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劉甫帥判若兩人

1937年8月6日一早,三輛漆黑鋥亮的1935年產福特牌轎車,從將軍衙門駛出,前後相跟,剛剛行駛到祠堂街就走不動了,被“壓”在了少城公園邊上。這是甫帥要去鳳凰機場坐飛機去南京出席最高國防會議。這種情況以往絕無僅有。坐在第二輛車上的劉湘,深以為異,不禁伸手將蜀繡挑花窗簾微微挑開一些,往外看去。前麵過來了一隊抗日遊行隊伍,走在最前麵的是兩個身穿短褂排扣服的工人,他們手中高舉一幅“成都人民團結反日遊行”的橫幅,之後是長長的隊伍。隊伍中,有穿長衫的士紳,更多的是穿短褂的下層勞苦人民;還有市民、商人、青年學生。他們沿途振臂高呼口號:“誓死不當亡國奴!”“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等等並沿途散發抗日傳單,與從四麵八方湧來圍觀的群眾互動起來。

民心可用!劉湘興致勃勃地注視著外麵的情景。

“呱噠、呱達!”隊伍中走出一位身穿灰白長衫的中年藝人,他將手中金錢板一打,邊說邊唱。金錢板是在四川民間流傳甚廣,深受群眾歡迎的一種民間曲藝,其道具隻有藝人手中的三塊竹板。這人一邊敲打手中的金錢板,一邊唱《反對日本在成都開設領事館》:

這幾天成都鬧喧喧,你要問這是為哪般?

為的亡國事兒在眼前。亡國事是哪件?就是日本人勾通了漢奸,想在成都設領事館,想把我四川人當老寬(順民)。

領事領事不簡單,這是要拿繩子把我川人捆來索子拴。

東三省就是個活例證,日本人先在奉天設領事館,一步一步將我們往裏麵框……

這個藝人說的事讓成都人感同身受。年前,日本人為了在成都開設領事館,先斬後奏。為造成既成事實,他們在成都大昌飯店將日本領事館的牌子掛了出來。成都人民怒不可遏,包圍大昌飯店,焚燒非法的日本領事館,還打死了兩個日本人。過後的事情是他劉湘處理的,日本一個外交代表團到成都找他興師問罪,被他義正辭嚴打了轉去。“蘆溝橋事變”發生後,向來革命不落人後的成都人民,掀起的抗日聲浪,更是一浪高過一浪。

坐在第一輛車上開路的副官張波有些著急,上來請示甫帥,是否可以由他出麵與遊行隊伍交涉,亮出甫帥的牌子,讓甫帥車過。

甫帥說看了看表說,“時間足夠。再看一看四川人民是如何義憤填膺的,我好把四川人民堅決抗戰的決心帶到南京最高國防會議上去。”

甫帥繼續坐在車上,注視著外麵。那位打金錢板的,不僅情緒激昂慷慨,說詞也妙。他用朗朗上口通俗易懂的語言,對日本如何一步步侵占東三省,扶持溥儀當上偽滿洲國兒皇帝的事件,及在日本在東北犯下的樁樁罪行一一作了形象的羅列。最後用煽動性的語言這樣總結道:

說罷東北同胞血淚史,顆顆淚兒濕衣衫。這日本把咱中國人看作豬一圈,任他日本來牽拴……等到他日本人都布滿,那時節就到了亡國的一天。當他的奴隸誰都不願,莫奈何要受熬煎。唱到這裏高聲喊,大家把辦法來詳參。大家抱定一個主見,抗不抗日是我們的生死關……

