口漆黑鋥亮的大棺材,棺材裏裝著劉湘遺體。棺材頭枕東南方向,當中複蓋著一麵國旗。車後,是一列緩緩送行的方隊,走在最前麵的是川康綏署主任鄧錫侯。稍後,是中央駐成都行營主任賀國光和鄧漢祥、王陵基、王纘緒、鍾體乾、嚴嘯虎等一幹川中軍政要員。其中有專門從雅安趕來的劉文輝,有甫帥家鄉大邑縣及安仁鎮派出的代表。他們全都頭戴白孝,臂戴雪白絹花,麵容悲戚。再後就是甫帥的遺孀劉周書和孩子們。劉周書因悲痛欲絕,幾近昏倒,幸有女眷在旁攙扶,相勸,才能勉強拖著步子走。
靈車之前,作前導的汽車上,一領“故上將劉湘之靈”的白布黃字橫幅,支在素車高杆上,其情其狀,讓人格外傷悲。哀樂聲聲中,長長的靈柩行列緩緩而來。
甫帥的靈柩先是運到督院街省府內設靈、公祭。翌日上午,轉往少城公園,由川康綏靖公署主任鄧錫侯主持召開成都各界追悼甫帥大會。會上,由治喪委員會主事、省府代主席鄧漢祥宣讀悼文,中央駐成都行營主任賀國光作了言詞沉痛的發言。所有省市黨政要員,地方紳耆、名流,如尹昌衡、張瀾、劉豫波、盧子鶴、川大校長張真如,華大校長張淩高等,另外還有“群力社”、“救亡周刊”等四十多個民眾團體、各機關公務員,大中學師生共三萬多人參加。祭悼台正中,懸掛著一幅劉湘的半身戎裝象。遺象上的劉湘側著身子。這樣,在麵光的一方,他的濃眉,他的亮眼,他的隆準……光線將他素常的風彩,展現得淋漓盡致。而在背光的一方,他那緊蹙的眉頭,他那抿緊的嘴唇,則稍顯模糊,甚至有點悲慘。
遺象之下,在懸掛著國民政府主席林森頒發的白緞黃額“永念忠勳”的祭幛下,依次擺放著中央和地方要人,各民眾團體送上的挽聯、祭幛、花圈。十時正,主持者宣布全市祭悼。立刻,全市喇叭鳴放,所有的寺院、教堂鍾鼓齊鳴。所有的大街小巷停止交通,行者止步,靜默誌哀。
就在追悼會將要完結時,出現了一個不和諧的插曲。劉周書堅決要求上台宣讀祭夫文。賀國光知道劉周書的脾氣,堅持先看劉周書的祭夫文。賀國光看後連連皺眉,吩咐下人告訴劉湘遺孀,聲稱大會時間有限,不宜宣讀。原來劉周書的祭夫文上,有這樣一說:“吾夫向來體健而量寬,以常情衡測,宜有以長壽而永世。雖有貧血宿疾,究非必死之症,壽隻四十有八,亦非應死之年,胡為乎遽殞其生……”了得,這樣的祭文怎能在會上宣讀,賀國光當即讓會議轉入下一議程。
有四十個民眾團體送上公共提案,要求在毗鄰武侯祠側的南郊公園,為甫帥建墓園、塑銅像,舉行國葬。同時,為紀念川軍艱難出川抗日,鑄塑一尊川軍將士無名英雄紀念碑。這兩個提案得到與會者一致讚成通過,上報中央,很快得到批準。
劉湘的靈柩國葬在武侯祠側南郊公園。青鬆翠柏簇擁中,靈柩對麵的那一扇碩大的孔雀開屏般的石壁屏風上,鐫刻著許多要人提詞楹聯,其中兩篇最有代表性。一是蔣介石的。謂:“板**識堅貞心力竟時期盡瘁;鼓聲思將帥封疆危日見才難。”一是四川老鄉,正率領一大幫文化人抗戰的文化界領袖郭沫若的,謂:“治蜀是豐皋以後一人,功高德懋細靜不蠲,更覺良工獨苦;征倭出夔門而東千裏,誌決身殲,大星忽墜,長使英雄淚滿襟。”
劉湘的親信,少校副官張波和劉湘生前他並不太注意的警衛營營長高平藩,因為對劉湘抱不平,從此不願從軍為官,自覺自願地為劉湘看墓守陵,直至數年後寂寞病逝。跟隨劉湘多年的傅常、張斯可、劉亞修、喬毅夫等,自此後也是心灰意冷,紛紛辭官。新中國成立,他們才又出來,任人民政府參事類職。
川軍將士無名英雄紀念碑由綏署省府出資,專門聘請著名雕塑大師劉開渠擔鋼鑄塑。劉開渠大師不負厚望,經過三年努力,數易其稿,最後精心鑄塑而成,擺放在當年川軍由東大路出川的第一站萬年場。像高二米,連底座通高五米,基座鐫刻著紀念碑文。塑像為一名出川抗日士兵,腳蹬破爛草鞋,穿短褲,身著舊式軍服,打綁腿,胸前掛兩隻木柄手榴彈,背上背一把大刀和一隻竹編鬥笠,手中端著一支上了刺刀的老舊步槍。他瘦削而堅毅。身子前傾,果敢的麵龐向著前方,兩眼噴射著仇恨的怒火,好像正在衝鋒陷陣,高喊殺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