圍觀的人群中有人哭泣起來,更多的人磨拳擦掌。此情此景,讓心潮起伏的劉湘想起月前一個非同異常的會議。那天,他在將軍衙門召集有關方麵重要人員開會。會上,他通報了他將在最高國防會議上的態度:他要代表四川人民堅決要求中央抗日,並慨慨請纓。他要竭天府之國四川所有的人力物力支持抗戰。在抗戰中,將四川打造成抗日的堅定後方和堅強的抗戰堡壘。他要在會上提出,立即組建兩個集團軍約20萬川軍出川抗日種種,具體而詳盡。說完後,他像征地征求大家意見。與會很多人表示不理解不同意。他們反對的理由很簡單:這麽多年,老蔣想染指四川,手段使盡而未能如願,甫帥如此一來,豈不是拱手將四川送給老蔣?!而他的一番話說得相當誠墾相當沉痛動人。他說,檢點平生,我劉甫澄這半輩子都是在關起門來打內戰,現在想起來都不好意思“報不出盤”。“國家興亡,匹夫有責!”“聞鼙鼓而思良將!”“位卑未敢忘憂國”,現在國家到了這個頭關,不抗日就要亡國。“皮之不存,毛將焉在”?國家都沒有了,哪還有四川?哪還有我劉甫澄?哪還有我們在坐各位的一切?!

說到此,他很武斷地將手一揮,“如果到了這時候,我們還貓在天府之國不抗日,搞窩裏鬥,就不是人生父母養的!”

劉湘在四川享有崇高威望,把話說到這種程度,誰都不好再說什麽了,也不敢再說什麽了。

抗戰遊行隊伍過去了,劉湘一行三輛轎車趕緊首尾銜接再行。

到達成都凰凰山機場,向來耳目靈通的成都多家報刊記者已經等在那裏了,他們將甫帥圍了個水泄不通。甫帥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謂:“上月七七事變當日,甫澄即與全體川軍將領向中央請纓抗戰,表示決心在中央暨蔣委員長領導下,同心協力,共赴國難,共禦外侮。甫澄對全川各界同仁,全川人民所表示的救國抗日熱忱深為感動。甫澄此次赴京參加最高國防會議,必將我川人此抗戰決心轉達中樞,決不有負殷望。”

在人們的熱烈的歡送中,劉湘登上中央派來接他的專機而去。

當天,四川各大報刊俱發表了他在機場談話及《為民族救亡抗戰告四川各界人士書》謂:“中華民族為謀求鞏固自己之生存,對日本之侵略暴行,不能不積極抵抗,此蓋我全國民眾蘊蓄已久不可動搖之認識。今者,自蘆溝橋事件發生,此一偉大之民族救亡抗戰,已經開始;而日本更乘時攻我上海、長江、珠江、黃河流域各大都市,更不斷遭其飛機之襲擊。我前方將士,奮不顧身,與敵作殊死戰,連日南北各路,紛電告捷。而後方民眾,或則組織後援,或則踴躍輸將,亦均有一心一德,誓複國之概。而我國人民必須曆盡艱辛,從屍山血海中以求得者,厥為最後之勝利。目前鬥爭形勢,不過與敵搏鬥於寢門;必須盡力驅逐於大門之外,使禹城神州,無彼蹤跡,不平條約,盡付摧毀。然後中國民族之自由獨立可達,而總理國民革命之目的可告完成也。惟是艱苦繁難之工作,必須集四萬萬人之人力財力以共赴。而四川為國人期望之複興民族根據與戰時後防重地,山川之險要,人口之眾多,物產之豐富,地下無盡礦產之足為戰爭資源,亦為世界所公認。故在此全國抗戰已經發動期間,四川七千萬人民所應擔荷之責任,較其他各省尤為重大。我各軍將士,應即加緊訓練,厲兵秣馬,奉令即開赴前方,留衛則力固後防……

“湘忝主軍民,誓站在國家民族立場,在中央領導之下,為民族救亡抗戰而效命。年來經緯萬端,一切計劃皆集中於抗戰!”

劉湘到達南京當天晚上,即應邀到委員長官邸參加一個高級別的小型重要會議。劉湘一進去,就立刻感到氣氛不對。會議室裏,該到的都到了,與會的有軍政部長何應欽,行政院院長孔祥熙、大本營秘書長張群、國民黨中央秘書長葉楚傖、國民黨中央政府秘書長陳布雷、外交部長王寵惠、宣傳部長周佛海等。他們圍坐在一張鋪有雪白桌布的橢圓形會議桌兩邊,凝神屏息,好像在注意傾聽什麽。看到他進來,好些都隻對他點了點頭,就連向來極擅長人際關係,與他交好的四川老鄉張群,見到他,也顯得心不在焉的樣子,好像還有些緊張。他坐下來立刻注意到,上首兩個位置是空的,顯然,這兩個位置是蔣介石和汪精衛的。隔壁一間屋子裏,汪精衛正在同蔣委員長大聲爭論著什麽?不,是在爭吵!劉湘注意聽去。

“汪先生!”蔣介石說:“作為一個領導全民抗戰的民族領袖,我何嚐不知中日力量對比殊懸?何嚐不知‘鷸蚌相爭,漁人得利’?我們一旦對日宣戰,我們的力量就會大量消耗,就會讓共產黨坐大,赤禍橫行!

“但是!雖我再三退讓且昭告日本人,隻要他們肯停戰,隻要他們肯承認長城以南我主權完整,滿蒙的問題以後再談,我就答應與他們實現和平。而現在日本人步步進逼,逼我與他們草簽城下之盟,這怎麽行?如果這樣,不要說共產黨會趁機興風作浪,全國各族人民焉能答應?現在的情形,好有一比,猶如一輛已然啟動了的巨型車輛,陡然去刹車,那是要翻車出車禍的,嗯!”

“那麽!”汪精衛憤然反駁:“年前德國大使陶德曼居間調停中日和平,日本人要價比現在還高,條件比現在還要荷刻,你卻能答應。若不是簽字時,你在河南前線往來奔波捉拿韓複榘,孔(祥熙)院長作不了主不敢簽字,錯過了時機,中日之間那時就達成了協議,實現了和平。現在,日本人接二連三下我大片土地、大城市之時,日本首相近衛的聲明反而比以往溫和,你反而不肯講和。我就不明白,在這個最應該與日本人達成諒解,實現和平之時,你作委員長的,為何反而不能接受呢?”說著,汪精衛著語氣嚴厲了:“國家是人民的。當領袖的不能憑個人的喜怒哀樂,情緒變化來決定國家民族的命運吧?!”

“唔,我蔣某人用不著你來教訓!”蔣介石被激怒了,不由得提高了聲音:“汪先生,你太過分了!你說這些話是什麽意思,難道日本人要我下台,你也跟著起哄逼宮嗎?”

“這不叫逼宮!”向來在蔣介石麵前態度柔順的汪精衛,這晚態度出人意料地強硬:“事到如今,你蔣先生不辭職無以對天下,更無以對先總理在天之靈。”

“要我辭職,誰來坐我這個位置?”蔣介石近乎咆哮起來:“是你嗎?”

汪精衛回答:“我同你聯袂辭職。”

“那你去問問隔壁諸君答不答應。我這個委員長是大家選的,我下不下台,得讓大家同意。”聽得出來,蔣介石說時,憤怒地站起身來,腳在地上一蹬:“你去問問,問問他們同不同意!”說著氣呼呼地站起身來,轉入內室去了。汪精衛卻氣呼呼地衝了出來,從大家麵前衝了出去。

蔣介石的心腹秘書陳布雷見狀趕緊站起,對大家說:“大家請稍安勿躁,我進去問問委員長,看今晚這個會還開不開。”陳布雷很快出來宣布:“今晚的會不開了,散會,隻是請劉甫公留步。”

“甫公,你路上辛苦了。”劉湘一進蔣介石的小客廳,蔣介石已經平靜下來,客氣地站起來讓坐。明燈燦燦下,劉湘注意到,在委員長那張靠窗的碩大鋥亮的書桌上,一本委員長百讀不厭的線裝書《曾文正公全集》翻開著,顯然是他剛看過的。正麵牆壁上有幅委員長手書的橫匾“寓裏帥氣”,字如其人,瘦而硬。另外一麵牆壁上掛的是一幅裱過的張靜江書法,是抄自《孟子》裏的一段句言:“居天下之廣廈,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誌與民由之,不得誌獨行其道”。

“甫澄,你可能已經聽見了!”蔣介石很怨屈地說:“剛才汪主席同我的爭吵,現在中央反對我抗日的人不少,我的阻力很大。我想聽聽你的意見,你的意見對我很重要。因為戰端一開,四川作為抗日戰略大後方,其地位至關重要。”

“我堅決支持抗日!”劉湘態度堅決地表示:“戰端一開,四川即可以出兵30萬,提供壯丁500萬,供給糧食若千萬石。”接著,他將這此事端一一向蔣介石作了詳細報告。

“嗯,好!”聽了劉湘這番話,蔣介石顯得很受鼓舞。點點頭,沉思有頃,又問劉湘:“如果戰端一開,你認為南京守得住嗎?”

“不能,我估計最多守三個月。”

“那麽!”蔣介石趁機提出:“屆時國府由南京西遷山城重慶,你歡迎嗎?”

“歡迎!我代表七千萬四川人民翹首歡迎。”

蔣介石欣慰地點點頭,再問:“你認為對日作戰該以什麽方略對應?”

“敵強我弱,小日本現在是蛇吞象。”劉湘侃侃而談:“我擬以空間換取時間。一方麵是以正規戰遲滯日本人進攻的步伐;一方麵全力開展敵後遊擊戰,利用我地大人多,拖垮貌似強大的小日本。小日本拖不起。我們以小勝積大勝,以量變求質變。”

“好。”蔣介石顯出高興:“有你這些話,我就放心了,我就有底氣了。我擬立即對日宣戰,設立戰時最高軍事委員會。我擬將全國分為十個戰區,由你擔當第七戰區司令長官,率部負責防衛南京一線,不知你身體情況允不允許?”

“決無問題!”

“那好。”蔣介石說:“在明天的最高國是會議上,請你將今天晚上給我說過的話再當眾說說。”

“好!”

劉湘告辭時,為人向來倨傲的委員長竟把劉湘送過中門。

第二天上午十時,決定中國命運的最高國防會議在南京總統府大會議廳準時召開。會場布置得既莊重又嚴肅,全國省主席以上的官員,還有若幹將軍無一例外都到了,濟濟一堂。參加會議的還有中央相關所有部門,中共派出的代表,會議廳裏座無虛席。會議由國民黨副總裁,國民參政會主席,中央政治會議主席汪精衛主持。

主席台前擺著一盆盆油綠的冬青。背後牆壁上,在黨旗和國旗簇擁中,是一幅先總理孫中山遺像。遺像上的先總理孫中山,目光還是那麽炯炯有神,深邃中似顯幾分憂鬱。目視著台下的黨國精英們,先總理好像想說什麽,有什麽不放心,但畢竟是陰陽兩隔說不出,隻能由他的神態顯示。遺像兩邊是孫總理遺囑:“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需努力。”

汪精衛走上台來,宣布會議開始。蔣介石、林森、馮玉祥、何應欽等要人魚貫而出走上主席台;與會人員全體起立,樂隊奏國歌。

汪精衛這天著一套銀灰色西服,他身姿頎長,相貌還那樣英俊,動作還是那樣瀟灑,臉色卻是陰沉。他宣布:向先總理孫中山行三鞠躬禮。

禮畢。大家請坐。

然後,他用一雙俊美的,然而卻顯得倦怠的黑眼睛掃視了一下座無虛席的會場,用他好聽的富有磁性的聲音很疲塌地說:“現今國難當頭,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這是眾所周知事,無須多說。我對日本是戰是和?計將安出?是這次最高國防會議上需要確定的!在坐的都是決定中華民國命運的要人,請你們把你們的意見都發表出來!之前,請軍政部長何應欽將軍先把中日兩國兩軍的情況報告一下!”

何應欽快步登上主席台,站在麥克風前,麵向台下,用手托了一下眼鏡,拉開他帶在身邊那個厚厚的黑色公文皮包,拿出一疊資料,一副例行公事的神情。他開始報告:

從中日兩國軍隊數量上看,中國陸軍180個師,46個獨立旅,9個騎兵師,6個騎兵旅,4個炮兵旅,20個獨立團,總兵力不超過200萬。當然,這不包括地方部隊!都清楚他這話的意思:國內諸多地方軍閥部隊,中央既不能掌握,也派不上用場,不能打仗。

日本陸軍:常備21個師團,40多萬人。戰爭一旦爆發,初期即可在常備兵的基礎上,迅速組織起35個師團,大約90萬人。作戰的第一年,即可武裝起250萬人,將100萬人的部隊派到中國作戰不成問題。這還僅是人數上的,再從兩軍的裝備看,根本就沒有辦法相比。

以我們配備最好的中央軍為例,新編步兵師每師官兵10923人,配備“漢陽”造步槍及騎槍3800餘支,輕重機槍(捷克式)328挺,進口各式火炮、迫擊炮43門,擲彈筒243具;缺乏重武器,炮彈不足,後勤支援能力也很差。

日本陸軍平時一個師團是四個步兵聯隊,一個騎兵聯隊,一個山炮聯隊,一個工程兵聯隊,一個輜重聯隊。一個師團一般是22000人,戰馬5800匹,步騎槍9500餘支,輕重機槍600餘挺,各式大炮108門,戰車24輛。戰時,每個師團都可以得到足夠的戰車、高射炮、探照燈、電訊設施補充;還可以得到空軍的有力支持,傷員可得到及時護理;一個師團的戰鬥人員可增至30000人。

日本的海空軍,無論量和質在世界上也都是名列前茅。日本海軍總排水量達190多萬噸,僅次於美英,居世界第三位,且艦種齊全,有多艘稱為“海上巨無霸”的航空母艦;而中國海軍總排水量隻有5934噸,而且大多是些小型兵艦,噸位最大的也隻有3000噸,最小的300噸。中國的海空軍同日本比,不過是個符號而己。

何應欽報告完畢,冷若冰霜地回歸坐位。會場上一時清風雅靜,就像突然掃過一陣妖風,讓人不寒而栗。何應欽隻是據實報告,至於對日作戰與否,他不著一字,但效果、傾向性是顯而易見的。在主席台上正襟危坐的蔣介石,臉色鐵青。

劉湘這時站起來,要求發言。

“好!”汪精衛把手一比,做了一個請的姿勢:“請四川省政府主席兼川康綏靖公署主任劉湘將軍上台發言。”說時,汪精衛用奇怪的眼神看了看劉湘。

劉湘大步走上台去,桌前一站,會議廳裏立刻響起他慷慨激昂的川音。他手中拿著一張《中央日報》揚了揚說:“這報上刊登的是我離川赴京時發表的《為民族救亡抗戰告四川各界人士書》,就是我對抗戰的態度。”在台上台下要員們的注視中,他說:“何部長剛才報告了中日兩軍在戰力上的對比,無疑,差距巨大。然而!”他揚起聲:“他打他的,我打我的。”他在分析了日本雖強,但國土麵積狹小,發動的是侵略戰爭,是非正義戰爭,這就注定了日本的失敗。我們是自衛戰爭,我們必勝!他強調,我們中國有自己的長處。日本取勝的唯一法寶是速戰速決,而我則是要利用遼闊的國土麵積,眾多的人口,以及從死亡中求生存的全民族的必勝信心打一場持久戰爭。日本隻會越打越弱,而我則是越打越強。他以轉戰於東三省白山黑水間的抗日義勇軍為例,說明日寇並非不可戰勝。總之,他強調,從屍山血海中走出來的我們,最終勝利在我!

他說:“昨晚,蒙委員長垂詢,我向委員長表示了如此態度:堅決抗日,決不後退!當今之時,誰不抗戰,就是民族罪人,當全國共討之,全黨共誅之!”說時,將手一揮:“我在這裏表個存態:戰端一開,我們四川立刻出兵30萬,提供壯丁500萬,供給糧食若幹萬石。我劉甫澄首先率軍出川抗戰。總之,為抗戰,我四川軍民一定在中央暨蔣委員長領導下竭盡全力,一本此誌,始終不渝。即抗日一日不勝利,日寇一日不退出國境,我川軍一日誓不還鄉,以爭取抗戰之最後勝利,以達我中華民族獨立自由之目的!”

“嘩!”的一聲,劉湘說完話後,全場上立刻爆發出經久不息的掌聲,將剛才籠罩在會場上的沮喪、失敗氣氛一掃而光。然而,這時劉湘卻突然雙眉緊蹙,臉色蒼白,豆大的汗珠從他的臉頰上滴下來,他的身子向前佝僂,漸漸地倒在地上,全場大驚,連坐在主席台上的蔣介石也站了起來。劉湘嚴重的舊疾發作,被會場醫護人員緊急送往南京中央醫院施治。

這次的會議,主戰派完全占了上風。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副委員長馮玉祥、中共代表葉劍英、雲南省政府主席龍雲等紛紛上台發言,堅決抗日。一時,沒有任何一個人敢說不抗日。

最終由蔣介石蔣介石拍板定論。

“我宣布!”會議廳裏,響起蔣介石那口始終帶有濃鬱浙江寧波奉化的北平話官:“從即日起,中華民族的偉大抗戰全麵開始!從即日起,我華夏大地,地無分南北,人無分男女老少,凡我國人皆有守土抗戰之責任……”

這個決定,讓主戰派們熱血沸騰,但好些人也同時注意到,委員長宣布抗戰時,雖然態度堅決,但目光卻軟;委員長雖然戎筆挺,但未免身姿單薄了些,唇上留著的那一綹仁丹胡,在神經質地抖動;還有他疲憊的麵容,都暴露了委員長內心的波動和不安。再看汪精衛,當蔣介石宣布抗戰決定時,他那一張英俊的皮膚白晰的臉上,明顯地流露出不安不滿。顯然,馬上就要開始的全民全麵抗戰,一定會有許多波折、曲折,甚至是人為的激流險灘。

劉湘住院期間,蔣介石讓張群、陳布雷代表他去中央醫院看望,詢問病情,表示慰問。看躺在**的劉湘要起床,陳布雷趕緊上前製止:“甫帥,你別動!”說時握住劉湘的手,讓下人送上鮮花,燕窩等慰問品。他們代來了委員長的問候,噓寒問暖,備極關懷。躺在病**的劉湘雖然顯得瘦弱,但精神很好。他感謝委員長的問候,說他已經在報端看到了委員長發表的抗戰宣言,很是震奮,他的病已經好多了。

張、陳二人互相看了看,很擔心地問,委員長對甫帥有所借重,但不知甫帥的身體是否允許?

決無問題!劉湘說,這是老病了,不過是胃潰瘍突然發作而己。劉湘口中的“胃潰瘍”很可能是胃癌。隻不過那個時候,限於醫學條件、水平,不知道這個名稱而己。不妨設想一下,如果劉湘當時知道自己得的是絕症,來日不多,他還會一本此誌嗎?從他之前的表述中,我們仍然相信,他還是會一往無前地率軍出川抗戰,戰死疆場的。

劉湘住院期間,前來與會的共產黨人周恩來、朱德、葉劍英以及馮玉祥、龍雲等好些黨政要員都來看過他,讚揚他積極抗戰的決心,並就抗戰問題與他進行了切磋交流。

就在劉湘大病初愈,返回成都之時,報端正式公布,蔣委員長將全國劃為十個抗日戰區,任命劉湘為第七戰區司令長官。

回到成都的劉湘,不顧有病,立即調兵遣將。25日,他先是下令直轄各軍、師長,於三日內馳返原防,準備出征。接著,他將川軍共11個師20餘萬人,編成兩路軍,上書中央請纓出川抗日,上報名單如次:

第一路軍總司令:劉湘

副總司令:鄧錫侯

此路軍直轄兩個縱隊。一縱是鄧錫侯的28軍,原軍長田頌堯,現軍長孫震的29軍和李家鈺的川康邊防軍,即47軍共三個軍。

第二路軍總司令:唐式遵

副總司令:潘文華

此路主要由劉湘的原班人馬,21軍23軍另轄王纘緒的44軍共三個軍組成。唐、潘二人分別兼21、23軍軍長。劉湘同時作好了川內人事安排:川康綏靖公署主任擬由總參議鍾體乾代理,四川省府主席擬由秘書長鄧漢祥代理。省保安司令由重新啟用的王陵基擔任。王陵基上任伊始,渾身是勁,雷厲風行,發揮出“靈官”本色,迅速將全省保安部隊整編為24個團,以作後應。

劉湘的請纓抗日很快為國防部批準;隻是將兩路軍的名稱、統帥人員作了調整。原第二路軍改為第23集團軍,明確作戰任務是:到達南京與上海之間的江陰一帶水網地區,負責在那一線阻擊日軍。總司令由第七戰區司令長官、一級陸軍上將劉湘兼任。

原第一路軍改為第22集團軍,總司令鄧錫侯、副總司令孫震;此二人同時分別兼28、29軍軍長。此集團軍負責增援打得正緊的山西,到晉後,屬第一戰區司令長官閻錫山提調指揮。

國防部下達的這道命令很細,規定:23集團軍由水路出川,22集團軍由秦嶺出川援晉,連何時到達指令位置都有詳細規定。時間緊急。然而,對劉湘提出的服裝換發、武器更新等等十萬火急事,國防部卻是能推則推,敷衍了事。時序已到九月下旬,這個時節,在氣候溫和的四川盆地,炎夏雖然已經過去,暑熱還藏在人家。然而,在川軍將要到達作戰的晉北一線,早已是水瘦山寒。而出征的川軍將士還全都是夏天裝束,單衣短褲。武器更是不值一提,不要說進行現代化戰爭的飛機、坦克全部沒有,就連人手一槍也是差強人意。好些士兵的步槍,都老得掉了牙,連槍上的準星都是歪的。部隊急行軍時,因為好些槍栓是鬆的,得用細麻繩拴緊。連清末張之洞在武漢開辦的兵工廠造出來的漢陽步槍,在川軍中都寶貝得不行。這樣的槍,上山趕趕兔子,吆吆鳥或許行,但要同武裝到牙齒,用武士道精神武裝起來的,在世界上素稱凶惡的日本軍隊作戰,簡直就是滑稽、不負責任。在劉湘再三催促下,國防部才勉強回應,第22集團軍10萬川軍所需過冬衣物以及最基本的武裝更換、補充等,因形勢緊急,已就近調撥去了閻(錫山)長官的第一戰區。川軍到達西安或鳳陵渡後,立刻更換。就是說,20萬川軍,就隻能這樣肩扛爛槍,身著單衣短褲,腳穿草鞋,身背鬥笠和大刀,從成都出發,千裏迢迢,用腳一步步地丈量到達作戰地。一路要翻越高聳入雲、險峻無比,李白詩中“蜀道難,難於上青天”,而且早已是冰雪皚皚的秦嶺出川援晉作戰;另一路沿東大路到重慶,乘船經夔門,經長年雲遮霧鎖,暗礁密布,白浪淊天,常常是檣傾楫摧,“猿鳴三聲淚沾裳”的長江三峽出川,火速拉到南京外線作戰。不僅如此,連第一批20萬川軍的開拔費國防部也不撥給,美其名曰:四川是天府之國,富庶。國家困難。開拔軍費無須國防部撥付,由川省自行解決。

這真是欺人太甚,太為荒謬。然而,向來與“中央”頂牛較勁的甫帥卻一反以往,壓住所有的不滿,全盤接受,按時揮軍出川抗戰。

9月15日,成都少城公園內人山人海、戰旗飄揚,氣氛熱烈。四川省各界數萬人在這裏舉行歡送出川抗敵將士誓師大會。

這天,戎裝筆挺,身材高大的劉湘健步登上坐落在少城公園核心部位的辛亥秋保路死事紀念碑的碑痤,對出征川軍將士發表激昂慷慨的講話,鄧漢祥、鍾體乾等川中要人盡都出席。這是一番何等動人的景像啊!

一縷純淨的金色秋陽,透過前邊那一排高大筆挺的楠木樹濃密的樹冠,像一束絢爛的追光燈,端端打在甫帥的臉上、身上閃灼跳**。

“全國抗戰,四川人民所應負擔之責任,較其他各省尤為重大!”甫帥的聲音聲音很洪亮,在沒有麥克風的情況下,台下誓師出征的數萬川軍將士和前來送行的家鄉父老都聽得清。他大幅度地揮著手,完全看不出他已是病入膏肓,他那一雙射人的眼睛裏飽含著生命的波動、**、期望。

“湘忝主軍民,誓站在國家民族立場,在中央領導之下,為民族抗戰而效命。湘倘或不忠於抗戰,願受民眾之棄絕,抑或各界人士反暴棄退縮,湘亦執法以繩其後。

“此行決心為國雪恥,為民族爭光,不成功,便成仁,失地不複,誓不回川!男兒立誌出夔關,不滅倭奴誓不還,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處處有青山!”。他的話感染得台下數萬軍民振臂高呼,齊聲響應:“為民族爭光,不成功,便成仁,失地不複,誓不回川!”

之後,是各地趕來的支前模範上台發言。安縣送子參軍抗戰的王建堂老漢首先登台,他唰地一聲展開一麵白布大旗!旗幟正中是他手書的血寫大書――一個大大的“死“字。旗上,有他用毛筆蘸割腕流的血寫的幾行字:”國難當頭,日寇猙獰。國家興亡,匹夫有分。本欲服役,奈過年齡。幸吾有子,自覺請纓。賜旗一麵,時刻隨身。傷時拭血,死後裹身。勇往直前,勿忘本分!”這一壯舉,頓時讓數萬軍民感動得淚如雨下。一時,掌聲如雷,抗日口號聲聲,慷慨激昂,大有當初荊軻易水送別,風蕭蕭易水寒,壯士一去不複還的悲壯。

然後上台的是新津縣72歲高齡的高尚奇,他表示十分痛恨日本侵略者,他將4個兒子中的3個送到軍中抗日,三個兒子就在此次出征隊伍中;僅留老三高光田在家和他們老兩口,在維持生計的同時支援抗戰。如此一來,抗日呼聲蓉城響遏入雲。

隨即,甫帥下達開撥令。就是這天,第一批20萬川軍,分東西兩路出川。那場景很有些像當年堅持現實主義創作,被後人尊稱為詩聖,在成都住了多年,也是他寫詩最多最好時際的杜甫在他的名詩《兵車行》中所展示的情景:“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鹹陽橋。”氣氛昂揚而悲壯。

1937年11月9日,劉湘抱病乘飛機趕赴前線。

史載:八年抗戰,四川出動軍隊共七個集團軍,另有一軍一師一旅共40餘萬人,此後又征集壯丁達300萬人以上。總計約350萬人。當時,每十五六個四川人中,就有一人在前線作戰;全國抗日軍人中,每五六個中就有一個四川壯丁。故有“無川不成軍”之說。抗戰8年,川軍犧牲巨大:傷亡人數約為全國抗日軍隊的五分之一,即陣亡26萬多人、負傷35萬餘人、失蹤2萬多人,總計64萬餘人,居全國之冠。在抗戰最困難的時期,四川一省單獨支撐全國財賦約三分之一,又是全國之冠。